巨轮之影
浅浅的盆地长满青草，西蒙站在开阔地的正中心，像立在绿色风暴中央的苍白斑点。他第一次觉得自己如此孤立无援，赤裸裸地暴露在天空之下。四周的地面以他为中心，向外、向上延伸，地平线像罐子的封口，隔开了草叶和石灰色的天空。
他一下子失去了时间的概念，仿佛只是短短一瞬间，又仿佛过去了一整年，那条地平线融化消失了。
大风带来沉闷的嘎吱声。在西蒙目不能及的远方，一个黑乎乎的东西冒了出来。那东西越来越近，越来越大，高得不可思议，阴影渐渐覆盖西蒙所在的盆地底部。这片深沉的阴影如此突兀，就像是不断回响着的沉重敲击声，甚至连西蒙的骨头都被震动了。
那物体庞大的躯体立在山谷边缘，在天空的映照下，十分清晰——是只轮子，像塔那么高的黑色车轮。车轮的影子融入暮色之中，西蒙只能愣愣地看着它极其缓慢地挪动，慢慢地沿着山坡滚下来，轮子后卷起飞溅的草皮。西蒙僵在原地，眼睁睁地看它一路朝自己的方向滚来，仿佛是座不可阻挡的地狱石磨。
巨轮越来越近，黑色的外圈朝天空扩张，草皮仿佛雨点一样落在地上。西蒙脚下的土地随着摇晃下沉，仿佛一张被轮子的重量压陷的床。他步履凌乱，刚刚站稳，黑圈却已近在咫尺。他慌乱得说不出话来，只是瞪着眼睛，看着一切。正在这时，一抹灰色的影子掠过他的眼前，一抹隐隐发光的灰色影子……是麻雀，它发疯似的飞过，弯曲的爪子里似乎抓着什么闪闪发亮的东西。他眨了眨眼睛，想看清楚些，心里却莫名地一紧，不由自主地跟着鸟跑去，恰好躲开了碾过来的巨轮……
虽说躲过厚如城墙的巨轮的碾压，西蒙的裤腿还是被轮子外围一根钉子挂住，隔着裤子，有种凉凉的烧灼感。离那麻雀只有几英尺远了，它飞快地拍打着翅膀，像只飞蛾，灰色的小身躯在灰色的天空中盘旋向上，爪子上闪亮的小东西在暮色中消失了。有个声音在说话。
你被标记了。
轮子逮住了西蒙。就像是猎犬要弄断一只老鼠的脖子般，它继续滚着，甩起了西蒙的身子。他只觉得被拉扯到高处，摇晃着，大地在他的脑袋下面震颤，就像是一片泛起波浪的绿色海洋。他随着轮子越升越高，掀起的风嗖嗖作响，往中心卷来，血液涌上脑袋，耳朵里一声嗡鸣。
西蒙用力将手指扣紧粘在轮面上的草泥里，不顾疼痛，支起身子，跨到轮上，就好像骑在一只高大的黑色巨兽背上似的。他第一次离低垂的天空这么近。
他往上爬去，在世界的峰顶上端坐了一阵子。谷地外，整个奥斯坦·亚德大地在他的眼前展露无遗。阳光从昏暗的天空中直刺下来，落在城堡的城垛上，落在闪耀的美丽塔尖上。那座塔是整个世界唯一和黑轮一样高的东西。他眨了眨眼，想看清轮子轨迹前方出现的一个眼熟的东西，可随着那东西越来越清晰，轮子也碾了过去，西蒙则随着轮子滚动，被扯向远处的地面。
他想挣脱钉子，想摆脱轮子的束缚，甚至不惜撕裂裤子，可不知为什么，他竟和钉子融为一体，无论如何都挣脱不开。地面越来越近，他和那片绿色的处女地猛地砸在了一起，只听到仿佛末日来临般的号角响起，声震整个谷地。他动弹不得，被牢牢地钉在地上，风和光的协奏曲越来越远，就像是被吹灭的烛火。
突然……
西蒙身处一片黑暗里，这深深的地底如水一般。前方有声音传来，缓慢的空洞的声音，像是说话的人嘴里塞满了泥土。
是谁到我们的家里来了？
是谁打扰我们的睡眠，我们长长的深眠？
他们来偷走我们的东西！他们要带走我们的平静和我们黑暗的栖息地。他们要拖着我们穿过那扇光明之门……
悲恸的声音呼号着，西蒙只觉得有许多只手拉住了自己。干燥冰冷的，像是枯骨般的手；又湿又软的，像是藤蔓般的手。长长扭曲的手指伸展开来，抓住了他……可它们无法让他停住。轮子继续滚着、滚着，带着他向下、向远处碾压过去，穿过冰冷寂静的黑暗，将声音抛在后头。
黑暗……
孩子，你在哪里？你在做梦吗？我差点就能碰到你了。忽然，传来了派拉兹的声音，他还能感到声音的背后，炼金术士那充满恶意的沉重思绪。现在我知道你是谁了——你是莫吉纳的小鬼，多管闲事的小厮。你看到了不该看到的东西，厨房小鬼，远超出你理解范围之外的事情。你知道得太多了。我会把你找出来。
你在哪里？
更深重的黑暗，在轮子的阴影底下，更浓厚的阴影。在阴影中，有两团燃烧的火焰，那是一对燃烧着的眼睛，嵌在头骨上，直直地瞪着他。
不，凡人，一个声音回荡在他的脑海里，听起来像是灰烬和泥土，又寂静无声的像是事物的终结。不，这个不属于你。那对眼睛闪烁着好奇和兴奋。牧师，我们要这个人。
西蒙能感到派拉兹放松了对自己的控制，炼金术士的力量在黑暗之前渐渐消散。
欢迎。它说。这是风暴之王的家园，在黑暗之门里……
你……叫……什么……名字？
那对眼睛靠过来，就像散落的余烬，眼神后面烧灼的空虚比冰还要冷，比火焰更滚烫……还比任何影子都黑暗……
“不要！”西蒙觉得自己叫了起来，却发现嘴里也填满了泥土，“我不会告诉你的！”
也许我们会给你一个名字……你一定要有一个名字，小苍蝇，小尘埃……见到的时候我们就知道是你了……一定要给你一个标记……
“不要！”他想挣脱，但千年尘土和石头的重量死死压在他身上，“我不想要名字！我不想要名字！我不……”
“……想要你给我的名字！”最后的呼喊声在树林间回荡，宾拿比克俯下身子看着他，脸上流露出深深的担忧。清晨微弱的阳光没有方向，也看不到光源，随意地弥漫在周围。
“一个疯了，另一个快死了，我已经要想法子医治这两个了。”宾拿比克在西蒙坐起来的时候说道，“你睡觉却还非要再大喊大叫？”他想回句俏皮话，但清晨的空气冷冽稀薄，无法谈笑自若。西蒙发着抖。
“哦，宾拿比克，我……”再次来到了阳光下，来到了地面上，他脸上不由自主地浮现出一丝颤抖扭曲的微笑，“我做了一个非常、非常可怕的噩梦。”
“大概猜到了。”矮怪说着，捏了捏西蒙的肩膀，“昨天真是糟糕透顶，可能让你晚上睡得不太踏实。”小个子直起身，“你想吃的话，可以在我包里拿点东西吃。我得照顾那两个修士去了。”他指了指营火另一边的黑色人影。靠近点的那个被包在一件墨绿色的袍子里，西蒙猜他是朗瑞安。
“那个……”西蒙花了一会儿才想起他的名字，“……汉菲斯科在哪里？”他的头还在一跳一跳地疼，下巴也在抽痛，就像是用牙齿磕过硬壳果子似的。
