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西方奇幻小说网 > 魔法坏女巫> 其亚莫科的碧玉门 二

其亚莫科的碧玉门 二

4

几周以后,趁孩子们在外头打雪仗、飒芮玛在厨房里调配什么药酒,小艾终于出了房间。她蹑手蹑脚地穿过走廊,敲开五姐妹的客厅。
她们虽然不情愿,但碍于礼貌,只好请她进门。盛着一瓶瓶烈酒的银盘子、靠驴背从吉利金迪柯西厅运来的珍贵水晶、当地最精美最艳红的地毯、屋子两边遥遥相对的壁炉(两边的火苗快活地跳跃)——这个嘛,要是她们有个准备,会适当地低调一些。老四见状急忙把皮面装帧的小册子塞到沙发垫里;故事讲的是一个可怜的年轻女子被一群英俊潇洒的追求者扰得不胜其烦的传奇,小艾来之前,她正捧着书朗读。书是费耶罗从前送的,这是他给五姐妹最好的礼物,也是唯一的礼物。
老六招呼道:“来点柠檬大麦茶吧?”她到死都是丫头命——除非其他人死在她前头。
艾芙芭回答:“行,好。”
“请坐吧——坐这儿,这儿最舒服。”
看小艾的样子不像贪图舒服来的,但她还是乖乖坐下了。在这间绵软如蚕茧般的屋子里,她显得无所适从。
她端起杯子抿了一口,仿佛怀疑里面有嚏根毒。她开口说:“上次为齐天理的事多有冒犯,我应该道个歉。我在其亚莫科是客人,是我一时气昏了。”
老五才说了一句“哟,可不是”,其余姐妹却纷纷客套道:“呀,别往心里去,谁没遇到过那种情况呢,我们几个姐妹呀,还老是赶一天,这么多年就是这样……”
小艾费力地说:“我很不安,过去好几年,我严守缄默誓言,从来不知道多么——大声——不合时宜。而且这毕竟是异族文化。”
老二说:“不管是打哪儿来的奥兹人,阿姬祁族都能相谈甚欢。南至衣衫褴褛的斯酷噜游民,东至翡翠城的达官贵人。”当然她们从来也没出过玟窟斯。
老三拿起一罐杏仁蛋白糖水果问:“吃点什么?”
小艾说:“不了。我想问问关于大姐的伤心事,你们知道多少。”
五姐妹正襟危坐,欲言又止。
小艾接着说:“我很喜欢在日光浴室跟她聊天,可是一提起她离世的丈夫——也是我的旧识,你们大概知道了——她就一个字也不想提。”
老二说:“啊,这个嘛,太惨了。”
老三说:“悲剧。”
老四说:“对她来说。”
老五说:“对我们来说。”
老六说:“客人姑姑,柠檬大麦里兑一点儿橘子利口酒吧。是小凯尔山向阳坡产的,可是佳酿呢。”
小艾说:“好,一点点。”但她一滴也没碰。她双肘支在膝盖上,探过上身说:“拜托你们跟我讲讲,关于费耶罗的死讯,她是怎么知道的。”
没人说话。五姐妹没有彼此使眼色,只是摆弄各自的裙褶。静了一阵子,老二开口了:“那个不幸的日子。想起来就伤心。”
其他姐妹在座位上动了动,身子微微转向她。艾芙芭眨了两下眼睛,样子像她养的乌鸦。
老二原原本本地讲述了经过,没有添油加醋。开春一化雪,费耶罗的一个生意伙伴就骑着山沙喀驼穿过凯尔关,说有事要见飒芮玛,还要几个姐妹陪着,免得她承受不起噩耗。他告诉她们,仙诞节那天,自己在俱乐部里接到一条匿名消息,说费耶罗被害死了。上面附了地址,是一个不入流的地方,连居民区也不是。这位同族雇了两个打手,撞开仓库大门,冲上楼梯,发现一间小密室,显然是刺客据点。(族人叙述的时候面不改色,或许是揽权的手腕。)看得出有人打斗过,还有流血的痕迹,显然是流了很多血,有些地方还黏糊糊的。没有尸体,自始至终都找不到。
艾芙芭听着这段往事,只是阴郁地点头。
老二接着说:“整整一年,我们亲爱的飒芮玛神不守舍,不肯相信他真的死了。我们都以为会收到勒索信。但到了第二年仙诞节也没有别的消息,我们只好接受现实。况且族人越来越不满临时的联合领导,他们要一个族长,后来也推举了一个人选,领导得也不错。等伊尔姬成年,以他的身份,可以去争夺族长之位——前提是他有胆子,他现在可是个胆小鬼。玛涅克才是最佳人选,只可惜是次子。”
小艾问:“飒芮玛是怎么想的?还有你?你们?”
