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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义 二

5

娜瑟萝抽空才能见艾芙芭。虽然她对首脑的职责不屑一顾,但对日程却一丝不苟,每天都要花上好几个时辰筹备会议。
最初两个人只谈些鸡毛蒜皮的小事——童年、学校。小艾急不可耐,想马上进入主题,但娜瑟萝总是慢条斯理。有时候她召见州民的时候让小艾旁听;对自己的所见所闻,艾芙芭不甚满意。
这天下午,玉米篮子地区来个了老村妇。老太婆极尽谄媚地行礼;娜瑟萝施施然回礼,仪态万方。妇人絮絮不休地诉说冤情:她家里的丫头爱上了一个樵夫,说不想干了,要嫁人。老妇人为当地的自卫民兵团献出了三个儿子,家里只剩她跟丫头两个劳动力打理庄稼。要是这丫头跟她那个樵夫跑了,庄稼就要白白糟蹋,她日子也过不下去了。她愤愤然:“一切都为了自由。”
东方阁下问:“如此,你想叫本阁下做什么?”
妇人回答:“老朽可以用两头羊跟一头牛换。”
“本阁下不缺牲畜——”娜瑟萝一句话没说完,艾芙芭抢着问:“你说羊?牛?你是指动物?”
妇人骄傲地回答:“老朽自个儿的动物。”
艾芙芭咬牙切齿地问:“你哪来的动物?蛮支金州里动物和奴隶没两样吗?”
娜瑟萝静静地劝:“小艾,行了。”
小艾激动不已。“我要你放了他们,有什么条件?”
“老朽说过了,替我除掉这个樵夫。”
娜瑟萝抢在艾芙芭前头问:“你有什么心思?”她对姐姐越俎代庖、自命判官的做法大为不满。
“老朽把他的斧头带来了。还请阁下施法,叫斧头砍死他。”
艾芙芭骂了声“呸”,娜瑟萝却说:“这个嘛,未免狠了点。”
小艾说:“狠了点?可不,还真是狠了点,娜娜。”
老妇不服气:“这一切自然都凭阁下公断。阁下的意思是?”
“本阁下可以让斧头脱手,”娜瑟萝若有所思,“刚好砍断他一条胳膊。根据本阁下的经验,手臂残缺的人和手臂健全的人相比,对异性的吸引力要少得多。”
老妇说:“听着还算公道。不过要是没成事,老朽可还要回来请阁下再想办法,还是这个价格。要知道,我们这儿的羊跟牛可不便宜。”
小艾说:“娜瑟萝,你才不是女巫,我不信。你哪里会咒语!”
娜瑟萝平静地答:“受无名神庇佑,正义之士亦能促成奇迹。把斧子拿给本阁下,你带来了吧?”
老妇人呈上樵夫的斧头。娜瑟萝跪在斧头前,像祈祷的姿势。那幅画面十分离奇,甚至可怖:一副纤细的、没有胳膊的身体俯身跪下,没人扶持、重心失衡,念完咒语后又独自站起。小艾苦涩地想,那双鞋还真是了不得。格琳达果然有本事,别看她一副交际花的外壳。或许这种神力来自父亲对娜娜的爱。也可能是两者结合。要是娜瑟萝没有糊弄这个老太婆,那就是说,她也成了术士——随便她怎么叫。
艾芙芭忍不住又念叨了一遍:“你是个女巫。”这或许是个错误,因为老妇人正在谢恩。“老朽会把动物牵到后面的牲口棚,我拴在镇子里了。”
“动物!拴着!”小艾怒不可遏。
老妇人接着说:“多谢阁下小姐。东方阁下。或许该称作东方女巫?”她如愿以偿,咧嘴一笑,扛起施过魔法的斧头,像个年轻魁梧的伐木工,退下了。

 
娜瑟萝又有事忙,没空见姐姐。艾芙芭于是在马房牛棚附近转悠,总算见到一个下人,打听那两头羊和一头牛,得知动物圈在围栏子里。只见里面铺着干净的稻草,几头动物各自对着一个角落,心不在焉地嚼草料。
艾芙芭说:“你们是新来的动物,是那个狠心的母夜叉送来的。”奶牛一转头,似乎已经不习惯有人对她说话。两只羊看起来没听懂。
“你牛气什么?”奶牛很懂得黑色幽默。
小艾回答:“我在玟窟斯住了很久,那里很少见到动物。我从前在动物权利草根行动中负责煽动——我真不知道蛮支金动物现在是什么状况。你能不能跟我讲讲?”
