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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亚莫科的碧玉门 一

1

老幺唤道:“飒芮玛,醒醒,别睡了。晚饭有客人,我得问问要不要杀一只母鸡。没剩几只了,要是拿来请客,就等于冬天没鸡蛋了……你说呢?”
阿姬祁王子遗孀闷哼一声。“鸡毛蒜皮。训了你这么久,还是什么事也没个主意?”
老幺恼了:“那好,我决定。少了母鸡,以后你早饭也别吃鸡蛋了。”
飒芮玛说:“哎,老六,别生我的气,我没怎么睡醒。是什么客人?又是哪个臭嘴巴的老爷子,念叨五十年前的打猎轶事,把我们闷死?我们何苦呢?”
老六说:“是个女人——算是吧。”
飒芮玛坐起身。“这话就过分了,老六,毕竟我们谁也不是动不动就脸红的少女了。”她望着屋子对面的衣橱镜子,打量自己:苍白如牛奶布丁,风韵犹存的脸上一坨坨被重力拖得松松垮垮的脂肪,“老六,你的确是年纪最小,还摸得到腰,那也犯不着这么不留情。”
老六一噘嘴。“好吧,就是个‘女人’。鸡是杀还是不杀?快给个话,老四好杀鸡拔毛,不然半夜前都吃不上。”
“晚饭吃水果、芝士、面包和鱼。鱼井里还有鱼吧?”有。老四转身要走,又想起来,“我端了甜茶给你,放在梳妆台上了。”
“天保佑你。告诉我,麻烦省了按语:究竟是怎么样一个客人?”
“绿油油、干巴巴,古古怪怪,比我们年纪都大。一袭黑袍,像个老默修女——其实也没那么老。我估计,哎,三十?三十二?她不肯报名字。”
飒芮玛奇道:“绿?真神奇。”
“我可不会联想到神奇这个词。”
“你不是指气得脸都绿了,就是说绿皮肤?”
“没准就是气的,我哪知道,反正是绿的。一抹草色,如假包换。”
“哎哟。好吧,我晚上穿白色,免得撞色。只有她一个人?”
“我们昨天不是看到山谷里有车队路过吗,她就是打车队下来的,随身带着一群动物,一条狼狗、一窝蜜蜂、一个小孩、几只乌鸦和一只猴崽。”
“她带这些东西来山里,怎么过冬?”
老六皱了皱鼻子。“你自己问呗。我一看她就忍不住哆嗦。”
“你见了没凝固的果冻也哆嗦。几点开饭?”
“七点半。她叫我胃里不舒服。”
老六穷尽表达恶心的词汇,这才离开。飒芮玛倚在床上喝茶,直到膀胱吃不消才起来。老六封了火,拉上了窗帘;飒芮玛拉开窗帘,眺望下面的院子。其亚莫科多的是角塔、角楼,借着山间巨岩凸起的圆顶修成。阿姬祁部落从水利工程队手里夺下城堡之后,为加强防御,又筑起一排锯齿状的垛口。改建之后,总体仍然维持了简朴的风格:中央一间正殿,扯出长而窄的两翼,围成一个“凵”字,中间环抱着陡得吓人的院子。每逢下雨,积水就沿着鹅卵石奔涌而下,流过镶着碧玉板的铁橡木门缝,淌过紧靠城堡外墙的密密麻麻的村屋。下午时分,院子一片炭灰色,又冷又脏,风卷起片片干草和落叶。鞋匠的旧棚屋亮着灯,炊烟袅袅升起;烟囱该重新抹灰了——一如这座衰败的老宅。飒芮玛庆幸客人没被领到真正的住宅区。作为阿姬祁族人的王子遗孀,她享有特权:在其亚莫科的私室招待客人。
沐浴过后,她穿上镶白滚边的白袍,戴上那只美丽的项圈——出事之后几个月才送到,仿佛是她挚爱的亡夫从他国捎来消息。珠光宝气、若隐若现的衣领包裹着她,飒芮玛欣赏着自己,习惯性地洒了几滴泪。假如接见那个客人显得太隆重,她总可以围上餐巾布;她知道项圈套在颈子上就好。想到这个新奇的客人,她泪痕未干,已经哼唱起来。