既然讲完了最可怕的部分,其他姐妹觉得可以开口了。据她们说,飒芮玛几年前就怀疑费耶罗跟一个叫格琳达的大学同窗有染,那是个吉利金小姐,美若天仙。
“美若天仙?”
“他老跟我们讲她是如何迷人,如何谦逊、优雅、聪慧——”
“他要是跟这个女人有染,还会当着你们对她赞不绝口吗?”
老二回答:“男人嘛,众所周知,又残忍又狡猾。大大方方地表示欣赏,还有比这个更妙的障眼法吗?飒芮玛绝对没有理由骂他鬼祟欺瞒。他对她一直体贴入微——”
老三插嘴:“也就是说冷酷无情、不闻不问、心怀愤恨、自成一格。”
老四说:“可跟小说写的不一样。”
老五说:“谁读小说就知道。”
老六说:“我们自然不读。”说着把一只杏仁糖梨塞进嘴里。
“这么说,飒芮玛相信丈夫暗中私会这个——这个——”
老二接口:“这个万人迷。你一定认识吧,你不也念了史兹吗?”
小艾忘了要闭嘴:“我对她略知一二。”面对七嘴八舌,她一时难以适应,“好多年没见了。”
老二说:“飒芮玛的想法很简单。格琳达呢,当时是个阔太太,据我所知现在也是;对方叫查福瑞爵士,比她年长一些。这位绅士一定察觉有什么名堂,所以派人跟踪太太,真相大白之后,他就找了几个地痞流氓干掉了那个王八蛋。我是说苦命的费耶罗。说得通吧?”
小艾慢悠悠地说:“听着入情入理。可是有证据吗?”
老四说:“压根没有。要是有的话,家族名誉所在,一定会杀了查福瑞爵士报仇。他这会儿身子骨大概还很硬朗呢。这只是一个假设,反正飒芮玛相信。”
老六说:“是坚信。”
老五说:“干嘛不呢?”
老三说:“她有这个特权。”
老二幽幽地说:“她什么特权没有。话说回来,要是你丈夫被杀了,你觉得他罪有应得,哪怕是一点点,心里总会好过一点吧?”
小艾回答:“不,我想不会。”
老二说:“我们也这么觉得,不过我们猜她是这个心思。”
“那你们呢?”小艾低头研究地毯上的图案:血红的菱形、荆棘丛生的边缘、野兽、毛茛叶、玫瑰团花,“你们怎么想?”
老二说:“我们哪儿能有什么一致看法呢。”虽然如此,她还是不客气地说下去,“有一个解释似乎合情合理:费耶罗背着我们卷进了翡翠城的什么政治阴谋。”
老四说:“他本来打算待一个月,结果一住就是四个月。”
艾芙芭问:“他有什么政治——倾向?”
老五提醒大家:“他可是堂堂的阿姬祁王子。他有人脉——责任——派系,我们哪儿猜得出?对那些事情有看法是他的责任,省得我们操心。”
小艾问:“他赞同大巫师吗?”
老三问:“你是问他有没有参与那些运动?那些——迫害?先是奎德林、后是动物?你好像很惊讶,以为我们不晓得这些事。你真以为我们远在天边,对奥兹其他地方一无所知?”
