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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克 二

3

暑假就这么开始了。巴克考试及格,得以在布里斯科学院念完最后一年。日复一日,他奔到三女王学院图书馆,顶着档案部负责人巨型犀牛的灼灼目光,乖乖坐下清洁古老的手卷——看得出,这些古董一百多年才有人翻一次。碰到犀牛出去,他就得空和左右两边的学生开两句玩笑。这两个同伴都是典型的“三女王”学生,飞短流长、琐琐碎碎,爱用切口,嘻嘻哈哈,讲义气。他们心情好的时候,巴克很爱跟他们相处,要是心情差,也相当讨厌。克罗普和蒂贝特;蒂贝特和克罗普。他们有时候说话过火或者不入流,巴克就佯装不懂,两个人也会很快收敛;这种情况大概每周有那么一次。到了下午,三个人带着芝士三明治来到自杀运河岸边,看天鹅游来游去。有学生在河里划船锻炼,那身肌肉看得克罗普和蒂贝特心醉神迷,一个马趴跌在草地上。巴克爱取笑两句,并没有什么恶意,一边默默等着命运将葛琳达带到他身边。
他并没有等很久。菜园密会后大概过了三周,这天上午狂风大作,爆发了一场小地震,“三女王”图书馆震出轻微的裂痕,因此闭馆修缮。蒂贝特、克罗普和巴克照例带着三明治,在茶水间倒了几杯茶,来到绿草茵茵的岸边,挑了他们最爱的地点席地而坐。一刻钟后,就看到克拉掣阿妈带着葛琳达和另外两个女学生走过来。
克拉掣阿妈说:“我们好像认识你。”葛琳达矜持地站在她身后;遇到这种场合,需要下人代为问明各人的身份,再由大家寒暄。克拉掣阿妈高声念:巴克、克罗普和蒂贝特学士,见过葛琳达、莘莘和普芳妮小姐,然后往旁边走了几步,让几个年轻人叙话。
巴克一跃上前,微微一鞠躬。葛琳达说:“巴克学士,这件事我答应过你:敢问最近还好吧?”
巴克答道:“很好,多谢关心。”
蒂贝特说:“他像个熟透的桃子。”
克罗普坐在他身后几步处,说:“从我这个角度,堪称令人垂涎。”巴克扭头瞪着他俩,克罗普和蒂贝特立刻规矩了,假装生闷气。
巴克看她喜怒不形于色,回道:“葛琳达小姐,你呢?你也好吧?暑假能在史兹碰到你,真叫人高兴。”他说错话了:家境好的女孩都回家过暑假去了,而葛琳达,堂堂一个吉利金人,居然给困在这儿,像个蛮支金人,甚至是平头百姓!她心里准不是滋味。扇子举起来了,眼睛垂下去了,莘莘和普芳妮两位小姐默默按着她的肩膀表示同情。葛琳达打破僵局。
“我的好姐妹普芳妮和莘莘两位小姐在拙致湖畔租下一栋房子消长夏。是座小小的避暑屋,在永无谷村附近。我打算同去,懒得长途跋涉回珀莎山啦。”
“想想就清凉。”巴克注视她涂了指甲油的指甲尖、蛾黛色的睫毛、琉璃般柔亮的脸颊、人中那一小块敏感的肌肤。映着夏日的晨光,她每一处细节都放大了,危险而醉人。
克罗普说了声“悠着点”,就和蒂贝特同时跳起来,一人一边架起巴克的胳膊。巴克这才想起要呼吸。他一时想不出说什么好;克拉掣阿妈一圈一圈地转动手提包。
蒂贝特开口解围:“我们在打工呢,给‘三女王’图书馆。给文学主持家务。我们是文化的清洁女佣。葛琳达小姐,你打工吗?”
葛琳达说:“我才不要,学了一年,我需要休息。这一年叫人心力交瘁,心力交瘁啊。读书读得我现在还眼睛痛呢。”
“你们两位小姐呢?”克罗普口气随随便便,简直不成体统。两个女生吃吃笑着暗示不妥,缓缓走开了。这次邂逅属于她们的朋友,和她们无关。巴克回过神来,感觉到气氛又活络起来。他没话找话,只想把她们留住。“那小艾小姐呢?你那位室友怎么样?”
葛琳达厉声说:“固执任性,难伺候。”这才是她正常的声音,不是那种社交场合微不可闻的低语,“不过感谢洛林,她找了份工作,我总算能缓口气了。她整天跑实验室图书馆,给迪拉蒙德博士帮忙。你认不认得他?”
“迪拉蒙德博士?我认不认得他?他可是史兹最厉害的生物学讲师啊。”
“哦,对了,他是头山羊。”
“对对。他能教我们就好了,连我们那些教授都佩服他有本事。听说好多年前,在摄政时期以及摄政时期以前,布里斯科学院每年都请他来做讲座。但是自从实施新规定,这也行不通了,所以我没机会真正认识他,只在去年的诗歌晚会上见过,虽然只见了一面,也心满意足——”
葛琳达打断他:“哦,他总是唠叨个没完,虽然有学识,但是没个分寸,不知道什么叫惹人烦。总之,小艾小姐整天用功,忙东忙西的。她一提起来也是没完没了。我看是传染!”
