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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亚莫科的碧玉门 三

8

几个孩子在屋里闷坏了,可惜外面不下雪又飘起了雨,只好又玩起捉迷藏,等雨停再跑出门。
这天上午,又是诺尔找。这阵子玛涅克很好找,因为里一尔总是藏在他附近,把他暴露了。玛涅克不耐烦了。“我老被找着,就因为你太废物。你就这么水?”
里一尔没听明白:“我不能藏到水里啊。”
玛涅克兴高采烈:“当然能。”
到了下一轮,玛涅克领着里一尔走到地下室。地表水没过基石,地窖里比往常还要潮。两个孩子挪下鱼井盖,看到水面涨高了,不过离地面还隔着十二三英尺。
玛涅克说:“没问题,瞧,我们把绳子一端绑在这只钩子上,木桶就不会晃了,你可以稳稳当当地爬进去。我松开绳轴,木桶会贴着边慢慢滑下去,一降到水面我就住手,你不用怕。我再盖上井盖,到时候诺尔找来找去也找不着你!”
里一尔望着潮乎乎的水井。“要是有蜘蛛怎么办?”
玛涅克理直气壮:“蜘蛛讨厌水,不用怕蜘蛛。”
里一尔问:“你干嘛不下去?”
玛涅克耐心解释:“你没力气,没办法把我放下去,所以嘛。”
里一尔叮嘱:“你别藏远了。也别把我放得太深。井盖别全盖上,我不喜欢黑乎乎的。”
玛涅克伸手扶他:“你老是抱怨个没完,所以我们才不喜欢你,知道吧。”
里一尔说:“看,你们都凶我。”
“蹲下。两只手抓紧绳子,要是水桶蹭到墙,你用力推一下就好了。我慢慢地放绳子。”
里一尔问:“你待会儿藏哪儿?这屋里没地方藏。”
“我藏在楼梯下边。她不会往角落里找,她讨厌蜘蛛。”
“你不是说没有蜘蛛吗!”
玛涅克回答:“她以为有。一二三。里一尔,这个点子太棒了,你真勇敢。”他累得直喘气。里一尔坐到水桶里,比他想的要沉。绳子一直往下挣,猛地卡在轱辘和支杆中间,水桶“咚”的一声撞在井壁上,传来一阵回响。
里一尔喊道:“太快啦。”声音在幽暗中显得鬼气森森。
玛涅克喊回去:“嘿,胆小鬼。行了,别出声,我得盖上井盖,她就看不出来了。我就盖一半。你别出声。”
“我觉着下面有鱼。”
“那还用说,这是鱼井啊。”
“我快要贴到水面了。鱼会不会蹦出来?”
“是啊,鱼会蹦出来,都长着大尖牙,你个白痴,他们最爱吃胖小子。当然不会啦。不然我会明知道危险还让你下去吗?实话实说吧,你压根就不信任我,对不对?”玛涅克叹口气,好像失望得说不出话来。他知道这话伤到了里一尔,所以当他把井盖盖死的时候,也很有把握地觉得对方不会出声抗议。果然没有。
玛涅克在楼梯下边藏了一小会儿,没等到诺尔。他觉得藏到破礼拜堂圣坛帘子后更难找。他哑着嗓子喊:“里一尔,我一会儿就回来。”里一尔没吱声,玛涅克觉得他大概还在委屈。

 
飒芮玛难得来一次厨房。她从壁炉室捡了些蔫菜叶子,准备熬点什么汤。五姐妹在楼上的音乐室开舞会。看到客人姑姑进来找吃的,她说:“听着像一群大象。”
艾芙芭说:“没想到你也在。你那几个孩子,我得跟你告个状。”
飒芮玛边搅和边问:“可爱的小捣蛋鬼,又怎么了,又往你床单里放蜘蛛了?”
“我不怕蜘蛛。乌鸦会吃掉的。不是这种事,飒芮玛。他们乱翻我的东西,残忍地逗弄齐天理,我教训也不听。你就不能教育教育他们?”
“我有什么办法?来,尝尝这个芜菁甘蓝,是不是坏了?”
