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谋杀及其来生 二

4

葬礼上,格琳达和查福瑞爵士坐在楼上,那是政要和大使专属的位子。大巫师派的代表穿着一身炫目的红装,胸前画着翡翠十字;一队护卫围着他立正站好。女巫坐在下排,故意避免和格琳达对视。弗瑞克斯哭到后来犯了哮喘,女巫扶他从侧门退场,让他平平气。
葬礼过后,大巫师的来使走到女巫面前传话:“大巫师请你过去。圣上今天晚上借特殊外交豁免权骑凤凰赶来,亲自表示哀悼。你今天晚上准备一下,在科尔文庄接驾吧。”
女巫说:“不许他来!他居然也敢!”
来使说:“现在做主的人并不这么想。无论如何,大巫师借夜色而来,只见你,还有你家人。”
“家父不能见大巫师。我不答应。”
“那你一个人好了。圣上吩咐不得不见,因为有一些外交事宜有待讨论。但你不得公开这次行程,否则令尊令弟要有苦头吃了。还有你本人。”最后这句好像还用挑明似的。
她略一沉吟,倒也可以借机谈条件:救回飒芮玛、要求保证弗瑞克斯安全、追问费耶罗的下落。她于是说:“我答应见他。”一时间不由庆幸,多亏娜瑟萝的魔法鞋不在附近。

 
晚祷钟声响过,一个蛮支金丫鬟来女巫房里传她去觐见。大巫师的来使在前厅候着。他吩咐:“先搜身。这儿的规矩你必须遵守。”
候召区四面都有守卫。她忍着他们在自己身上搜来摸去,暗暗积聚怒气。口袋里那页魔典被搜了出来。他们问:“这是什么?”
她飞速转动脑筋。“哦,这个嘛,陛下会有兴趣的。”
他们说:“什么也不准带。”就把东西没收了。
她追着他们喊:“以我的血脉身份,我今天晚上就能恢复瑟洛普阁下的官职,把你们头头关进大牢。我能做什么、不能做什么,由不得你们说了算。”
他们充耳不闻,把她赶进一间小室。里面空空荡荡,只铺着一张花毯,摆着两把软垫椅。穿堂风吹过,尘絮沿着踢脚线滚动。
一个侍从宣道:“奥兹大巫师皇上陛下。”说完就退下了。女巫独自坐了一会儿,大巫师才走进屋。
他没有伪装,只是一个相貌平平的老人家,穿着高领衬衫,套着厚大衣,背心口袋里垂着怀表链。他头上的皮肤呈肉粉色,斑斑点点,耳朵里支楞着一丛丛毛发。他先掏出手帕擦擦额头,然后才落座。他示意女巫也坐下;她站着不动。
他先开口:“幸会。”
女巫直接问:“你找我做什么?”
“有两件事。一是朕找你有话说。二是你身上带的东西叫朕很有兴趣。”
“你说我听,我没话跟你说。”
“没必要转弯抹角。朕想知道,你作为末代阁下有什么想法。”
“就算有,也不关你的事。”
“唉,可惜,的确关朕的事。因为统一势在必行,就在说话的当口。朕明白格琳达夫人——天保佑她好心做坏事——明智地把那个倒霉丫头和图腾鞋都转移走了。这样一来,回归就省了很多麻烦。那双鞋应该朕收着,免得你再生出什么心思。所以呢,朕需要知道你的想法。据朕看,你不大赞成妹妹的宗教暴政,但朕希望你不打算在这里安家立户。不然的话,朕就需要跟你做个小小的交易——令妹掌权的时候,朕就没能如愿。”
“这儿没什么叫我留恋的。而且我也不适合管别人。我大概连自己都管不好。”
“另外还有一件小事,就是其亚莫科山脚那个镇子的驻兵——是叫红风车吧?”
“他们在那守了这么多年,就是为了这个?”
“好防着你。开支不小,不过不得已呀。”
“为了跟你作对,我也该恢复阁下的头衔。不过我不在乎那帮愚民。以后蛮支金人做什么,我再也不关心。我只求我父亲平安。要是没别的事——”
“还有一件事。”他热切起来,“你身上带了一页书。不知道是从哪里来的?”