克罗普说:“哦,实验室嘛,自然要生育繁殖的。”
蒂贝特说:“没错。对了,恕我多嘴,你果然动人,看来巴克并没有夸夸其谈。我们原来都觉得是他想象力过盛,因为相思成病,欲壑难填——”
巴克赶紧说:“知道吗,你的小艾小姐,加上我这两位昔日的朋友,我们的友谊真是毫无希望。我们不如定下决斗,互相残杀如何?背对背各走十步,转身开枪?能省多少事啊。”
葛琳达不欣赏这种幽默感。她不耐烦地点点头,几位女士随即踏上石子路,沿着蜿蜒的运河走远了。他们听到莘莘小姐压低声线,像喘不过气似的说:“呀,天啊,他还挺可爱的,像个玩具。”
声音飘远了。巴克扭过头就要冲克罗普和蒂贝特发火,两个人却伸手挠他胳肢,结果三个人瘫成一团,剩下的午餐就此毁了。巴克本想跟两位朋友说说理,但他们既然改不了脾性,巴克也就压下了这种冲动。况且,假如葛琳达小姐真的认为他没希望,开不开这种无伤大雅的玩笑,又有什么关系?

 
又过了一两个礼拜,巴克趁下午放假,跑到铁路广场。他在书报亭前晃来晃去。香烟,骗人的恋爱符咒,女子宽衣的猥亵小像,还有俗丽的落日画卷,上面都写着一句话箴言。“洛林活在每一颗心中。”“谨遵大巫师律法,大巫师律法保你得法。”“求无名神庇佑奥兹社会清明。”巴克总结了一下:异教、政府官话、过时的统一教思想。
就是不见什么保皇派的言论。自从大巫师推翻摄政奥兹玛掌权后,在十六年的苛政下,那些人都销声匿迹了。论血统,奥兹玛是吉利金人,总会有人暗中谋划反对大巫师吧?但话说回来,大巫师当权后,吉利金日益繁盛,因此保皇派也都乖乖闭嘴。除此之外,风闻朝中严厉打击叛党和九头狮党,传得人尽皆知。
巴克买了一张翡翠城外印的报纸,虽然是几个礼拜前的旧报,不过是他好些日子以来见到的头一份。他到咖啡馆坐了下来。有篇文章报道御花园有动物异见分子作乱,被翡翠城禁卫军镇压。他翻找各省的新闻,找到一篇补白,讲蛮支金州旱情仍不见缓解;下了几场雷暴雨,可惜毫无助益,只是地表湿润,水汽要么蒸发,要么迅速渗到土里。据说玟窟斯地下埋藏着地下湖,蓄水量足够供给全奥兹,但开凿运河连通全国上下的主意,人人嗤之以鼻。想想耗费!至于如何是好,各位州长阁下和翡翠城的意见南辕北辙。
巴克突然生出一股煽动思想:闹独立。他一抬头,看见艾芙芭正站在他面前,身边连奶妈或者阿妈都没带。
她说:“巴克,你这副表情真美妙,比爱情有意思多啦。”
“这也算是一种爱。”巴克说完才猛地醒悟,立刻站起身,“一起坐吧?快请坐。除非你没有陪媪不放心。”
艾芙芭二话不说坐下了,样子有点憔悴,巴克替她叫了一杯矿泉茶。她胳膊下夹着一个打着细绳的牛皮纸包裹,并解释道:“几件小玩意儿,给我妹妹的。她和葛琳达小姐一样,喜欢漂亮玩意儿。我在集市上淘了一条玟窟斯围巾,黑底,红玫瑰图案,黑绿相间的流苏。还有克拉掣阿妈给我织的一双条纹长袜,一并寄给她。”
巴克问:“我没听说你有妹妹呀,她也在我们托儿所吗?”
“她比我小三岁,”艾芙芭说,“很快也要来克拉厄学院了。”
“和你一样难伺候?”
“难伺候,但跟我不一样。我家的娜瑟萝呀,生来有残疾,很严重,所以可不好对付,连摩瑞宝院长也不明所以。不过那时候我就大三了,估计有胆子跟院长作对了。要说什么事儿最叫我生气,就是谁敢为难娜瑟萝。她本来就够不容易的。”
“是你妈妈照顾她?”
“我妈去世了,我爸做主,在名义上。”
“名义上?”
“他虔心向教。”艾芙芭打了个手势,手心冲下画圈,意思是说,就算你成天推磨,要是根本没有谷子,再好的磨石也磨不出面粉来。
“看来你们过得挺苦的。你妈妈怎么去世的?”
“难产。面试到此结束。”
“快跟我讲讲迪拉蒙德博士。听说你在给他帮忙。”
“快跟我讲讲你俘获‘冰雪女王’葛琳达之心的妙计。”
巴克是真心想知道迪拉蒙德博士的事,可艾芙芭这么一打岔,他不由自主。“小艾,我决不放弃!我一见到她就神魂颠倒,像血管里着了火。舌头打结,各种想法都像幻觉。就像做梦似的。神思恍惚,像你做梦的时候。”
“我不做梦。”
“告诉我,有希望没有?她怎么说?她有没有设想会对我改观?”