老二说:“我们的确远在天边,但我们有耳朵。我们喜欢招待旅人。我们知道外边的日子一团糟。”
老四说:“大巫师是个暴君。”
老五大声盖住老四的声音:“我们的家就是城堡,别管太多闲事才是求生之道。我们的节操清清白白。”
五姐妹一齐哧哧笑起来。
艾芙芭不依不饶:“你们看费耶罗对大巫师有什么意见吗?”态度更迫切了。
老二抢白道:“他自有主张。洛林在上!亲爱的姑姑,他可是王子、是男子汉!我们不过是他的小姨子,还要靠他养活!你以为他有事会找我们商量吗?他没准是大巫师的亲信呢,我们哪里知道?他跟皇宫有往来是自然的,毕竟是王子嘛,虽然只是区区一个部落王子。他有什么打算,我们哪说得清楚?反正我们觉得他不是死在某个拈酸吃醋的丈夫手里。或许是我们孤陋寡闻吧,无所谓。依我们看,他是卷入了什么激进组织,或者因为背叛某个不讲道理的小团伙被抓个正着。他可真标致,这我们谁也不否认,不管是过去还是现在。可他性格又严肃又孤僻,我们总觉得他那么古板,不像是会出轨的人。”老二腰一挺、肩膀一夹,细微的动作暴露了她这个想法从何而来:既然他能抵住几个小姨子的诱惑,又怎么会为格琳达的魅力征服?
小艾轻声问:“可是,你们真的相信他是个密探?”
老二反问:“不然怎么一直找不到尸体?要是为了争风吃醋,那也没必要移尸。可能他当时没死,是被抓去拷打逼供了。说不通。我们虽然涉世不深,但总觉得这是场政治阴谋,不是风花雪月。”
艾芙芭说:“我——”
“天啊,瞧你一脸煞白。老六,快拿杯水来——”
艾芙芭说:“不用。只是——当时没有想到——我没有。我把我知道的那一点点告诉你们,好不好?或许你们可以跟飒芮玛提一嘴。”她加快语速:“我和费耶罗——”
就在这个节骨眼上,血脉情不可思议地显现出来。老二语重心长地说:“亲爱的客人姑姑,大姐明确吩咐我们,不得让你谈起费耶罗抑或他的惨死,免得你累坏了身子。”老二明显费了一番努力,因为艾芙芭要说什么是个极大的诱惑。这块肉馋得肚子咕咕响。但最终碍于礼节,又或许是害怕飒芮玛知道后发火,“别说了,事情跟我们无关,我们无权过问。我们不会听你说,也不会告诉飒芮玛。”
艾芙芭只有垂头丧气地离开。她一直说:“下次,等你们准备好了,等她准备好了。你们瞧,这件事非常重要,她可以减轻许多痛苦,也可以解下——”
“再会啦。”她们纷纷告别,关上了门。屋子两头的两座壁炉彼此映照,五姐妹保持了高尚,却郁郁不乐,因为这是大姐的命令——让她下地狱吧。

5

冰凌结满屋顶、冻裂瓦片,脏兮兮地化到卧室、音乐室、塔楼。艾芙芭在屋里也戴着帽子,以防冰飞镖打中脑袋。乌鸦喙生了一圈霉,爪子间也挂了水藻。五个姐妹读完小说,异口同声地叹息——为生活、生活啊!从头再读,继续这八年来的习惯。山谷吹来猛烈的上升气流,雪花竟有一半时候向天上飘,孩子们看得津津有味。
一个昏暗的午后,飒芮玛裹着红色羊毛外衣,无所事事地在散着霉味儿的旧房间里走动。她在梯形斜门柱旁发现一处楼梯——或许三角墙的这个角落就是看不到的;她不擅长立体思维。总之,她迈上台阶,走到楼梯顶,隔着粗糙的格栅,看到昏暗中有一个身影。飒芮玛轻咳一声,免得惊到她。
艾芙芭伏着身子对着木匠的工作台,上面摊着一本巨大的对折本。她转过脸,微微有些诧异。“我们意趣相同,真有意思。”
飒芮玛说:“你翻出了几本书。我都忘得一干二净了。”她现在会识字,只是不大流利;书本总让她心生自卑,“我也不知道写的是什么。这么多字儿,世界哪儿有这么好瞧的,不可思议。”
小艾说:“这是本古老的地图,还有阿姬祁各个家族关于用权益的缔约——准有不少首领喜闻乐见。除非后来解约了。还有费耶罗在史兹的课本——我还记得,是生命科学研究课的。”
“还有这本大家伙,紫书页、银墨水,真阔气。”
“我在这只衣橱下面找到的,像是本魔典。”小艾抚摸着一页书,书页有些受潮,微微卷曲。她的手衬着犊皮纸,倒是赏心悦目。
“有什么用?除了美观?”