下楼前,她先去瞧了瞧孩子。三个孩子神经兮兮的,一遇到陌生人就这样。十二岁的伊尔姬和十一岁的玛涅克都迫不及待要冲出这个住着一窝毒鸽的囚笼。伊尔姬性子软弱,爱哭鼻子;玛涅克却像只斗鸡,从小就是。要是她同意两个儿子夏天跟牧民去草原,他们没准就要丢掉脑袋——想为自己、为子嗣争夺王位的族人多得数不清。为这个缘故,飒芮玛把两个儿子牢牢拴在身边。
至于小女儿诺尔,虽然九岁了,亭亭玉立,却还爱吮拇指,上床前总要爬到妈妈怀里亲热一阵。飒芮玛打扮妥当,本不想答应,但马上妥协了。诺尔说话爱咬舌,总把“人”念成“银”;什么都是她的朋友,无论是石头、蜡烛还是窗户压顶的石缝里不可思议的小草。诺尔叹口气,小脸儿在项圈上蹭着,说:“妈妈,还来了个小男孩。我们在磨坊院子里跟他玩儿呢。”
“他长什么样?也是绿的?”
“没。他挺正常,可胖了,又有劲儿,玛涅克冲他扔石头,看石头能在他身上弹出多远,他都不生气。可能因为胖所以不会疼?”
“不会吧。他叫什么?”
“里一尔。是不是很怪?”
“像外国人。他妈妈呢?”
“我不知道,我看那不是他妈妈。我们问他,他不肯说。伊尔姬说他准是个杂种。里一尔说他无所谓。他脾气可好了。”她右手拇指塞到嘴里,左手隔着飒芮玛项圈下方的布料摸到了乳头,用拇指亲昵地摩挲,像对待小宠物。“玛涅克还叫他脱了裤子,看那东西是不是绿的。”
飒芮玛不以为然;别的不说,首先这不是待客之道。但她忍不住问:“你看到什么了?”
“呐,你知道的。”诺尔一扭头,伏在母亲脖子里,随即打了个喷嚏——飒芮玛为防止下巴蹭破脖子涂了粉。“傻乎乎的男生的玩意儿。比玛涅克和伊尔姬的小。不是绿的。我觉着没意思,没看几眼。”
“我也不会。真没礼貌。”
“不是我,是玛涅克干的!”
“好了,别说这些了。讲个故事,然后睡觉啦。我待会儿得下楼,选个短的吧。我的小宝贝想听什么故事?”
“想听巫婆和狐狸宝宝的故事。”
飒芮玛没像往常那样声情并茂,匆匆讲完了狐狸宝宝智斗巫婆的故事:巫婆抓了三只狐狸宝宝,关在笼子里养肥,打算做芝士炖乳狐,又去太阳那里讨火。等累坏的巫婆带着火种回到洞里后,聪明的小狐狸开始唱摇篮曲,把她哄睡了。巫婆手一垂,火烧掉了笼子门,小狐狸趁机逃了出来。他们喊来月亮婆婆,让她挡在洞口,成了一扇推不动的门。故事结尾是一段对话。飒芮玛念道:“就这样,邪恶的老巫婆被困在里面,困了很久很久。”
“她出来了吗?”快睡着的诺尔坚持念完自己那一句。
飒芮玛接道:“还没呢。”她吻着女儿的手腕,又咬了一口,母女俩咯咯笑成一团,接着熄灯了。
从飒芮玛的房间到城堡主塔的楼梯没有扶手,而是贴着墙面;转弯之后,是另一面墙。她迈下第一段楼梯,仪态万方、镇定自若,白裙子鼓着风,项圈上珍贵的金属闪着怡人的色彩,脸上仔细摆出欢迎的表情。
她在平台处看到了来客。对方坐在角落的凳子上,抬头望着她。
她迈下第二段楼梯,踏上石板铺成的底层,思绪纷至沓来:缅怀费耶罗的表面下翻腾的愤世嫉俗;自己的覆咬合;美貌不再、身体发福;身为长老,只守着几个惹人烦的孩子和一群爱嚼舌根的妹妹,何等荒唐可笑;名不副实的地位遮掩不住恐惧:对现在、未来、甚至过去。
她勉强寒暄道:“幸会。”
女人说:“你是飒芮玛。”说着站起身,钟乳石般的下巴指着前方,像一只腐烂的甘蓝。
她说:“猜也猜到了!”她庆幸自己戴了项圈,仿佛心脏前挡了一柄盾,免得被那只尖下巴戳穿。“欢迎之至,我的朋友。没错,我正是飒芮玛,其亚莫科的女主人。你打哪儿来,叫什么名字?”
