当前位置: 西方奇幻小说网 > 魔法坏女巫> 谋杀及其来生 一

谋杀及其来生 一

1

事后,一时议论纷纷,四面八方似乎同时听到动静。
记者翻遍辞典、启示录经文,百思不得其解。“孕育消融之狂风戾气”……“无形之火山,黑暗之力酝酿而成”……
嘀嗒派的享乐信徒说,是发条弹开,迅速耗尽,释放出复仇之力。
本质主义者说,是世界惊觉生命过度繁衍:数十亿细胞分裂、分子解散至消亡、原子在原子壳中颤抖、爆发出惊天动地之力……
迷信的人说,是时间崩塌,是世界之疾汇入黄昏之肌,势在一举戳入世界内核。
传统信徒说,是复仇天使军团发动闪电战,是无名神惊世骇俗之名终于回响——想不到吧——以慈悲之心,扑灭一切希望。
还有零星几个人说,是飞龙队奉命袭击,煽动三副翅膀,天界随之坍塌。
人人心有余悸,没有谁胆大包天或者英勇无畏(或者有经验)扯谎说早知如此:一股大风扭绞成漩涡。
简而言之:龙卷风。

 
许多蛮支金人由此丧生——连同耕作了几百年的数平方英里表层土。东边沙漠向西推进,几座村庄顷刻间化为乌有,无一人幸存。大风如同梦魇,气旋漏斗从石斯帕尔角以东三十英里处侵入奥兹,巧妙地绕过科尔文庄,每一片玫瑰花瓣、每一根刺棘都完好无损。龙卷风将玉米篮子一分为二,摧毁叛国乱民的经济支柱后,风力随之减弱,如冥冥中自有安排,风停得恰到好处:在基本废弃的黄砖路东端终点,且恰恰在中蛮支村——村礼拜堂外,娜瑟萝正在为宗教班的全勤学生颁奖。暴风中,一座房子从天而降,砸在她头上。
学生们全部幸免,并出席悼念仪式,为娜瑟萝祈祷。不愧是全勤生。
自然,坊间流传出不少俏皮话。“命里注定逃不掉,房子写着她的名字呢。”“那个娜瑟萝呀,她讲信仰讲了个满堂彩!”“有些人长大离家,可有时候家可不乐意。”“流星跟从天而降的房子有什么不同?——一个是祥兆,许愿就灵;一个是凶兆,巫婆没命。”“什么东西又大又粗,能撼动大地,跟你没完?——不知道,介绍介绍呗?”
奥兹前所未有地乱成一锅粥。等消息传开,大家知道东方坏女巫——或者叫瑟洛普阁下,取决于政治立场——翘了辫子,恐怖组织更是纷纷往自己身上揽。最初很少人知道房子里有人。光是房子的离奇式样、无巧不巧地落在政要莅临的平台上几乎完好无损,已经超出大家理解的极限了。至于撞击之下还有人活下来,要么是纯粹吹牛皮,要么就是无名神的旨意无疑。不难想象,几个盲人突然大喊:“我又看见了!”一只瘸腿猪站起来跳了一段吉格舞,紧接着就被拖走了——诸如此类。那个从天而降的小姑娘——她自称多萝西——因为活下来的缘故,在世封圣。那只狗只会招人烦。

2

娜瑟萝不幸身亡的消息是信鸽带到其亚莫科的,当时女巫正忙着做手术:把雄性白冠鹏的翅膀缝到新一代雪猴的背部肌肉上。经过几年的反复实验、叫人惨不忍睹的失败(有时候看实验对象生不如死,只有送它们及早摆脱痛苦),如今她差不多驾轻就熟了。费耶罗留下了尼基迪克博士生命科学课的旧课本,提供了不少线索。另外就是魔典,假如她没理解错:有几条咒语能让轴神经不再指向树,而是指向天。等她终于上了手,飞猴看起来挺快活的。目前为止,还没有一只猴宝宝天生长翅膀,但她仍然心存希望。
至少学飞翔比学说话更见成效。齐天理如今是城堡诸动物的首领,基本会一个字一个字地往外蹦,但仍然只是学舌罢了。
把信送到手术室给艾芙芭的正是齐天理。她让齐天理拿着割筋膜的手术刀,拆开信纸。甲儿寥寥数语,述及龙卷风和追悼会——安排在几周之后,希望她能及时收到信赶回去。
