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戏
夏末的一天下午，梅兰娜跟奶妈到小溪旁洗衣服。奶妈提道：“附近有只怪兽。黄昏的时候我见过好几次，就在羊齿丛里。对了，附近山里都有些什么生物？”
梅兰娜回答：“最大的也不过黄鼠大小。”春天的湿气早就散了，干旱再次伸出魔爪，河道里只剩一股细细的水流。艾芙芭不肯靠近有水的地方，攀在一棵果实稀疏的野梨树上摘果子。她双手抓着树干，双脚外翻地蹬在上面，头晃来晃去，直接用牙咬酸酸的果子，把梨核跟柄吐在地上。
奶妈说：“这东西可比黄鼠大，我可不是胡诌。这儿有熊吗？可能是熊仔，不过动起来可快得要命。”
“没有熊。传说荒山顶上有岩虎出没，不过多少年来也没人见过一只。况且岩虎是出了名的胆小怕人，不会靠近有人住的地方。”
“那就是狼？附近有狼吗？”奶妈把床单浸在溪水里，“也有可能是头狼。”
“奶妈，你以为这是沙漠吗？西哈丁荒无人烟，这我同意，不过是片驯良的不毛之地。你别狼啊虎啊什么的，弄得我也紧张兮兮。”
艾芙芭现在还是不会说话，她从喉咙深处发出一声嘶吼。
奶妈说：“我不放心，我们快点洗完，回家晾衣服去。我可待不住了。而且我还有别的事要跟你说。我们把孩子交给龟心看着，换个别的地方，”她一哆嗦，“安全的地方。”
“你有话就说，又不怕艾芙芭听见，你知道，她一个字也听不懂。”
“说和听可是两回事，你别搞混了，依我看呐，她明白的事可不少呢。”
“你瞧，她把果子抹到脖子上，像擦香水——”
“你是说像打仗涂油彩吧。”
“哎，一本正经的奶妈呀，别傻了，加把劲搓床单吧。都脏死了。”
“我也不用问这都是谁出的汗、谁的体液……”
“哦，你呀，确实不用你问，不过你也少跟我讲大道理——”
“可你知道，弗瑞克斯早晚会察觉的。你睡起午觉那么精力充沛——你看，你中意的小伙儿倒是一向器大——”
“奶妈，行了，你别管闲事。”
奶妈叹了口气。“可惜呀，年纪真是个残忍的恶作剧，是吧？我哟，随时愿意献出这些得来不易的至理名言，只要能和旗杆老爹来一场翻云覆雨。”
梅兰娜撩起一捧水泼在奶妈脸上，好让她闭嘴。老妇人眨巴着眼睛说：“算了，是你的花园，种瓜得瓜种豆得豆，由你。反正我想说的也是孩子的事。”
女孩儿蹲在树后眯缝着眼睛，望着远处什么东西。梅兰娜心想，她好像头狮身人面兽，好像石兽。一只苍蝇落在她脸上，顺着她的鼻梁爬，她也不声不响，动也不动。突然间，她向前一扑，像只没毛的绿猫咪扑一只看不见的蝴蝶。
“她怎么了？”
“梅兰娜，她得习惯接触别的孩子。只要让她看到别的小毛头说话，她也会开口说几句的。”
“孩子说话这事没必要看得那么重要。”
“净耍嘴皮子。你知道，除了我们，她还得学着习惯别人，除非她长大以后能蜕掉这层绿皮，不然迟早有她受的。她得学会跟人交流。瞧，我给她找活儿干，给她唱儿歌。梅兰娜，她怎么不像别的孩子那样有点反应？”
“她这孩子没意思。有些孩子就这样。”
“她得有玩伴才行，他们能帮她学会找乐子。”
梅兰娜回敬：“坦白说，弗瑞克斯可不希望自己的孩子只知道找乐子。奶妈，世人就知道找乐子。这一点上我和弗瑞克斯看法一致。”