小艾尝了一口:“煞风景也不肯碰的,你还是单炖胡萝卜好了。飒芮玛,我看那几个孩子简直无法无天。怎么不让他们上学?”
孩子母亲静静地说:“啊,有条件谁不想?我跟你说过,想篡权的阿姬祁人多的是,他们根本是活靶子。夏天让他们在其亚莫科附近的山坡上跑来跑去我都悬着一颗心,谁知道他们会不会被发现、捆走,像猪一样放了血再送回来。姑姑,这就是寡妇的代价,我们只能尽力而为。”
小艾执拗地说:“我小时候可乖了,天天照顾妹妹——她先天严重残疾。我听爸妈的话,妈死了以后我就听爸爸的话。跟着牧师爸爸跋山涉水,证明无名神之伟大。虽然我根本不信神。我一直听话,我看也没受什么坏影响。”
“那你的坏影响是哪儿来的?”飒芮玛不忘幽默。
“你又不听,我何必废话。反正你那几个孩子无法无天,我不赞成你一直纵容他们。”
“啊,孩子们都有美好的心灵。”飒芮玛一门心思削胡萝卜,“天真无邪、无忧无虑。看他们在家里做游戏疯跑,我心里就敞亮。亲爱的姑姑,这些珍贵的日子一眨眼就要过去,到时候我们就会怀念家里曾回荡着孩子们纯洁的笑声。”
“魔鬼的笑声。”
飒芮玛斩钉截铁地说:“孩子本质上都是善良的。”她热络起来,“你知道小奥兹玛吧?多年前大巫师篡权,传说她被藏到什么山洞里,封在冰里——没准就在这片凯尔山呢。大巫师想杀她又下不了手,所以她一直保持了孩子的纯真无邪。总有一天她会夺回奥兹,成为有史以来最伟大最贤明的女王,因为她掌握着青春的智慧。”
“我才不信什么小孩子救世主,依我看,孩子才需要拯救。”
“你不高兴,是因为孩子们整天有精神。”
小艾怒道:“你的孩子根本是成精了。”
“我的孩子不坏,我们姐妹也不是坏孩子。”
“反正你那几个都不是好孩子。”
“那你觉得里一尔是好孩子吗?”
“哦,里一尔嘛。”小艾吐着舌头,比画着双手,意思是“噗”。飒芮玛正想问下去——她老早就在好奇——偏巧老三跑了进来。
“准是下边的关隘化雪了,比我们预计的要早,我们看到锁肢小径那边有车队费劲地往这赶,从北边过来的!明天就能到!”
飒芮玛说:“哟,妙极了,城堡里又脏又乱!老是这样。我们怎么也不长点记性?快点,去叫孩子们出来,得开始大扫除啦。姑姑,你是不知道,没准是个尊贵的客人呢。必须得准备准备。”
本来在做游戏的玛涅克、诺尔和伊尔姬都跑过来。老三讲了车队的事,他们马上冲到最高的塔楼,在淅淅沥沥的雨中观察动静,拼命挥舞围裙手帕。没错,是有一支车队,五六匹沙喀驼、一辆四轮小车,在积雪和泥泞中跋涉,一会儿费力地蹚小溪,一会儿停车修补皮带轮,还要喂沙喀驼!孩子们乐坏了,晚上一边喝菜汤,一边没完没了地议论车里会是什么客人。飒芮玛低声对艾芙芭说:“他们一直相信父亲会回来,这么兴奋就是在盼望父亲,虽然他们无知无觉。”
老四问:“怎么不见里一尔?他要是不来,这么好的汤就要浪费了。到时候可别来跟我磨叽。孩子们,里一尔去哪儿了?”