“那个讨厌的瑞摩加人啊，公正地说，他确实把自己的袍子给了朗瑞安，让他披着暖和点。现在嘛，他到变成一片废墟的家园找吃的去了。西蒙，如果你觉得好了点，我得接着照顾我的病人。”
“哦，我没事。他们两个怎么样了？”
“关于朗瑞安，我很高兴可以告诉你，他已经好多了。”宾拿比克满意地点了点头，“他安静下来睡着了，睡了很久。你就没办法做到这么安静，嗯？”矮怪微笑着，“至于多查斯修士，很遗憾我帮不了他。不过除了精神上的问题，他并没有受伤。但我还是给了他点药，帮他休息。现在请原谅，我得去看看朗瑞安的伤口。”
宾拿比克站起来，蹒跚着绕过火堆，越过睡在温暖石头上的坎忒喀。之前，西蒙就是睡在她背后的另一块大石头上。
西蒙翻着宾拿比克的包，风轻轻地抚弄着头顶的橡树叶。他拉出一个小袋子，以为里面应该是早餐的食物。但还没打开，袋子就叮当作响地告诉他，里面应该是之前看到的那些奇怪的骨头。于是，他又继续找着，终于发现了包在粗布里的熏制干肉。刚打开布包，他却意识到，自己翻腾搅动的胃里最不想要的就是食物，任何固体食物。
“有水吗，宾拿比克？你的水囊在哪儿？”
“有更好的选择，西蒙。”矮怪正蹲在朗瑞安弟兄身边，头也不回地说，“这边下去，几步路就有条小溪。”他往旁边指了指，接着抓起皮囊丢给西蒙，“要是能顺便把这个也装满，就帮了我大忙了。”
西蒙弯腰去捡皮囊的时候，看到自己的包袱就躺在旁边，稍微顿了下，便把包好的手稿也拾起来带着，这才往小溪走去。
小溪缓缓流淌，溪水被枝条和树叶堵得满满当当。西蒙不得不清理出一片水面，才好俯下身子，捧起水抹了把脸。之前在被毁的修道院的时候，西蒙感觉每一个毛孔、每一条细纹里都沾上了烟尘和血污，此时更加用力地在水里揉搓着双手。
洗完之后，他才喝了几大口水，将宾拿比克的水袋装满。
他坐在河岸边，努力回想那个梦境。自从今天醒来，脑子里就仿佛盖了层阴冷的迷雾似的，就像昨晚上多查斯修士的那些疯话。西蒙的心被噩梦影响，不太畅快。可是在日光的照耀下，梦境就像是不安分的鬼魂，渐渐消退溶解，只留下恐惧的残渣。他只能记得一个巨大的黑色轮子，轮子滚下来压在自己身上，其他的都记不清了。脑子里只剩下黑暗的空洞，而遗忘的大门他又怎样都打不开。
不过，他还是知道，自己不光是被那个侍奉上帝的弟兄的话吓到了，肯定有种更为巨大的力量。比老好人莫吉纳的死，比一群圣徒被屠杀还更可怕的东西。现在感觉起来，这一切都仿佛是深深的大旋涡，或者更准确地说，是巨大的车轮。而渺小的事物无意间便在轮底被碾得粉碎。他弄不清那些都代表了什么，想得越多就越糊涂。他唯一搞明白的是自己落到了车轮的阴影里，如果能幸存下来，自己就必须长出坚硬如铁的皮肤。
成群的小虫子聚集在溪流上方，嗡嗡叫个不停。西蒙一屁股坐在河岸上，打开包裹，翻着莫吉纳写的关于圣王约翰生平的手稿。长途跋涉加上扎营就睡，他已经很久没读过手稿了。手稿有几页粘在一起，他小心地将它们分开，这里读一句，那里看几个字，也不在意到底读了什么，只是沉浸在对老朋友的记忆里。盯着手稿，他想起瘦瘦的老人，医师手上青筋凸起，但灵活得就像是只筑巢的鸟儿。
一条小径映入眼帘，是手稿上画的简陋地图。医师在下面标注了“尼鲁拉战场”。图本身没多大意思。不知为什么，老人没注明任何军队或地标，也没附上任何解释性的只言半语，但图旁写了一段话，莫名其妙吸引了他的注意力。从昨天那令人胆战心惊的发现开始，他的心便一直饱受折磨。眼前这句话竟仿佛是某种答案。
“战争或暴力导致的死亡，”莫吉纳写道，“没有任何值得赞颂之处，但它们就像火光，人类则如低贱的飞蛾，一而再地受到吸引。上过战场、又未被人间盛行的言论蛊惑之人会承认，在这片大地上，正是由于人类自身的耐心缺失，才造成了人间地狱——其实，如果牧师的说法可信，绝大多数人总会到地狱去的。”
“但是，战争却可以决定被上帝遗忘的那些事——至于上帝是有意还是无意遗忘，凡人又怎能知道？我们只能说，暴力致死为表，神圣意志为里。”
西蒙微笑，喝了点水。他清楚地记得，莫吉纳惯于将一个东西和另一个比较。比如拿人和虫子比较，还把死亡比作满脸皱纹的干瘪老牧师。大部分时候，西蒙听不懂他的比喻，但有时，只要他跟上老人百转千回的思路，就能立刻茅塞顿开，明白话语的含义。那感觉就像掀开厚厚的窗帘，让阳光倾泻而出。
“毫无疑问，”医师还写道，“在那个年代里，圣王约翰是最伟大的战士之一。如果不是这样，他也不可能坐上宝座。但让他成为伟大国王的却不是擅长作战，倒不如说，是先因为战力过人得到权力，之后又合理使用权力，展示出治国的能力，才成为百姓的榜样。”
“事实上，作为国王，他在战场上过人的武力反而是最大的缺点。他无所畏惧，笑傲沙场，满心欢喜地把挡在面前的生命全部摧毁。就像那个臭名远扬的乌坦邑领主，打猎时总喜欢将鹿射成刺猬。
“作为国王，他有时容易急躁，还很粗心大意。因为这些缺点，他差点输掉艾弗沙谷战役，并白白浪费了被征服的瑞摩加人的好意。”
西蒙一段接一段地读着，皱起了眉头。阳光从树梢上滑到他的脖子和背上，暖洋洋的。他知道自己应该尽快将水囊带给宾拿比克……可是他已经很久没享受过安静独处的时间了。再加上，莫吉纳竟明白无误地写了不可战胜的黄金圣王约翰的坏话，让他又好奇又惊讶。约翰的光辉形象在那么多歌谣和故事里传唱，在这个世界上，大概只有乌瑟斯·安东比约翰更有名，那也是因为安东的时代比约翰更久远。
“比较而言，”文字继续，“还有一个在战场上跟约翰同样骁勇善战之人。凯马瑞-萨-梵尼塔，纳班皇室最后的王子，纳班公爵的兄弟。对此人来说，战争不过是尘世纷扰的一种形式。骑着名唤警钟的战马，手持叫做荆棘的宝剑，他也许是全世界最可怕的战士，但他本人却享受不到一丁点儿战斗的乐趣，强大的武力不过是种沉重的负担。战无不胜的名号引得许多人前去挑战。那些人本来和凯马瑞无冤无仇，却逼得他不得不出手杀人。”