“那你跟龟心的龙蛇缠斗算什么——祷告仪式？”
“奶妈，我都叫你别管闲事了！”梅兰娜气恼地捶打毛巾出气。奶妈准会没完没了，她心里有什么小算盘。其实奶妈的话一针见血。每天早上，梅兰娜收拾完菜园子回屋歇息，龟心就会潜进木屋凉爽的阴影里。他让她感到一种圣洁，两人喘息着倒在床单上的时候，她褪下的不只是衣衫，还有耻辱感。
她知道，这在道理上说不通。不管它，要是统一教牧师判她犯了通奸罪，她会实话实说。不知为什么，龟心拯救了她，帮她恢复了尊严，又燃起对世界的希望。自打绿皮肤的小艾芙芭出生，她对于美好的信仰一下子摔得粉碎。用这个孩子惩罚她微不足道的罪孽——她甚至不知道她有没有犯过——未免奢侈。
性的吸引那么强大，甚至让她恐惧，但拯救她的不是性，而是龟心看到弗瑞克斯的时候从不脸红，看到招人厌的小艾芙芭也从不退缩。他在侧院里干起了营生，吹玻璃、磨玻璃，好像是命运指引他到这里，为梅兰娜带来救赎。他已经不记得本来要去哪儿了。
梅兰娜让了一步，说：“那好吧，你这个包打听的臭老太婆，说说看，你有什么主意？”
“我们得把小艾送到芦苇浒，让她跟别的小孩一起玩。”
梅兰娜跪坐下来，叫道：“开玩笑！艾芙芭待在家里，虽然发育慢，至少没人伤害她！我可能是没有多少母爱，可是奶妈，我保证她一日三餐，不让她伤到自己！把她扔到外面去，太残忍了！一个绿皮肤的孩子，简直是等着人家来奚落、欺负。而且小孩子比大人还丑恶，他们根本不懂得点到为止。我们还不如干脆把她扔到湖里算了。她那么怕水。”
奶妈把肥胖的双手放在膝上，声音异常坚定：“不对，不对，梅兰娜，我得好好跟你说说道理，直到你让步为止。等你年纪大了就会明白我的用意。听我说，好好听着。你就是个娇生惯养的大小姐，什么音乐课、舞蹈课都是消遣，你那帮同学都和你一样，出身富贵，脑袋空空。残酷当然免不了，可是艾芙芭必须学会认清自我，提早适应残酷。而且也不会像你想的那么糟糕。”
“别跟我假装奶妈女神了。我不听。”
奶妈的语气也一样坚决。“奶妈不会放弃哦，我是从长远上考虑你们母女的幸福，相信我，要是你不让她拥有武器和铠甲，抵御奚落的伤害，将来她就会痛不欲生，也会害你痛不欲生。”
“这些武器和铠甲，能从芦苇浒那群脏兮兮的野孩子那儿学来？”
“欢乐、玩笑、戏弄、微笑。”
“哦，得了。”
“梅兰娜，我可不会不屑勒索的法子。今天下午我就可以去芦苇浒，打听弗瑞克斯在哪儿组织布道会，对他耳语几句。弗瑞克斯忙着激起芦苇浒那帮懒鬼的宗教热情，他想不想知道这期间太太在跟龟心搞什么鬼把戏？”
梅兰娜怒道：“你这个卑鄙的老太婆！无耻缺德、欺负人！”
奶妈得意地笑了：“最迟明天，我们明天就去，让她开始生活。”
第二天早上，无情的冷风从山间刮来，卷起田间菜园的落叶和枯死的庄稼。奶妈丰满的肩头裹着披肩，头上戴着帽子。她老觉着看到了野兽，不停回头，看着遁走的大猫或是雌狐幻化成一团团枯叶和垃圾。
奶妈翻出一根李木手杖，说是要拄着迈过石头和路沟，其实是准备防着什么饥肠辘辘的野兽。她差不多在自言自语：“土地又干又冷，又不下雨！山间的野兽肯定要出来觅食。我们靠近着走，小绿娃儿，别跑太快。”