“那是我的东西,你的人没有权利拿走。”
“朕只想知道你是从哪里找到的,剩下的放在哪里。”
“要是我告诉你,你拿什么来交换?”
“你要朕拿什么交换?”
她答应见他,就是为了这一句。她深吸一口气说:“我要知道阿姬祁王子遗孀飒芮玛是不是还活着。她在哪里?你怎么才肯放了她?”
大巫师微微一笑。“果然英雄所见。朕居然料到你的心思,是不是很奇妙。”他手一挥,门外有人开了门,把一个身着素白衣裤的侏儒推了进来。
不,不是侏儒,是一个半蹲的少女。锁链缝进外衣领子,一直垂到脚踝,总共只有两三英尺长,令她站不直身子。女巫仔细瞧了半天才敢认人:的确是诺尔。诺尔如今应该十六七岁了;小艾这个年纪的时候,刚去史兹克拉厄学院念书。
女巫呼唤道:“诺尔,诺尔,是你?”
诺尔的膝盖脏兮兮的,手指攥着链环,头发剪得很短,散乱的发间看得到鞭痕。她的脑袋左摇右晃,仿佛在听乐声,但就是不肯望向艾芙芭。
“诺尔,我是女巫姑姑。我来跟他谈条件,让他放了你。我来迟了。”女巫措手不及,边想边说。
大巫师示意看不见的侍从把诺尔拽走了。他说:“只怕这不可能。瞧,朕留着她就是为了防着你。”
女巫问:“其他人呢?我非知道不可。”
“不见于记录,不过朕想飒芮玛姐妹都死了。”
女巫一口气提不上来。获得宽恕的最后一线希望也破灭了!……可大巫师还在喋喋不休:“大概是某个嗜血的小卒先斩后奏了。武装部队可真是靠不住。”
女巫捏着两边手肘问:“那伊尔姬呢?”
“他嘛,是不得不死。”大巫师语带歉疚,“他是王储,对吧?”
“告诉我,他去得没有痛苦。告诉我是这样的!”
“石蜡项链。唔,公事公办,得有个说法。好啦,朕明知道这样不明智,还是把你想知道的都说啦。这回该你了。那本书在哪儿?”大巫师说着,从口袋里掏出那页书,摊在膝头,双手一直抖个不停。他望着书页,“调动龙的咒语。”他的声音里透着不可思议。
她诧异地问:“说的是这个?我不敢肯定。”
“当然啦。你准费了不少功夫吧。瞧,这本书不属于这个世界,而是从朕的世界来的。”
他是个执迷于其他世界的疯子。和她父亲一样。
女巫说:“你没说真话。”她暗暗希望自己想得不错。
“哎,朕在乎什么真假。不过呢,这的确是真话。”
“你要来做什么?”女巫想拖延时间,找到办法救出诺尔,“我根本看不懂。我不信你看得懂。”
“朕懂啊。这是一本古老的魔法手卷,来自一个离这里很远的世界。很久以来,许多人认为这本书只是传说,或者在北方外族入侵的黑暗时期毁掉了。其实呢,有一个巫师,法力比朕还要高强,他出于安全考虑给带走了。这就是朕最初来奥兹的目的。”他仿佛在自言自语,像寻常老人家那样,“勃拉瓦茨基夫人00003.png  在水晶球里看到了。我完成了必要的牺牲——还有安排——来到这里,那是四十年前啦。那时我还年轻,满腔斗志,一无是处。我并没有打算统治什么国家,只想找到这本书,带回属于它的世界,研习其中的秘密。”
“‘牺牲’指什么?你在这里并没有吝惜谋杀。”
“说‘谋杀’这个词的,都是些道貌岸然的家伙,有些英勇之举超出他们的理解范围,就拿这个词来敷衍塞责。朕当时做的,现在做的,都不能叫谋杀。毕竟朕来自另一个世界,这个不开化的文明中陋习无数,算不到朕头上。什么黑白对错,都是小孩子的牙牙学语,与朕无关。”他说话的时候眼里并没有目光灼灼,那双冰蓝的眼睛写着事不关己。
“要是我把魔典交给你,你肯走吗?放了诺尔,带着你的恶之烙印,从此不再骚扰我们?”