“依我看呢,这像是一本记录神力的百科全书。魔法、幽冥之界、可见和不可见的事物、曾经存在和将要存在的事物。我只能偶尔读懂一两句。你瞧,它会在你眼皮子底下变来变去。”她指着一段手写文字,飒芮玛定睛望去,虽然不大会识字,却也大吃一惊。那些字在书页上飘来游去,变换位置,仿若有生命。书页在她们的注视下变换心思。文字堆成一摞,像黑色的绳结,像蚂蚁山。艾芙芭翻过一页,“瞧,这里讲的是野兽。”只见一只天使(似乎是)前后的翅膀上,血红的纤细笔触画着精美图案,描着金叶子,还有一段文字解释神圣空气动力学的,字体工整美观。翅膀上下拍动,天使面带圣洁的微笑,有一点调皮,“还有一句菜谱,写着‘黑皮白肉的苹果:填满欲壑,直至死亡’。”
飒芮玛说:“我想起来了,我想起来这本书是怎么来的了;还是我亲手放在这儿的呢,我都忘了。好吧,书就是随手就忘,是吧?”
小艾仰起脸,平整、坚如磐石的眉毛和眼睛成了两道平行线。“飒芮玛,跟我讲讲,拜托了。”
其亚莫科王子遗孀感到一阵眩晕,赶忙走到一扇小窗前,想打开窗户,可惜窗户被冰冻住了。她跌坐在一只包装箱上,跟艾芙芭讲述这本书的来历。她不记得具体是什么时候,总之是很久很久以前,那时候每个人都年轻苗条。她挚爱的费耶罗还活着,带着族人去了草原。她因为头疼,一个人待在城堡里。吊桥有人摇铃,她跑去看门。
艾芙芭插嘴:“摩瑞宝院长夫人,宫布里克巫婆之类的。”
“不,不是什么夫人,是一个老先生,穿着束腰外衣、打着绑腿,披着一件破破烂烂、早该缝补的斗篷。他自称是术士,没准是个疯子。他祈求吃点饭、洗个澡,用餐沐浴之后,他说要报答我,就拿出这本书要送给我。我说我有座城堡要打理,没什么时间消遣,读书之类的。他说没关系。”
飒芮玛撩起裙裾,在旁边一摞古抄本冰凉的灰尘上画圈。“他跟我讲了一个不可思议的故事,非要我答应收下这本书不可。他说这本书里记载着知识,而且属于另一个世界,但放在那里不安全。所以他把东西带到这儿来,要好好藏起来,免得被人抢走。”
“胡说八道,要是属于另一个世界,我怎么可能读懂。我还能读两句呢。”
飒芮玛说:“他说书里有魔法,这总不错吧?知道吗,我相信他的话。他说不同世界之间有很多相同之处,比大家想象的还多。我们这个世界和他那个世界包含了共性,像是相互渗透,或者是传染。他蓄了一大把长长的花白胡子,态度慈祥,心不在焉,身上带着一股大蒜和酸奶油味。”
“铁定来自另一个世界——”
飒芮玛温和地说:“不必打趣我,是你问起我才说的。他说这本书法力强大,没办法摧毁,但太危险——对他那个地方,所以不能留在那里。所以他通过魔法旅行还是什么的,来到了这里。”
“其亚莫科在召唤他,魅力不可抗拒——”
飒芮玛接着说:“他说我们这儿与世隔绝,又是堡垒据点,我无从反驳!况且多一本书又怎么样?于是我们把书抬过来,和别的书放在一块儿。这件事我有没有跟别人说过我都不记得。之后他祝福我,就走了。他拄着橡棘手杖,踏上了锁肢小径。”
小艾问:“你真的相信那个人是个术士?相信这本书来自——另一个世界?你难道相信有别的世界?”