她放下信纸,继续做手术,把悲伤、悔恨暂时扔到一边。翅膀手术容不得一点闪失,而且给猴子用的镇静剂维持不了一上午。艾芙芭咬着牙吩咐:“齐天理,时候不早了,去扶奶妈下楼;再去找找里一尔,说午饭时我有话跟他说。”她一边说,一边瞧着自绘的图解,确保交叠的肌肉组织前后没有弄颠倒。

 
一天里头,奶妈能进餐室一回就是一大成就。每天中午走进餐室、因为下楼梯而饥肠辘辘的时候,她就要念叨一回:“这是我的任务,再加上睡觉,这两样奶妈都很在行。”里一尔摆上芝士和面包,偶尔有白切肉,三个人各自切一块,小口咀嚼,通常一席无话,吃完下桌,各忙各的。
里一尔十四岁了;他说非要跟女巫去科尔文庄不可。他抱怨:“我哪儿都没去过。除了跟士兵走那回。你什么也不让我做。”
女巫回答:“得留个人照顾奶妈。别废话了。”
“有齐天理呀。”
“齐天理哪儿行。就他那记性,剩下奶妈跟他,把房子烧了也说不定。不行,里一尔,别强词夺理,你不能去。况且我得靠扫帚飞过去,不然赶不及。”
“你什么也不让我做。”
“你洗碗好了。”
“你明知道我说什么。”
奶妈大声问:“宝贝,他跟你争什么呢?”
女巫回答:“没事。”
“什么?”
“没事。”
里一尔问:“你不告诉她?娜瑟萝是她帮忙拉扯大的,是吧?”
“她这么一把年纪,别让她知道了。八十五了,知道了只会难过。”
里一尔却说:“奶妈,娜娜死了。”
“嘘,你这废物,小心我一脚踢掉你的蛋蛋。”
奶妈张着一双泪眼,尖声问:“娜娜怎么了?”
齐天理念经似的重复:“斯似死。”
“斯什么?”
里一尔说:“娜娜死了。”
奶妈不知真假,先哭了起来。“小艾,这是真的吗?你妹妹死了?”
女巫训斥道:“里一尔,过会儿跟你算账。”然后才回答奶妈,“是,奶妈,我不能骗你。暴风把房子吹倒了;他们说她去得很安详。”
奶妈抽泣道:“她回归了洛林娜的怀抱。洛林娜的金色战车把她接回家啦。”她拍了拍盘子上的芝士,叫人莫名其妙。接着她把黄油抹到餐巾布上,咬了一口。“我们什么时候动身?”
“亲爱的,你这么大年纪,别去了。我过几天动身。里一尔留下照顾你。”
里一尔不服:“我才不要。”
“他是个好孩子,可也比不上娜瑟萝。哎,多灾多难的日子!里一尔,我回房去用茶,我可不能假装没事,坐在这儿跟你们闲聊天。”奶妈说着,按着齐天理的脑袋(齐天理对她忠心耿耿),撑着站起身。她对女巫说,“知道吗,宝贝,我看这毛头小子照顾不了我。万一再有兵打进来呢?上一次你走后发生了什么事,你记得吧。”奶妈微微一噘嘴,怪她不好。
“奶妈,这儿有阿姬祁民兵团日夜把守,大巫师的部队驻扎在山下的红风车镇,一直相安无事。他们才不想离开那片安全港,跑到隘口送死呢。吃一堑长一智。除了上次的突袭就没有别的计划了,现在他们只是一群看门狗罢了。他们派人守着前哨,负责监视山间部落有没有侵略或者捣乱的迹象。你又不是不知道。没什么好担心的。”
奶妈说:“我太老了,可不想象飒芮玛她们一家,被铐上链子。到时候你怎么救我?你连她们都救不回来。”
女巫对准奶妈的左耳:“我一直在想办法。”
“都七年啦,你可真固执。依我看呐,这漫长的七年里,她们是躺在万人坑里烂掉了。里一尔,你没给一起埋了,可得感谢洛林娜。”
里一尔犟嘴说:“我想办法救她们来着。”这孩子不断在脑子里重写那次冒险,把自己刻画成了英雄。他告诉自己,他不是想念士兵们,而是为了救人以身犯险!车厘蛤指挥官好心地把他绑了起来,塞进麻袋,随便往谷仓里一扔,懒得把他也一起关起来。指挥官哪里知道他是费耶罗的私生子呢?连里一尔自己都不知道。
奶妈一时忘了眼前的伤心事,回想起那场叫她心惊肉跳的惨剧。“是呀,真是个好孩子。当然啦,该做的我也都做了,可奶妈就是个老太婆呀。小艾,依你看,她们是不是死了?”