艾芙芭双肘拄在桌子上,十指交叉,两根食指相对,压在发灰的薄嘴唇上。“知道吗,巴克,其实呢,我现在也挺喜欢葛琳达的。别看她表面上自我陶醉,其实她的头脑也没闲着。她的确愿意思考问题。她真正开动脑筋的时候,如果有人旁敲侧击呢,她或许就会对你——据我猜测哈,发展些好感出来。不过等她变回自己,我是指每天花两个钟头打理那头迷人卷发的姑娘,就仿佛有头脑的葛琳达进了她体内的柜子,把门一锁。或者说,她一遇到没法理解的难题,就会躲起来闹脾气。这两个葛琳达我都喜欢,不过我还是觉得古怪。我也不介意扔下自己,可惜我没有法子。”
巴克正色道:“我认为你对她太苛责,并且你绝对是口无遮拦。要是她坐在旁边,听到你这么直抒己见,我看她准要骇然变色。”
“我不过是觉得当朋友就该这样,当然,我承认疏于练习。”
“嗯,我有点怀疑你对我的友谊。如果你真把葛琳达小姐当朋友,却还要在朋友背后把她批评得一无是处。”
巴克虽然不高兴,但也觉得,和他跟葛琳达那些琐碎的寒暄客套相比,这种谈话要有趣得多。他专断地说:“我要再替你点一杯矿泉茶。”这是他父亲的语气,“你要跟我讲讲迪拉蒙德博士的事。”
“茶就算了,这杯还没喝完呢,而且我看你的荷包也不比我的充裕。跟你讲迪拉蒙德博士的事没问题,除非你觉得我观点偏颇,会冒犯到你。”
“拜托了,或许是我看错了。瞧,天这么好,我俩又都出了校园。对了,你怎么一个人出来了?摩瑞宝院长批准你出来放风?”
艾芙芭咧嘴一笑:“自个儿猜呗。既然你能利用菜园子和马厩棚顶随意进出克拉厄学院,我看我也能。而且没人发觉我不在。”
巴克故意激她:“恕我不能相信,你可不是那种让人视而不见的角色。好了,快讲迪拉蒙德博士吧,他可是我的偶像。”
艾芙芭叹口气,终于放下包裹,打算留下来长谈了。她讲道,迪拉蒙德博士正潜心研究自然本质,用科学方法鉴别动物和动物、动物和人类器官组织之间的根本差异。她通过亲自收集资料发现,相关文献是清一色的统一教论调,再之前是异教论调,根本经不起科学分析。“别忘了,史兹大学最初就是一间统一教修道院,别看有教养的精英人士自视宽容,统一教的偏见还是根深蒂固。”
巴克说:“可我也是统一教徒啊,我看这并不矛盾。无名神顾及各种生灵,又不只人类。你是不是说早期统一教教条里暗含歧视动物的思想,影响一直延续到现在?”
“迪拉蒙德博士就是这么想的,而且他也是统一教教徒。谁要是能把这个悖论解释清楚,我心甘情愿入教。我真心敬佩山羊先生,不过我真正感兴趣的是其中的政治元素。要是他能分离出什么生物构造,证明在肉体看不见的组成间不存在任何差别,人类和动物两者之间——甚至包括和动物三者之间——那,你明白这其中的意义吧。”
“没,我没明白。”
“要是迪拉蒙德博士能用科学证明人类和动物不存在本质不同,那‘动物流动禁令’自然就行不通了,不是吗?”
“啊,得了,你这个美好未来的蓝图,纯粹是痴人说梦。”
“想想看,想想吧,巴克。大巫师还有什么理由继续颁布那些‘禁令’?”
“谁又能劝得动他?大巫师已经解散了议事厅,是永久性的。小艾,我看大巫师对意见不会从善如流,就算是迪拉蒙德博士这么德高望重的动物。”
“可他必须得听啊,他是一国之首,他有责任听取知识的进步。等迪拉蒙德博士有了确凿的证据,他会给大巫师写信,开始争取变革。他也一定会竭尽所能,让全国上下的动物都知道他奋斗的目的。他又不傻。”
巴克说:“那,我又没说他傻。依你看,他还要多久才能找到充分的证据?”