“相信这个世界都费了我好大力气,不过看起来是真的。既然如此,我怀疑别的世界又有几分道理?难道你不信?”
“我试过,在我小时候,我绞尽脑汁,但是那个朽迹斑斑傻头傻脑的救赎世界、遥远的日出——他国——我搞不懂,总是走神。我现在觉得,看不懂的是我们自己的人生。神秘难解,镜子里的人是谁?这就够我震惊、迷惑了。”
“嗯,他是个挺亲切的术士,或者疯子,管他呢。”
“没准是摄政奥兹玛的部下,握着什么古老的洛林派秘密。等着复辟、政变,担心被绑架、中了沉睡咒的奥兹玛公主,于是易容来到遥远的边塞,藏好秘密,待日后取走……”
“你满脑子阴谋论,我早就发觉了。那就是一个很大岁数的老先生,有点口音。准是游历四方的法师。而且他说对了,不是吗?这东西一直躺在这儿,被人遗忘,至少有十年啦。”
“我能不能拿去研究研究?”
“我无所谓。他又没说不让读,那时候我大概压根不识字——我不记得啦。这个天使多美啊!你真能拍着胸脯说不相信他国、不相信来生?”
艾芙芭拿起大书,鼻子里哼了一声,说道:“我们就缺这个,后泪之谷的泪之谷。”

6

这天上午,老六给孩子们上课再次失败,伊尔姬说要玩捉迷藏。大家抽草秆决定谁捉,诺尔输了。她捂着眼睛开始数数,等得不耐烦,就大喊“一百”,开始找人。
最先找到的是里一尔。虽然他时不时就消失好几个小时,可真要他藏的时候他又笨得要命。两个人结伴接着找,在飒芮玛的日光浴室找到了伊尔姬;他蹲在格里芬标本栖木的丝绒帘幕后边。
大家找遍了厨房、音乐室、塔楼,就是不见玛涅克;他一向最会藏了。几个孩子没了主意,竟然壮着胆子下到生霉的地下室。
伊尔姬说:“这里有条隧道,一直通往地狱。”
诺尔问:“在哪?怎么会?”里一尔跟着附和。
“是条密道,我也不知道在哪儿。反正大家都这么说。不信问六姨。可能因为这里原来是水利工程总部——是真的。地狱烧得火烫,魔鬼想喝水,所以跑这儿钻了条隧道。”
诺尔说:“里一尔你瞧,这就是鱼井。”
低矮的地下室常年受潮,石墙上渗着水珠,中央打着一口矮井,上面盖着木头井盖,盖子拴着链子,上头压一块石头。机关再简单不过,小孩子也能轻松掀开。
伊尔姬说:“我们吃的鱼就是这儿来的,谁也说不清底下是个湖还是个无底洞,爬下去是不是直通地狱。”他举着灯芯草蜡烛在井上方晃动,黑黢黢的水面映出一圈圈冷冷的白光。
诺尔说:“六姨说里面有条金鲤鱼,她见过一次。特别大一条。她开始以为是一只铜壶在水面上荡来荡去,却看到那东西一摆身子,定睛瞧着她。”
里一尔说:“没准真的是铜壶。”
诺尔抢白:“壶哪有眼睛。”
伊尔姬说:“行了,反正玛涅克不在这儿。是吧?”他扯开喉咙,“玛涅克,你在吗?”回声传开,消散在潮冷的黑暗中。
里一尔说:“可能玛涅克顺着隧道下地狱去了。”
伊尔姬盖上井盖。“诺尔,是你找人,我不要在这儿找了。”
他们把自己吓坏了,赶紧奔上楼梯。老四嫌他们太吵,训斥了一通。
诺尔最终在客人姑姑门外的台阶上找到了玛涅克。见他们走近,他赶忙“嘘”了一声;诺尔还是拍了他一下说:“找到了。”
他很不耐烦,又“嘘”了一声。
他们轮流贴着残破的房门,隔着木头缝往里面瞧。
只见姑姑指着书上的一行字,自言自语,反复试验。齐天理默默蹲在旁边的柜子上,老大不自在,但很听话。
诺尔问:“怎么回事?”