女人回答:“我逆风而来。名字我说过太多次了,不想再提起。”
飒芮玛尽量不动声色。“好吧,还是欢迎你。既然没办法称呼你,不如叫你姑姑吧。进来用餐吧?很快开饭。”
客人说:“我们没谈过,我就不吃饭。在你的屋檐下,我一天晚上都不能假装,我宁可葬身湖底。飒芮玛,我知道你。我和你丈夫是同学。我十几年前就听说过你。”
“当然。”飒芮玛想,终于对上了。丈夫生前珍贵的细节开始浮出水面,“当然,费耶罗提过你,还有你妹妹娜娜,对吧?娜瑟萝。还有美若天仙的格琳达,我怀疑费耶罗有点迷恋她;还有那两个颠鸾倒凤的调皮男生,还有艾弗里克、老实可靠的巴克!我老在想,他那段快乐的日子是不是永远自给自足,永远属于他自己,与我无关——你能来真好。我本来也想去史兹待上一两季,可惜我脑子不够用,而且家里也出不起学费。我一会儿就能想起来,毕竟你的肤色独一无二,是吧?要么是我太孤陋寡闻?”
来客回答:“没错,只此一份。我们还是免了那十句寒暄废话,我有事情要告诉你,飒芮玛。我想费耶罗的死是因为我——”
飒芮玛打断她:“哎,何止你一个,这是全族的消遣,人人争着说王子因为自己而死,好公开致哀忏悔;我暗暗觉得大家太乐在其中了。”
来客绞着手指,好像要在飒芮玛的思想里撬开一片空间容纳她。“我告诉你原委,我想告诉你——”
“除非我想听,这是我的特权。这里是我家,听不听都由我做主。”
“你一定得听,这样我才能获得宽恕。”女客人肩膀扭来摆去,仿佛一只驮兽套着看不见的轭。
飒芮玛不喜欢在自己家里被人伏击。事发突然,她需要时间考虑。她要做好准备。不能太早。她提醒自己,一切她说了算。所以她不妨大方一点。
飒芮玛绞尽脑汁回忆:“要是我记得不错——就是你,费耶罗当然提过你——艾芙芭,对了——就是你不相信灵魂。我记得这一点。既然如此,干嘛要人宽恕?亲爱的,我知道你赶路一定很累——能到这来,不累是不可能的。你需要一餐热饭,睡几天好觉,我们下礼拜再聊吧?”
飒芮玛挽起艾芙芭的胳膊。“既然你不想透露身份,那我就不告诉她们。”她挽着艾芙芭穿过高高的翘曲的橡木门,走进餐室,叫道:“快看是谁来了——客人姑姑。”五个妹妹站在各自的椅子旁,饥肠辘辘、好奇又烦躁。老四正拿长柄勺在砂锅里搅拌,老六别有用心地穿着紫褐色裙子,双胞胎老二老三一脸虔诚地读祈祷卡片,老五抽着烟,朝盛鱼的浅盘子吐烟圈;那只没眼睛的黄鱼是从地下湖里捞上来的。“妹妹们,喜从天降:费耶罗的老朋友来分享美好的回忆,点亮我们的生活。好生招待她,就像你们对我。”很不幸,她说错了话,因为这几个妹妹对飒芮玛全都又妒又恨。为什么她嫁的男人这么早死,害她们不仅要做一辈子老姑婆,而且权利和满足也要被剥夺?