“安东之书上写着，余汶奈的牧师们去逮捕圣乌瑟斯时，他是心甘情愿跟他们走的，但他们还要把他的门徒撒翠和格冉尼也带走，乌瑟斯·安东却不答应。他一挥手，便杀了那些牧师。他为杀戮而哭泣，又祝福了死去的人。
“如果说可以作出如此亵渎的比较，那凯马瑞也是那样的人。就像教廷形容乌瑟斯那样，倘若世上还能有人在拥有极其可怕的力量的同时，又心怀如此伟大的博爱，那人一定便是凯马瑞。一个从不怨恨敌人的战士，同时又是最擅长杀敌的战士，也许任何……”
“西蒙！你能不能快点儿！我需要水，现在就要！”
宾拿比克催促的话语远远传来，声音有些刺耳。西蒙内疚地跳起来，快步爬上河岸，往营地赶去。
但凯马瑞的确是个伟大的战士！所有歌谣里都传唱，他一边手刃色雷辛野人，一边还发出会心的大笑。
舍姆也唱过这类歌，怎么唱的来着……
“……敌人右边来，
敌人左包抄。
他笑声豪迈，
敌人夹起尾巴逃之夭夭。
凯马瑞大笑，
凯马瑞挥剑，
凯马瑞冲刺，
穿过色雷辛战场……”
快步穿过灌木丛的时候，耀眼的阳光直扑到西蒙脸上，什么时候太阳都升得这么高了？汉菲斯科已经回来了，他和宾拿比克正蹲在仰躺着的朗瑞安弟兄身边。
“拿着，宾拿比克。”西蒙将水囊递给膝盖着地的矮怪。
“你可真是去了很长……”宾拿比克刚开口说，又停下了，晃了晃水囊，“才一半？”西蒙的脸一下子羞红了。
“你叫的时候，我正好喝了一点。”他解释说。汉菲斯科转过身，皱着眉，丢给他一个爬虫般的眼神。
“好吧。”宾拿比克继续看着朗瑞安，这人的气色比西蒙印象中的要好多了。“‘起就能起，倒便会倒。’而我觉得我们的朋友已经有起色了。”他拿起水囊，往朗瑞安嘴里倒了点。意识不清的修士咳嗽着吐出了一些，但接着他的喉咙蠕动着，看起来是把其余的水喝了下去。
“看到了吗？”宾拿比克自豪地问，“我就说肯定是他脑袋受伤了，我相信……”
没等宾拿比克解释完，朗瑞安的眼睛忽然睁开。西蒙听到汉菲斯科倒吸一口冷气。朗瑞安的目光在头顶三张脸孔上漫无目的地扫视了一番，接着，眼睛又闭上了。
“矮怪，再给他喝点水。”汉菲斯科低声命令道。
“瑞摩加人，我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宾拿比克冷冰冰地回答说，“当你把他从废墟中救出来的时候，就已经履行了自己的职责。现在该轮到我履行我的职责了，而且，我不需要建议。”说着，小个子又滴了点水在朗瑞安干裂的嘴唇上。不一会儿，修士便伸出了舌头，贪婪地舔着水，就像只结束冬眠刚刚出洞的熊。宾拿比克又拿水囊里的水沾湿了布，放在朗瑞安的前额上，水顺着正在愈合的伤口流淌。
他终于又睁开了眼睛，这一次，目光对着汉菲斯科。而瑞摩加人则握住了他的手。
“汉……汉……”朗瑞安的声音沙哑。汉菲斯科将湿布贴紧他的皮肤。
“朗瑞安，别说话。休息吧。”
“这个人和我，总算有意见一致的时候了。”宾拿比克朝他的病人微笑着，“你现在还是睡吧。”
朗瑞安看起来还想说话，但一言未发眼皮便已沉沉落下，像是听从他们的建议睡去了。
那天下午发生了两件事。第一件是在西蒙、修士和矮怪分吃少得可怜的食物时发生的。因为宾拿比克坚持不肯离开朗瑞安半步，三人只好吃点干肉，外加西蒙和汉菲斯科找到的一些莓子和一点还泛绿的坚果。
他们坐着，安静地咀嚼，每人都若有所思。西蒙想着巨轮，想着约翰和凯马瑞两人在战场上的英姿，两种形象对等地交叠在一起——就在这个时候，多查斯弟兄猝死了。
当时他静静地坐了起来，神志清醒却不肯吃东西——他拒绝了西蒙递过去的莓子，目光像是多疑的野兽，西蒙只好把食物拿走。过了一会儿，他又躺了下去，先是身子微微颤抖，后来便越抖越厉害。等其他人赶到，将他扶起来时，已经是两眼上翻、面如土色，没过多久停止了呼吸，身体却仍然硬得像石头一样。就在多查斯颤抖着咽气的那一刻，西蒙很肯定自己听到他轻声念了句“风暴之王”。虽说不知为何，但这几个字就像火焰，灼烧着他的耳朵，心里也惊慌不安起来，也许是曾在梦里听过这几个字吧。宾拿比克和修道士都没什么反应，但西蒙确信他们两个一定也听到了。
西蒙惊讶地看到，汉菲斯科竟在尸体旁抹泪。不知怎的，这一幕竟让他如释重负，但还是无法明白或消除掉刚才那种奇怪的感觉。另外，一旁的宾拿比克则像块石头似的，看不出表情。
第二件事则发生在约摸一个小时后。宾拿比克和汉菲斯科吵了起来。
“……而且我说的是我们会帮忙，但是你却错以为可以命令我。”宾拿比克努力抑制着怒火，然而双眼还是在眉毛下挤了起来。
“但你只肯帮忙把多查斯埋起来！难道你想让其他人变成狼的食物？”汉菲斯科和他相比差远了，修士脸涨得通红，双眼圆瞪，眼球都鼓了出来。
“我已尽力帮助多查斯了。”矮怪气愤地说，“但没成功。我们会一起埋了他，如果你希望这样的话。但我可不打算花三天时间把你那些死掉的同胞也埋起来。而且，这世上有许许多多的事情，远比‘变成狼的食物’更可怕。有时候甚至还会发生在活人身上，某些人！”
汉菲斯科花了一会儿才听懂宾拿比克话里的意思。一明白过来，他的脸便气得越发红亮了——如果说人的脸可以形容为红亮的话。
“你……你这个野蛮的怪物！你怎么能说还未下土的死人的坏话，你……你这个恶毒的矮子！”
宾拿比克微笑起来，笑容冰冷：“如果你的神爱他们，那么他会带走他们的……灵魂，是吗？……到天堂去，那么，躺在地上，会受损的只不过是他们的肉体罢了……”
话才说到一半，双方的争论就被坎忒喀低沉的吼声打断。它原本躺在朗瑞安身旁，靠着火堆小憩。大家一转头，立刻发现是什么惊动了这头灰狼。
朗瑞安正在说话。
“有人……有人警告……院长……叛徒！……”修道士奋力挤出嘶哑的声音。
“弟兄！”汉菲斯科叫起来，一瘸一拐地赶到他身旁，“你先休息！”
“让他说，”宾拿比克插嘴道，“他的话说不定可以救我们的命，瑞摩加人。”
汉菲斯科还没来得及回嘴，朗瑞安便睁开了眼睛，先是盯着汉菲斯科，接着又打量着四周。虽说修士被厚重的斗篷裹得严严实实，身子却还是不住地打颤。
“汉菲斯科……”他断断续续地说，“其……其他人……他们……？”
“都死了。”宾拿比克语气平板。