“我什么也查不到,”这话女巫说了一万次了,“她们是被关在翡翠城还是被杀了,我也不知道。奶妈,你都清楚。我到处托人,给他们塞好处。四处打探,雇了探子,一点线索都不放过。我给斯酷噜的娜丝托亚公主写过信。我花了一年,每条线索都无疾而终。你明明清楚。别老拿我的没用刺激我。”
奶妈心平气和地说:“当然是怪我没用咯。”谁都知道,她压根也不这么想,“我要是年少力强就好咯,我准要叫车厘蛤指挥官尝尝我的厉害!如今飒芮玛走啦,不在啦,还有那帮姐妹。说到底,并不是我们谁的错。”奶妈最后这句话明显口不对心。她冲女巫皱起眉头,“你有地方要去,所以就去了。谁能赖到你头上?”
想到飒芮玛挂着手铐脚镣,飒芮玛的尸体逐渐腐坏,一直不肯原谅自己害死费耶罗,她就一阵痛苦,像碰到水。“够了,你这个母夜叉,一家人,何必对我不依不饶?回去喝你的茶吧,狠心的老太婆。”
女巫终于坐下来思索娜瑟萝,思索下一步的情况。她故意躲开政治问题,但她清楚,蛮支金首领变动,自然会打破平衡——没准是好事。听到妹妹的死讯,她心里一阵松快,对此很是愧疚。
她计划该带什么回去。第一是一页魔典。她回到房间,一页一页地翻看发霉的大部头,最终选了特别玄奥的一页,撕了下来。字符在她的注视下不断变换,时而缠成一团,时而打散,仿佛一群蚂蚁。无论她什么时候翻开,前一天还毫无意义的鸡爪印会变得可解,可是看着看着,意义又会消失。她要拿去给父亲看看:以他圣洁的双眼,大概会看透真相。

3

科尔文庄挂满了黑纱紫条幅。迎接女巫的委员会只有一个成员,而且明显不欢迎。这个名叫尼普的蛮支金大胡子似乎身兼数职:礼宾、守门、代首相。他对艾芙芭宣布:“你们一家在蛮支金州已经没有任何特权。娜瑟萝一死,‘阁下’的头衔也终于取缔了。”女巫其实并不在乎,但对于单方达成的决定,她可不会乖乖就范。“我答应取缔才叫取缔。”其实这个头衔近年来已经很少有人用了。弗瑞克斯偶尔写信漫无边际地唠叨一番;娜瑟萝觉得“东方坏女巫”的恶名倒有点意思,当作公开悔罪也不错,倒也配得上道德崇高的人物,甚至拿来自称。
尼普领路,带她去房间安顿。西方坏女巫——这些蛮支金新贵这么叫,她也就默认了——说:“简简单单就行。我只住几天,希望能见见父亲,参加葬礼,收拾几样东西就走。对了,你知道我家甲儿会在吗?”
尼普回答说:“甲儿又不见了。他让我替他跟你问好。他在格利谷有任务,拖不得。有人担心他密谋叛变,只怕暴君一死,政府会有变动。”他冷冷地说:“随他去。你有干净毛巾没有?”