奶牛说:“我跟你讲:别多管闲事。”
“那两头羊呢?”
“他们什么都不会跟你说的,他们哑了。”
“他们现在是——羊?是这样吗?”
“不是常说人会变成植物人、禽兽、开心果吗,不是真变,羊不会变成羊,只会变成哑巴羊。对了,他们还是能听见的,所以别当他们不在。”
“当然,是我冒昧。”她对两头羊道歉;其中一头愤恨地眨巴眼睛。她又对奶牛说:“我想知道你的名字。”
奶牛说:“我早就不跟人提名字啦,有名字也没带来权利。我私底下才用。”
“我理解,我也这么觉得。我现在就是女巫。”
“是阁下?”奶牛嘴角流下一摊垂涎,“三生有幸。我不知道女巫原来是阁下自称,还以为是下人侮辱的称呼呢。东方女巫。”
“不,我是她姐姐,不妨叫我西方女巫吧。”她咧嘴笑了,“我不知道她这么不受欢迎。”
奶牛自悔失言。“我自然不敢对你的家人不敬,我真该闭嘴,专心反刍。其实是因为我吓得失了神——拿我去换什么巫婆的咒语!那个樵夫哪里有错——嘿,我又不是聋子,虽然他们老不记得——一想到尼克·樵伯这么个古道热肠的榆木脑袋要被巫婆施咒语捉弄,我又是交易筹码,哎,真难想象,自个儿居然流落到这种田地。”
小艾说:“我是来放你走的。”
“奉谁的命?”奶牛哼了一声,半信半疑。
“我说了,瑟洛普阁下——东方阁下——”她又加了一句,“东方女巫是我妹妹。我有特权。”
“你让我们走到哪儿去?做什么?我们一走到南泥泼村就得给圈回来。大巫师当权,我们受奴役;瑟洛普阁下当权,我们要念经!况且跟那些猥琐的蛮支金矮子一起,我们又格格不入。”
“你有点愤世嫉俗了。”
“没听过疯牛吗?宝贝,我的乳房天天被人拽来扯去,疼得要死。白天供一遍奶,晚上还得供一遍。至于配种的滋味——算了,我懒得提了。最叫我心痛的是我的亲骨肉被奶水养肥,宰了供人吃肉。我亲耳听到他们在屠宰场里惨叫连连,那些人根本不在乎我听不听得到!”她突然对着墙壁背过脸,那两只羊一左一右地靠过去,像一套活动书立,贴着她的后腿和下腹。
艾芙芭说:“我着实惭愧,着实难过。听着,我以前替迪拉蒙德博士做研究——你听说过他吧?在史兹的时候,很多年前了。我还亲自去见过大巫师,抗议他的所作所为……”
奶牛平复下来后说:“哼,大巫师根本不屑见我们。我不想再多说了。开始都说支持你,然后就讲条件了。娜瑟萝阁下大概是想哄我们参加什么宗教游行仪式,往我顺滑的皮肤上挂满花环之类的。之后的情况呢,我们心知肚明。”
女巫说:“你一定想错了,我得说句公道话。娜瑟萝是虔诚的统一教徒,他们不赞成——血祭——”
奶牛抢白道:“此一时彼一时。有一群无知迷信、紧张兮兮的州民等着她安抚。你来说说看,什么比祭祀更有效果?”