一路上，她们一语不发。奶妈是因为担惊受怕，梅兰娜因为赶不及下午的幽会独自生闷气，艾芙芭则像上了发条的玩具，结结实实地迈开步子。湖水退去了，几处简陋的码头露出水面，如今成了走道，下面是卵石和风干的绿色腐物。
戈奈特家是座黑乎乎的石屋，茅草铺的屋顶日益破败。戈奈特腰不好，所以没办法张网捕鱼，也不能弯腰打理不成气候的菜园子。院子里的孩子聚成一堆，各个衣衫不整，有的叫嚷，有的赌气，在脏兮兮的院子里跑来跑去。戈奈特发觉牧师一家走近，抬起头来。
奶妈兴高采烈地打招呼：“早啊，想必你就是戈奈特。”她打开大门，安全地进了花园，虽然进的是这个破屋，她也由衷高兴，“弗瑞克斯帕尔牧师让我们到这儿来找你。”
“洛林在上，原来他们说的是真的！”戈奈特对着艾芙芭画了个老天保佑的手势，“我还以为是乱嚼舌根，可瞧瞧她！”
那群孩子放慢了脚步。他们有男有女，皮肤有的白有的黑，个个脏得要命，个个期待着新鲜东西。他们没停下脚步，好像在做什么比试耐力或者过家家的游戏，但每个人的目光都没有离开艾芙芭。
奶妈寒暄道：“你认得梅兰娜吧——当然啦，我是他们家奶妈。很高兴认识你，戈奈特。”她瞥了梅兰娜一眼，咬着上唇点点头。
梅兰娜冷冷地说：“荣幸之至，自然的。”
奶妈说：“我们想听听意见，大家一致说找你最好。小姑娘毛病不少，我们费尽心思，也没想出什么好办法。”
戈奈特探过身子，一脸狐疑。
奶妈压低声音，像在讲什么秘密：“孩子生来就是绿皮肤，你可能还没注意，光被她的样貌和活力吸引了。当然啦，我们清楚，芦苇浒的人这么善良，不会在乎这种事。不过呢，她生来绿皮肤，所以很害羞。瞧瞧她吧，像只吓坏了的小乌龟。我们得哄她探出头来，逗她开心，可我们不知道该用什么办法。”
戈奈特说：“绿皮肤是不假，怪不得弗瑞克斯帕尔牧师这么久都没来布道！”她头一仰，嘎嘎地笑起来，毫无同情，“最近才又鼓起勇气过来！嘿，这才真叫有种！”
梅兰娜冷冷地插嘴：“弗瑞克斯帕尔牧师叫我们记住经文，‘世人无从知晓灵魂之颜色’。戈奈特，他特地嘱咐我提醒你。”
戈奈特受了教训，含糊地应道：“是吗，那好吧，你们想让我做什么？”
奶妈说：“让她有机会玩耍、学习，让她到你这儿来，由你照顾。你懂的可比我们多。”
梅兰娜心说，真是个老狐狸。奶妈使出了最罕见的策略：实话实说，并且叫人信服。她们坐了下来。
戈奈特沉默了一阵子。“不知道他们会不会欢迎她，你们也知道，我腰不好，要是出了什么状况，可没法跳起来阻止。”
奶妈说：“看看再说。当然，我们会出点报酬，现钱，梅兰娜也完全赞成。”她注意到空空荡荡的菜地。这就是一贫如洗。奶妈一推艾芙芭。“嘿，去吧，孩子，快去认识一下。”
女孩动也没动，眼睛也不眨。那群孩子围拢过来，总共有五个男孩和两个女孩。一个年纪较大的男孩说：“丑八怪。”他伸手碰了碰艾芙芭的肩膀。
“乖乖地玩。”梅兰娜说着就要跳起来，奶妈立刻伸手拦住，示意她坐着别动。
那个男孩儿说：“玩捉人，我们玩捉人，谁是绿豆蝇？”
剩下的几个孩子尖叫：“我不是，我不是！”冲过来碰一碰艾芙芭，又立刻跑开。艾芙芭不知所措地站着，手垂在两侧，攥成了拳，跑了几步，又站住了。