“我不用毛巾。行了,你走吧。”她很累,也很伤心。

 
六十三岁的弗瑞克斯头顶愈加稀疏,胡须几乎全白了。他双肩高耸,快要碰到一块儿了;脊椎和颈椎毛病越来越重,脑袋就陷在自然形成的凹处。他坐在凉台上,身上盖着毯子。他感到有人走近,坐到他身边,开口问:“是谁?”女巫这才发觉,父亲的视力已经不行了。
“爸爸,是你另一个女儿,走的那个。”
“是芙蓉。我可爱的娜瑟萝走了,可叫我怎么是好?没了我的乖宝贝,叫我怎么活?”
她握着父亲的手,直到他沉沉睡去。她忍着灼痛,替父亲擦掉脸上的泪。

 
解放的蛮支金人捣毁了宅院。女巫虽然不爱虚荣,也觉得这么浪费了可惜。亵渎只是一时痛快。不管他们决定以后怎么治州,科尔文庄大可以用作议会大楼,难道他们就看不出?
她有空都陪着父亲,虽然两个人没有多少话说。这天上午,弗瑞克斯比平常警醒、有精神,他问女儿是不是真的当了女巫。“这个嘛,什么叫女巫?我们家什么话能信?”说完又问,“爸爸,有个东西,能不能帮我瞧瞧?你能看出什么东西?”她从贴身口袋里掏出那一页魔典,像铺餐巾布一样摊在他腿上。弗瑞克斯伸手去摸,好像指尖能认字似的。接着他把书页举到眼前,眯眼瞧着。
她问:“看到什么了?知不知道写的究竟是什么?是教人向善还是作恶?”
“字迹挺清晰,又大。我大概能看明白。”他把书页正过来,“小芙蓉啊,我可不懂这些字母,这是外语啊。你读得懂?”
“嗯,有时候好像懂一点,可惜转瞬即逝。不知道是我眼睛有毛病,还是这书有问题。”
父亲说:“你眼力一向厉害,刚会走路那会儿,你就看得到别人看不到的东西。”
“嘿,这我就不懂了。”
“你有一面镜子,是龟心给你做的,你就那么盯着看,好像看到了别的世界,别的时代。”
“大概是看我自己吧。”
这不是真的,两个人心知肚明。弗瑞克斯第一次亲口承认。“你不是看自己。你厌恶着呢。你厌恶自己的皮肤、棱角分明的脸、奇怪的眼睛。”
“这种厌恶,是跟谁学的?”
“天生的。是诅咒。你是我一生的诅咒。”弗瑞克斯亲昵地拍拍女儿的手,好像随口说说而已,“等你退了那副吓人的乳牙,第二副是正常的,那会儿我们才敢松口气。不过头两年——娜瑟萝出生之前——你根本像头小兽。等神赐给我们圣洁的娜瑟萝,比你残缺得还厉害,你才正常起来。”
“为什么我的诅咒是与众不同?你是神父,你一定知道。”
他回答:“是我的错。”他虽然这样说,不知怎的,却把罪责推给了她;她脑子还是不够用,想不明白父亲是怎么做到的,“因为我失败了,所以派你来折磨我。”他又加了一句,“不过你不用担心。那是很久以前的事啦。”
“那娜瑟萝呢?她带来的耻辱、内疚怎么算?”
弗瑞克斯平静地说:“她代表你母亲德行有失。”
女巫说:“所以你才那么爱她。因为她的缺陷不是你造成的。”
“别烦恼了,你老爱自寻烦恼。如今她人也去了,还有什么关系?”
“我还要活下去。”
弗瑞克斯幽幽地说:“我却要活到头啦。”她只好替他把手放回腿上,轻轻吻了吻他,把魔典那一页叠好,放回口袋里。她转过身,望着草坪上走来的人。她本以为是下人端茶来了(弗瑞克斯仍然有人伺候,因为他一把年纪,性情和善,大概也因为他是牧师)。等她看清来客的身份,立刻站起身,抚了抚朴素的黑裙前裾。
她心头一颤:“亚朵恩纳氏格琳达小姐。”
格琳达招呼道:“啊,你来了,我就知道。艾芙芭小姐,最后一位货真价实的瑟洛普阁下,我才不管他们说什么!”