女巫不解。“如果你说的是实话,事情怎么会发展成这样?这里一向以务农为主,你在这儿应该过得不错呀。”
“圈养的动物有大把时间琢磨各种理论,不止一个聪明脑瓜说,传统动物劳力的消亡跟嘀嗒教的兴盛有关。我们虽然不是耕地用的牲畜,但做劳力还是有用的。要是成了劳力市场的累赘,那么早晚也要成为社会的累赘。反正有这种理论。我自个儿呢,觉得奥兹国有一股真正邪恶的力量。大巫师举起标杆,社会有样学样,像盲目的羊群。对不住,不是故意中伤。”她对圈里的同伴点头致歉,“无心之言。”
艾芙芭拉开栅栏门。“快走吧,你们自由了。你们好自为之吧。要是不肯走,后果自负。”
“出去也还不是后果自负。既然那位巫婆能给斧头施法让它把人大卸八块,你以为她会放过两头羊、一头惹人烦的牛?”
艾芙芭急道:“可这是你们唯一的机会了!”
奶牛走出围栏,两只羊跟在后面。奶牛说:“我们会回来的。这是让你有个教训,不是我们。记着我的话:不到年底,我的臀肉就会盛在你们最精美的迪柯西厅瓷盘上,五分熟。”她甩下最后一句话,“祝你噎死。”然后甩着尾巴驱赶苍蝇,慢吞吞地走了。

6

艾芙芭说有事商量,娜瑟萝却答道:“亲爱的,格利谷有来使,真的,我不能不见她。格利谷可能要闹分裂,我们要商讨共同防御协定。她觉得家人被跟踪了,所以必须今天晚上启程回去。不过我们可以一起吃晚饭,像从前一样?只有你跟我,还有我的丫头,怎么样?”
艾芙芭没得选,又有一个下午要打发。她找到父亲,劝服他到远处散散步,别老绕着人工湖和一尘不染的草坪。两人一直走到科尔文庄边缘,过去就是树林了。弗瑞克斯腿脚不灵便,走得很慢,简直是场折磨。她总是大步流星。但她耐着性子。
弗瑞克斯问:“你觉得你妹妹如何?这么多年没见了。是不是变了很多?”
小艾说得很委婉。“她一向有股自信。”
“我可从来不这么看,现在也不。不过我觉得她做得很好,而且越来越好。”
“爸,你叫我回来,究竟是为什么?我待不了多久,你干脆直说吧。”
“你比娜娜精明,更适合当阁下。况且本来就是你的权利。是,我知道你母亲不在乎继承权,我只是想,蛮支金人有你掌舵更合适。小娜她——太虔诚,人可以太虔诚吗?反正是不适合当公众焦点人物。”
“要说我像母亲,大概只有这一方面。我对承袭阁下的位子根本不感兴趣,是不是名正言顺的阁下我也无所谓。我老早就放弃了。娜瑟萝也有权放弃,然后就找甲儿来顶上呗。要么干脆取缔这个继承的陋习,岂不是更好。让蛮支金人自己管自己,管死拉倒。”
“所谓的领袖和下层苦工一样,不过是个替罪羊罢了,这一点谁也没否认过。反正有这个可能。我说的是领导,不是身份和特权。我说的是我们所处的时代,还有不得不担负的责任。芙蓉,你是姐弟之中最有决断的。甲儿疯疯癫癫,净爱胡闹,搞什么密探的把戏;娜娜是个一身伤的小姑娘——”
“省省吧,”艾芙芭嫌恶地打断他,“还有完没完?”
弗瑞克斯很伤心。“她没有,你见到她依偎在爱人的怀抱里没有?你见到她生儿育女、过上有意义的生活没有?她把虔诚当借口,就像恐怖分子拿理想做借口——”他见女儿向后一缩,住了口。
她淡淡地说:“我也见过懂得爱的恐怖分子,也见过善良的默修女,无婚无子,无私帮助受苦的人。”
“除了无名神,你见过小娜还和谁有正常往来没有?”