奶妈点头赞道：“这就对了，有益健康的锻炼。戈奈特，你真是天才。”
戈奈特答道：“我最懂小孩。谁敢说不服。”
那些孩子像一群家畜，一起奔过来，碰一下又赶快跑开。小女孩还是没去追人。他们又跑到她身边。
戈奈特问：“听说你们家还住了一个奎德林泥蛙，是真的吗？他只吃草和粪便，是真的吗？”
梅兰娜怒道：“你说什么？！”
戈奈特追问：“大家都这么说，是不是真的？”
“他是文明人。”
“是奎德林人吧？”
“这——是的。”
戈奈特说：“别把他带到这儿来，他们有疫病。”
梅兰娜凶巴巴地说：“他们才没有。”
奶妈喊：“小艾宝贝，别扔唉。”
“我不过是听人说的。听说呀，奎德林人晚上睡着以后，灵魂会从嘴里爬出去，到处游荡。”
梅兰娜尖刻地大声说：“蠢人就会说蠢话，我可从来没见过他睡着以后灵魂从嘴里爬出去，我可是有大把机会——”
奶妈尖叫：“宝贝，别扔石头，别的孩子可没有石头。”
戈奈特说：“这会儿有了。”
梅兰娜接着说：“他是我这辈子遇见的最体贴的人。”
戈奈特说：“体不体贴的，对渔妇可没用，牧师先生和太太怎么看？”
奶妈说：“这就流血了，真叫人操心。孩子们，让小艾先站起来，我帮她擦擦伤口。我还没带手帕。戈奈特？”
戈奈特说：“流血对他们有益处，流了血就不怎么饿了。”
梅兰娜火气冲天：“我看体贴总比愚蠢要好那么一点。”
戈奈特制止一个年纪较小的男孩说：“不许咬人。”她看到艾芙芭张开嘴作势报复，立刻站起身，也不管腰痛不痛。她大叫：“不许咬人，老天呀！”
奶妈说：“孩子可真是天使，对吧？”
《沙丘》六部曲合集
《波西杰克逊》系列合集
《猎魔人》合集
梅兰娜回答：“最大的也不过黄鼠大小。”春天的湿气早就散了，干旱再次伸出魔爪，河道里只剩一股细细的水流。艾芙芭不肯靠近有水的地方，攀在一棵果实稀疏的野梨树上摘果子。她双手抓着树干，双脚外翻地蹬在上面，头晃来晃去，直接用牙咬酸酸的果子，把梨核跟柄吐在地上。
奶妈说：“这东西可比黄鼠大，我可不是胡诌。这儿有熊吗？可能是熊仔，不过动起来可快得要命。”
“没有熊。传说荒山顶上有岩虎出没，不过多少年来也没人见过一只。况且岩虎是出了名的胆小怕人，不会靠近有人住的地方。”
“那就是狼？附近有狼吗？”奶妈把床单浸在溪水里，“也有可能是头狼。”
“奶妈，你以为这是沙漠吗？西哈丁荒无人烟，这我同意，不过是片驯良的不毛之地。你别狼啊虎啊什么的，弄得我也紧张兮兮。”
艾芙芭现在还是不会说话，她从喉咙深处发出一声嘶吼。
奶妈说：“我不放心，我们快点洗完，回家晾衣服去。我可待不住了。而且我还有别的事要跟你说。我们把孩子交给龟心看着，换个别的地方，”她一哆嗦，“安全的地方。”
“你有话就说，又不怕艾芙芭听见，你知道，她一个字也听不懂。”
“说和听可是两回事，你别搞混了，依我看呐，她明白的事可不少呢。”
“你瞧，她把果子抹到脖子上，像擦香水——”
“你是说像打仗涂油彩吧。”
“哎，一本正经的奶妈呀，别傻了，加把劲搓床单吧。都脏死了。”
“我也不用问这都是谁出的汗、谁的体液……”