“朕现在太老了,走不动了。况且朕这么多年打下的基业,为什么要放弃?”
“因为要是你不走,我就要用这本书来对付你。”
“你根本读不懂。你是奥兹人,哪里会懂。”
“我懂的比你想得多。我的确不能全懂,但我读懂了如何释放物质的隐藏能量。我读懂了如何更改时间秩序。我还读懂了那些人所不齿的卑鄙手段,如何在水中下毒,如何令百姓更容易控制。里面画着酷刑工具的图解。虽然那些图画和文字在我眼里模糊不清,可我能不断学习。我还年轻。”
“那些理念对这个时代大有助益。”她懂得这么多,似乎出乎他的意料。
“对我没用。你该住手了。要是我把书给你,你肯不肯让诺尔跟我走?”
他叹道:“朕的承诺不足为信。真的,我的孩子。”他依然盯着她那页书,“或许能学会驯龙,收为己用。”他喃喃自语,把书页翻到背面,看写了什么。
“求求你。我这辈子可能从来没求过人。但我求求你。你不应该留在这里。假如你偶尔也会说实话——那请你回到另一个世界吧。去哪儿都好,只要别霸占着王位。放了我们吧。带上你的书,随你怎么办。我这辈子只有这一个祈求,成全我吧。”
“关于你挚爱的费耶罗的亲朋好友,朕已经把她们的下落告诉你了,作为交换,你要告诉朕这本书在哪儿。”
“哼,我偏不。我的条件变了。放了诺尔,我就帮你找到魔典。书藏得很隐蔽,你永远也找不到。你没这个本事。”她暗暗希望能吓到他。
他站起身,把那页纸放进口袋里。“朕不会处死你。至少这次饶了你。那本书朕势在必得。你不能跟朕讨价还价。语言对朕来说没有任何束缚力。你的话朕会再想想。与此同时呢,那个小女奴朕要继续留在身边。朕要用她来防着你的怒气。”
“放了她!马上,马上,马上!拿出点男子汉的样子来,别装神弄鬼了!放了她,我就告诉你那本书在哪儿!”
“讨价还价的事别人才做。”大巫师并没有动怒。他仿佛心中不痛快,像在自言自语,“我从不讨价还价。我会思考。待朕看看蛮支金州回归是否顺利,假若你不从中作梗,朕或许会心中一悦,想想你说的话。总之,朕不会跟人讨价还价。”
女巫深吸一口气。“我从前见过你。当年我在史兹念书,你在御座室召见过我。”
“真有此事?哦,当然啦——你一定是摩瑞宝院长教出来的那种胆大妄为的女学生。她真是个了不得的助手兼伙伴。如今是个老糊涂啦,但她如日中天那会儿,教了我不少诀窍,怎么收服任性的年轻姑娘,摧毁她们的精神!你跟其余那些人一样,也受了她蛊惑吧?”
“她想叫我去给什么主人做事。是不是你?”
“谁知道呢。我们老在密谋,分不清哪个是哪个。她很有意思。她可绝不会那么粗暴,”他说着一指敞开的房门;诺尔还蹲在那里,自顾自地哼唱,“对付女学生,她的手腕可巧得多呢!”他边说边往门口走,但走到门口又转过身,“啊,朕想起来了。就是她提醒朕要防着你。她说你背叛了她,你拒绝了她的条件。就是她叮嘱朕派人跟着你。就是因为她,我们才发现你那段小小的罗曼史,跟那个皮肤镶钻石的王子。”
“不!”
“你说从前见过朕。朕不记得了。当时朕是什么形象?”
她一阵恶心,紧紧按着胃。“你是一具骷髅,骨头发光,在暴风雨中跳舞。”
“哦,对了。很新鲜,那个点子。你很服气吧?”
“先生,我想你是个很糟糕的巫师。”
他被戳到痛处,反击道:“而你这个女巫呢,徒有其表。”
她见他穿过栅栏门,连忙喊:“等等,等等,求你了。我怎么知道你的决定?”
“年前朕会派信使过去。”说完,栅栏门就在他身后紧紧地关上了。
她跪在地上,额头几乎贴到地面,攥紧了拳头。她绝不会把魔典交给这个魔鬼,无论如何也不行。为了不让他到手,她必要时宁可死。但她能不能骗过他,让他先放了诺尔?