伊尔姬说:“上午还跟我们玩呢。可能睡着了吧。”
玛涅克说:“我们去点篝火吧,放烟火跟客人打招呼。”说着就蹿下了椅子。

9

午饭时分,沙喀驼和四轮车终于开始艰难地爬上陡坡,驶向城堡吊门和碧玉橡木门。附近的居民纷纷出来看热闹,帮忙压着大车、协力把车推过泥泞的冰车辙;车队总算顺利驶过吊桥。雕工粗糙的大门上方,阿姬祁王子遗孀及众位妹妹站在护墙上;艾芙芭跟大伙一般好奇,也跟着来了。孩子们待在下面的卵石院子里;里一尔还是不见人影。
领队是个须发花白的年轻人,他对飒芮玛草草行了一个山地礼,应付了事。沙喀驼拉在卵石上,孩子们乐坏了,他们是头一回见到沙喀驼粪便呢。领队走回大车,打开车门,爬了进去。她们听见他扯着嗓子,似乎车里的人耳背。
她们耐心等着。天空蓝得刺眼,近乎春季蓝;檐上挂的冰溜疯狂融化,像一把把尖利的匕首。五姐妹挺胸收腹,赌咒多吃的那块姜饼、咖啡里的蜂蜜奶油,发誓以后要自律。亲爱的洛林娜啊,保佑那是个男人吧。
领队下了车,抬起手臂,扶车厢里的乘客下车。是一个四肢僵硬的老太婆,身穿压抑的黑裙、头戴一顶碍眼的过时软帽,就连外省人也觉得寒碜。
只有艾芙芭探着身子,尖下巴和削鼻子简直能劈开空气,鼻孔一张一翕,像只野兽。乘客转过身,阳光照亮了她的脸。
小艾喘不过气来。“老天哪,是奶妈!”她奔下护墙,一把抱住老妇人。
老四不屑地说:“七情六欲呀,快瞧瞧,我做梦也想不到。”那边厢,客人姑姑喜极而泣。

 
领队不肯留下吃饭,不过瞧奶妈那堆手提包行李箱就知道,她不打算走了。她住进了一间发霉的小房间,头上正对着艾芙芭的房间。老人家打扮起来没完没了,等她出来跟主人叙话的时候,已经开晚饭了。她们宰了一只老母鸡,没多少肉,一股膻味儿,上面浇了薄薄一层胡椒酱汁儿,特意找了一只好盘子盛。孩子们盛装打扮,破例在晚宴厅用餐。奶妈由艾芙芭搀着,之后坐在她右手边。因为是小艾的客人,姐妹几个好心把艾芙芭的餐巾环摆在下首座位,正对着飒芮玛——为缅怀已逝的费耶罗,这个座位一般都空出来。她们马上意识到犯了大忌,因为艾芙芭总是得寸进尺。但此时此刻,每个人都笑意盈盈,一派好客之情。美中不足的(除了奶妈不是年轻适婚的王侯公子)就是里一尔还在闹脾气,不肯现身。孩子们都说不知道他在哪儿。
奶妈是个世故又俗气的老太婆,皲裂的皮肤像风干的肥皂,一头稀疏的白发泛着黄,手上青筋暴露,像上好的阿姬祁山羊奶酪上的棱儿。她呼哧呼哧地讲道(中间老要停下喘气、想事情),翡翠城一个叫克罗普的人告诉她,她从前照管的艾芙芭在翡翠城外的圣格琳达修女院送蒂贝特走完了最后一程。这么多年了,家里一直没有艾芙芭的消息,奶妈决定要亲自找到她。默修女最开始不愿透露,奶妈不依不饶,之后就一直盼着有车队过来。默修女说艾芙芭打算到其亚莫科完成什么心愿,奶妈等到第二年开春才等到车队。她就这么找来了。
老二迫不及待地问:“外头的世界呢?”让她们有空再聊家常吧。
奶妈说:“你想问什么?”
“政治啊、科学啊、潮流啊、艺术啊,前沿消息!”
“这个嘛,我们厉害的大巫师给自己加冕,做了皇帝了。你们听说没有?”
她们一无所知。老五嗤之以鼻:“谁授权的?这个皇帝又管谁?”
奶妈心平气和:“以后都没有授权这码事啦,他说的。又有谁敢说不?他年年封赏,不久前还又给自己添了一个。至于皇帝管谁,我哪儿知道。有风声说他打算搞扩张。他还能往哪儿扩呀?想不明白,不明白哟。沙漠?再远点,往窟牛、壹兮、弗黎雅安吗?”