玛涅克回答:“她在教他说话。”
里一尔说:“我也要看。”
只听姑姑和蔼地说:“说‘灵’,说灵、灵、灵。”
齐天理撇着嘴,好像在琢磨。
姑姑不知是自言自语还是对齐天理说话。“没有区别啊,根源一致,基础一致,岩石记得,水有记忆,空气也有过去可供查证,火像凤凰一样不断重生。动物不过是石、水、火、气组成的!想想怎么说话,齐天理。你虽然是动物,但和动物有亲缘啊,小鬼。快说,灵。”
齐天理从胸前抓了一只虱子,塞到嘴里嚼。
姑姑大声说:“灵,我知道有灵。灵!”
齐天理突然冒出一句“饼”。至少听着像。
伊尔姬一把推开玛涅克,几个孩子争着瞧姑姑又笑又跳手舞足蹈,门差点被挤开。她把齐天理搂在怀里:“灵啊灵,齐天理!真的有灵的!说灵!”
齐天理不为所动。“饼、饼、饼。命。”
煞风景听到新动静,从瞌睡中惊醒。
姑姑继续说:“灵。”
齐天理耐心地说:“叮。顶。定定定。青情请。惊井净。”
姑姑说:“灵。啊,我的齐天理呀,我们一定能找到办法,继续迪拉蒙德博士从前的研究!一切生命都有联系,我们得深挖下去!努力不是徒劳的!灵,我的朋友,灵!”
齐天理说:“停。”
孩子们再也忍不住了。他们冲下楼梯,跌进卧室,趴在床被上咯咯笑个没完。
他们担心飒芮玛姐妹知道后阻止姑姑,所以对这件事闭口不言。他们都巴望齐天理学会说话,好陪他们玩。

 
一个晴朗无风的日子,大家都觉得再不出其亚莫科就得闷死,于是飒芮玛建议大家去附近的池塘滑冰。五姐妹觉得这个点子不错,就翻出费耶罗从翡翠城带回去的生锈的冰鞋。她们烤了焦糖点心,煮了可可灌在罐子里,甚至系上绿金色的丝带,像是再次庆祝仙诞节。飒芮玛套上棕色丝绒裙,披着皮毛围巾;孩子们裹了好几层裤子和外套。就连艾芙芭也来了;她身披厚重的紫缎斗篷,脚蹬沉沉的阿姬祁山羊皮靴,戴着连指手套,还扛着那把扫帚。齐天理拖着一篮子杏干。五姐妹明智地披上男人的部落外套,系着腰带,裹得严严实实,走在最后面。
湖中央的积雪早被村民清理掉了,湖面像银盘铺就的舞会大厅,雕着无数蔓藤花纹,周围一圈雪堆成枕头坐垫,万一滑的时候忘了怎么刹住或者转身,还有个安全缓冲。刺眼的阳光下,群山像凌厉的刀锋直指蓝天;白鹭和冰狮鹫在高空盘旋。冰上一片嘈杂:不少小鬼打闹尖叫,青春期的孩子打着趔趄(一有机会就倒成一堆,适意地你压我我压你,透出懵懂的兴趣)。大人则慢悠悠的,规规矩矩地绕圈。大家瞧见其亚莫科的人来了,一齐噤声,不过孩子毕竟是孩子,一会儿就又吵闹起来。
飒芮玛壮着胆子来到冰上,几个妹妹手拉着手,把她围在中央。飒芮玛体态丰满,老怕摔倒,腿脚也不稳。不过没过多久,她就摸清了门路——先迈这只脚,再迈另一只,慢悠悠地迈开大步;于是社会阶层惴惴地融合在一起。艾芙芭模样像她手下的乌鸦:曲着膝盖、手肘乱摆、双手挥来挥去找平衡,衣角飘来飘去。