艾芙芭说:“我不过是学生下手,他的意思我都不理解。我不过是个秘书、抄写员——你知道,他没法用蹄子拿笔,自己写不了东西。我的工作就是他说我写,整理文件,奔到克拉厄学院图书馆查阅资料。”
巴克说:“要找那种资料,布里斯科学院图书馆岂不是更好,还有‘三女王’,我暑假在那儿打工,那儿有一大堆资料,关于修士观察思考动植物生命的。”
艾芙芭说:“我知道我没什么代表性,不过根据传统规定,女学生不得进入布里斯科学院图书馆,现在因为动物禁令——至少目前看,连迪拉蒙德博士也进不去了。那些宝贵的资源对我们来说触不可及。”
巴克无所谓地说:“这个嘛,要是你知道具体要找什么……这两个馆我都来去自如。”
“等可敬的迪拉蒙德博士查出动物和人类的差别,我会建议他用同样的理论分析性别差异。”艾芙芭说完这句话,才听懂巴克的意思。她伸出一只手,好像要碰他。“啊,巴克啊巴克。我这周就把需要的资料列出来给你。但你可别提我的名字。‘磨人宝’院长怎么刁难我都无所谓,我只是不想她拿我妹妹娜瑟萝出气。”
她一口气喝光了茶,拿起包裹,迅速站起身,巴克措手不及,匆忙起身告别。正享用着午前茶点的其他顾客手里正举着报纸或者小说,都抬头望向那个举止笨拙的女孩推门而去。巴克重新落座,还没完全消化自己承诺了些什么,但他慢慢地、彻底地醒悟到,这天上午,用茶的顾客中并没有动物。一只动物也没有。

4

多年以后——巴克将活到白发苍苍——他想起那个暑假,就会闻到那股陈腐的旧书味,看到古老的字符在眼前跳跃。他在发霉的书堆里潜着脚步,在铺满牛皮纸手卷的红木书桌前流连。整整一夏,青石直棂和横档框出的菱形玻璃窗总是在细雨中漫起水汽;雨小而勤,几乎像沙子一样脆弱又恼人。不过雨水永远落不到远方的蛮支金州;巴克尽量不去想。
克罗普和蒂贝特也给揪来为迪拉蒙德博士查资料。两个人一上来就商量乔装易容——道具夹鼻眼镜、扑过粉的假发、高领斗篷,“三女王学生戏剧舞蹈社”的储物柜库存丰富,应有尽有。巴克好不容易劝他们放弃。不过,等两人明白任务严肃之后,便干劲十足。巴克、艾芙芭和他俩在铁路广场的咖啡馆每周碰一次面;那段日子雾气漫天,艾芙芭总是用一件带兜帽和面罩的棕色斗篷裹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两只眼睛。她戴着一双破旧的灰色长手套,得意地说是从殡仪执事那里买的二手货,因为从前在葬礼上用过,所以价格低廉。她竹竿似的两条腿套了两层长棉袜。第一次碰面,巴克一见她就说:“我好不容易劝克罗普和蒂贝特,可别给我往探子打扮,你可好,穿得像宫布里克巫婆本尊。”
“我穿衣服不是为了取悦你们几个男生。”艾芙芭扯下斗篷,里子冲外叠起来,免得打湿的羊毛碰到皮肤。偶尔有顾客抖着雨伞走过,艾芙芭总是要躲开,就算被丁点水滴沾到也要缩起身子。
巴克问:“小艾,你要保持干燥,是因为宗教信仰吗?”
“我跟你说过,我搞不懂宗教,不过信仰这个概念,我倒是开始理解了。无论如何,依我看,凡是有精神信仰的人都是精神病,应该被关起来。”
克罗普总结道:“故此,你才厌恶水。可能趁你不备,那就是施洗之水,然后你这个散漫的不可知论者就要丧失自由了。”
艾芙芭说:“我以为你忙着自恋,没空注意我心智异常呢。行了,同学们,今天有什么发现?”
每一次巴克都暗想,要是葛琳达在就好了。几周以来,这种亲切的情谊在他们之间滋长,这是种前所未有的体验——轻松自在,甚至妙语连珠。他们弃传统不顾,彼此省了敬称,相互抢白、笑笑闹闹,因为肩负了一项秘密任务,自负英勇无畏、高人一等。克罗普和蒂贝特并不怎么在乎动物、禁令之类的,两个人都出身翡翠城,父亲一个是税务员,一个是皇宫安全谏官,但艾芙芭的热忱让他们深受感染。巴克也越来越用心。他幻想葛琳达跟他们围坐在一起,放下大小姐的矜持,因为分享同一个秘密任务而双目炯炯。
一个阳光灿烂的下午,艾芙芭说:“我还以为自己看遍了各式各样的热情呢。我是说,跟着做统一教牧师的父亲长大,还以为宗教是一切思想和信念的基础。但是朋友们!这周迪拉蒙德博士的研究有了新突破,我不清楚具体内容,反正他在透明玻璃上放了一点机体组织,用蜡烛打光,用一对透镜不知怎么摆的,进行了观察。他开始口述,一时得意忘形,竟然唱了起来。他把发现编成了咏叹调!歌词吟咏结构、颜色、有机生命的基本形态。他那把嗓子像砂纸似的,山羊嘛,你们可以想象;但他唱得那么婉转动听!注释的震音,分析的颤吟,意义的延绵音:长久的凯旋之声!我敢说肯定有人听见。我不知不觉也跟着唱起来,像作曲系的学生一样,把音符复述给他听。”
因为这一发现,可敬的博士信心大增,要求大家集中方向,深入挖掘。他暂时还不能公开发现结果,而要先找到在政治上最有利的表述方式。到了夏末,他们开始翻查洛林教徒和早期统一教徒探讨动物和动物创造和分化的论述。艾芙芭解释道:“目的不是要在那些统一教修士、异教祭司和女祭司的前科学观点中总结什么科学理论。迪拉蒙德博士想证实古人对这件事的看法。要是知道那些老古董用什么办法自欺欺人,那么反对大巫师那些不公的律法,理由就更充分了。”