瑞摩加人愤恨地朝矮怪瞥了一眼。“乌瑟斯带走了他们，朗瑞安。”他说，“只有你幸存下来。”
“我……我恐怕……”
“你能告诉我们发生了什么吗？”矮怪靠过去，重新为修士换了一块湿布，搁在他的前额上。西蒙这才看清那人的脸，血污、疤痕和伤痛底下的脸庞看来非常年轻，朗瑞安修士可能都没到二十岁。
“别太累着你自己。”宾拿比克补充说，“尽量把你知道的都告诉我们。”
朗瑞安闭上眼睛，样子仿佛又睡着了，但其实是在积蓄说话的力气。“大概有……有一打人……他们到这里来，路人……歇脚。”他舔了舔嘴唇，宾拿比克立即拿出水囊。“最近……结伴的旅人很多。我们给他们吃的，塞尼法弟兄……带他们去旅人厅。”
一边喝水一边讲述着，修道士渐渐恢复了些精神，“他们这一群人挺奇怪的……那一整晚都没有到大厅来，只有那个首领——小眼珠子，戴着一顶……很邪门的头盔……穿黑色铠甲。他问……他问我们有没有听说，一队鄂克斯特来的瑞摩加人，要往北方去……”
“瑞摩加人？”汉菲斯科皱着眉头，咕哝着。
鄂克斯特？西蒙转动脑筋。那会是谁呢？
“昆辛院长告诉那个人，我们没听过这支队伍……他看起来……满意了。院长有些忧心忡忡的，可是，他当然也不会把疑虑告诉我们……我们这些年轻的弟兄……
“第二天早上，有个山上的弟兄过来，报告说有一队人马从南边过来……那些旅人听了……好像很感兴趣，说那些人是……是和他们一起的，来这儿汇合。那个小眼睛首领……带着他的人到大院去欢迎新来的——反正我们是这么以为……
“新来的那批人到了葡萄山顶，从修道院这边刚好能看到他们，人数大概……比之前的那一批客人少一两个吧……”
说到这里，朗瑞安不得不停下，喘着气，休息一会儿。宾拿比克本想给他点东西，让他睡下，可受伤的修士却挥手拒绝了。
“快……快说完了。另外一个弟兄……看到其中一个客人，迟到了，从旅人厅里跑出去，没披斗篷。天气很暖和，这些人本来都还披着斗篷。结果，衣服下露出了剑光。那弟兄赶紧去通知院长。院长似乎早有预料，赶紧去质问那个首领。当时，我们看到那些人已经从山坡上下来了，全都是瑞摩加人，留着胡子，还编了辫子。院长警告那个首领，他们必须停手，圣宏德朗不会允许这种土匪行径。首领二话不说拔出了剑，抵住昆辛的脖子。”
“慈悲的安东啊。”汉菲斯科倒吸一口冷气。
“过了一会儿，我们听见了马蹄声。塞尼法弟兄突然跑到院门口，大声警告前来的陌生人。然后其中一个‘客人’……一箭射中了他的后背，首领也割断了昆辛的喉咙。”
汉菲斯科强忍着没哭，在心口上做了个圣树的标记，但朗瑞安却面无表情，继续流畅地叙述着。
“接着，就是屠杀。那些人拿着刀剑扑向弟兄们，还有些人拿出了藏起来的弓箭。当第二批人穿过大门的时候，也已经拔出了武器……我想他们大概听到了塞尼法的警告，又看到他在拱门下被射死了吧。
“我不知道接下来到底发生了什么，哪里都是疯狂的景象。有人往教堂屋顶上丢了火把，烧了起来。到处都是尖叫声，马鸣声，我想出去找水……接着有什么东西打中了我的头。就是这样。”
“所以，这两方人马，你都完全不认识？”宾拿比克问道，“他们是互相对打，还是一伙儿的？”
朗瑞安认真地点点头：“互相打。新来的人跟手无寸铁的修道士不同，他们跟埋伏的那伙人打得难分难解。我就知道这么多了。”
“但愿他们都被烧死！”汉菲斯科愤愤地嘶吼道。
“应当被烧死。”朗瑞安叹道，“我想我得再睡会儿。”他闭上了眼睛，但呼吸还是十分急促。
宾拿比克直起身子。“我想去走一走。”他说。西蒙点了点头。“Ninit，坎忒喀。”他呼唤着，大狼跳过去，伸了个懒腰，跟着他一起走了，没多久便消失在林子里，留下西蒙和三个修道士待在一块儿——两个还活着，一个已经死了。
多查斯的葬礼短暂又简单。三人一起在修道院的墓地挖了一个坑，用汉菲斯科在修道院废墟中找到的破布包裹了多查斯单薄的尸体，放进坑里。这段时间里，坎忒喀一直守在朗瑞安身边，让他能在森林里安睡。之前的大火烧着了牲口棚，棚里的铲子被烧掉了木柄，现在只能用手握着铲头，因此挖掘工作相当辛苦，直挖得他们筋疲力尽、汗流浃背。汉菲斯科说了一段欠缺激情的祈祷，还加上了要伸张正义的承诺——虽说他在狂热中，忘记了修道院惨遭屠杀时，多查斯根本就不在那儿。待到这一切都结束时，已经是傍晚时分。太阳已然西沉，只剩一抹残光停留在葡萄山沿上，教堂墓园里草色暗沉。汉菲斯科继续祷告，闭着眼睛，眼珠子在眼皮底下不安地来回移动，宾拿比克和西蒙则识趣地离开，到修道院附近去搜索。
虽说矮怪尽量小心地避开那些惨祸的地点，但血腥杀戮遍布着整个院落。没过多久，西蒙就开始后悔，暗自希望自己刚才要是回到树林里的营地，和朗瑞安还有坎忒喀一起等着就好了。已经是第二个大热天，尸体就这样曝露在外，肿胀发红。西蒙想起自己家里，淑女节桌上戴王冠的烤猪，不由一阵反胃。这些了无生气的肉块和骨头曾经是活着的、有跳动的心脏，曾经抱怨着、笑着或唱着。
总有一天我也会变成这样，当他们在礼拜堂周围穿行时，他想着，那时候又有谁还会记得我？他找不到现成的答案，只看到一边是干净简洁的小墓园，另一边则充满讽刺意味地，杂乱地遍布着被杀死的修道士。这景象让他无法安心下来。
宾拿比克找到了烧剩下的教堂侧门，坚实的木头从黑漆漆的表面露出来，像是旧灯上刚擦亮的铜杆子，十分突兀。门旁边有一个已死的警卫。矮怪戳了戳门板，焦黑的木片纷纷落下，但建筑本身却没有动。于是他用手杖更用力地戳下去，教堂仍然屹立不倒。
“很好。”宾拿比克说，“那就是说，我们在里面探索的时候，整个建筑物应该不会突然落到头顶上。”他将手杖探进门和门框中间的细缝，就像是泥瓦匠的撬杆一样，用力往上推，西蒙见状也帮了把手。门终于开了，落下满地的黑灰。