 
几天后她就走了。动身前,她先确认了父亲不会被赶出科尔文庄。他不想跟她去玟窟斯;他年事已高,走不动了。何况他觉得甲儿早晚会回来找他。女巫清楚弗瑞克斯时日无多了:娜瑟萝的死是个巨大的打击。道别的时候,她尽量忍着一腔怒火,因为她猜想这次是永别了。
她缓步走过科尔文庄的前庭,再次和格琳达狭路相逢。两个人避开彼此的目光,步履匆匆,擦肩而过。在女巫心里,天空像一块巨石,压在她头上。在格琳达心里亦是如此。格琳达猛地一转身,大喊:“唉,小艾!”
女巫没有回头。这是她们最后一次见面。

5

她清楚自己无暇对这个多萝西展开全面追踪。格琳达应该吩咐同谋跟踪那双鞋,以她的财力和人脉,这点力总该出吧。虽然如此,女巫还是沿着黄砖路走走停停;路边酒馆总有下午出来小酌的客人,她便打探有没有一个身穿蓝白格子裙的外国女孩,带着一只小狗路过。这个绿巫婆对那个孩子是不是心存歹念?酒徒们很是热烈讨论了一阵——看起来那个小丫头总能博得陌生人的好感,真是天赋异禀——最后一致决定没有,这才告诉她。多萝西几天前路过这里,听说在一两英里以外的一户人家借宿。他们告诉她:“那家人爱干净,房子有黄色圆顶、尖烟囱。很显眼。”
女巫找了过去,见到巴克坐在院子里,哄着怀里的婴儿。
巴克喊道:“是你!我知道你是为什么来的!米拉,瞧瞧谁来了?快过来!是克拉厄学院的艾芙芭小姐!如假包换!”
正在洗衣服的米拉走了出来,两个光屁股小孩扯着她的围裙带。她拨开眼前湿漉漉的发绺说:“哎呀,今天没穿见客的衣服。我们一身乡土气,让人见笑了。”
“瞧她多能干!”巴克的语气透着亲昵。
无疑屋里还有孩子没出来;米拉显然生了四五个,但身段依旧苗条。巴克一副阔胸膛,一头凌乱的头发过早地发白了,反而添了学生时没有的尊严。他说:“小艾,我们听说了你妹妹的死讯,向你父亲转达了吊唁。我们还听说娜娜当上蛮支金州长后你来过,不过后来你走了,我们就不知道你去哪儿了。能再见到你真好。”
格琳达的背叛让她耿耿于怀,巴克的礼貌客气和快人快语总算让她好受了许多。她一向喜欢巴克,觉得他忠诚又有头脑。她说:“你气色真好,真的。”
米拉连忙吩咐孩子们:“丽珂拉,快起来,给客人让座。黄盖奇,去伯伯家借点大米、洋葱、酸奶。麻利点,我好准备饭菜。”
女巫说:“米拉,我待一会儿就走,我有事情。黄盖奇,不用去了。我也很想多留一阵,跟你们叙叙旧,无奈我急着找到这个外国女孩。他们说她打这儿路过,住了一两晚。”
巴克把手揣进兜里。“哦,是有这事。小艾,你找她做什么?”
“我要拿回我妹妹的那双鞋。那是我的东西。”
巴克和格琳达一般诧异。“你对什么舞鞋之类的漂亮玩意儿可从来没兴趣。”
“是。这个嘛,没准我终于要打入翡翠城社交界了,要办一场姗姗来迟的舞会。”她话中带刺,但她不忍这么对待巴克,“巴克,这是私事,我要拿到那双鞋。那是我父亲送的,现在属于我,可格琳达却擅自把鞋子给了那个丫头。要是落到大巫师手里,那蛮支金州就要大祸临头了。那丫头,这个多萝西,是怎么样个人?”