艾芙芭说:“他也可能是想加紧对边缘地区的控制。比如玟窟斯?”她感到一阵寒意,像触到胸骨下一个深深的旧伤口。
奶妈说:“人人愁眉苦脸。现在强制征兵,烈风队不多久就要压过皇家军队啦。说不准是不是党争、大巫师准备镇压篡权阴谋。这种事我们能有什么看法?我们一群老妇人?”她微微一笑,涵盖了所有人。五姐妹和飒芮玛对她怒目而视,摆出风韵犹存的模样。

10

第二天淫雨霏霏,阴云密布,一点亮天的意思也没有。
飒芮玛跟妹妹们坐在客厅里,一边等奶妈下来尽客人的本分,一边议论客人姑姑的身份。老二沉吟道:“艾芙芭,名字还挺好听的,有什么来历?”
老五说:“我知道。”当年她发觉嫁人越发无望,曾隐隐考虑过皈依宗教。“我读过一本《圣人传》,瀑布的圣阿尔芙芭,是六七百年前蛮支金传说中的仙姑。你们不记得了?她一心向道,但因为生得美丽动人,当地的男子总跑来骚扰——博她垂青。”
几姐妹一同叹息。
“为了清修,她避到荒野,随身只带了经文还有一串葡萄。野兽的滋扰、野人的围捕,让她不胜其苦。这天她来到一块山崖前,只见瀑布奔腾而下,煞是壮观。她说道:‘此乃吾之山洞。’接着宽衣解带,穿过汹涌的水帘,来到一处水流冲击而成的洞穴。她席地而坐,借着水墙透过的光亮习读圣书,参悟灵魂。她偶尔吃一粒葡萄。等葡萄吃光了,她走出山洞,世上已经过了几百年。河岸边坐落着村庄,甚至还建有水闸。村民们惊恐不已,因为他们小时候曾在瀑布后的洞穴玩耍,情人曾在那里私会,恶人曾在那里犯下杀人越货的勾当,有人把宝藏埋在那里,可谁也没见过圣阿尔芙芭一丝不挂的美丽。圣阿尔芙芭一开口,说的是古语,大家立刻明白是她,于是为她修建了礼拜堂。黄发垂髫获得赐福,善男信女前来告解,病弱者不治而愈,饥肠辘辘者得以饱腹,诸如此类的。这之后她拿上一串葡萄,再次消失在瀑布后。估计这串葡萄更大吧。此后再也没人见过她。”
飒芮玛说:“这么说,消失了也不见得是死了。”她望着窗外的雨帘,有些恍惚。
老二一针见血:“那得是圣人。”
艾芙芭说:“这你们也信。”她是故事快讲完的时候进来的,“估计后来这个圣阿尔芙芭根本是邻镇的淘气鬼,想给容易上当受骗的乡巴佬一个教训。”
飒芮玛不以为然:“怀疑,把希望一竿子打死。姑姑,有时候能给你气死,真的。”
老六说:“我看还是叫你艾芙芭好,这个故事多动人啊。从奶妈嘴里听到你的名字真好。”
小艾说:“你敢。奶妈我管不了,她一把年纪,改不了就算了。你不行。”
老六一噘嘴,好像要争论一番;这时只听楼梯上一阵嘈杂,接着诺尔和伊尔姬冲了进来。
两个孩子嚷:“找到里一尔了!快点,他好像死了!他跌到鱼井里去了!”
大家急忙跑到地下室。是齐天理发现的。他跟孩子们走过鱼井,鼻子一皱,开始呜呜咽咽地叫唤,拖着井盖。诺尔和伊尔姬本来有心把雪猴放在水桶里放下去,结果他们一掀井盖就看到惨白的肉体泛着可怕的光,吓坏了。
玛涅克听到母亲和大人们围着鱼井大呼小叫才跑过来。大家把里一尔抬出水井;因为最近融雪和下雨的缘故,水面涨了不少。里一尔像河里的浮尸。玛涅克古古怪怪地说:“啊,搞了半天他在这儿啊。知道吧,他原来说过想到鱼井里看看。”
飒芮玛厉声说:“孩子们,快走开,看这些干什么,快上楼去。好了,听话,上楼去吧。”他们也不知道究竟在看什么,却又不敢仔细看。
玛涅克兴奋极了:“真不敢相信,太恐怖了。”艾芙芭愤愤地瞪了他一眼。
她怒道:“你妈说什么你听到了。”玛涅克做了个鬼脸,跟伊尔姬和诺尔咚咚跑上楼梯,挤在门口看热闹。
飒芮玛问:“哎呀,谁会妙手回春,姑姑,你会吗?快点,说不定还来得及。你有办法的,是不是,你学过生命科学!该怎么办?”