“这话亏你也说得出口,你倒是有妻子儿女,可在你心里,他们还比不上有待入教的奎德林人。”
他厉声说:“我不得不去,轮不到你这个当女儿的来教训。”
“既然如此,也轮不到你来教训我要把一辈子献给娜娜。我把童年给了她,我还想办法帮她上了史兹。她这条路是她自己挑的,而且她也不是没有选择,没有自由意志。州民也是,要是觉着她那些祈祷词碍事,自然可以废了这个阁下,推她上断头台。”
弗瑞克斯幽幽地说:“她权力可不小哇。”小艾瞟了父亲一眼,头一回觉得他这么软弱无能——假若伊尔姬能活到一把岁数,就会是这个德性,永远在边缘驻足徘徊,被动而从不主动,沉迷过去、幻想未来,却不肯改变现状。
她尽力安慰父亲:“这权力是哪里来的?父母教育得好嘛。”
弗瑞克斯不言语。
父女俩一直穿过林子,走到一片玉米地边上。两个雇农忙着修理篱笆、竖稻草人。他们向弗瑞克斯脱帽致意:“弗瑞克斯帕尔牧师,午安。”对艾芙芭则有点惊疑不定。走了一阵子,确定雇农听不见了,艾芙芭才问:“他们外衣上戴着一枚小小的护身符还是什么的,看见没有?好像是个小草人偶。”
弗瑞克斯叹口气。“是,藁人,又一个异教习俗,本来已经没人信了,谁知大旱时期又卷土重来。无知的庄稼汉把藁人当成符咒,戴在身上驱赶庄稼的大敌:旱灾、乌鸦、病虫害。一度还有活人祭祀。”他缓了口气,擦擦脸上的汗,“我们家的朋友龟心,那个奎德林人,就是在科尔文庄被残杀的,就在娜瑟萝出生那天。那年正赶上侏儒带着嘀嗒大钟到这儿表演,人类最丑恶的一面有了发泄的契机。我们刚到,龟心就被抓去了。我后悔没能及时阻止,一直不能释然。可你母亲临盆,我们又刚被赶出镇子。我糊里糊涂,没能见微知著。”
这件事艾芙芭听说过——即便如此。“你很爱他。”她有心安慰父亲。
弗瑞克斯答道:“是我们两个,我们共同拥有他,我和你母亲两个。好像是上辈子的事了,我再也分不清原因;当时也分不清。自从你母亲过世,我就没有爱过别人。当然,除了我的孩子们。”
“残酷的祭祀史,不久前还有头奶牛说她会被抓去血祭。可能吗?”
“文明越发达,寻欢作乐的手段就越残暴。”
“而且永远不会变,是不是?我还记得‘奥兹’这个名字的来源,我们院长摩瑞宝夫人讲过。她说学者基本认为这个词来自吉利金语里的同根词‘澳滋’,词义丰富,可以指生长、发展、力量、繁殖。甚至连‘流溢’和相伴而生的名词‘流毒’,都属于同一个大词族。年纪越大,我越觉着这个词源恰当。”
“不过写《奥兹亚特》的诗人却说是‘无边之绿土,绿叶延绵’。”
“在兴建帝国这件事上,诗人跟政府喉舌没什么两样。”
“有时候我很想放弃一切,走得远远的,但一想到要长途跋涉,跨过要人命的沙漠,心里就害怕。”
“那只是传说而已。爸爸,你教过我,沙漠和这些农田没什么不同。这倒叫我想起来,奥兹还跟‘绿洲’这个词有关。也就是北方游牧民族对吉利金的幻想,那是亘古以前啦,有人发现奥兹、开始定居的时候。爸爸,你也不用走那么远。玟窟斯跟异国他乡没什么两样。不如跟我回去吧?”
弗瑞克斯说:“宝贝,不是我不想。可我哪放得下娜瑟萝?永远也不行。”
“就算她是龟心生的,根本不是你女儿?”她受了伤,所以要伤人。
“特别是为了这个。”
艾芙芭这才明白,因为分不清娜瑟萝究竟是谁的女儿,弗瑞克斯想出了一个似是而非的解释:这是他们两个人共同的女儿。娜瑟萝见证了他们短暂的相聚——他们两个,自然还加上梅兰娜。不管娜瑟萝有什么残疾,她永远胜过艾芙芭,永远。她永远更重要。
姐妹俩坐在小娜的卧室里,侍女奉上牛百叶汤。小艾很少挑食,但这次她吃不下。侍女一小勺一小勺地喂到娜娜嘴里,手法利落。
娜瑟萝说:“我就不转弯抹角了,我希望你能留下来做我的左膀右臂;我外出的时候,替我接见大臣,发号施令。”
艾芙芭说:“就我目前的所见所闻,我对蛮支金州没什么好感。州民心思丑恶,易受蛊惑,宅子浮华得叫人喘不过气,而且我看你根本是守着个炸药桶。”
“所以就更需要你留下来帮我。我们的家教不就是奉献一生吗?”