巴克说:“人人都喜欢她。本本分分、直来直去。她应该不会有麻烦,一个小孩子从这儿走到翡翠城,路是远了一点,不过依我看,谁都愿意帮她一把的。我们那天一直坐到月亮升起来,聊她的故乡、聊奥兹,还有她路上会遇到什么。她以前没怎么出过远门。”
“多有趣,多新鲜。”
米拉灵机一动,突然插嘴:“你又在酝酿什么运动吧?知道吗,小艾,那次你和格琳达去翡翠城,你一去不返,大家都说你疯掉了,当了刺客。”
“大家就是这么爱说闲话,是吧?所以我现在自称女巫了。全称:西方坏女巫。既然人家认定你是神经病,干脆认了不是更好?反倒不用受传统束缚了。”
巴克说:“你不是坏人。”
“你怎么知道?过了这么久了。”女巫面露微笑。
巴克也满脸笑意。“格琳达有她的珠光宝气,你有你的外国人模样和身家背景,但根本上都是为了达到各自的目的,不是吗?自称歹毒的人,通常并不比我们一般人坏。”他叹口气,“自称良善、自诩高明的人,才该防着。”
米拉愤愤地说:“比如娜瑟萝。”她说的是实情,三个人默默点头。
女巫接过一个小孩子抱在膝头,心不在焉地哄着。她和从前一样不喜欢小孩,不过经年累月地训练猴子,倒让她对孩童心理有了前所未有的认识。宝宝咿咿呀呀,痛快地尿了。女巫赶忙把孩子抱走,怕裙子湿透了。
女巫说:“不管鞋子不鞋子,这样一个小孩儿,手无寸铁的,就这么送进大巫师的血盆大口,你不觉得不应该?就没人告诉她大巫师的真面目?”
巴克看样子有些不自在。“哎,小艾,我不想诋毁大巫师。只怕这里有不少耳报神呢,你也说不准谁是哪边的人。私底下跟你说吧,我盼着小娜一死,以后的政府会讲些人情,不过要是两个月就有大军杀过来,我也不想人家传我背后乱嚼舌根。况且还有传言说要回归。”
“嘿,可别告诉我你也希望那样。你可别。”
“我什么也不希望,只求平平安安。能在这些石头地里种出粮食来,就够我操心的了。我在史兹学的就是这个,记得吗?农学。我们这一小块地,我想尽办法勤勤恳恳,才勉强养活一家人呢。”
他嘴里虽然这样说,脸上却写着自豪。米拉也一样。
女巫说:“我猜你们畜棚准有几头奶牛吧。”
“哎,你这暴脾气。当然没有。我们当时付出了多少辛苦努力,你以为我忘得了吗?你、我、克罗普、蒂贝特。我这辈子平平淡淡,那是唯一的亮点。”
“巴克,你不需要过得平平淡淡。”
“别自视清高了。我又没说后悔,不管是兴奋地投入崇高的运动,还是心平气和地养活一家、打理庄稼。我们那时候究竟是不是徒劳?”
“就算没有别的用,至少也为迪拉蒙德博士出了一份力。你知道,他差不多是孤军奋战。反抗的哲学基础就得益于他开创性的假说。他虽然不在了,却留下了研究成果,现在依然影响深远。”她没提自己试验出来的飞猴,正是将迪拉蒙德博士的理论化为实践的结果。
巴克叹道:“我们谁也不知道那是黄金时代的尽头。上一次你见到搞事业的动物是什么时候?”
“哎,别哪壶不开提哪壶了。”女巫坐不住了。
“你当时藏了迪拉蒙德博士的笔记,记得吧?内容你一直也不肯告诉我。派上用场没有?”
“他的研究教会我不断质疑。”女巫觉得自己在夸夸其谈,只想闭嘴。她觉得那么伤心,那么绝望。米拉察言观色,不由分说就调转话题:“过去的事都别想了,解脱了多好。我们当时都是不可救药的乐天派,如今呢,是膀大腰圆的一代人,上有老下有小。现在我们说了算,当年那些教训我们守规矩的呢,都不中用啦。”
女巫说:“大巫师就不是。”
米拉说:“反正摩瑞宝院长是。至少莘莘上次来信是这么说的。”
“哦?”