艾芙芭喊:“伊尔姬,快去叫奶妈过来,说情况紧急。把他抬到厨房去,轻点。不,飒芮玛,我不会救人。”
老五嚷:“念咒语、施魔法呀!”
老六催促:“把他的命召唤回来。”
老三紧跟着说:“你明明会,这会儿还遮遮掩掩干什么!”
艾芙芭说:“我不会召唤他的命,是真的!我根本没有魔法的天赋!从来就没有!那都是摩瑞宝院长的花招,我当时就没答应!”六姐妹一齐望着她,莫名其妙。
伊尔姬搀着奶妈,诺尔拖着扫把,玛涅克捧着《魔典》,飒芮玛姐妹抬着浑身肿胀、不断滴水的里一尔,放在案板上。奶妈一边揉捏里一尔的四肢一边寻思:“哟,这又是谁。”她吩咐飒芮玛按压孩子的腹部。
艾芙芭草草地翻着《魔典》,脸扭成一团,不断用拳头捶打太阳穴。她拖着哭腔:“我又没有灵魂,我不知道灵魂长什么样,要我怎么找他的灵魂?”
伊尔姬说:“他比平常还胖。”
玛涅克说:“你拿魔法扫帚的魔法草秆戳他的眼睛,他的灵魂就会回来了。”
诺尔好奇地说:“不知道他干嘛跑到鱼井里去?我就不会。”
飒芮玛啜泣起来:“洛林娜在上,发发慈悲!”五姐妹开始吟诵悼词,向无名神祷告逝去的生命。
奶妈发脾气了。“什么都让奶妈做,艾芙芭,你就知道傻站着!跟你妈一个德行,有点事就慌了神!快嘴对嘴给他吹气!还愣着干什么!”
艾芙芭用袖口擦掉里一尔脸上的水渍。里一尔面无血色,由着人按来按去。她面孔扭曲,差点吐出来,对着木桶咳了一口,接着把嘴压在孩子嘴上,深深呼气,把她酸臭的呼气吹到里一尔酸臭的气管里。她手指紧紧抓着案板边沿,竟然捏出了木刺,一如爱的高潮。齐天理跟着她的节奏,呼气、吸气。
诺尔低声说:“他有股鱼腥味。”
伊尔姬说:“要是淹死是这个样,我宁可被烧死。”
玛涅克说:“我偏不要死,谁也拿我没办法。”
里一尔的喉咙抽搐起来。大家最初以为是艾芙芭一吹一吸的结果,接着就看到孩子嘴角流出一股淡黄的液体。里一尔眼皮动了动,手也不自觉地动弹起来。
飒芮玛喃喃地说:“老天慈悲,奇迹发生了。感谢洛林娜!保佑你!”
奶妈说:“还没脱离危险呢,他可能会冻死。快点,把他的衣服脱了。”
孩子们眼睁睁地看着几个成年女性扒掉笨蛋里一尔的裤子和束腰外衣,觉得又好笑又害臊。看到她们拿猪油揉搓他全身,孩子们哧哧笑个不停;伊尔姬头一回觉得裤裆里有种怪怪的感觉。大人们把里一尔裹在羊毛毯子里,弄成好大一个包裹,要送他回屋休息。
飒芮玛问:“他睡哪儿?”