“你的鞋子给了你力量,我以前不知道鞋子这么厉害。我看你并不需要我。可得看好你那双鞋。”小艾暗想:你的鞋子让你获得了反常的平衡。你就像一条竖着身子的蛇。
“你自然记得吧?是以前那双。”
“是,不过我听说格琳达又替你添了点魔力,还是什么的。”
“啊,那个格琳达呀!真是个妙人。”娜娜咽下一口汤,笑容洋溢,“好吧,鞋子可以给你,亲爱的——等我死了那天。我会修改遗嘱,把鞋子留给你。不过你拿去有什么用,我倒猜不出。我又没长出手臂。估计魔法鞋也不会让你变白,不过穿上会更迷人,所以无所谓啦。”
“我这么老了,用不着更迷人。”
“胡说,你风华正茂呢,我也是!”娜瑟萝哈哈大笑,“快交代,是不是玟窟斯有个追求者,守着蒙古包还是帐篷还是梯皮——该怎么叫?——等你回去?快说。”
“从早上看你念咒语的时候我就一直琢磨,就是你对斧头施法。”
“哦,那个嘛,小菜一碟。”
“当年在史兹,摩瑞宝院长说给我们施了咒语,你还有印象吗?她说我们不能提起?”
“接着说。有点印象。她叫人直起鸡皮疙瘩,是吧?暴政的典范。”
“她说选了我们——你、我还有格琳达——当‘领事’。给什么大人物卖命。让我们当术士,大概是秘密帮凶吧,说不好。她说我们会名利双收,大权在握。她还说我们事后不能提起。”
“哦,是了。我记得。那个老巫婆。”
“那么,你觉得她说的是不是真的?她是不是真有本事叫我们没法开口?让我们成为法术高强的术士?”
“她有本事把我们唬得大气不敢出,不过我们那时候年少无知嘛。”
“我当时觉得她跟大巫师串通一气,是她吩咐那个嘀嗒人——格洛魔——我才想起这个名字来,记性真奇怪是不是——杀死了迪拉蒙德博士。”
“你觉得每把椅子后面都潜伏着手持匕首的坏蛋,从小就是。我看摩瑞宝院长没什么真本事,擅长攻心,本事就有限了。是我们幼稚,把她看成反派人物。她不过就是自命不凡罢了。”
“说不好。我后来想跟你们提起,我们不是都觉得头晕目眩?”
“姐,我们太单纯,听风就是雨。”
“而且格琳达果然嫁了有钱人,叫摩瑞宝院长说中了。查福瑞爵士还在世吧?”
“可以那么说吧。而且格琳达成了术士,这也毫无疑问。摩瑞宝院长不过是根据我们各自的长处指明方向罢了,老师不就该这样嘛,她是指导我们扬长避短。这有什么好稀奇的?”
“她威逼利诱,让我们给某个主子当密探。娜娜,不是我瞎编的。”
“显而易见,她看穿了你,利用了你的阴谋感。我就不记得这么神秘诱人的荒唐事。”
艾芙芭不说话了。或许叫娜娜给说中了。可是十二年后的命运却不由她不怀疑:两个女巫(不管是不是有名无实),再加上一个乐善好施的术士格琳达。小艾想立马回到其亚莫科,一把火烧了那本魔典,对了,还有那把扫帚。
娜瑟萝说:“格琳达老觉着她像条鲤鱼,都这么多年了,你难道真害怕一条鱼吗?”
“我曾经在一本书里见过一幅画,画的是湖怪,或者海怪——假如你相信有海洋。我说不准有没有怪兽,但与其亲身经历才相信,我宁愿一直半信半疑。”
娜瑟萝轻声说:“你以前说过差不多的话,关于无名神的。”
“哟,又来了。”
“姐,灵魂这么重要,不能说不管就不管。”
“幸好我没有灵魂,所以没什么好紧张的。”
“你有灵魂。人人都有。”
“那你今天交换来的牛和羊呢?”