大人们玩够了(孩子们还在热身呢),瘫倒在百姓给她们铺好的熊皮上。
飒芮玛说:“夏天,我们要堆起好大的篝火,宰几头猪,之后男人们迁到草原,男孩子们爬上山坡放羊。大伙都到城堡来,嚼两口猪肉,喝几杯麦芽酒。当然啦,要是有山狮或者特别凶狠的熊出没,我们也让他们进来,要么把野兽除掉,要么等它们自动跑掉。”她对着远处微微一笑,透着位高责任重的意味,虽然这会儿当地人已经不理会城堡的人了,“亲爱的姑姑,你穿着那件裙子,拖着那把扫帚,也太引人注目啦。”
诺尔正巧跑过来,顺口说:“里一尔说那是把魔法扫帚。”她往母亲脸上扔了一捧颗粒状的雪花。艾芙芭赶忙扭头,扯起领子,怕被溅到。诺尔毫不客气地哈哈大笑,笑声像一阵动听的木管音乐,又蹦蹦跳跳地跑开了。
飒芮玛说:“快讲讲,扫帚怎么会有魔法的。”
“我可没说过扫帚有魔法。是一个叫娅可大娘的默修女给我的,她神智还清醒的时候一直照顾我,给了我——好吧,大概叫指引吧。”
飒芮玛重复道:“指引。”
“那个老默修女说这把扫帚连接着我的命运,估计她的意思是我的命运是家务。和魔法没关系。”
飒芮玛打个哈欠:“姐妹会。”
“我一直分不清娅可大娘究竟是疯子还是智者、先知。”小艾看没人认真听,就乖乖闭上嘴巴。
过了一会儿,诺尔又跑过来,歪在母亲怀里。她说:“妈妈给我讲故事。那些男生真坏。”
她母亲应道:“男生就是叫人心烦。有的时候。我讲你出生的事吧?”
“不,不要听。”诺尔说着打个哈欠,“要听正正经经的故事。再给我讲一遍巫婆和狐狸宝宝。”
飒芮玛说不好;她心里清楚孩子们把客人姑姑当成女巫。诺尔怎么说也不听,飒芮玛没办法,只好依了。艾芙芭竖起耳朵。父亲从来只给她讲道德准则、教给她责任;奶妈只会东家长西家短;娜瑟萝只晓得发牢骚。小时候从来没有人讲故事给她听。她凑近了一点儿,冰上太吵,她怕听不清。
飒芮玛尽量平铺直叙,艾芙芭听到结尾,还是觉得心里一紧。“就这样,邪恶的老巫婆被困在里面,困了很久很久。”
“她出来了吗?”诺尔双目炯炯,像完成仪式一般。
“还没呢。”飒芮玛俯下身子,假装要咬女儿的脖子。诺尔尖叫一声,扭着身子跑开了,又去找那几个男孩。
艾芙芭说:“真是大言不惭,就算是编故事吧,也非要给‘恶’添个来生。来生什么的,根本是为了钳制思想,骗人的把戏。不管是统一教还是异教,都大言不惭地拿地狱来吓唬人,又拿逍遥的他国做诱饵。”
飒芮玛打断她:“够了。首先,费耶罗就在那儿等我,你也知道的。”
艾芙芭下巴也合不拢。飒芮玛总是能攻其不备。“在来生?”