格琳达踱着方步,不知是因为上了岁数还是心生羞怯;也许是因为那件夸张的裙子太重,连迈步都难。女巫心里只有一个念头:这根本是一株巨型格琳达莓灌木!裙撑准有圣弗洛里斯圆顶那么大。除了亮片、荷叶边,裙子上还缝着一套奥兹历史画卷:六七块卵形的提花刺绣围成一圈。但那张脸,粉妆之下,鱼尾纹和唇角纹之下,还是珀莎山那个矜持的学生。
格琳达说:“你一点儿都没变。这是你父亲?”
女巫点点头,示意她噤声;弗瑞克斯又睡着了。她挽起格琳达的胳膊。“走,我们去花园走走,趁他们还没为伸张什么该死的正义,把玫瑰给拔了。格琳达,你这身打扮吓死人。我还以为你这会儿该明白事理了吧。”
“来外省嘛,自然得摆摆派头。我看没那么糟糕吧。还是说肩膀上的绸铃铛也有点点……?”
“多余。来人呐,上剪子。真是灾难现场。”
两个人哈哈大笑。格琳达说:“天呀,瞧他们把这座古宅糟蹋成什么样了。看,那些三角墙是用来放骨灰盒的;那么精雕细琢的瞭望台却涂满了革命标语。小艾,我指望你发发威。除了京城,这座瞭望台独一无二。”
女巫说:“格琳达,我不像你,对建筑从来不感兴趣。我只在意标语:她践踏州民。假如这是事实,他们怎么就不能在瞭望台上发泄?”
“暴君来来去去,瞭望台是永恒的。只要你开口,我就有一等一的文物修复师举荐给你。”
“听说娜瑟萝死后你是第一批赶到的。怎么回事?”
“查福瑞爵士,就是我老公,有笔钱投在猪肉期货上,知道吧,蛮支金正扩大经济基础覆盖,免得受制于吉利金银行和翡翠城的谷物交易所。蛮支金和奥兹其他各州以后会是什么关系谁也说不准,所以有备无患嘛。因此呢,查福瑞爵士负责做生意,我就负责做善事。天作之合。我钱多得捐都捐不完,知道吗?”她轻轻一笑,捏了一把女巫的胳膊,“我哪能想到,做慈善也这等痛快。”
“那你当时到蛮支金来……”
“对,我刚离开莫斯湖岸边的孤儿院,一时兴起,想去游乐园瞧瞧——现在有龙呢,我从来没见过真龙——暴风来的时候,我就在几公里开外,而且就连我们那儿也是狂风大作。真不敢想象中蛮支还能办什么典礼。莫斯湖游乐园部分闭馆,因为担心树倒下来砸到人,还有动物逃走……”
“哦,游乐园是这个意思吗,因为有动物?”
“亲爱的,你可一定得去瞧瞧,可热闹了。刚才说到那座房子从天而降——要是他们知道要有大风暴,准会取消活动,赶紧躲起来。不过呢,现在蛮支金有些地方消息灵通得很;娜瑟萝亲自安排了一套信号灯和嘀嗒警报,提防大巫师和西边有人攻进来。所以呢,事发之后才几分钟,消息就向四面八方传开了。我雇了一头成年凤凰,请她载我到中蛮支,我到的时候,大部分当地人还摸不着头脑呢。”
“跟我讲讲。”
“没有流血,对你是个安慰吧。我猜是严重内伤,但是没见血。当然啦,娜瑟萝仅剩的那几个死忠部下相信这就表示她的灵魂完好无损,她没多少痛苦。我看的确没多少痛苦,小脑壳上‘咚’的一下呗。至于对她心存不满的州民呢,也就是大多数,都觉着是洛林娜故意开玩笑,帮他们摆脱了娜瑟萝的基要主义枷锁。我来那会儿一片敲锣打鼓,欢迎房子里那个古怪丫头和那条小狗。”
女巫还是第一次听说这条消息。“咦,那是谁?”
