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奎德林的吹玻璃匠

第二年年初,雨季只持续了短短一个月,但旱情也随之缓解。春天像青碧的泉水一样汩汩而至,篱笆头绿意盎然,路边草木繁茂,木屋顶爬满一簇簇常青藤和细绳花。梅兰娜衣冠不整地走进院子,让久违的阳光沐浴她苍白的皮肤,整个冬天,她都在怀念这份融融暖意。一岁半的艾芙芭被绑在过道的椅子上吃早餐,用勺子戳鲦鱼。梅兰娜训斥,倒挺温和:“哎,快吃掉,别戳了。”自从解掉绑嘴,母女俩开始在彼此身上花心思了。梅兰娜惊讶地发现,偶尔她觉得艾芙芭很招人疼,像个正常的婴儿。
自从离开富丽堂皇的宅邸,她只看过这里的景色,只有这一处景色可以凝望——疫水湖波光粼粼的水面,彼岸芦苇浒村黑乎乎的石屋和烟囱,更远处昏昏欲睡的群山。她想发疯。世界除了一片水外一无所有。要是有一伙妖精嬉闹着奔进院子,她一定扑上去:她要陪伴,要放纵,要杀人。
她对艾芙芭说:“你爸是个骗子,出门反思,一走就是整整一冬,只留你陪着我。快把早饭吃了,扔在地上你就没的吃了。”
艾芙芭抓起鱼,扔到地上。
梅兰娜接着说:“你爸是个假正经,别看他是教徒,从前床上功夫可厉害呢。所以我才知道他的秘密啊。圣人应该超脱于尘世的欢愉,不过你爸可喜欢半夜玩摔跤呢。
今非昔比啊!我们知道他是个伪君子,但可不能说穿了,不然他会伤心的。我们不想让他伤心,是吧?”梅兰娜说完纵声大笑。
艾芙芭没有笑,也没有表情变化。她指着地上的鱼。
“早饭,土里的早饭,虫子的早饭。”梅兰娜把春季的裙子领口往下扯了扯,前后转动裸露的肩膀,“我们今天去湖边走走,或许你会淹死吧?”
艾芙芭可永远不会淹死,因为她无论如何也不肯靠近湖边。
梅兰娜尖叫:“或许我们可以去划船,然后船翻了!”
艾芙芭侧过头,好像是聆听妈妈没被叶子和酒精迷醉的某一部分。
太阳从云层后一跃而出。艾芙芭皱起面孔。梅兰娜的裙子又往下坠了一点,领口脏兮兮的荷叶边掉到胸脯以下。
梅兰娜心想,瞧瞧我,对着孩子袒着胸脯,我又不能喂奶,因为我可不想被咬成残疾啊。我,堂堂的东哈丁玫瑰,一代天骄!可现在沦落到这样,一个喜欢的伴儿也没有,只有这个扭来扭去的讨厌鬼,我的亲生女儿。瞧她那棱角分明的细腿,高耸的眉毛,干瘦的手指,哪里像女孩儿,明明更像蚱蜢。她像正常孩子一样,开始认知事物了,可她对什么都不感兴趣:见了东西又摔又咬,但也不见高兴,好像打定主意要尝遍生活中的种种失望。这些东西芦苇浒倒是应有尽有。无名神发发慈悲吧。她是个怪物。她就是。
“我们也可以去森林里走走,摘些冬天剩下的莓子。”梅兰娜感觉不到母爱,满心愧疚,“然后做个馅饼。能做馅饼吧?去吧,宝贝?”
艾芙芭还是不会说话,不过她点点头,扭着身子要下地来。梅兰娜拍手跟她做游戏,但她看也不看,只是哼哼着,手指着地面,弯起漂亮的长腿,表明自己的想法。她开始冲连着菜园子和母鸡院子那边的大门比画着。
只见一个男人正倚着门立柱,看上去一脸腼腆,饥肠辘辘。他的皮肤就像日落时分的玫瑰色,一种朦胧的暗红。他的肩膀和后背背着几个皮袋子,手里拄着手杖。那张英俊的脸孔充满危险气息,看不出表情。梅兰娜发觉自己声音尖细,连忙压低了嗓音。很久以来,除了哭哭啼啼的婴儿,她就没跟别人说过话。“老天,你吓到我们了!你是来讨早饭吗?”她实在疏于交际。比如说,她的胸脯不该这么盯着人家,可她并没有裹上裙子。
对方说:“请原谅外地人的突然来到夫人门口。”
她不耐烦地说:“当然原谅。快进来,让我看看你,进来,进来呀!”