这么辛苦把门打开，进去一看，却发现房顶已经没了，整个教堂暴露在外，就像是没有盖子的大桶。西蒙抬起头，看着顶上的一方天空，底下是霞红，上面则已染上了夜灰色。高墙上的窗子都被熏黑，黑乎乎的碎玻璃直刺天空，就好像有只大手将屋顶掀掉，戳穿了房梁，又用手指点碎了窗子。他们快速搜索一番后，却没找到什么用得上的东西。可能是因为教堂曾经挂满了壁毯，结果连墙壁都烧着了。长凳、楼梯和圣坛的灰烬还在原地，石制的圣坛阶梯上还能看到花冠的残骸：叶子仿佛纸一样薄，花则呈现半透明的灰色，形状完美得令人难以置信。接下去，西蒙和宾拿比克穿过庭院，来到了住宿区，那是一座长且低矮的厅堂，里面有不少小房间。相对而言，这里的损坏程度倒没那么严重——厅堂一头被烧毁，但是不知为什么，火势并没有蔓延开来，其他的房间得以幸存。
“留意找找靴子。”宾拿比克说，“修士们大多数情况下都穿凉鞋，不过说不定他们之中偶尔有人要在大冷天骑马或者外出。能找到刚合适的最好，如果没有，那就宁可选大点。”
他们从长厅另一端开始搜索。所有的门都能打开，但小房间里空空荡荡，墙上什么都没有，最多只装饰着一棵圣树。有名修士在硬板床头挂了根开花的花楸树枝，能在这片简陋和朴素中看到一线生机，西蒙高兴了片刻，但旋即又想起了屋主的悲惨命运。
搜到第六或第七间屋子，西蒙一打开门，只听嘶的一声，什么东西掠过了自己的脚踝。一瞬间他还以为是射来的箭矢，但看着空空荡荡的房间，又怎么可能藏人呢。不一会儿，他便明白过来那是什么了，不由得翘起嘴角，露出了微笑。虽说这肯定违反了修道院的规定，但其中一名修士偷偷地养了只宠物——应该是猫，就像他自己曾在海霍特交到的小朋友，那只到处跑来跑去的小灰猫一样。它在房间里被锁了两天，等待着永远不会回来的主人，一定又饿、又恼火、又害怕。他走回长厅，想找到那只猫，可惜小东西已经不见踪影。
宾拿比克在另一间屋子里，听见凌乱的脚步声，大声问道：“西蒙，你还好吧？”
“没事。”西蒙也大声回答。头顶上的小窗已经暗了下来，他不确定应该回头去找宾拿比克，还是自己接着搜下去。不过，他至少还是有兴趣检查一下这个养了猫的修道士的房间。
没一会儿，西蒙便回想起长期把动物关在一个地方的问题了。他捂着鼻子，尽快扫视了一遍房间，只发现一本用皮革包着的斑斑点点的小书。他踮着脚穿过脏兮兮的地板，从低矮的床铺上把书拈起来，赶紧离开了这儿。
他刚在下一个房间坐下，看了眼自己的战利品，宾拿比克就出现在门口。
“我运气不怎么样，你呢？”矮怪问道。
“没看到靴子。”
“好吧，快入夜了。我还是去旅人厅转一转吧，那些陌生的凶手曾在那边过夜，说不定落下了什么东西，也有可能留下了线索。在这儿等我吧，嗯？”
西蒙点点头，宾拿比克便离开了。
就像西蒙想象中的那样，这本果然是安东之书，虽说对于一个清贫的修道士而言，它相当昂贵而且做工精良。西蒙猜这应该是某个有钱亲属的赠礼。书上并没有标明卷数，整体装饰得很是精美，至少在昏暗的光照下看起来还挺漂亮的。这时，有什么东西吸引了他的目光。
那是书的第一页，人们常常在这里写上自己的名字，或者是作为礼物的赠言。而这本书上的却是一段箴言，笔迹不太利索，但看得出写得很仔细。
一把黄金匕首，撕开我的心，
那便是神。
一根黄金细针，穿透神的心，
那便是我。
西蒙坐在那儿，看着这些文字，之前下过的决心不由得动摇起来，就像是一波浪潮席卷而来，满带着懊悔和恐惧。虽然看不见，但这灵魂的浪涛却瞬间卷走了他的心跳。
正在他想入非非的当儿，宾拿比克从门外探头过来，在西蒙身边的地板上扔了双靴子，发出闷响。西蒙没有抬头。
“不只是这双新靴子，旅人厅里还有很多有趣的玩意儿。不过天快要暗了，我只能随便翻翻。在厅里和我碰头吧，不用太久。”说完，他又走了。
被矮怪唤醒后，西蒙又静静地待了很长一段时间，才终于把书放下。他本想带着它，但最后还是改了主意，拾起地上的靴子穿了起来。靴子挺合适的，他觉得很满意，便将原来那双破烂的鞋子丢在原地，走出长厅，向大门口走去。
柔和的夜色笼罩大地。穿过院子便是旅人厅，和他刚刚离开的那座建筑物成对而立。不知为何，对面那扇前后缓缓摆动的门让他心里泛起一阵恐慌。矮怪在哪里？刚想起矮怪，他又发现不只是院子里的门，整个修道院都有点不对劲。正在这时，一只粗糙的手从后面搭上了他的肩膀，将他往后拉去。西蒙吓呆了。
“宾拿比克！”他挣扎着想呼救，但一只厚厚的手掌已经捂住了他的嘴，他的身子往后倒去，靠在了一个肌肉如铁般坚硬的人身上。
“Vawer es do üunde？”一个声音在他耳边低吼道，是瑞摩加人滚石般的口音。
“Im todsten-grukker！”另外一人冷冷道。
慌乱中，西蒙张开嘴，狠狠地咬了那只盖住自己嘴巴的手一口。只听一声疼痛的呻吟，他的嘴巴暂时自由了。
“救命啊！宾拿比克！”他尖叫着，但那只手马上又捂住了他的嘴，这一次下手很重，很痛。接着，西蒙眼前一黑。
整个世界在眼前化为一片昏暗时，他还能听见自己回荡着的尖叫声越来越弱。旅人厅的门摇摆不停，宾拿比克没有出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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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一下子失去了时间的概念，仿佛只是短短一瞬间，又仿佛过去了一整年，那条地平线融化消失了。
大风带来沉闷的嘎吱声。在西蒙目不能及的远方，一个黑乎乎的东西冒了出来。那东西越来越近，越来越大，高得不可思议，阴影渐渐覆盖西蒙所在的盆地底部。这片深沉的阴影如此突兀，就像是不断回响着的沉重敲击声，甚至连西蒙的骨头都被震动了。
那物体庞大的躯体立在山谷边缘，在天空的映照下，十分清晰——是只轮子，像塔那么高的黑色车轮。车轮的影子融入暮色之中，西蒙只能愣愣地看着它极其缓慢地挪动，慢慢地沿着山坡滚下来，轮子后卷起飞溅的草皮。西蒙僵在原地，眼睁睁地看它一路朝自己的方向滚来，仿佛是座不可阻挡的地狱石磨。