“呀,你不是不知道,蛮支金人标榜民主,可见个人就点头哈腰的。我前脚刚到,他们后脚就说我是女巫,非得叫我做主。我跟他们说,其实该叫我术士才对,哎,算了。准是我那身行头把他们吓呆了。我那天穿了一件鲑鱼粉,特别衬我。”
“接着说。”女巫从来不喜欢讨论着装。
“哦。那个丫头说她叫多萝西,打堪萨斯来。我可没听过这地方,跟她直说了。她跟大伙一样,都对这事吃惊得要命。她身边还跟着一条凶巴巴的小巴儿狗,跟在她脚边汪汪叫。多多还是托托来着。托托。这个多萝西呢,可是吓坏了,我看得出来。是个样貌普通的小丫头,没点品位,不过我估计品位这东西呢,有的人就是觉悟得晚一些。”她斜眼瞟了女巫一眼,“有的人晚得厉害。”两个人都咯咯笑了。
“多萝西说她想回家,可她不记得学校里教过奥兹这个地方,我也想不到堪萨斯在哪儿,所以我们打算让她去别的地方问问。那帮蛮支金人翻脸翻得真快,这就要推举她当娜娜的继承人了。那么一来,尼普和科尔文庄那些大臣准要大为光火,他们整日勾心斗角,就盼着娜瑟萝早登极乐。况且还可能生出别的情况。只怕多萝西会有麻烦。”
“时刻关注时事,哟,我怎么不觉得意外呢。”女巫嘴里这样说,心里暗暗高兴,“格琳达,我一早知道你有一手。”
“这个嘛,我觉得还是趁早叫多萝西离开的好,免得内战爆发,到时候这里情况还要乱上百倍。知道吗,有些小团体支持蛮支金回归奥兹。要是卷进这些争端里头,那小姑娘就有得受了。”
“哦,她不在了啊。我还想见见她呢。”
“多萝西?你不是要跟她算账吧?她就是个小姑娘,真的。当然啦,跟蛮支金人比起来,还算高大的,但真就是个小不点。小艾,她什么也不知道。我一看你那眼神就知道,你那妄想症的老毛病又犯了。那房子不受她指挥,她是被困在里头了。你可以省一场斗争了。”
女巫叹了口气。“或许你说的对。知道吗,早上肌肉僵硬,我都习惯了。有时候我也想,报仇也会形成习惯。属于态度僵化。我总希望能在有生之年等到大巫师倒台,这个目标似乎碍着追求幸福。我又何必誓死为妹妹报仇呢?我们姐妹也没那么亲近。”
“尤其因为她的死纯属意外。”
“格琳达,我知道,你准记得费耶罗,也听说了他的死讯。十五年前。”
“当然了。哦,我听说他死了,死得神神秘秘。”
“我认得他夫人,还有他的小姨子。听传闻说,他当时跟你在翡翠城私会。”
格琳达的脸色粉里透黄。“天哪。我是对他挺有好感,他人好,又有政才。但别的不说,你想想,他皮肤那么黑。就算我有外心——据我观察,这对谁也没什么好处——你怀疑我跟费耶罗,又是疑心病作祟!想什么呢!”
女巫立刻明白她说的是真话,同时心里一沉。格琳达人到中年,可恶的势利劲儿又回来了。
至于格琳达这边却全然不觉女巫是在暗示自己才是费耶罗的情人。她心绪纷乱,无暇细想。事实是,她见到女巫有些忐忑。不仅是因为好久不见,也因为艾芙芭散发着一种莫名的魅力,叫自己相形见绌。再加上格琳达爱紧张的毛病(源头不明),她总显得腼腆,说起话来急匆匆,声音又细又假,像青春期少女。年少时那种讨厌的不自信,怎么说来就来了!