艾芙芭整顿饭一语不发,头也不抬。她倒是大口吃鱼,还有芝士和水果。飒芮玛从用餐习惯猜她过去守过“食不言”的戒律,事后果然得知她是默修女院出身。
她们坐在音乐室里,端出珍贵的雪莉酒,各自倒了一杯;老六为了给大家助兴,五音不全地唱了一支小夜曲。女客人似乎苦不堪言;几个姐妹偷着高兴。飒芮玛叹口气。对这个客人,只有一句话可说:她比飒芮玛年长。或许在小住期间,艾芙芭能打起精神,听飒芮玛倾诉日子如何难熬。能和外人聊聊,真是一件幸事。

2

一周过去了。飒芮玛吩咐老三:“去告诉客人姑姑,说我明天上午茶时间在日光浴室见她。”飒芮玛想,艾芙芭住了这么久,应该缓过来了。那个愁眉苦脸的绿皮肤女人动作迟缓,不知是受了诅咒还是得了什么怪病。她走路像抽风,要么在院子里昂首阔步,要么跺着脚冲进饭厅,似乎想用鞋跟在地板上戳个窟窿出来;手肘永远折成直角,双手不自觉地攥紧又松开。
飒芮玛自觉比什么时候都有分量,但她的标准并不高。她很高兴身边能有个同龄人,虽然她心里没底。几个妹妹反感飒芮玛对客人这么热忱,可惜入冬后下山的关卡已经封锁,让客人打包走人,踏上危机四伏的山谷,无论如何也说不过去。五姐妹聚在客厅,一边忙着给不知感恩的穷人准备仙诞节礼物,钩织可恶的灰色隔热锅垫,一边商量对策。她们说她有病,迟钝、没人要(言外之意是还不如她们几个,这个想法让她们极度满足),受了诅咒。那个胖成球的小子是她儿子、奴隶还是使魔?她们背着飒芮玛,管住在石屋里的女人叫女巫姑姑——指的是远古传说中的宫布里亚;和奥兹其他地方相比,凯尔山区流传的故事更恶毒、更深入人心。
最起劲的还要数飒芮玛的二儿子玛涅克。这天上午,几个男孩儿站在垛口前往外边撒尿(可怜的诺尔只好假装对这个游戏没兴趣),玛涅克问:“要是我们往姑姑身上尿尿会怎么样?她会不会大叫?”
里一尔回答:“她会把你变成癞蛤蟆。”
“不是,我是问她会不会疼?她好像一碰水就哆嗦。她是不是连水都不喝?还是喝了肚子疼?”
里一尔这孩子从来不大细心,他只说:“我觉得她不喝水。有时候她洗东西,总是用刷子棍子什么的。我们最好别往她身上尿尿。”
“还有她那些蜜蜂、猴子,养着有什么用?有魔法吗?”
里一尔回答:“是啊。”
“是什么魔法?”
“不知道。”几个孩子从让人头晕目眩的陡崖边走开,诺尔跑过来说:“我有一根魔法草秆。”她举着一根棕色的硬草糜,“女巫扫帚上的。”
玛涅克问里一尔:“扫帚有魔法吗?”
“有啊,扫地可快了。”
“它能说话吗?有什么魔力?都说什么了?”
几个孩子着了迷。里一尔成了焦点,不禁得意起来,脸也涨红了。“我不能说,这是个秘密。”
“要是我们把你从塔楼推下去,那还是秘密吗?”
里一尔琢磨了一下。“什么意思?”