这项任务颇有趣味。
蒂贝特说:“对《奥兹亚特》之前的创世神话,我们多多少少都知道一些。”他一甩金色的刘海,夸张得像舞台表演,“最通顺的版本说,我们亲爱的杜撰的仙女洛林御风而行,中途累了,于是停下歇息,在沙漠中召唤地下泉,深埋在干燥沙丘下的泉水听到召唤,汩汩地喷涌而出,滋补了奥兹土地上各式各样的生命,瞬间生机盎然。洛林喝饱了水,在三齿匙山顶睡了长长的一觉,醒来后痛痛快快地小解一番,这就是吉利金江的由来。河水绕过广袤的吉利金密林,直达玟窟斯最东部,一直流到止水湖。因为动物是‘陆源物’,所以比洛林和随从低级。干嘛那么看我,我知道这个词是什么意思——我查了,就是指生在地上或地表附近。
“植物茁壮生长,掀开的土块化为动物。洛林方便的时候,动物以为奔涌的水流是发洪水,是上天决意淹没它们的新世界,继而为生存绝望。恐慌之下,他们纷纷跃进洪流之中,打算横渡洛林之还元汤。有些胆小的中途折返,就永远地做了动物,成为牲口而载重、肉食而任人宰杀、猎物以供人消遣、为盈利而被买卖、因纯洁而受赞叹。那些坚持游上岸的,就获得意识和语言的天赋。”
克罗普喃喃地说:“有这份天赋,就能想象自己的死啦。”
“这样,就有了动物。从有历史记载以来,传统上一直把动物和动物区分开来。”
艾芙芭说:“小便的洗礼,变着法子一边解释动物的灵性,同时还要侮辱他们,是这个意思吗?”
巴克问:“那些淹死的动物呢?那才是真正的输家吧。”
“或者叫殉道者。”
“或者是地底下的冤魂,就是现在堵着水源,导致蛮支金大旱的罪魁祸首。”
四个人哈哈大笑,让人端上更多茶来。
巴克说:“我查到几篇晚期经文,统一教思想更明显,估计创世故事是根据异教传说来的,不过删减了不少。洪水发生在创世之后、人类出现之前,不是洛林可观的尿液,而是无名神唯一一次降临奥兹时形成的泪之海。无名神看到这片土地无时无刻不被悲伤笼罩,有感而发,潸然泪下。奥兹上下的咸水聚了一英尺深。动物攀着浮木和被连根拔起的大树漂在水面上。有些动物咽下许多无名神的眼泪,对同类滋生出深切的同情,于是开始收集漂浮物扎木筏。这些动物出于慈悲心拯救了同类,并因为这种良善而化成新的有灵生物:动物。”
蒂贝特说:“也是一种洗礼,不过是从体内的。内服,我喜欢这个。”
克罗普问:“那享乐信仰呢?女巫或者术士能不能念咒语把动物变成动物?”
艾芙芭答道:“我嘛,一直就在查这个问题。享乐信徒,就是所谓的乐徒认为,既然有人做过,不管是洛林还是无名神,那魔法也可以做到。他们甚至暗示,动物和动物之间最初产生分化,根源是宫布里克巫婆下了一道咒语,因为法力强大,经年不破,效力一直不减。这纯粹是煽动性言论,别有用心。谁也不知道宫布里克巫婆是什么,更不用说有没有这玩意了。据我看,这就是一撮分裂出来的洛林教徒搞出来的。我们根本没有证据证明什么魔法这么强大——”
蒂贝特插嘴道:“我们也没有证据证明神之伟大。”
艾芙芭说:“我看这个论点很不错,无论是针对神,还是针对魔法。别管了。总之,如果是一个延续已久的宫布里克咒语,就算有几百年,也可能有法子破解。或者他们认定没法破解,那也一样糟糕。这期间,术士继续研究媚术和咒语,动物却一点一点地丧失权利。但是因为进展缓慢,所以很难看出是一场贯穿始终的政治运动。情况很不妙,迪拉蒙德博士还没想好——”
艾芙芭一句话还没说完,突然掀起斗篷的帽子罩在头上,盖住了整张脸。巴克问她“怎么了”,她却打个了噤声的手势。克罗普和蒂贝特仿佛收到信号,立刻傻里傻气地吹牛,说什么职业目标是被沙漠海盗绑架,被逼大跳方丹戈舞,浑身上下只戴着手铐脚镣。巴克看不出有什么不对头:几个小职员在读赛马新闻,几位优雅的夫人喝着柠檬水读小说,一只嘀嗒人成磅地买咖啡豆,一个教授模样的老头在黄油刀口上把方糖摆来摆去,好像要证明什么定理。
又过了几分钟,艾芙芭才放下警惕。“那个嘀嗒人是克拉厄学院的,好像叫格洛魔。一般他总是跟在摩瑞宝院长屁股后,像只害相思的小狗。它应该没看到我。”
话虽如此,她仍然坐立不安,没心思聊下去了。她跟大伙明确了下一周的任务,四个人随即分手,分别消失在雾气弥漫的街头。

5

离新学期开学还有两周,艾弗里克从“十里茵”侯爵府提前返回布里斯科学院,他一身古铜色肌肤,闲散了一个夏天,迫不及待要找乐子。他嘲笑巴克居然跟“三女王”的学生称兄道弟;换作别的时候,巴克很可能渐渐疏远克罗普跟蒂贝特两个人,就此结束这段新生的友情。但今时不同往日:三个人忙着帮迪拉蒙德博士做研究,因此巴克对艾弗里克的嘲讽置之不理。
这天艾芙芭提起,葛琳达从度假的拙致湖给她寄了一封信。“说起来你都不信,她居然请我搭公共马车去过周末。准是和那些交际花住得太久,她无聊得疯了。”
巴克不解地问:“可她就是交际花啊,她怎么会无聊?”