巴克说:“没错,是这样。不过摩瑞宝院长虽然卧病不起,还坚持为我们的大巫师皇帝出谋划策,指点教育方面的政策。格琳达居然叫多萝西去翡翠城,没让她去史兹拜在摩瑞宝院长门下,真是出人意料。”
女巫想象不出多萝西该是什么模样,有那么一瞬间,她想起了诺尔蜷曲的身影。她看到一群女孩,都像诺尔那样,套着手铐脚镣,围着摩瑞宝院长团团转,像多年前那帮女学生。
巴克说:“小艾,再坐一会儿吧。你脸色不太好。你现在肯定不好过。我模模糊糊记得你跟娜瑟萝不大合得来。”
女巫不想提妹妹的事。她开口说:“这名字真难听。多萝西。你们说呢?”她跌坐在凳子上,巴克坐在几英尺开外,松了口气。
“说不好。我们当时还聊过来着。她说她家乡的国王叫西奥多。她们老师说西奥多的意思是‘神的礼赠’,这表明他是天定的国王,或者叫首相。多萝西说自己的名字有点像‘西奥多’反过来,不过老师查过,说‘多萝西’的意思是‘礼赠女神’。”
女巫说:“嗯,我知道她该赠给我什么——我那双鞋。你是不是想说她是神的礼赠,要么就是什么女王、女神?巴克,你以前可不迷信啊。”
巴克平静地说:“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只是在讲词的来历。至于生命的神秘意义,还是留给大学问家去探讨吧。我只是觉得她的名字跟她们国王的名字这么像,很有意思。”
米拉说:“我嘛,我觉得她是个纯洁的小姑娘,普普通通、圣洁无瑕,和别的小孩子没两样,仅此而已。黄盖奇,爪子拿开,不许碰那块柠檬挞,我都看见了。小心我叫你吃一辈子鞭子。看到这个多萝西呢,我就想起奥兹玛公主。假如她真像传说那样中了沉睡魔咒,我想她醒来就该是这副模样。”
女巫说:“听着就叫人起鸡皮疙瘩。奥兹玛、多萝西——什么圣童救世主。我从头到尾都讨厌。”
巴克小心地说:“你猜怎么着?既然谈起了往事,我这才想起来……不知道你记不记得,我当时在‘三女王’图书馆里翻到一幅中世纪的画作,就是一个女子抱着一头小兽?那幅画让人觉得又温柔又可怖。嗯,多萝西就有点让我想起那个无名的形象。或者可以叫她无名女神——这算不算亵渎神明?多萝西对她那只小狗就是那么大度体贴,那小东西可真讨厌。还臭烘烘的。说出来你都不信,叫人直犯恶心。中间她抱起小狗,低头哄着,姿势跟那个画中人一模一样。别看多萝西是小孩,她举止沉稳,像个大人,还有一种少见的老成。十分招人喜欢。小艾,实话实说,我为她着迷。”他捏了几个核桃和东麻迦伦,叫大家吃,“我保证你也会。”
女巫说:“听你这么一说,我真得千方百计躲开她。如今我最没心情,不想为什么少女的纯洁着迷。不过我还是非得拿回我的东西不可。”
米拉问:“那双鞋有魔法,是不是?还是有什么象征意义?”
女巫说:“我哪儿知道?我穿都没穿过。不过等我拿到手,要是鞋子能让我摆脱险恶的人生,那也没什么可遗憾的。”
“反正大家都把小娜的暴政归咎于那双鞋。依我看,格琳达把鞋子弄出蛮支金,是做了件好事。那孩子不知不觉就把鞋子运走了。”
女巫尖刻地说:“格琳达让这孩子去了翡翠城,要是大巫师拿到鞋子,就有借口派兵攻打蛮支金了。你们这帮傻子还两边倒,好像无所谓似的。”
米拉以息事宁人的口吻说:“你得留下吃顿便饭,至少喝杯茶。瞧,我刚才吩咐克拉琳达新沏了一壶,我们就点番红花奶油。克拉掣阿妈葬礼之后的聚会上我们点了番红花奶油,还记得吗?”