“我又没说下层社会。”
“娜娜,这种话我最不爱听。知道吗,我把他们放了。”
娜瑟萝一耸肩膀。“你在科尔文庄自然有一定特权。我不会禁止你小小的宠物行动。”
“他们跟我讲了动物在这里的处境,耸人听闻。我还以为只有翡翠城和吉利金这样呢。我老觉得蛮支金这种乡下地方,人总会有点常识吧。”
娜娜示意侍女拿餐巾布替自己擦嘴。“知道吗,我在祈祷仪式上遇见过一个士兵。他在平复奎德林暴乱的时候断了一条胳膊。他说自己每天早上都要拍打残肢活血,几分钟之后就会感到微微刺痛,仿佛生出了幻肢。不是马上生出来,也不是肢体上的。他会感觉到手臂还在。先是手肘,接着他的记忆、他形体的记忆、关于立体空间中的胳膊,就会往下延伸,直到最后感觉到手指。等他生出精神上的肢体,才能开始一天残疾人的生活。而且他的平衡感也更好。”
艾芙芭觉得自己越发像个女巫。她望着妹妹,等着结语。
“我试过一阵子。一连几个月呢。我叫奶妈替我按摩那两个瘤。可怜的奶妈,累得不行,我才终于有了一点点感觉,有胳膊的感觉。但也就这么多,一直到格琳达给鞋子施魔法。这件事呢——我也说不清原因,也许是鞋子太紧了,循环不好——穿上鞋子才一个小时,我就生出了幻肢。这辈子头一回。只是手指的感觉总差一点。”
小艾说:“幻肢。嗯,我真替你高兴。”
“所以呢,假如你经常拍打自己,我是说精神上的,或许就能生出幻灵,或者类似的感觉。灵魂是最好的精神向导,我猜你最后会发觉那并不是幻想的——就是真实存在的。”
“娜娜,到此为止。我不想跟你讨论什么精神磨砺。”
娜瑟萝热切地说:“不如留在我身边,替我办事,我们替你安排一场洗礼。”
“你明知道我一碰水就疼得要命,这事以后别提了。凡是无名的东西,我都没法发誓效忠。根本是糊弄人的。”
娜瑟萝说:“你这是何苦,非得一辈子活在不开心里。”
“算了,至少我习惯了,知道没什么东西会跳出来吓人。”小艾说着,扯下餐巾布。“娜娜,我帮不上你。我在玟窟斯担着责任,谢谢你漠不关心。好啦,我明白,革命刚过,你如今是新任首相之类的,你自然比谁都有权利无暇他顾。领袖的担子,要么接下要么拒绝,总之你得弄清楚这是你自己的选择,不是什么历史偶然、命运安排的殉道。我虽然担心你,但也没办法留在你身边,当你的帮闲。”
“是我词不达意,说得太直。总不能让我一下子记得好姐妹该怎么当——”
艾芙芭冷冰冰地抢白:“不是有甲儿嘛,也练了这么多年了。”
“怎么,你这就要走了?”娜瑟萝说着也站起身,那么古怪、叫人忐忑。“一别十二年,才聚了三四天,就完了?”
小艾说:“多保重。”又在妹妹的两颊各吻了一下,“我知道你会是个称职的阁下,只要你想。”
娜瑟萝跟她保证:“我会为你的灵魂祈祷。”
小艾回答:“我会等着你那双鞋。”

 
出门的时候,小艾琢磨要不要去跟父亲告别,最后决定算了。能说的她都说了。他们合伙对付她:这就是幽闭症一般的亲情。她受够了。

7

她取道北边的马德琳山脉,发现途中会经过拙致湖。路赶了差不多一半,她察觉到自己心情愉悦,觉得饶有兴趣。她决定在拙致湖歇一歇。她沿着湖边漫步,想去找“松林随想”,可惜如今度假别墅林立,已不是她年少时一游的模样了。
但她真正看到的并非有形的景物,而是整个世界,关于世界的本质,关于世界如何自处。究竟娜瑟萝怎么能相信无名神呢?世界层层叠叠,不也就是迪拉蒙德博士的研究结果吗?他假设世界有另一种基础,并拿论证和实验佐证;他发掘出找寻的办法。可惜她缺乏远见。无论是荡漾着大理石花纹的湖面,还是丝绸般的如水天空,她望不到头。
她看不透生命的基本组成:天使翅膀的肌肉结构,定睛观察时的毛细作用;看不透黏糊糊的九天;看不透善,假如无名神代表善;也看不透恶。
说到底,谁决定谁的命运?谁又有答案?一切动因相成相对,像寒冷和阳光共同创造出致命的冰之矛……大巫师不过是江湖郎中、高明的骗子、暴君,代表了人的伟大与失败,是不是?是他在控制领事(娜瑟萝、格琳达和某个未知人物——因为肯定不是小艾)?抑或只是摩瑞宝院长的说辞,为了满足他的自负、对权势的欲望?