“你不说,我们就把你推下去。”
“不许推我,你们几个白痴。”
“扫帚要是有魔法,就会飞过来救你。而且你这么胖,掉下去也会弹起来。”
伊尔姬和诺尔想象着那个画面,忍不住哈哈大笑。
玛涅克满脸笑意:“我们只想知道扫帚跟你说了什么秘密。快说,不然就把你推下去。”
诺尔说:“你这么对他不好,他跟我们是一起的。得啦,我们去食品间找几只老鼠交朋友去。”
“等会儿,先把里一尔推下去再说。”
“不要,”诺尔说着就哭了,“你们男生真坏。里一尔,那把扫帚真有魔法吗?”
但里一尔什么也不肯说了。
玛涅克从屋顶扔了一块卵石下去,好像过了很久很久,大家才听到“哒”的一声。
转瞬间,里一尔眼睛底下就露出两只大眼袋。他两只手贴在身体两侧,像军事法庭上受审的叛国贼。他说:“女巫会很生你的气,她会恨你。”
“我看不会,”玛涅克说着往前迈了一步,“她才不在乎呢,她关心猴子也不关心你,你死了她都不会注意。”
里一尔倒吸一口气。虽然刚撒过尿,他松垮垮的裤子裆部却湿了一片。玛涅克叫他哥哥:“瞧,伊尔姬,他连怎么保命都不懂,是吧?当然也不是什么损失。行啦,里一尔,快告诉我,该死的扫帚跟你说了什么?”
里一尔上身一鼓一鼓,像个风箱。他小声说:“扫帚跟我说——说——说你们都得死!”
玛涅克说:“啊,就这个呀,我们早就知道了,人人都得死,我们知道啊。”
里一尔大吃一惊:“你们知道?”他就不知道。
伊尔姬催促道:“走吧,我们去食品间抓几只老鼠,切掉尾巴,用诺尔的魔法扫帚梗捅老鼠眼睛。”
诺尔大喊:“不要!”伊尔姬却手疾眼快,一把抢走了扫帚梗。玛涅克和伊尔姬两个人沿着女墙咚咚地跑下台阶,像四肢灵活的牵线木偶。里一尔委屈地长叹一口气,定了定神,理了理衣服,也跟在后面,像翡翠矿里苦命的侏儒矿工。诺尔却没动,她不服气地抱着肩膀,皱着下巴,一脸泄气。她冲山下啐了一口,好受了一点,这才去追那几个男孩儿。

 
上午茶时分,老六把客人领到日光浴室。她端着一盘石块一般硬邦邦的小饼干,放在桌子上(上面铺的毯子泛着棕色,图案也磨掉了),背着姑姑得意地笑了。飒芮玛已经完成每日例行的精神礼拜,觉得胸有成竹。
飒芮玛说:“你已经住了一个礼拜,看来还要继续待下去。”老六磨蹭半天,斟上苦根咖啡才退下,她也没理会。“大雪封山,北边的路走不通,这里到草原之间也没有安全港。山里的冬天最难熬,我们虽然有吃有喝,也有人陪,不过能有点新鲜最好不过。要加奶吗?我不知道你究竟有什么——打算。我是说等你在这儿待够了以后。”
艾芙芭开口了,但不像是对飒芮玛说的,更像自言自语:“听说山里有洞穴。我在歇尔浅滩的圣格琳达修女院住过几年,就在翡翠城外。修女院总有些要人去礼拜。我们都发过缄默誓言,不过大家还是爱聊些有的没的。小修女院嘛。我原来琢磨,从这儿离开之后,不如去找个山洞,然后——”
飒芮玛接口道:“料理家务。”仿佛这跟结婚生孩子一样稀松平常,“我知道的确有这种人,离这儿不远的碎瓶峰西坡就有一个老隐士,听说他住了好些年,已经回归了自然原始状态。我是指他本人的自然。”