“可别问我那个圈子有什么小秘密,估计是葛琳达小姐对社交有别的期许。”
“那小艾,你什么时候动身?”
“我才不去,手头的事太重要了。”
“信拿来我看看。”
“我又没带着。”
“带来给我看。”
“你有什么心思?”
“可能她需要你。她一向需要你。”
“她需要我?”艾芙芭纵声大笑,毫不留情,“哼,我知道你被她迷得糊里糊涂,我总觉得一部分责任在我。下个礼拜我把信拿来给你好了。不过巴克,管什么朋友不朋友的,我绝不会为了你开心就巴巴地跑去。”
第二个礼拜,她果然带了信过来。
亲爱的艾芙芭小姐:
受普芳公馆普芳妮小姐及明科氏莘莘小姐之托,特此来信。吾等夏天在拙致湖过得十分愉快,此地风和日丽,一切都令人心旷神怡。不知你可否愿意趁还未开学前来小聚,住上三四天,我们知道你暑假里一直辛苦工作,换一个环境吧。倘若愿意前来,也不必写信通知。只要乘公共马车到永无谷,下车步行或搭双轮马车,一两英里开外,到桥边即是。度假屋美丽可人,爬满了玫瑰和常青藤,叫做“松林随想”。谁会不喜欢呢!我衷心希望你来。这其中另有原因,恕我不敢宣诸笔端。至于监护人一事,我也一无头绪,因为克拉掣阿妈也在这里,还有克列普和温普两位阿妈。你自由决定吧。我们盼望与你促膝长谈,共度美好的时光。
永远爱你的朋友,
 葛琳达
 阿普兰亚朵恩纳氏
 长夏月33日正午
 于“松林随想”
巴克嚷道:“你非去不可!看她写的信!”
艾芙芭评论道:“看她写的信,就知道她不常写信。”
“她说‘我衷心希望你来’!她需要你,小艾。我要你非去不可!”
“哦,你要?你自己干嘛不去?”
“人家又没请我,我怎么好过去。”
“那简单,我写信叫她请你不就得了。”艾芙芭说着,伸手从口袋里掏铅笔。
巴克板着脸说:“艾芙芭小姐,你不必消遣我,这可不是闹着玩的。”
“你相思成病,真假不辨,而且我也不喜欢听你这句‘艾芙芭小姐’,你就是为了惩罚我不答应你。况且我也没法去。我没有监护人。”
“我来给你做监护人。”
“嘿!你以为摩瑞宝院长会答应!”
“这个嘛——不如,”巴克想了一想,“我那个朋友艾弗里克怎么样?他可是侯爵家的公子,他这个身份,就保证人品无可挑剔。侯爵世子啊,连摩瑞宝院长也要让三分。”
“摩瑞宝院长就算遇到飓风也不会让三分。还有,你就这么不顾及我?我可不想和这个什么艾弗里克一起上路。”
巴克说:“小艾,这是你欠我的。我给你帮忙帮了一个夏天,还把克罗普和蒂贝特也叫来帮忙。你总该报答我吧。你去跟迪拉蒙德博士请几天假,我去跟艾弗里克说,他正闲得痒痒。我们三个一起去拙致湖,我跟艾弗里克住客栈,我们速去速回,确定葛琳达小姐没事就好。”
艾芙芭说:“我担心的是你,不是她。”一听这话,巴克明白自己赢了。
摩瑞宝院长不肯答应把艾芙芭托付给艾弗里克。她说:“令尊绝不会原谅我的。不过呢,我也不是你想的那个‘磨人宝’。哦,没错,艾芙芭小姐,我知道你给我取的这些爱称,多么有趣,多么天真!我都是为你好啊。你辛苦了一个暑假,看得出,你已经——嗯,不如说满身铜锈了?我们索性各让一步吧。我可以把我的小格洛魔借给你,你们要相互照看,要是你让艾弗里克和巴克学士答应这个建议,我就同意你这次小小的夏日出游。”

 
艾芙芭、巴克和艾弗里克坐在马车里,格洛魔则坐在车顶,跟行李作伴。艾芙芭偶尔跟巴克交换个眼色、做个鬼脸,至于艾弗里克,她一见面就反感,对他干脆视而不见。
艾弗里克翻完赛马新闻,开始取笑巴克。“我暑假回家的时候就该看出来,你原来是坠入爱河啦!你老是绷着下巴,倒把我给骗了。我还以为至少是肺痨呢。那天晚上你真应该跟我一块儿去!逛逛‘哲学俱乐部’,大夫准要给你开这种方子。”
巴克听他竟然当着女士的面提这种不入流的地方,窘得要命,不过艾芙芭好像不以为意。可能是她不明所以。巴克赶忙岔开话头,说道:“你不认得葛琳达小姐,不过你准会被她迷住,我打包票。”后来他又想,她十有八九会被你迷住。不过,只要能帮葛琳达摆脱麻烦,这个代价他愿意付。
艾弗里克冷眼瞥着艾芙芭。他打着官腔:“艾芙芭小姐,敢问芳名是否代表你有妖精血统?”