巨轮越来越近，黑色的外圈朝天空扩张，草皮仿佛雨点一样落在地上。西蒙脚下的土地随着摇晃下沉，仿佛一张被轮子的重量压陷的床。他步履凌乱，刚刚站稳，黑圈却已近在咫尺。他慌乱得说不出话来，只是瞪着眼睛，看着一切。正在这时，一抹灰色的影子掠过他的眼前，一抹隐隐发光的灰色影子……是麻雀，它发疯似的飞过，弯曲的爪子里似乎抓着什么闪闪发亮的东西。他眨了眨眼睛，想看清楚些，心里却莫名地一紧，不由自主地跟着鸟跑去，恰好躲开了碾过来的巨轮……
虽说躲过厚如城墙的巨轮的碾压，西蒙的裤腿还是被轮子外围一根钉子挂住，隔着裤子，有种凉凉的烧灼感。离那麻雀只有几英尺远了，它飞快地拍打着翅膀，像只飞蛾，灰色的小身躯在灰色的天空中盘旋向上，爪子上闪亮的小东西在暮色中消失了。有个声音在说话。
你被标记了。
轮子逮住了西蒙。就像是猎犬要弄断一只老鼠的脖子般，它继续滚着，甩起了西蒙的身子。他只觉得被拉扯到高处，摇晃着，大地在他的脑袋下面震颤，就像是一片泛起波浪的绿色海洋。他随着轮子越升越高，掀起的风嗖嗖作响，往中心卷来，血液涌上脑袋，耳朵里一声嗡鸣。
西蒙用力将手指扣紧粘在轮面上的草泥里，不顾疼痛，支起身子，跨到轮上，就好像骑在一只高大的黑色巨兽背上似的。他第一次离低垂的天空这么近。
他往上爬去，在世界的峰顶上端坐了一阵子。谷地外，整个奥斯坦·亚德大地在他的眼前展露无遗。阳光从昏暗的天空中直刺下来，落在城堡的城垛上，落在闪耀的美丽塔尖上。那座塔是整个世界唯一和黑轮一样高的东西。他眨了眨眼，想看清轮子轨迹前方出现的一个眼熟的东西，可随着那东西越来越清晰，轮子也碾了过去，西蒙则随着轮子滚动，被扯向远处的地面。
他想挣脱钉子，想摆脱轮子的束缚，甚至不惜撕裂裤子，可不知为什么，他竟和钉子融为一体，无论如何都挣脱不开。地面越来越近，他和那片绿色的处女地猛地砸在了一起，只听到仿佛末日来临般的号角响起，声震整个谷地。他动弹不得，被牢牢地钉在地上，风和光的协奏曲越来越远，就像是被吹灭的烛火。
突然……
西蒙身处一片黑暗里，这深深的地底如水一般。前方有声音传来，缓慢的空洞的声音，像是说话的人嘴里塞满了泥土。
是谁到我们的家里来了？
是谁打扰我们的睡眠，我们长长的深眠？
他们来偷走我们的东西！他们要带走我们的平静和我们黑暗的栖息地。他们要拖着我们穿过那扇光明之门……
悲恸的声音呼号着，西蒙只觉得有许多只手拉住了自己。干燥冰冷的，像是枯骨般的手；又湿又软的，像是藤蔓般的手。长长扭曲的手指伸展开来，抓住了他……可它们无法让他停住。轮子继续滚着、滚着，带着他向下、向远处碾压过去，穿过冰冷寂静的黑暗，将声音抛在后头。
黑暗……
孩子，你在哪里？你在做梦吗？我差点就能碰到你了。忽然，传来了派拉兹的声音，他还能感到声音的背后，炼金术士那充满恶意的沉重思绪。现在我知道你是谁了——你是莫吉纳的小鬼，多管闲事的小厮。你看到了不该看到的东西，厨房小鬼，远超出你理解范围之外的事情。你知道得太多了。我会把你找出来。
你在哪里？
更深重的黑暗，在轮子的阴影底下，更浓厚的阴影。在阴影中，有两团燃烧的火焰，那是一对燃烧着的眼睛，嵌在头骨上，直直地瞪着他。
不，凡人，一个声音回荡在他的脑海里，听起来像是灰烬和泥土，又寂静无声的像是事物的终结。不，这个不属于你。那对眼睛闪烁着好奇和兴奋。牧师，我们要这个人。
西蒙能感到派拉兹放松了对自己的控制，炼金术士的力量在黑暗之前渐渐消散。
欢迎。它说。这是风暴之王的家园，在黑暗之门里……
你……叫……什么……名字？
那对眼睛靠过来，就像散落的余烬，眼神后面烧灼的空虚比冰还要冷，比火焰更滚烫……还比任何影子都黑暗……
“不要！”西蒙觉得自己叫了起来，却发现嘴里也填满了泥土，“我不会告诉你的！”
也许我们会给你一个名字……你一定要有一个名字，小苍蝇，小尘埃……见到的时候我们就知道是你了……一定要给你一个标记……
“不要！”他想挣脱，但千年尘土和石头的重量死死压在他身上，“我不想要名字！我不想要名字！我不……”
“……想要你给我的名字！”最后的呼喊声在树林间回荡，宾拿比克俯下身子看着他，脸上流露出深深的担忧。清晨微弱的阳光没有方向，也看不到光源，随意地弥漫在周围。
“一个疯了，另一个快死了，我已经要想法子医治这两个了。”宾拿比克在西蒙坐起来的时候说道，“你睡觉却还非要再大喊大叫？”他想回句俏皮话，但清晨的空气冷冽稀薄，无法谈笑自若。西蒙发着抖。
“哦，宾拿比克，我……”再次来到了阳光下，来到了地面上，他脸上不由自主地浮现出一丝颤抖扭曲的微笑，“我做了一个非常、非常可怕的噩梦。”
“大概猜到了。”矮怪说着，捏了捏西蒙的肩膀，“昨天真是糟糕透顶，可能让你晚上睡得不太踏实。”小个子直起身，“你想吃的话，可以在我包里拿点东西吃。我得照顾那两个修士去了。”他指了指营火另一边的黑色人影。靠近点的那个被包在一件墨绿色的袍子里，西蒙猜他是朗瑞安。
“那个……”西蒙花了一会儿才想起他的名字，“……汉菲斯科在哪里？”他的头还在一跳一跳地疼，下巴也在抽痛，就像是用牙齿磕过硬壳果子似的。
“那个讨厌的瑞摩加人啊，公正地说，他确实把自己的袍子给了朗瑞安，让他披着暖和点。现在嘛，他到变成一片废墟的家园找吃的去了。西蒙，如果你觉得好了点，我得接着照顾我的病人。”
“哦，我没事。他们两个怎么样了？”
“关于朗瑞安，我很高兴可以告诉你，他已经好多了。”宾拿比克满意地点了点头，“他安静下来睡着了，睡了很久。你就没办法做到这么安静，嗯？”矮怪微笑着，“至于多查斯修士，很遗憾我帮不了他。不过除了精神上的问题，他并没有受伤。但我还是给了他点药，帮他休息。现在请原谅，我得去看看朗瑞安的伤口。”
宾拿比克站起来，蹒跚着绕过火堆，越过睡在温暖石头上的坎忒喀。之前，西蒙就是睡在她背后的另一块大石头上。
西蒙翻着宾拿比克的包，风轻轻地抚弄着头顶的橡树叶。他拉出一个小袋子，以为里面应该是早餐的食物。但还没打开，袋子就叮当作响地告诉他，里面应该是之前看到的那些奇怪的骨头。于是，他又继续找着，终于发现了包在粗布里的熏制干肉。刚打开布包，他却意识到，自己翻腾搅动的胃里最不想要的就是食物，任何固体食物。
“有水吗，宾拿比克？你的水囊在哪儿？”