“哦，你呀，确实不用你问，不过你也少跟我讲大道理——”
“可你知道，弗瑞克斯早晚会察觉的。你睡起午觉那么精力充沛——你看，你中意的小伙儿倒是一向器大——”
“奶妈，行了，你别管闲事。”
奶妈叹了口气。“可惜呀，年纪真是个残忍的恶作剧，是吧？我哟，随时愿意献出这些得来不易的至理名言，只要能和旗杆老爹来一场翻云覆雨。”
梅兰娜撩起一捧水泼在奶妈脸上，好让她闭嘴。老妇人眨巴着眼睛说：“算了，是你的花园，种瓜得瓜种豆得豆，由你。反正我想说的也是孩子的事。”
女孩儿蹲在树后眯缝着眼睛，望着远处什么东西。梅兰娜心想，她好像头狮身人面兽，好像石兽。一只苍蝇落在她脸上，顺着她的鼻梁爬，她也不声不响，动也不动。突然间，她向前一扑，像只没毛的绿猫咪扑一只看不见的蝴蝶。
“她怎么了？”
“梅兰娜，她得习惯接触别的孩子。只要让她看到别的小毛头说话，她也会开口说几句的。”
“孩子说话这事没必要看得那么重要。”
“净耍嘴皮子。你知道，除了我们，她还得学着习惯别人，除非她长大以后能蜕掉这层绿皮，不然迟早有她受的。她得学会跟人交流。瞧，我给她找活儿干，给她唱儿歌。梅兰娜，她怎么不像别的孩子那样有点反应？”
“她这孩子没意思。有些孩子就这样。”
“她得有玩伴才行，他们能帮她学会找乐子。”
梅兰娜回敬：“坦白说，弗瑞克斯可不希望自己的孩子只知道找乐子。奶妈，世人就知道找乐子。这一点上我和弗瑞克斯看法一致。”
“那你跟龟心的龙蛇缠斗算什么——祷告仪式？”
“奶妈，我都叫你别管闲事了！”梅兰娜气恼地捶打毛巾出气。奶妈准会没完没了，她心里有什么小算盘。其实奶妈的话一针见血。每天早上，梅兰娜收拾完菜园子回屋歇息，龟心就会潜进木屋凉爽的阴影里。他让她感到一种圣洁，两人喘息着倒在床单上的时候，她褪下的不只是衣衫，还有耻辱感。
她知道，这在道理上说不通。不管它，要是统一教牧师判她犯了通奸罪，她会实话实说。不知为什么，龟心拯救了她，帮她恢复了尊严，又燃起对世界的希望。自打绿皮肤的小艾芙芭出生，她对于美好的信仰一下子摔得粉碎。用这个孩子惩罚她微不足道的罪孽——她甚至不知道她有没有犯过——未免奢侈。
性的吸引那么强大，甚至让她恐惧，但拯救她的不是性，而是龟心看到弗瑞克斯的时候从不脸红，看到招人厌的小艾芙芭也从不退缩。他在侧院里干起了营生，吹玻璃、磨玻璃，好像是命运指引他到这里，为梅兰娜带来救赎。他已经不记得本来要去哪儿了。
梅兰娜让了一步，说：“那好吧，你这个包打听的臭老太婆，说说看，你有什么主意？”
“我们得把小艾送到芦苇浒，让她跟别的小孩一起玩。”
梅兰娜跪坐下来，叫道：“开玩笑！艾芙芭待在家里，虽然发育慢，至少没人伤害她！我可能是没有多少母爱，可是奶妈，我保证她一日三餐，不让她伤到自己！把她扔到外面去，太残忍了！一个绿皮肤的孩子，简直是等着人家来奚落、欺负。而且小孩子比大人还丑恶，他们根本不懂得点到为止。我们还不如干脆把她扔到湖里算了。她那么怕水。”