“不声不响的生活。”艾芙芭望着咖啡,碰也不碰。
“听说这个隐士全然不顾个人卫生。从我两个儿子两个礼拜不洗澡散发的气味判断,我看这是防御野兽的天然武器。”
“我没打算在这儿待太久。”小艾扭着脖子,像鹦鹉似的,神色古怪地盯着飒芮玛。飒芮玛警惕起来:啊,当心。其实她有点喜欢这个客人。当心,她要把话头抢过去了。那可不行。客人接着说:“我本来只想住一两天,顶多三天,趁没入冬,找个地方躲起来。可惜我算错了日期,我想的是史兹和翡翠城入冬的时间和预兆。你们这儿提前了六个礼拜。”
飒芮玛回答:“入秋早,开春晚,呜呼。”她本来踩着脚垫,这会儿两脚平平地踩着地面,表示事情严肃,“好了,我的新朋友,我有话要跟你说。”
小艾接口道:“我也是。”但飒芮玛这次一直说了下去。
“你以为我缺乏教养,当然你的看法不错。哎,我被选作童妻之后,家里从吉利金请了个女教师,教我们姐妹用动词、名词、色拉餐叉。不久前我才学会读书识字。不过对于礼仪规范,我大都是从费耶罗那里学来的。他受过教育回来以后,曾耐心地指导我。不消说,我免不了失礼。你背地里笑我,实在合情合理。”
艾芙芭冲口而出:“我没有背地里笑人的毛病。”
“无所谓。总之,我自有主张,我虽然没念过书,也懂得察言观色,虽然养尊处优——想必你知道,七岁嫁人,在城堡幕墙后面长大。凡事我自有定夺,谁劝也没用。我还没说完,”艾芙芭想插嘴,她制止了,“时间多的是,而且这儿阳光多好,是吧?我自己的小窝。
“在我看来,你来这儿是为了——不妨这么说吧——倾吐什么可悲的心事。你脸上写得清清楚楚。不用大惊小怪,亲爱的,我最了解这种表情,这种背着重担的样子。记得吗,一年到头,我那几个好心的妹妹知无不言,坦白如何恨我、为何恨我。”她微微一笑,得意自己的伶牙俐齿,“你想卸下担子,扔在我脚下,或者甩在我肩上。你大概想哭一场,道声再会,然后走人。等你离开这里,就等于抛弃全世界。”
小艾反驳道:“我不会做出这种事。”
“你会的,只是你自己还不知道。你在世界上再无牵挂。客人姑姑,我知道自己能力有限,也知道你来的目的。你告诉过我,在大厅里说的,你说是你害死了费耶罗——”
“我——”
“住口。我不许你说。这是我家,我是王子遗孀,虽然只是名义上的鸡屎王妃,至少在听不听的问题上是我说了算。就算是为了让客人好过一点。”
“我——”
“住口。”
“我并不想让你背上担子,飒芮玛,我只想让你明白真相,卸下这个担子——你答应的话,会更宽大、更轻松;宽恕,无论对施予者还是接受者,都是一种恩赐。”
“说我更宽大那句,我就不计较了。不过决定权在我。我认为你对我不怀好心。你不怀好心,但全然不知。你想惩罚我。或许是怪我不是称职的太太。你不怀好心,却自欺欺人,以为这是什么治病疗伤的必然过程。”
艾芙芭问:“他是怎么死的,你至少知道吧?”
“我知道他惨死异乡,知道他死不见尸,知道他在私会情人。”飒芮玛一时失了分寸,“我不在乎究竟是谁,我心里有数,不管那个可恶的查福瑞爵士怎么——”
“查福瑞爵士!”