“有更好的选择，西蒙。”矮怪正蹲在朗瑞安弟兄身边，头也不回地说，“这边下去，几步路就有条小溪。”他往旁边指了指，接着抓起皮囊丢给西蒙，“要是能顺便把这个也装满，就帮了我大忙了。”
西蒙弯腰去捡皮囊的时候，看到自己的包袱就躺在旁边，稍微顿了下，便把包好的手稿也拾起来带着，这才往小溪走去。
小溪缓缓流淌，溪水被枝条和树叶堵得满满当当。西蒙不得不清理出一片水面，才好俯下身子，捧起水抹了把脸。之前在被毁的修道院的时候，西蒙感觉每一个毛孔、每一条细纹里都沾上了烟尘和血污，此时更加用力地在水里揉搓着双手。
洗完之后，他才喝了几大口水，将宾拿比克的水袋装满。
他坐在河岸边，努力回想那个梦境。自从今天醒来，脑子里就仿佛盖了层阴冷的迷雾似的，就像昨晚上多查斯修士的那些疯话。西蒙的心被噩梦影响，不太畅快。可是在日光的照耀下，梦境就像是不安分的鬼魂，渐渐消退溶解，只留下恐惧的残渣。他只能记得一个巨大的黑色轮子，轮子滚下来压在自己身上，其他的都记不清了。脑子里只剩下黑暗的空洞，而遗忘的大门他又怎样都打不开。
不过，他还是知道，自己不光是被那个侍奉上帝的弟兄的话吓到了，肯定有种更为巨大的力量。比老好人莫吉纳的死，比一群圣徒被屠杀还更可怕的东西。现在感觉起来，这一切都仿佛是深深的大旋涡，或者更准确地说，是巨大的车轮。而渺小的事物无意间便在轮底被碾得粉碎。他弄不清那些都代表了什么，想得越多就越糊涂。他唯一搞明白的是自己落到了车轮的阴影里，如果能幸存下来，自己就必须长出坚硬如铁的皮肤。
成群的小虫子聚集在溪流上方，嗡嗡叫个不停。西蒙一屁股坐在河岸上，打开包裹，翻着莫吉纳写的关于圣王约翰生平的手稿。长途跋涉加上扎营就睡，他已经很久没读过手稿了。手稿有几页粘在一起，他小心地将它们分开，这里读一句，那里看几个字，也不在意到底读了什么，只是沉浸在对老朋友的记忆里。盯着手稿，他想起瘦瘦的老人，医师手上青筋凸起，但灵活得就像是只筑巢的鸟儿。
一条小径映入眼帘，是手稿上画的简陋地图。医师在下面标注了“尼鲁拉战场”。图本身没多大意思。不知为什么，老人没注明任何军队或地标，也没附上任何解释性的只言半语，但图旁写了一段话，莫名其妙吸引了他的注意力。从昨天那令人胆战心惊的发现开始，他的心便一直饱受折磨。眼前这句话竟仿佛是某种答案。
“战争或暴力导致的死亡，”莫吉纳写道，“没有任何值得赞颂之处，但它们就像火光，人类则如低贱的飞蛾，一而再地受到吸引。上过战场、又未被人间盛行的言论蛊惑之人会承认，在这片大地上，正是由于人类自身的耐心缺失，才造成了人间地狱——其实，如果牧师的说法可信，绝大多数人总会到地狱去的。”
“但是，战争却可以决定被上帝遗忘的那些事——至于上帝是有意还是无意遗忘，凡人又怎能知道？我们只能说，暴力致死为表，神圣意志为里。”
西蒙微笑，喝了点水。他清楚地记得，莫吉纳惯于将一个东西和另一个比较。比如拿人和虫子比较，还把死亡比作满脸皱纹的干瘪老牧师。大部分时候，西蒙听不懂他的比喻，但有时，只要他跟上老人百转千回的思路，就能立刻茅塞顿开，明白话语的含义。那感觉就像掀开厚厚的窗帘，让阳光倾泻而出。
“毫无疑问，”医师还写道，“在那个年代里，圣王约翰是最伟大的战士之一。如果不是这样，他也不可能坐上宝座。但让他成为伟大国王的却不是擅长作战，倒不如说，是先因为战力过人得到权力，之后又合理使用权力，展示出治国的能力，才成为百姓的榜样。”
“事实上，作为国王，他在战场上过人的武力反而是最大的缺点。他无所畏惧，笑傲沙场，满心欢喜地把挡在面前的生命全部摧毁。就像那个臭名远扬的乌坦邑领主，打猎时总喜欢将鹿射成刺猬。
“作为国王，他有时容易急躁，还很粗心大意。因为这些缺点，他差点输掉艾弗沙谷战役，并白白浪费了被征服的瑞摩加人的好意。”
西蒙一段接一段地读着，皱起了眉头。阳光从树梢上滑到他的脖子和背上，暖洋洋的。他知道自己应该尽快将水囊带给宾拿比克……可是他已经很久没享受过安静独处的时间了。再加上，莫吉纳竟明白无误地写了不可战胜的黄金圣王约翰的坏话，让他又好奇又惊讶。约翰的光辉形象在那么多歌谣和故事里传唱，在这个世界上，大概只有乌瑟斯·安东比约翰更有名，那也是因为安东的时代比约翰更久远。
“比较而言，”文字继续，“还有一个在战场上跟约翰同样骁勇善战之人。凯马瑞-萨-梵尼塔，纳班皇室最后的王子，纳班公爵的兄弟。对此人来说，战争不过是尘世纷扰的一种形式。骑着名唤警钟的战马，手持叫做荆棘的宝剑，他也许是全世界最可怕的战士，但他本人却享受不到一丁点儿战斗的乐趣，强大的武力不过是种沉重的负担。战无不胜的名号引得许多人前去挑战。那些人本来和凯马瑞无冤无仇，却逼得他不得不出手杀人。”
“安东之书上写着，余汶奈的牧师们去逮捕圣乌瑟斯时，他是心甘情愿跟他们走的，但他们还要把他的门徒撒翠和格冉尼也带走，乌瑟斯·安东却不答应。他一挥手，便杀了那些牧师。他为杀戮而哭泣，又祝福了死去的人。
“如果说可以作出如此亵渎的比较，那凯马瑞也是那样的人。就像教廷形容乌瑟斯那样，倘若世上还能有人在拥有极其可怕的力量的同时，又心怀如此伟大的博爱，那人一定便是凯马瑞。一个从不怨恨敌人的战士，同时又是最擅长杀敌的战士，也许任何……”
“西蒙！你能不能快点儿！我需要水，现在就要！”
宾拿比克催促的话语远远传来，声音有些刺耳。西蒙内疚地跳起来，快步爬上河岸，往营地赶去。
但凯马瑞的确是个伟大的战士！所有歌谣里都传唱，他一边手刃色雷辛野人，一边还发出会心的大笑。
舍姆也唱过这类歌，怎么唱的来着……
“……敌人右边来，
敌人左包抄。
他笑声豪迈，
敌人夹起尾巴逃之夭夭。
凯马瑞大笑，
凯马瑞挥剑，
凯马瑞冲刺，
穿过色雷辛战场……”
快步穿过灌木丛的时候，耀眼的阳光直扑到西蒙脸上，什么时候太阳都升得这么高了？汉菲斯科已经回来了，他和宾拿比克正蹲在仰躺着的朗瑞安弟兄身边。
“拿着，宾拿比克。”西蒙将水囊递给膝盖着地的矮怪。
“你可真是去了很长……”宾拿比克刚开口说，又停下了，晃了晃水囊，“才一半？”西蒙的脸一下子羞红了。