大家面面相觑。姐妹们瞧着艾芙芭,艾芙芭瞧着几个孩子。
玛涅克回答:“哦,有时候睡我们地板,有时候睡诺尔的地板。”
诺尔说:“他也想跟我睡床,我不肯。他那么胖,我跟我的娃娃都给挤没地方了。”
飒芮玛冷冷地质问艾芙芭:“他竟然连床都没有?”
“哟,怪我干嘛,这是你家。”
里一尔醒了过来。他说:“鱼跟我说话了。我跟鱼说话了。金鱼跟我说话了。她说她是……”
奶妈说:“嘘,小宝贝,以后再说吧。”她挨个瞪着厨房里的女人孩子,“奶妈是没权替他找张像样的床,要是没有,就让他睡我的房间,我睡地板!”
飒芮玛赶忙带路:“说什么呢,那怎么行。”
奶妈怒道:“你们这群人,通通是蛮夷!”
就为这句话,其亚莫科一直对她怀恨在心。

 
因为里一尔的事,飒芮玛给了客人姑姑好一顿教训。艾芙芭辩解说不是她的责任、不是她的错,“是男孩子恶作剧、游戏、逞强。”两个人针锋相对,词穷之后,开始讨论男女之间的不同。
飒芮玛给客人姑姑讲了部落男子的成人仪式。“他们把男孩子带到草原,只留一条腰布、一件乐器。他们的任务是召唤夜间的幽灵和动物,和他们交谈、向他们讨教,看是需要抚慰还是打斗。夜里死掉的孩子显然不知变通,分不清对方是要打架还是要抚慰。所以早死早痛快,免得因为愚蠢连累了整个部落。”
客人姑姑问:“对受召唤而来的幽灵,他们是怎么说的?”
“男孩子们很少开口,尤其是关于幽冥世界。不过呢,还是能听到些传闻。我觉得有些幽灵不知疲倦、特别顽固、折磨人。按照传说,应该有冲突、敌对、斗争,但我总想,对付幽灵,男孩子最需要来点阴之怒。”
“阴之怒?”
“对呀,你不知道吗?部落里,母亲常常教导孩子,怒气分阴阳两种。不论男女,小时候没有区别,但随着年龄渐长,怒气会随性别区分开来。男孩儿为生存,需要阳之怒,他们要崇尚打斗,有握着刀子刺下去的本能,懂得怒火中烧。这对狩猎、自保、自尊是必须的。或许还包括性吧。”
艾芙芭想起来了。“对,我知道。”
飒芮玛脸上一红,一副闷闷不乐的样子。“女孩子需要阴之怒,要冷冷地酝酿,永不停歇地怀恨,要懂得从不宽恕,迂回地应对妥协。女孩子得明白,话一旦出口,就永远不能收回,永远。世界给我们的空间有限,这是报偿。惹了一个男人,就要跟他打出个胜负,然后要么活下去,要么是一具死尸。惹了一个女人,宇宙将为之改变,触犯了阴之怒,就要永远警惕,随时防着一切明枪暗箭。”她死死瞪着艾芙芭,为费耶罗、为里一尔,发出无言的谴责。
艾芙芭反思了一阵子。她琢磨阴阳之怒,假若怒气的确有性别之分,那她属于哪一种。她想起母亲的早逝,父亲的执念。她想起迪拉蒙德博士的怒气,那是他不断钻研的动力。她又想起摩瑞宝院长,她引诱学生成为政府爪牙的时候,透出掩饰不住的怒气。
第二天早上,她坐在房间里一边琢磨,一边望着楼下。艳阳炙烤着屋顶斜瓦上的积雪;冰溜滴滴答答,如同负伤流血。冷热共同作用才能结成冰溜。阴阳之怒交织才能汇成狂怒,这种义愤化作武器,用来打那些未竟的战争。
隐隐地——当然没办法证明——她总觉得自己的愤怒更像男人的阳之怒。但要成事,就要熟练运用这两种……
里一尔活了下来,玛涅克却没有。艾芙芭思考时盯着的那根冰溜——她正思量惩罚这种恶行需要什么武器——突然从屋檐上折断,像一杆长矛,呼啸着坠落,正中他的脑袋。玛涅克跑出屋子的时候,正琢磨该用什么新法子作弄里一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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