艾芙芭答道:“这个想法真新奇,要真是这样,我的四肢大概会像生面条一样松脆,有一点点压力就要折断。你要不要捏一下试试?”她说着抬起一只胳膊,像春天的莱姆莓一样青绿,“拜托试一下吧,好让我们所有人都有个数。我们假设,你捏断我手臂所需的力量——相对你曾经捏断的手臂——和我体内相对的人类、妖精血液含量成正比。”
“我断断不会碰你。”艾弗里克一语多关。
艾芙芭说:“本人体内的妖精表示遗憾,要是你把我捏成小碎渣,我就能打成包裹寄回史兹了,反正这次无聊假期本来也是人家强加给我的。还有旅伴。”
巴克叹了口气。“哎,小艾,这么开头可不好,你知道。”
艾弗里克怒目相向:“我看是妙不可言。”
艾芙芭冲巴克发脾气:“想不到友谊需要人作这么大牺牲,还是从前一个人好。”

 
抵达永无谷的时候天色已近黄昏,他们先到客栈安顿好,然后沿着湖岸,徒步前往“松林随想”。
柱廊下,有两位老妇人晒着太阳掐四季豆和绞腕菜。巴克认出其中一个是葛琳达的陪媪克拉掣阿妈,那么另一个准是莘莘或者普芳妮小姐的阿妈。两个妇人看到有人沿着车道走来,都吓了一跳,克拉掣阿妈探了探身子,怀里的四季豆撒了一地。她看清了来人,说道:“哟,稀奇,这不是小艾小姐嘛。老舅的胡子啊——真是稀奇喽。”她起身把艾芙芭拥在怀里,艾芙芭呆呆站着,像一尊石膏像。
克拉掣阿妈说:“等会儿,让我们先缓口气,亲爱的孩子们。天老爷呀,艾芙芭小姐,什么风把你吹到这儿来了?说什么也不敢相信。”
艾芙芭说:“是葛琳达小姐请我来的,这两位旅伴非要陪我一起过来,我迫不得已答应了。”
克拉掣阿妈说:“我怎么一点也不知道。艾芙芭小姐,快把那只手提袋给我吧,怪重的,我帮你找些干净衣服换上。你一路上准累坏了。你们两位先生自然是住在村里,不消说。好了,这会儿几位小姐在湖畔的凉亭呢。”
一行人踏上小径。小径陡峭的地方砌着石阶,格洛魔爬台阶很费力,所以远远地落在后面,对这个厚皮肤、发条头脑的小人儿,也没人愿意过去帮一把手。三个人穿过飞冬青丛,看到了露台。
露台天然质朴,几根原木檩子未经打磨,六面通风,枝桠藤蔓充当浮雕,露台前的拙致湖碧波万顷,一望无际。几个女孩或坐在台阶上、或坐在藤椅上,克列普阿妈专心致志地拿三根针和一堆五彩线做什么活计。
巴克第一个开口:“葛琳达小姐!”她听到的第一个声音必须是他。
三位小姐闻声抬起头。夏季的连衣裙随风飘动,少了裙环和裙撑,她们就像预备四散分飞的小鸟。
葛琳达目瞪口呆。“见鬼!你们怎么会在这儿!”
莘莘尖叫道:“瞧我衣冠不整!”引得大伙齐齐侧目,看到她没穿鞋袜的双脚和裸露的苍白脚踝。
普芳妮咬着嘴角,努力掩饰坏笑,扯出欢迎的笑脸。
艾芙芭说:“我不打算久留。对了,同学们,这位是艾弗里克学士,吉利金‘十里茵’侯爵传人;这位是蛮支金州的巴克学士;他们都是布里斯科学院的。艾弗里克学士,要是巴克那一脸相思的模样还不够明显,这位正是亚朵恩纳氏葛琳达小姐,另外两位是莘莘和普芳妮小姐,她们两个完全有本事自报家门。”
莘莘说:“好有趣,好狡猾。“艾芙芭·对我们置之不理”小姐,你居然给了我们这么大一个惊喜,以前的种种都可以一笔勾销了。两位先生,幸会。”
葛琳达结结巴巴地说:“可是,你们怎么会来?出什么事了吗?”
“我来是因为我一时犯傻,跟巴克学士提到你寄了一封邀请信。他认定这是无名神的旨意,我们非来不可。”
听到这儿,普芳妮小姐再也撑不住,笑得瘫倒在地上。莘莘莫名其妙:“怎么了,怎么了?”
葛琳达问:“你说什么?什么邀请信?”