艾芙芭从没见过几个人,她一只眼睛藏在勺子后,另一只眼睛偷看。
陌生人走近了。他动作笨拙,显然是又累又饿。他脚踝肿胀、脚大、腰细、肩膀细、脖子粗,好像是车床加工出来的,四肢没有被细细打磨过。他卸下背包,那双手像是有生命的怪兽,硕大而迷人。
他说:“旅人的不知道他到哪里,从科宁山那边下来,走两夜,去三棵死树的旅店。歇脚。”
梅兰娜决定不要对他不成句子的话大惊小怪。“你迷路了,你走丢了。没关系。我帮你弄点吃的,你慢慢跟我讲。”她伸手梳理头发,曾几何时,这头秀发是公认的宝贝,细铜丝一样珍贵。至少头发还干净。
陌生人体型健美,他摘下帽子,露出打结的夕阳红色的头发。他走到水泵前脱掉上衣擦洗身体,梅兰娜发觉,能再次看到男人的腰身真好。(弗瑞克斯,老天保佑他——艾芙芭出生后这一年多来,他开始发福了)。奎德林人生来都是这种叫人垂涎的暗玫瑰色吗?陌生人告诉梅兰娜,自己叫龟心,生在鲜为人知的奎德林州,是坳沃的吹玻璃匠人。
她还是把胸部遮起来了,心里极不情愿。艾芙芭嘎嘎叫着想要下来,陌生人眼也不眨,替她解开绑绳,往空中一抛再接住。女婴诧异地叫起来,甚至透着惊喜。龟心又依样照做,梅兰娜趁他一心对付那个小混蛋,飞快地从土里捡起没动过的鲦鱼,冲洗干净,呱唧一声扔在鸡蛋和焦油根泥旁边,暗自希望艾芙芭可别突然学会了说话揭穿她。这孩子就是这种作风。
还好艾芙芭完全被陌生人迷住了,既没嚷,也没闹。等龟心坐下来用餐的时候,她也没有哭闹,而是爬到他光滑的小腿中间(他扒掉了绑腿),坐在地上,独自哼着小调儿,脸上挂着心满意足的傻笑。梅兰娜不由得吃起这个不满两岁的女孩的醋来。她也不介意在龟心的两腿之间席地而坐。
“我从没见过奎德林人呢。”她声音又响亮又愉快,数月的孤独让她把礼数忘得一干二净,“我们家绝不会请奎德林人来用餐——我不是说我们家宅四周的农田有很多奎德林人,据我所知是一个也没有。听说奎德林人鬼祟得很,从不说实话。”
“如果奎德林人的天生爱撒谎,那奎德林人的怎么回答这个问题?”他微微一笑。
她像黄油贴到热面包上融化了。“你说什么我都相信。”
他跟她讲起遥远的坳沃,屋子架在沼泽上面渐渐腐烂,拾蜗牛、采集暗藻,群居和祖先崇拜的习俗。她追问:“你们相信祖先和你们同在?我不是包打听,只是不由自主对宗教感兴趣。”
“夫人的相信祖先和她同在?”
她简直没办法专心听他提问。他的眸子那么明亮;听到“夫人”的称呼太叫人动心。她坐直身子。她坦言:“直系亲属离我不能再远啦,我是指父母——他们还在世,不过我对他们一点也不感兴趣,跟死了也没什么两样。”
“死后他们的可能常来看望夫人。”
“恕不欢迎。送客。”她假装赶人,哈哈大笑,“你是说鬼魂?最好别。我看这辈子和下辈子里就属这个最糟糕——假如有‘他国’的话。”
他肯定地说:“有来世的。”
她感到一阵寒意,一把抱起艾芙芭,紧紧搂在怀里。艾芙芭在她怀里瘫软下去,柔似无骨。她没吵闹,也没有去搂梅兰娜,被人碰触的新鲜体验让她无所适从。梅兰娜问:“你是先知吗?”