每次她强迫自己回忆过去,斗胆面见大巫师的场景几乎没有一丝印象。留在她脑海中的,反倒是去翡翠城的路上她和小艾挤一张床;她自觉英勇无畏,又无比脆弱。
心情复杂的两个人默默走了一阵子。
过了一会儿,女巫先开口了。“这大概是个转机。我是说,蛮支金会乱上一阵子,暴君固然可怕,至少会保持秩序。推翻了暴君,陷入无政府状态,反倒容易爆发流血冲突。不过到头来应该是好事。父亲总说,蛮支金人还是挺有头脑的,能管好自己。说到底,娜娜不过是个外人。她从小长在奎德林州,知道吗,她可能有一半奎德林血统,我最近才想明白。她在这块土地上是外来的女王,虽然这是她与生俱来的权力。她一走,蛮支金人大概能拨乱反正。”
“保佑她的灵魂。你还是不信灵魂吗?”
“对别人的灵魂,我无权置评。”
两个人又默默走了一阵子。女巫看到不少藁人图腾,有的别在外衣上,有的竖在田野四角,跟上次一样。她对格琳达说:“我老觉得这东西有点诡异。好了,我还有一件事要问你。这事我从前也问过小娜。你还记不记得当时摩瑞宝院长把我们堵在她那间客堂,哄我们做她的‘三领事’,奥兹三位大女巫?类似秘密女祭司,坐镇各州,在幕后操控公共政策,根据某个要人的旨意维系奥兹的稳定——或者制造动荡?”
“啊,你说那出戏码、闹剧啊,我怎么忘得了?”
“你说她是不是给我们施了法术?你记得吗?她说我们提也不能提起,而且似乎真被她说中了?”
“哦,我们这不是正提着嘛。我怀疑她根本是故弄玄虚,不过即使有这么个事,到现在法力也准消失啦。”
“你仔细想想看。娜瑟萝成了‘东方坏女巫’——你明知道大家这么叫她,不用故作吃惊——我在西边站稳了脚,阿姬祁人似乎乐意听我号令,因为王子一家不知所踪——再看你,雍容地占据北边,坐拥银行账户,还有传奇的魔法。”
“传奇个鬼。我就是进对了圈子罢了。好了,我的记性也不输给你。按照摩瑞宝院长当时的安排,你当蛮支金领事,小娜当奎德林领事。她觉得玟窟斯不值得操心。即使她能预见未来,那她也看错了。你和小娜她都没看准呀。”
女巫尖刻地说:“别抠细节了。格琳达,我想说的是,我们的生活是不是别人施法控制的?这或许是一盘黑暗棋局,我们就是小卒子,我们怎么看得清楚?我懂,我懂,你脸上都写着呢:小艾,你又在搞你那套阴谋论了。可你当时也在啊。我听到的,你也听到了。是不是有人提着邪魔线绳,操纵你的生活,你怎么确定?”
“这个嘛,我没事就祈祷。实话实说:我不大诚心,不过聊胜于无吧。我觉着无名神会心生慈悲,原谅我的无心之失。假如我的确无意间中了魔咒,神会帮我解除的。你说呢?你还是坚定地抱持无神论?”
“我总觉得自己就是个棋子。肤色是我的诅咒,因为传教士父母的影响,我又清醒又执着,大学让我反对政治迫害动物,我的爱情无疾而终、爱人惨死。假如还有什么能叫做毕生追求,我实在想不出来。除非是畜牧业,不知道能不能这么叫。”
“我可不是什么棋子。我做了什么傻事,都是自己的不是。天啊,亲爱的,人生就是一个咒语。你明明知道。不过你总有些自由。”
“这个嘛,说不准。”
两个人继续往前走。花岗岩像柱四周全是涂鸦:踏破铁鞋无觅处。格琳达啧啧两声。“畜牧业?”