“我叫你住口。不许再提。姑姑,我有个建议,希望你不反对。要是你愿意,不如跟那孩子搬到东南塔楼去。有两间开阔的圆形房间,高高的屋顶,采光也好,比那间透风的石头棚屋暖和得多。你有单独的楼梯通往正厅,和我那几个妹妹互不干涉。你总不能在石屋里住上一冬啊。那孩子最近一直面无血色,好像肿了一圈,我看是冻坏了。不过你住过去有一个条件:我的意见不容置疑。我不想跟你讨论先夫,也不想讨论他的死因。”
艾芙芭大惊失色,像被打败了。“我只能从命。只限于眼下这段时间。丑话说在前头,我打算和你成为知己,好让你最终改变心意。我想你需要了解真相,需要跟人倾诉,我也一样。我不能就这样一走了之,一定要你真心答应我——”
飒芮玛喝道:“够了!你去吩咐门楼的脚夫,叫他替你把行李搬到塔楼。走吧,我带你去看看。你怎么没喝咖啡。”她说着站起身。一时间气氛尴尬,飒芮玛站在地毯上,心中半信半疑,激烈交锋,一如阳光中的尘埃。她柔声说:“来吧,至少你该住得暖和点。我们其亚莫科的乡下老鼠,这一点总该做得到。”

3

在艾芙芭看来,这根本是女巫的住处。她如鱼得水。和童书里描述的好女巫住处一模一样:依着塔楼的弧度,四壁呈拱形。只有一扇朝东的大窗,开在背风向,无论开窗关窗都不会把人或者东西刮到白雪皑皑的山谷里。极目远眺,大凯尔山如同一排哨岗,随着太阳的角度变换色彩:日出时一片紫黑色,正午变成蓝白相间的屏风,黄昏时则映成金黄和赤红。偶尔冰雪夹着碎石滚落,传来隆隆的轰鸣。
寒意逼人。艾芙芭不久就吸取了教训:除非知道别的房间火更旺,否则还是按兵不动的好。除了飒芮玛,她也并不想和屋里的其他人作伴。飒芮玛带着孩子住在西翼——伊尔姬和玛涅克两个儿子,诺尔一个女儿;她五个妹妹住东翼,只论排行,就算以前有名字,也因为常年不用荒废了。她们仗着嫁不掉,霸占了最好的房间,不过日光浴室却归飒芮玛。至于里一尔每晚窝在哪儿,艾芙芭毫无头绪,反正他每天早上按时现身,清理乌鸦笼子里的粪便。他还负责给她端可可。
仙诞节近了,大伙又搬出萎靡不振的装饰;上面的金粉差不多掉光了。几个孩子闹了一整天,在走廊里挂满小玩具小挂件,害得大人动不动就磕到脑袋骂骂咧咧。玛涅克和伊尔姬拿着锯子,偷偷溜出城堡,去砍云杉和冬青枝。诺尔没跟去,待在城堡里画画,都是些城堡欢天喜地的场景;画纸是她跟里一尔在女巫姑姑的屋子里翻出来的。里一尔说不会画画,不知道跑哪儿去了,或许是想躲着玛涅克和伊尔姬。屋子里静悄悄的,突然间,厨房传来铜锅叮叮咣咣的动静。诺尔跑去瞧热闹,里一尔也从不知什么秘密角落跑了出来。
是齐天理。小猴子发了疯,蹿上灶台上头挂的放厨具的转盘,弄得吱吱响。烤姜饼的五姐妹纷纷冲它扔面团,想把它打下来。
诺尔问:“它怎么进来的?”
老二嚷:“里一尔,快把它弄出去,下命令啊!”齐天理其实并不听里一尔的话,它一下跳到衣橱顶上,又蹿到装干货的大筒上,紧跟着拉开抽屉,发现了珍贵的葡萄干,赶忙往嘴里塞。老六喊:“你们俩,去大厅里搬梯子过来。”等他们搬了梯子,齐天理已经蹿回转盘上。转盘呼呼转动,咔哒作响,像狂欢节上的旋转木马。
老四往碗里放了一块甜瓜泥做诱饵,老五老三解下围裙,等猴子一下来就把它轰出去。齐天理目不转睛地瞧着水果,这时门突然开了,砸在墙上“嘭”的一声,只见艾芙芭懒洋洋地走进来。她喝道:“闹什么闹,吵得人头都大了。”接着她瞧见了齐天理,一下子懊悔起来,一脸痛苦;她也看到两个姑娘抖着沾满面粉的围裙,为它埋下陷阱。
她质问:“搞什么鬼?”