女巫感到食道一阵痉挛,喘息了好一阵子。她不想回忆那段痛苦的记忆。克拉掣阿妈的死是摩瑞宝院长一手造成的,格琳达心知肚明,但如今的格琳达夫人也爬上了统治阶级。令人发指。而这个多萝西,不管她打哪儿来,终归是个小孩子,他们却利用她替蛮支金摆脱那双可恶的图腾鞋子。或者等于把鞋子拱手送给大巫师。就像摩瑞宝院长当初训练学生们当“领事”。
她大喊:“我不能像个白痴似的,跟你们说个没完。”大家吓了一跳;坚果碗打翻在地,“上学的时候就聊个半死,浪费的时间还不够吗?”她抓起扫帚和帽子。
巴克大惊失色,差点仰面跌倒。“呃,小艾,你怎么生气了——”
她充耳不闻。黑裙一扬,黑围巾一闪,如同一阵小旋风,她跑了。
她沿着黄砖路步履匆匆,头脑里不知不觉形成了一个计划。她全心思考,以至于忘了手里还拖着扫帚,直到停下来休息的时候才想起来。
巴克、格琳达、父亲:如今的他们通通叫人失望。是他们在岁月中道德逐渐沦丧,还是因为她当初太幼稚,所以看不破?她受够了这些人,急切地想回家。她没心思寻找客栈旅店,天气和暖,她就以地为席。
她躺在大麦田边上,睡不着。月亮爬上来,显得那么大,像偶尔刚跃出地平线的样子。逆光的十字形木桩如同十字架,静待着钉死什么人,或者吊死稻草人。
她当时怎么就不肯答应和娜瑟萝联手对付大巫师?——是她挥之不去的嫉妒心。
娜瑟萝请她帮忙治理蛮支金,但女巫一口回绝,反而再次回到其亚莫科,一住就是七年。同妹妹合力御敌的机会,就这么一点点消失殆尽。
可以说,她的每一个目标都一败涂地。
月光下,她局促不安,午夜时分,想起小娜的死,她更加心如刀绞——像甲虫一样被压扁的事实终于在女巫的脑海中化成某种具象——她一跃而起,踏上另一条路。多萝西会沿着黄砖路抵达翡翠城;她一个外国女孩,沿路很容易认出来。女巫要去完成自己十五年前订下的任务。摩瑞宝院长还等着她去除掉。

6

史兹如今成了金钱工厂。学院坐落在历史老城区,基本维持了原貌,只是新添了几座现代风格的宿舍楼和新潮的体育馆。大学城外,史兹在时刻备战的经济中欣欣向荣。昔日的铁路广场差不多认不出了,取而代之的是“帝国精神”,一座高耸入云的黄铜与大理石建筑,可惜周围遮挡着一座座笨重庞大的工厂,烟囱喷出一股股黑烟。青石已然染成了灰石。空气里似乎暖意融融,跃跃欲试:城市每秒呼出上万口呼吸,不断积聚财富。树木灰扑扑的,没精打采。目光所及,一只动物也没有。
克拉厄学院古老又簇新,显得荒诞不经。女巫不想打扰看门人,直接飞过院墙,进了菜园子;曾几何时,巴克从毗邻的屋顶滚落,差点跌进她怀里。果园后的草坪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座石头建筑,亮闪闪的玻熙塔大门上方刻着一行字:查福瑞爵士格琳达夫人音乐戏剧艺术学院。
三个女学生把书本捧在胸前,在小径上步履匆匆。女巫一度失神,以为撞见了娜瑟萝、格琳达和自己的鬼魂。她连忙拄着扫帚站稳。她没想过自己走了多久,老了多少岁。
她劈头就问:“我要找院长。”三个女生吓了一跳。其中一个很快就恢复了少年人的镇定自若,为她指路。院长办公室还在主礼堂。“她应该在。早上这个时候她一般都在喝茶,要么一个人,要么招待捐赠人。”
女巫心想,她们看到我在菜园子里却没起疑心,看来安保是松懈得很了。这样更好,说不定没人拦我,不费劲就能让我逃走。
院长室外添了个秘书。这个蓄着山羊胡的中年胖男子问:“没有预约吗?我去瞧瞧她有没有空。”他询问过对她说,“院长说可以。要不要把扫帚搁在伞架上?”