那摩瑞宝院长呢?娅可呢?她们有什么关系?是同一个人,还是残忍的神明化身,代表黑暗之力,宫布里克巫婆邪恶之躯削下的毒屑?或者她们——合二为一、一体两面——就是宫布里亚本人,历经传奇的神话时代,活到晦涩离奇的现代?是不是她们控制大巫师,把他当牵线木偶一样使唤?
是谁决定谁的命运?
默默等待答案的同时,彼此抗衡的一切力量结成要命的冰溜子,突然断裂,刺骨的锥子扎进脆弱的肉体。
离开拙致湖松林掩映的湖岸,她萎靡失意,同时又斗志昂扬。既然对政治宗教等级不可能有建树,她有了新的使命:要把迪拉蒙德博士被谋杀后她偷偷藏起来的那些旧笔记翻出来。至少是切实可行的东西。一面放大镜、一把手术刀、一场无菌解剖。或许她现在够成熟,能理解他当初的意思了。他是本质主义统一教徒;她是初入行的无神论者。但过了这么久,或许他的研究仍然大有助益。

 
直到大凯尔山的矮坡,一路都是顺风。之后就不大好走了,无论是找方向还是找平衡都不顺利,有好几次不得不靠步行。幸好天气没那么冷;避风的溪谷里散居的几户牧人为她指路。即便借助扫帚,她一路赶回来,也花了两个星期。
天色近黄昏,太阳悬在高空,热度依然不减,不像入冬的时候。她艰难地爬上最后几处山坡;头上就是其亚莫科幽暗狭长的轮廓。她觉得像小孩子仰望一个高个子绅士的大礼帽。她不想跟人寒暄、引人大呼小叫,所以绕开村子。要是没有扫帚,这条路几乎走不通,其实就连扫帚都觉得吃力。她停在果园里,取道后门,发现门没锁。这就是说,几姐妹又出去搞采花之类的无聊活动了。
屋里一片寂静。她从餐具柜里抓起一只皱巴巴的苹果,拖着沉重的步子爬上塔楼,一路上不见一个人影。经过奶妈的房间时,她拧着把手喊:“奶妈?”
“啊,”里面传来短促的尖叫,“吓死我了!”
“能让我进去吗?”
“等一会儿。”只听屋里传出拖拽家具的声音,“哼,瞧你留下的烂摊子,艾芙芭小姐!一走了之,让我们睡梦中等着让人杀死!也差不离了!”
“你说什么呢?先让我进去。”
“而且走也不说一声,让我们担心得要疯了——”奶妈挪开最后一件家具,打开门,“没心没肺的恶婆娘!”她扑在艾芙芭怀里,呜呜哭了。
“行了,我看过的戏已经够我消化一辈子了。你这又是哪一出?”