奶妈把肥胖的双手放在膝上，声音异常坚定：“不对，不对，梅兰娜，我得好好跟你说说道理，直到你让步为止。等你年纪大了就会明白我的用意。听我说，好好听着。你就是个娇生惯养的大小姐，什么音乐课、舞蹈课都是消遣，你那帮同学都和你一样，出身富贵，脑袋空空。残酷当然免不了，可是艾芙芭必须学会认清自我，提早适应残酷。而且也不会像你想的那么糟糕。”
“别跟我假装奶妈女神了。我不听。”
奶妈的语气也一样坚决。“奶妈不会放弃哦，我是从长远上考虑你们母女的幸福，相信我，要是你不让她拥有武器和铠甲，抵御奚落的伤害，将来她就会痛不欲生，也会害你痛不欲生。”
“这些武器和铠甲，能从芦苇浒那群脏兮兮的野孩子那儿学来？”
“欢乐、玩笑、戏弄、微笑。”
“哦，得了。”
“梅兰娜，我可不会不屑勒索的法子。今天下午我就可以去芦苇浒，打听弗瑞克斯在哪儿组织布道会，对他耳语几句。弗瑞克斯忙着激起芦苇浒那帮懒鬼的宗教热情，他想不想知道这期间太太在跟龟心搞什么鬼把戏？”
梅兰娜怒道：“你这个卑鄙的老太婆！无耻缺德、欺负人！”
奶妈得意地笑了：“最迟明天，我们明天就去，让她开始生活。”
第二天早上，无情的冷风从山间刮来，卷起田间菜园的落叶和枯死的庄稼。奶妈丰满的肩头裹着披肩，头上戴着帽子。她老觉着看到了野兽，不停回头，看着遁走的大猫或是雌狐幻化成一团团枯叶和垃圾。
奶妈翻出一根李木手杖，说是要拄着迈过石头和路沟，其实是准备防着什么饥肠辘辘的野兽。她差不多在自言自语：“土地又干又冷，又不下雨！山间的野兽肯定要出来觅食。我们靠近着走，小绿娃儿，别跑太快。”
一路上，她们一语不发。奶妈是因为担惊受怕，梅兰娜因为赶不及下午的幽会独自生闷气，艾芙芭则像上了发条的玩具，结结实实地迈开步子。湖水退去了，几处简陋的码头露出水面，如今成了走道，下面是卵石和风干的绿色腐物。
戈奈特家是座黑乎乎的石屋，茅草铺的屋顶日益破败。戈奈特腰不好，所以没办法张网捕鱼，也不能弯腰打理不成气候的菜园子。院子里的孩子聚成一堆，各个衣衫不整，有的叫嚷，有的赌气，在脏兮兮的院子里跑来跑去。戈奈特发觉牧师一家走近，抬起头来。
奶妈兴高采烈地打招呼：“早啊，想必你就是戈奈特。”她打开大门，安全地进了花园，虽然进的是这个破屋，她也由衷高兴，“弗瑞克斯帕尔牧师让我们到这儿来找你。”
“洛林在上，原来他们说的是真的！”戈奈特对着艾芙芭画了个老天保佑的手势，“我还以为是乱嚼舌根，可瞧瞧她！”
那群孩子放慢了脚步。他们有男有女，皮肤有的白有的黑，个个脏得要命，个个期待着新鲜东西。他们没停下脚步，好像在做什么比试耐力或者过家家的游戏，但每个人的目光都没有离开艾芙芭。
奶妈寒暄道：“你认得梅兰娜吧——当然啦，我是他们家奶妈。很高兴认识你，戈奈特。”她瞥了梅兰娜一眼，咬着上唇点点头。
梅兰娜冷冷地说：“荣幸之至，自然的。”
奶妈说：“我们想听听意见，大家一致说找你最好。小姑娘毛病不少，我们费尽心思，也没想出什么好办法。”
戈奈特探过身子，一脸狐疑。
奶妈压低声音，像在讲什么秘密：“孩子生来就是绿皮肤，你可能还没注意，光被她的样貌和活力吸引了。当然啦，我们清楚，芦苇浒的人这么善良，不会在乎这种事。不过呢，她生来绿皮肤，所以很害羞。瞧瞧她吧，像只吓坏了的小乌龟。我们得哄她探出头来，逗她开心，可我们不知道该用什么办法。”