“您真贴心。不必了。”女巫说着,径直进了院长室。
院长坐在皮椅上,见人进来,起身迎接。不是摩瑞宝夫人,而是个小个子女人,皮肤白里透红,一头铜色卷发,精力充沛的样子。她客气地问:“请问贵姓大名?您是老生,我确是新人——”她为自己妙语如珠哈哈一笑,女巫却笑不出来,“只怕我还没弄明白:每个月都有几十个毕业生回来,重温这段成长的美好岁月。请问尊姓大名?我好吩咐人看茶。”
女巫勉强开口了:“那时大家都叫我艾芙芭小姐。都这么多年了,真不可思议。我不喝茶了,我待会儿就得走。是我误会了。我想见的是摩瑞宝院长?您知道她去了哪儿吗?”
现任院长说:“哟,你说这叫好运还是背运?不久前,她每学期都要去翡翠城待上一段时间,由圣上本人亲自召见,为忠君奥兹设下的教育政策出谋划策。不久前她才退休,住进了欠扁——抱歉,是学生们的玩笑,我说顺嘴了。她住在‘千金楼’,是克拉厄学院历届毕业生慷慨捐赠的。是这样的,她的身体每况愈下,我其实很不愿意当乌鸦嘴——只怕她时日无多了。”
女巫说:“我想去瞧瞧她,打声招呼。”女巫向来不擅长演戏,全靠新院长这样年轻、这样无知,简直还是个女学生,女巫才骗得住她。“我当时是她的得意门生,我想给她一个惊喜。”
院长说:“我叫格洛魔给你带路。不过我应该先跟摩瑞宝夫人的护士打声招呼,问问她能不能见客。”
“不用叫格洛魔,我自己能找到。我先问问护士。我只留一会儿,过会儿再来见您,我保证,或许我能为年度基金献一份心意,或者您目前倡导的什么小活动?”
她思来想去,觉得这辈子还没撒过谎。

 
“欠扁楼”是座宽阔的圆塔形建筑,颇像浅浅的筒仓,挨着的就是小礼拜堂,当年迪拉蒙德博士的葬礼就是在那里举行的。一个校工提着水桶扫帚路过,告诉女巫摩瑞宝夫人住在楼上,门口挂着大巫师的王旗。
一分钟后,女巫站在门前,望着那面王旗。只见上面画着一只热气球,下面挂着篮子,以纪念大巫师奇迹般地降临翡翠城,篮子下面是一对交叉的剑。远远望去,只觉得是一只大骷髅,篮子是张开的大口,剑画成一个威严的叉。女巫伸手一碰,门把手就开了。她走进门。
里面有好几间屋子,塞满了学校纪念品、翡翠城各大机构的奖章,还有皇宫颁的。女巫穿过一间客厅一样的屋子;天气已经转暖,但里面还生着火。接着是厨房和碗碟洗涤室。一边是卫生间,里面传来抽泣声,接着是擤鼻子声。女巫挪过碗柜堵住门,走进卧室。
一张凤凰形状的大床上,摩瑞宝夫人半躺半倚。金子雕成的凤凰脖颈和脑袋从床头探出来,床两侧雕成两翼,鸟足栖息在踏脚板上。尾翎的问题显然把家具师傅给难倒了,故而略去不做。说起来,这只鸟的姿势实在别扭,像飞在空中被子弹击中,身子向后跌去,又仿佛人类生产的姿势,要把坐在腹部、倚着胸膛的这堆肉卸掉。
地上摆了一摞金融文件,顶上放着一副老式眼镜。不过阅读时间已过。
摩瑞宝夫人安安静静地休息在灰色的小丘上,双手交叠,放着肚子上,瞪着双眼,目光涣散,一动不动。她依然像一尾巨型鲤鱼,除了没有那股腥味儿——刚刚有人点着了蜡烛,火柴的硫黄味儿在屋子里还没有散去。
女巫一扯扫帚。隔壁的卫生间传来拍门声。女巫说:“你以为能在学生后面躲一辈子吗?”她不能自已,什么都不在乎了。她扬起扫帚。摩瑞宝夫人的尸体迟钝而淡漠。
女巫用扫帚扁平的一端打中院长的头脸。一点痕迹也没有。女巫在壁炉架那一堆奖杯间找来找去,选了底座最大的一只,对准摩瑞宝夫人的头颅砸下去,发出劈柴般的声响。
她把奖杯放在老太婆怀里。除了木雕凤凰颠倒了视角,人人一看便知。上面写着:感谢你做的一切,谨以此为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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