奶妈好一阵子才平复下来。她在包里翻找溴盐,掏出一大堆瓶瓶罐罐,足够开个药房了:蓝玻璃药水瓶、透明的药丸盒、包药粉药丸的蛇皮纸包,另有一只精美的绿玻璃瓶,上面贴着残缺不全的标签,写着“神奇万——”。
奶妈自行服下凝神药品,呼吸平顺之后才开口:“哎,知道吧,亲爱的,估计你也看见了:所有人都不见了。”
艾芙芭困惑地皱起眉头,突然心生恐惧,霍地站起身。
奶妈深吸一口气。“好了,别生奶妈的气,不是奶妈的错呀。那帮士兵突然说任务完成了,我哪儿知道怎么回事,估计是诺尔跟他们说你不见了?反正她跟我们说了。她老在你房间周围晃,想找你那把扫帚,她说你人不在屋里。没准就是她顺嘴告诉他们了。你也知道,他们一向对她很友好,特别喜欢她。那天那帮士兵守在前门,说要护送全家人离开,让飒芮玛姐妹、诺尔还有伊尔姬跟他们回大本营,谁知道在哪儿。他们说我不用去,这不是看不起人吗?我当面就跟他们急了。飒芮玛问有什么缘故,那个友好的指挥官车厘蛤就说是为了保护她们的安全,说万一有部队攻来,王子一家可不能留在这儿,说不准就有流血事件呢。”
“部队?攻来?什么时候?”小艾一掌拍在窗台上。
“这不就说到了嘛。他说还早着呢,只是提前打算,说她们非走不可。那帮士兵还把村民都赶走了——我觉得没有杀人,挺人道的,除了上锁链——最后只剩下我一个人,我一把年纪,爬不动山,而且与他们又非亲非故。对了,里一尔他们也没带走,那孩子又不构成威胁,而且我觉着他们还挺喜欢他的。不过没几天里一尔也不见了。我看那孩子是想念他们,准是跟着跑去大本营了。”
小艾大吼:“就没人反抗吗?”
“吼我干什么呀。怎么没有。飒芮玛一下子昏死过去,伊尔姬和诺尔照看她。那五个姐妹,那几个油嘴滑舌的家伙,堵住了餐室门,往礼拜堂放了一把火,放信号求救;老三举起磨刀石砸在车厘蛤指挥官手上,我看哪,他手腕彻底碎了。老五老六敲响大钟,可惜牧羊人离得太远,而且当时太仓促了。老二写了字条,绑在你那几只乌鸦脚上,可惜乌鸦不肯飞走,老落回窗台上,没用的东西。老四倒是出了一条煮油的妙计,可惜火焰总也蹿不高。哎,你追我赶地忙了一两天,最后当然是士兵们赢了。赢的永远是男人。”
奶妈气鼓鼓地接着说:“我们都以为你早就被他们设埋伏抓去了,免得你碍事。这里全靠你撑着,谁都清楚。他们都把你当成女巫。镇里的人跟我说,要是你回来了,就去大坝脚下的红风车村接头,那地方你知道的。他们还指望你救出王子一家呢,虽然是名存实亡啦。我当时就叫他们别抱希望了,你才懒得操这份心呢。不过我还是答应把话带到。我说到做到啦。”
艾芙芭在屋里来回踱步。她解散发髻,头摇来晃去,仿佛想驱走听到的一切。她总算开口了。“齐天理呢?”
“准是躲在音乐室的钢琴后头。”
“哼,还真是一团糟。”
她起身踱步、坐下、摩挲下巴、一脚踢碎奶妈的便壶。她喃喃道:“我剩下什么?扫帚。蜜蜂。猴子。煞风景——煞风景受伤没有?煞风景。乌鸦。奶妈。村民,假如他们也没受伤。不甚可信的魔典。可不多呀。”
“是不多,”奶妈叹口气,“要我说呀,完喽完喽。”
小艾说:“我们能把他们救回来。一定能。”
“算奶妈一个。不过实话实说,那几个妹妹我就看不顺眼。”
小艾握紧拳头,努力制止捶打自己的冲动。“里一尔也不见了。我当初来这儿是为了跟飒芮玛道歉,结果却搭上了里一尔。我这辈子是不是注定一无是处?”
奶妈在摇椅上打着盹。除了她费力的呼吸声,其亚莫科一片死寂。煞风景看到主人,开心地摇晃尾巴。窗外的天空一望无际,一片黯淡。艾芙芭虽然疲惫,却怎么也睡不着,辗转反侧间,似乎总听到水浪拍击鱼井的声音,仿佛传说中的地下湖开始涨水,要把她们通通淹没。
  1. 在英语中,娅喀(Yakal)系豺(jackal)谐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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