“龟心的吹玻璃。”似乎这就是回答了。
梅兰娜突然回想起以前的梦,那些异国风景,是她想象不出来的。她坦言:“虽然身为牧师太太,可我想我不相信来世。”她没想表示自己已婚,不过这孩子已经是证据了吧。
龟心没再说话。他放下盘子(没动鲦鱼),从背包里拿出一只小锅,一只吹玻璃管,一包包沙子、苏打粉、石灰之类的矿物。他问:“龟心的能不能感谢夫人款待?”她点点头。
他在厨房生了火,把原料分类、混合,摆好器皿,用一块折叠成小袋子的特殊布料擦干净吹玻璃管。艾芙芭呆呆坐着,绿手握着绿脚趾,棱角分明的脸上写满好奇。
梅兰娜从没见过吹玻璃,就像她从没见过造纸、织布、砍伐原木。这场面神奇非凡,就像当地那些关于龙钟表演的传言——那只钟下了诅咒,让她丈夫陷入职业瘫痪,他百般努力,但依然消沉。
龟心哼着小曲(不知是用鼻孔还是用吹玻璃管),吹出一个通红的绿盈盈的不规则球体,在空气中呼呼冒气,嘶嘶作响。他心里有数,他是玻璃巫师;艾芙芭伸手去摸,梅兰娜赶紧拦住,免得她烫伤手指。
仿佛一眨眼的功夫,像魔术一样,玻璃就从半液体的抽象状态幻化成坚硬冰凉的实体。
成体是一个平滑的不完美的圆,颇像椭圆盘子。龟心吹制的时候,梅兰娜一直想到自己,如何从年轻的虚无缥缈蜕变成日益坚硬的壳儿,透明的,空空荡荡,还易碎。她还没来得及自怜自哀,龟心就握住她的双手,让她贴近——但是没有贴上——玻璃平平的表面。
他说:“夫人的和祖先说话。”她才不会费心召唤他国里那些又老又无聊的死人;他那双大手正握着她的手啊。她用鼻孔呼吸,因为她没漱口,不想呼出早饭味儿(水果加一杯葡萄酒,也可能是两杯)。她觉得自己要昏倒了。
他催促道:“看玻璃里面。”她只会盯着他的脖子和小红莓蜜色的下巴。
他替她看进去。艾芙芭一只小手扶着他的膝盖,站稳了,也往里面瞧。
龟心说:“丈夫的快到了。”这是玻璃盘的预言,还是他在向她发问?他继续说:“丈夫的骑驴,带老妇人看你。是祖先的来了?”
梅兰娜答道:“是老奶妈的来了,十有八九。”她不知不觉学用他残破的句法,毫不愧疚,“你的真能看到?”
他点点头。艾芙芭跟着点头,不知是冲什么?
她问:“他到之前,我们还有多少时间?”
“到今天晚上。”
一直到太阳落山,他们再没有说过一句话。他们封了火,把那块冷却的玻璃用绳子拴着挂起来,像面水晶或者镜子;把拴在马具上的艾芙芭往前面一放。她似乎着了迷,安安静静地,甚至没再漫不经心地咬手腕和脚趾。他们故意没关屋门,这样就可以时不时地从床上查看孩子。这天阳光普照,女婴看不清屋里幽暗的角落,不过她也根本没转头看。龟心美到令人窒息。梅兰娜和他龙蛇缠斗,吞噬他,把他盛在掌心,让他的光芒发热、冷却、变形。他填补了她的空虚。
他们梳洗过,穿戴整齐,晚饭差不多好了,这时湖边半英里的地方传来驴叫声。梅兰娜红了脸。龟心又在吹玻璃了。艾芙芭听到驴叫高低起伏的昭示,循着声音扭过头。衬着那青苹果色的肌肤,她的嘴唇永远像黑色的。这会儿这双唇闭得紧紧的,上下牙咬在一起,她咬下唇的模样像是在思索。但她并没有流血,经过反复的尝试和教训,她已经学会对付这副尖牙。她摸着闪闪发光的圆盘。玻璃圈儿映着最后一抹蓝天,像一面魔镜,最后只显现出一汪银闪闪的冰冷的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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