老二悻悻然地小声回嘴:“用得着吼么。”两姐妹放下了围裙。
“你们究竟什么意思?到底怎么回事?你们个个像煞风景,嗜血成性!对这个可怜的小家伙,你们居然气得脸都白了!”
老五说:“我看不是气的,是面粉吧。”几个姐妹哧哧笑了。
小艾怒道:“卑鄙野蛮。”接着召唤道:“齐天理过来,下来呀。快点。你们几个活该嫁不掉,免得给世上添一堆心狠手辣的野蛮鬼。你们不许碰这只猴子一根寒毛,听到没有?它究竟怎么跑出来的?我去日光浴室找你们大姐了。”
诺尔这才想起来:“啊,姑姑,对不起,是我们。”
“你们?”她转过身望着诺尔,仿佛第一次见到她。诺尔心里很不踏实,畏畏缩缩地往后退,一直贴到地窖冰冷的门上。小艾问:“你们在我屋里鬼鬼祟祟做什么?”
诺尔的声音微不可闻:“找纸。”她豁出去了,“我给每个人都画了画儿,你想看吗,跟我来吧。”
艾芙芭抱着齐天理,跟两个孩子走进冷飕飕的大厅。风从前门吹进来,纸张哗啦哗啦地打在石雕上。五姐妹远远地跟在后面。
小艾怒气全消。她静静地说:“这是我的纸,我没答应给你用。你看,背面都写了字。你知道什么是‘字’吗?”
诺尔厚着脸皮回答:“怎么不知道,你当我白痴吗?”
艾芙芭命令道:“不许再动我的纸。”说完就带着齐天理飞奔上台阶。塔楼的门“嘭”地关上了。
老二打圆场:“谁想帮忙做姜饼小人?”她很庆幸没被敲脑袋,“我的小山雀,大厅真漂亮,我保证普蕊涅拉和洛林今天晚上会赞不绝口。”两个孩子跟着回到厨房,用姜饼捏了小人、乌鸦、猴子、小狗,但是没做成蜜蜂,因为蜜蜂太小了。伊尔姬和玛涅克拖着积雪的绿树枝进了门,把东西往石板地上一扔,也来做姜饼小人,净捏些下流的形状,不肯给两个小不点看。两兄弟还非得嚼生面团,歇斯底里地大笑,搞得每个人都一肚子火。

 
第二天早上,孩子们一起床就跑下楼,看洛林和普蕊涅拉来过没有。果然有一只棕色的柳条篮子,打着金绿相间的丝带(飒芮玛的孩子们连续几年见到的都是同一只篮子同一条丝带),里面放着三只五颜六色的小盒子,每只盒子里都装着一个橘子、一只玩偶、一小包弹珠和一只姜饼老鼠。
里一尔问:“我的呢?”
伊尔姬说:“没有哪个盒子写着你的名字哦。瞧:伊尔姬、玛涅克、诺尔。大概普蕊涅拉送到你老家了吧。你以前住哪儿?”
“不知道。”里一尔说着就哭起来。
诺尔好心地说:“别哭,我把我的老鼠尾巴给你好了,就尾巴。但你得先说,求你把你的老鼠尾巴给我好不好?”
里一尔含混不清地跟着念:“求你把你的老鼠尾巴给我好不好?”
“我发誓听你的话。”
里一尔跟着咕哝。交易完毕。里一尔觉得丢脸,没跟别人提起没收到礼物的事。飒芮玛姐妹一直蒙在鼓里。
艾芙芭一整天都没露面,只传话说一到仙诞前夜和仙诞节她就不舒服,需要静养,不想任何事打扰,不管是吃饭还是有客人找;也不想被任何噪音吵到。
飒芮玛独自来到私人礼拜堂,在圣日里怀念她挚爱的先夫;五姐妹带着孩子们唱颂歌,都拼命扯开了嗓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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