戈奈特说：“绿皮肤是不假，怪不得弗瑞克斯帕尔牧师这么久都没来布道！”她头一仰，嘎嘎地笑起来，毫无同情，“最近才又鼓起勇气过来！嘿，这才真叫有种！”
梅兰娜冷冷地插嘴：“弗瑞克斯帕尔牧师叫我们记住经文，‘世人无从知晓灵魂之颜色’。戈奈特，他特地嘱咐我提醒你。”
戈奈特受了教训，含糊地应道：“是吗，那好吧，你们想让我做什么？”
奶妈说：“让她有机会玩耍、学习，让她到你这儿来，由你照顾。你懂的可比我们多。”
梅兰娜心说，真是个老狐狸。奶妈使出了最罕见的策略：实话实说，并且叫人信服。她们坐了下来。
戈奈特沉默了一阵子。“不知道他们会不会欢迎她，你们也知道，我腰不好，要是出了什么状况，可没法跳起来阻止。”
奶妈说：“看看再说。当然，我们会出点报酬，现钱，梅兰娜也完全赞成。”她注意到空空荡荡的菜地。这就是一贫如洗。奶妈一推艾芙芭。“嘿，去吧，孩子，快去认识一下。”
女孩动也没动，眼睛也不眨。那群孩子围拢过来，总共有五个男孩和两个女孩。一个年纪较大的男孩说：“丑八怪。”他伸手碰了碰艾芙芭的肩膀。
“乖乖地玩。”梅兰娜说着就要跳起来，奶妈立刻伸手拦住，示意她坐着别动。
那个男孩儿说：“玩捉人，我们玩捉人，谁是绿豆蝇？”
剩下的几个孩子尖叫：“我不是，我不是！”冲过来碰一碰艾芙芭，又立刻跑开。艾芙芭不知所措地站着，手垂在两侧，攥成了拳，跑了几步，又站住了。
奶妈点头赞道：“这就对了，有益健康的锻炼。戈奈特，你真是天才。”
戈奈特答道：“我最懂小孩。谁敢说不服。”
那些孩子像一群家畜，一起奔过来，碰一下又赶快跑开。小女孩还是没去追人。他们又跑到她身边。
戈奈特问：“听说你们家还住了一个奎德林泥蛙，是真的吗？他只吃草和粪便，是真的吗？”
梅兰娜怒道：“你说什么？！”
戈奈特追问：“大家都这么说，是不是真的？”
“他是文明人。”
“是奎德林人吧？”
“这——是的。”
戈奈特说：“别把他带到这儿来，他们有疫病。”
梅兰娜凶巴巴地说：“他们才没有。”
奶妈喊：“小艾宝贝，别扔唉。”
“我不过是听人说的。听说呀，奎德林人晚上睡着以后，灵魂会从嘴里爬出去，到处游荡。”
梅兰娜尖刻地大声说：“蠢人就会说蠢话，我可从来没见过他睡着以后灵魂从嘴里爬出去，我可是有大把机会——”
奶妈尖叫：“宝贝，别扔石头，别的孩子可没有石头。”
戈奈特说：“这会儿有了。”
梅兰娜接着说：“他是我这辈子遇见的最体贴的人。”
戈奈特说：“体不体贴的，对渔妇可没用，牧师先生和太太怎么看？”
奶妈说：“这就流血了，真叫人操心。孩子们，让小艾先站起来，我帮她擦擦伤口。我还没带手帕。戈奈特？”
戈奈特说：“流血对他们有益处，流了血就不怎么饿了。”
梅兰娜火气冲天：“我看体贴总比愚蠢要好那么一点。”
戈奈特制止一个年纪较小的男孩说：“不许咬人。”她看到艾芙芭张开嘴作势报复，立刻站起身，也不管腰痛不痛。她大叫：“不许咬人，老天呀！”
奶妈说：“孩子可真是天使，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