飒芮玛说:“哎,你看什么都不顺眼。我真替被迫接纳你的来生叫屈。你永远是一只酸苹果。”

7

玛涅克振振有词:“她疯了,谁都知道你没法教会动物说话。”
夏天用的马房这会儿空空荡荡的,几个孩子从草料棚往下跳,在斑驳的阳光下揉干草球、推雪浪。
伊尔姬问:“那你说,她跟齐天理是在做什么?既然你这么肯定?”
玛涅克说:“她在教他模仿呗,像鹦鹉。”
诺尔说:“我觉得她有魔法。”
玛涅克说:“哼,你觉得什么都有魔法,白痴丫头。”
“本来就有嘛。”诺尔跑开了几步,算是进一步批评他们的怀疑态度。
玛涅克问里一尔:“你觉得她真有魔法吗?你比我们都了解她。她是你妈。”
里一尔说:“她是我姑姑,不是吗?”
“她是我们的姑姑,是你妈。”
“我知道了。”伊尔姬假装完全沉浸在这个话题里,不想再跳了,“里一尔是齐天理的哥哥,他学会说话之前就跟齐天理一个样。里一尔,你是只猴子。”
里一尔说:“我才不是猴子,我也不是魔法变的。”
玛涅克说:“这个嘛,我们去问问齐天理呗,今天是姑姑跟妈妈喝咖啡的日子吧?我们去瞧瞧齐天理学会了几个字,会不会回答问题。”
他们奔上石头旋转楼梯,来到女巫姑姑的房间。
她的确不在。齐天理在捧着果壳大嚼;煞风景趴在壁炉边上瞌睡,梦里也呜呜叫;蜜蜂永不停歇地咏唱。几个孩子不大喜欢蜜蜂,也不爱逗煞风景;里一尔有了玩伴之后就对小狗没了兴趣。大家最爱的就是齐天理。诺尔呼唤:“小可爱呀,小宝贝,过来,小东西,来诺尔姑姑这儿。”小猴子迟疑了一阵子,手脚并用,灵活地蹿过房间,嗖地跳到她怀里,扒着她的耳朵找吃的,从她肩膀后面望着几个男孩。
诺尔问:“告诉我们,齐天理,女巫姑姑是不是真会魔法?跟我们说说女巫姑姑的事儿。”
齐天理摆弄着指头:“神说,啥谁啥?”他们觉得他绝对是在发问,瞧他皱着额头就像皱眉的样子。
玛涅克问:“你是不是中了魔咒?”
齐天理回答:“咒真。中咒。这欧。”
伊尔姬问道:“我们怎么能消除咒语?怎么把你变回小男孩?用什么特别的手腕?”虽然他年纪最大,却也和其他几个孩子一样不能自已。
齐天理说:“为?我吻,我无味,问完?”
诺尔轻轻拍着他:“告诉我们该怎么帮你。”
齐天理说:“司死。”
伊尔姬说:“太棒了,这么说我们能帮你解除咒语?”
“哼,他瞎哼哼。”艾芙芭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门口,“瞧呀,一屋子不速之客。”
他们纷纷说:“哦,姑姑好。”他们知道不该来这儿,“他说话了,算是吧。他是魔法变的。”
艾芙芭走近了:“他只是学舌而已,别烦他。以后不许你们进来。”
他们道过“对不起”,赶紧开溜。跑回男生宿舍,跌在床上,笑得眼泪都出来了,又说不清楚究竟有什么好笑。也许是因为偷偷溜进女巫的房间,又毫发无损地逃了出来,所以长舒了一口气。孩子们最终打定主意,以后再也不怕女巫姑姑了。
 

推荐阅读:
  • 《沙丘》六部曲合集
  • 《波西杰克逊》系列合集
  • 《猎魔人》合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