艾芙芭说:“不用我出示给你吧?”自打巴克认得她以来,这是她第一次露出困惑的表情,“还需要我拿出来不成——”
葛琳达说:“我想是有人恶作剧。”她瞪着笑得上气不接下气的普芳妮,“是有人故意作弄我,叫我颜面尽失。普芳妮小姐,这有什么好笑!我真想——想踢你一脚!”
她话音刚落,格洛魔正好穿过飞冬青丛。看到那个笨头笨脑的铜玩意儿在石阶边沿摇摇晃晃,莘莘终于扶着石柱笑倒了,跟普芳妮一样乐不可支。克列普阿妈收起针线,也忍俊不禁。
艾芙芭问:“到底怎么回事?”
葛琳达噙着眼泪质问室友:“你是我命中的克星吧?我招你惹你了?”
巴克忙劝道:“别这样,别这样,葛琳达小姐,请你别说下去了。你太激动了。”
普芳妮边笑边气喘吁吁地说:“信——是——我——写——的。”艾弗里克也哧哧笑了,艾芙芭睁大眼睛,眼神有些涣散。
艾芙芭问葛琳达:“你是说,你没有写信请我来做客?”
葛琳达说:“哎,天啊,不,不是我。”生气归生气,她开始恢复了些理智,不过巴克猜想,伤害已经造成,不可愈合。“亲爱的艾芙芭小姐,我做梦也不会想要捉弄你,不会像这两位小姐一样,单单为了寻开心,就对彼此、对我,做出这种不计后果的残忍行为。而且你在这里根本格格不入。”
艾芙芭说:“但我的确是应邀而来。普芳妮小姐,写信的是你,不是葛琳达?”
“你居然信了!”普芳妮放声大笑。
“那,既然这里是你家,我就接受你的邀请,即便邀请信是冒名写的。”艾芙芭客客气气、不动声色,盯着普芳妮小姐;对方眯起了眼睛,“我这就进屋去收拾一下。”
她迈开大步走了,只有格洛魔跟在她身后。该说的话没说,气氛变了味。普芳妮逐渐收敛下来,先是咻咻气喘,最后彻底安静下来,委顿地躺在眺望台的石板地面上,筋疲力尽。
她最终开口说道:“哟,你们一个个也犯不着摆出自命不凡的架子冷淡我吧,开个玩笑嘛。”

 
艾芙芭一整天都待在房间里。葛琳达端饭过去,偶尔还会逗留几分钟。两个男生整天和另两个女生待在一起,游泳、泛舟湖上。巴克刻意讨好莘莘和普芳妮,她们两个也的确精于卖弄。不过两个人似乎都为艾弗里克痴迷不已。
巴克总算有机会在门廊里跟葛琳达独处。他恳求她跟他聊一聊。她恢复了那种端庄娴雅,答应下来。两个人坐在秋千上,靠得很近。巴克说:“其实是我的错,是我没看穿这个把戏。小艾本来不想答应,都怪我。”
葛琳达问:“这个‘小艾’是怎么回事?我来问你,才一个暑假,规矩跑哪儿去了?”
“我们成了朋友啊。”
“那,这我倒看得出来,我可以保证。你为什么劝她过来?你难道不知道我不可能写那种信?”
“我怎么知道?你们是室友啊。”
“那是因为摩瑞宝院长的命令,你以为是我选的吗!多谢你提醒!”
“我不知道啊。我看你们相处得不错。”
她哼了一声,噘起嘴,不过似乎是一种自言自语的表示。
巴克接着问:“既然你觉得不幸受人作弄颜面尽失,那干脆一走了之不好吗?”
她答道:“或许吧,我还在考虑呢。艾芙芭说一走了之就等于认输。不过要是她不藏在屋里,开始跟着你们——还有我——跑来跑去,那这个玩笑就真正叫人忍无可忍啦。”她解释道,“她们不喜欢她。”
巴克哑着嗓子嚷:“我看你也一样!”
她反驳道:“那怎么一样,我有权利、有理由。我是被逼无奈才忍着她!都是因为我那个笨蛋阿妈在弗洛提卡火车站扎到了一枚锈铁钉,没赶上入学仪式!就因为我阿妈粗心大意,连累我整个学术生涯成了泡影!等我成了术士,我一定跟她算账!”
巴克温柔地说:“可以说,正是因为艾芙芭,我们才能走到一起。我和她亲近,所以才和你亲近。”
葛琳达好像泄气了。她仰起头,靠着秋千的丝绒靠垫说:“巴克,知道吗,我忍不住觉得,你有那么点可爱。你有一点可爱,有一点迷人,有一点惹人气恼,有一点叫人上瘾。”
巴克屏住呼吸。
她最终说:“可你有点太矮了!你是蛮支金人,老天呀!”
他吻了她,他吻了她,他吻了她,一点一点一点地。

 
第二天,艾芙芭、葛琳达、巴克和格洛魔——当然还有克拉掣阿妈——动身返回史兹,六个小时的旅途中,几个人总共也没说上十句话。艾弗里克留下来陪普芳妮和莘莘玩。快到史兹的时候,天上下起恼人的细雨,等他们终于下车到家,雾气迷蒙,克拉厄和布里斯科学院威严的院墙几乎都看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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