她们走过一座小桥。蓝鸟在头上轻歌曼语,像怀旧的表演。
格琳达说:“我让这个叫多萝西的小丫头上翡翠城去了。我说我也没见过大巫师——哎,我不得已才扯的谎,那么瞧我干嘛?要是我跟她揭露大巫师的真面目,她是不会走的。我说大巫师有办法送她回家。他耳目遍布全奥兹,肯定奥兹外也有,准听说过堪萨斯州。剩下就没人听过。”
“这么做够残忍的。”
格琳达漫不经心地说:“她一个小孩子害得了谁,谁也不必太当真。但是万一蛮支金人开始拥护她,那回归过程中准免不了流血,那可谁也不想看到。”
女巫一阵厌恶,喃喃地问:“这么说你希望看到回归?你支持?”
格琳达依旧一派无忧无虑。“还有,我这副托起来的胸脯间总有一丝母性,所以我把小娜的鞋给了她,算是保护吧。”
“什么?”女巫猛地一转身,瞪着格琳达。一瞬间,她气得不知如何是好,“她除了从天而降,把破烂房子砸在我妹妹头上,鞋也归她了?格琳达,那双鞋子轮不到你随便送人!是我父亲特地给她的!而且小娜保证过,她一死鞋子就归我!”
格琳达故作冷静,上下打量女巫。“是啊,配你这身潮流之写照最合适不过了。得了,小艾,你什么时候讲究起鞋子来了?瞧瞧你脚上那双军靴!”
“以后我穿不穿与你无关。你怎么能随便把别人的东西送出去?凭什么?爸爸用龟心教的手艺亲手装饰过。你偏要举着那根洋气的魔杖多管闲事!”
“我可得提醒你,本来那双鞋子都要给踩烂了,还不是我找人给鞋子换新底,又用自创的咒语穿针走线。你父亲跟你哪儿为她做过这么多。小艾,你当初把她扔在史兹不管,是我一直照顾她。你也抛下我。没错,别狡辩了,收起那副雷霆般的眼神吧,对我没用。我成了替身的大姐。后来,又是我这个老朋友,借着那双鞋,让她获得自立。假如我做得不对,那我很抱歉,小艾,但我还是觉得,要论谁有权把鞋子送人,我排在你前面。”
“不管怎么样,我非要回来不可。”
“哎,你别没完没了的,一双鞋子而已。瞧你那副样子,大家还以为那是圣物呢。一双鞋罢了,而且说实话,都有点过时了。就给她算了。她一无所有。”
“可你瞧瞧别人怎么想。”女巫指着一座马房。只见上面用红漆涂着歪歪扭扭的几个大字:老巫婆到处践踏。
“拜托,你消停一会儿吧。我头都要疼了。”
女巫问:“她在哪儿?既然你不肯要回来,那我亲自去追。”
格琳达想息事宁人。“早知道你想要,我一定给你留着。可你瞧,小艾,那双鞋不能留在这儿。那些盲目无知的蛮支金异教徒——骨子里都是洛林教徒——他们把一切都归咎于那双鞋。想想看:魔剑我还能理解,鞋子?搞不懂。我必须把鞋子转移出去。”
“你和大巫师串通好了,鼓动蛮支金回归。格琳达,你根本不是为了什么慈善活动。别自欺欺人了。或者你从头到尾就中了摩瑞宝院长的粗浅咒语?”
“你不用吼我。那丫头走了,这会儿已经有一个礼拜了。她是往西去的。听我说,她不过是个胆怯的小孩子,没有丁点恶意。要是她知道抢了你要的东西,心里准要不安的。小艾,鞋子对你没有用。”
“格琳达,要是那双鞋落到大巫师手里,他就会当作筹码,设计统一蛮支金。如今那双鞋对蛮支金人意义重大,决不能让大巫师弄到手!”
格琳达碰了碰女巫的胳膊肘。“有了鞋子,也不会让你父亲更爱你。”
女巫一扭身子。两个人怒目相对。她们情深意厚,不可能为区区一双鞋闹翻,但鞋子的的确确横在中间,如同狰狞可怖的象征,代表了两人的不同。谁也不肯退让,也不肯向前。说来荒唐,两个人都进退不能,总有人要打破这个僵局。可女巫来来去去只会说:“那双鞋是我的。”
 

推荐阅读:
  • 《沙丘》六部曲合集
  • 《波西杰克逊》系列合集
  • 《猎魔人》合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