“你叫的时候，我正好喝了一点。”他解释说。汉菲斯科转过身，皱着眉，丢给他一个爬虫般的眼神。
“好吧。”宾拿比克继续看着朗瑞安，这人的气色比西蒙印象中的要好多了。“‘起就能起，倒便会倒。’而我觉得我们的朋友已经有起色了。”他拿起水囊，往朗瑞安嘴里倒了点。意识不清的修士咳嗽着吐出了一些，但接着他的喉咙蠕动着，看起来是把其余的水喝了下去。
“看到了吗？”宾拿比克自豪地问，“我就说肯定是他脑袋受伤了，我相信……”
没等宾拿比克解释完，朗瑞安的眼睛忽然睁开。西蒙听到汉菲斯科倒吸一口冷气。朗瑞安的目光在头顶三张脸孔上漫无目的地扫视了一番，接着，眼睛又闭上了。
“矮怪，再给他喝点水。”汉菲斯科低声命令道。
“瑞摩加人，我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宾拿比克冷冰冰地回答说，“当你把他从废墟中救出来的时候，就已经履行了自己的职责。现在该轮到我履行我的职责了，而且，我不需要建议。”说着，小个子又滴了点水在朗瑞安干裂的嘴唇上。不一会儿，修士便伸出了舌头，贪婪地舔着水，就像只结束冬眠刚刚出洞的熊。宾拿比克又拿水囊里的水沾湿了布，放在朗瑞安的前额上，水顺着正在愈合的伤口流淌。
他终于又睁开了眼睛，这一次，目光对着汉菲斯科。而瑞摩加人则握住了他的手。
“汉……汉……”朗瑞安的声音沙哑。汉菲斯科将湿布贴紧他的皮肤。
“朗瑞安，别说话。休息吧。”
“这个人和我，总算有意见一致的时候了。”宾拿比克朝他的病人微笑着，“你现在还是睡吧。”
朗瑞安看起来还想说话，但一言未发眼皮便已沉沉落下，像是听从他们的建议睡去了。
那天下午发生了两件事。第一件是在西蒙、修士和矮怪分吃少得可怜的食物时发生的。因为宾拿比克坚持不肯离开朗瑞安半步，三人只好吃点干肉，外加西蒙和汉菲斯科找到的一些莓子和一点还泛绿的坚果。
他们坐着，安静地咀嚼，每人都若有所思。西蒙想着巨轮，想着约翰和凯马瑞两人在战场上的英姿，两种形象对等地交叠在一起——就在这个时候，多查斯弟兄猝死了。
当时他静静地坐了起来，神志清醒却不肯吃东西——他拒绝了西蒙递过去的莓子，目光像是多疑的野兽，西蒙只好把食物拿走。过了一会儿，他又躺了下去，先是身子微微颤抖，后来便越抖越厉害。等其他人赶到，将他扶起来时，已经是两眼上翻、面如土色，没过多久停止了呼吸，身体却仍然硬得像石头一样。就在多查斯颤抖着咽气的那一刻，西蒙很肯定自己听到他轻声念了句“风暴之王”。虽说不知为何，但这几个字就像火焰，灼烧着他的耳朵，心里也惊慌不安起来，也许是曾在梦里听过这几个字吧。宾拿比克和修道士都没什么反应，但西蒙确信他们两个一定也听到了。
西蒙惊讶地看到，汉菲斯科竟在尸体旁抹泪。不知怎的，这一幕竟让他如释重负，但还是无法明白或消除掉刚才那种奇怪的感觉。另外，一旁的宾拿比克则像块石头似的，看不出表情。
第二件事则发生在约摸一个小时后。宾拿比克和汉菲斯科吵了起来。
“……而且我说的是我们会帮忙，但是你却错以为可以命令我。”宾拿比克努力抑制着怒火，然而双眼还是在眉毛下挤了起来。
“但你只肯帮忙把多查斯埋起来！难道你想让其他人变成狼的食物？”汉菲斯科和他相比差远了，修士脸涨得通红，双眼圆瞪，眼球都鼓了出来。
“我已尽力帮助多查斯了。”矮怪气愤地说，“但没成功。我们会一起埋了他，如果你希望这样的话。但我可不打算花三天时间把你那些死掉的同胞也埋起来。而且，这世上有许许多多的事情，远比‘变成狼的食物’更可怕。有时候甚至还会发生在活人身上，某些人！”
汉菲斯科花了一会儿才听懂宾拿比克话里的意思。一明白过来，他的脸便气得越发红亮了——如果说人的脸可以形容为红亮的话。
“你……你这个野蛮的怪物！你怎么能说还未下土的死人的坏话，你……你这个恶毒的矮子！”
宾拿比克微笑起来，笑容冰冷：“如果你的神爱他们，那么他会带走他们的……灵魂，是吗？……到天堂去，那么，躺在地上，会受损的只不过是他们的肉体罢了……”
话才说到一半，双方的争论就被坎忒喀低沉的吼声打断。它原本躺在朗瑞安身旁，靠着火堆小憩。大家一转头，立刻发现是什么惊动了这头灰狼。
朗瑞安正在说话。
“有人……有人警告……院长……叛徒！……”修道士奋力挤出嘶哑的声音。
“弟兄！”汉菲斯科叫起来，一瘸一拐地赶到他身旁，“你先休息！”
“让他说，”宾拿比克插嘴道，“他的话说不定可以救我们的命，瑞摩加人。”
汉菲斯科还没来得及回嘴，朗瑞安便睁开了眼睛，先是盯着汉菲斯科，接着又打量着四周。虽说修士被厚重的斗篷裹得严严实实，身子却还是不住地打颤。
“汉菲斯科……”他断断续续地说，“其……其他人……他们……？”
“都死了。”宾拿比克语气平板。
瑞摩加人愤恨地朝矮怪瞥了一眼。“乌瑟斯带走了他们，朗瑞安。”他说，“只有你幸存下来。”
“我……我恐怕……”
“你能告诉我们发生了什么吗？”矮怪靠过去，重新为修士换了一块湿布，搁在他的前额上。西蒙这才看清那人的脸，血污、疤痕和伤痛底下的脸庞看来非常年轻，朗瑞安修士可能都没到二十岁。
“别太累着你自己。”宾拿比克补充说，“尽量把你知道的都告诉我们。”
朗瑞安闭上眼睛，样子仿佛又睡着了，但其实是在积蓄说话的力气。“大概有……有一打人……他们到这里来，路人……歇脚。”他舔了舔嘴唇，宾拿比克立即拿出水囊。“最近……结伴的旅人很多。我们给他们吃的，塞尼法弟兄……带他们去旅人厅。”
一边喝水一边讲述着，修道士渐渐恢复了些精神，“他们这一群人挺奇怪的……那一整晚都没有到大厅来，只有那个首领——小眼珠子，戴着一顶……很邪门的头盔……穿黑色铠甲。他问……他问我们有没有听说，一队鄂克斯特来的瑞摩加人，要往北方去……”
“瑞摩加人？”汉菲斯科皱着眉头，咕哝着。
鄂克斯特？西蒙转动脑筋。那会是谁呢？
“昆辛院长告诉那个人，我们没听过这支队伍……他看起来……满意了。院长有些忧心忡忡的，可是，他当然也不会把疑虑告诉我们……我们这些年轻的弟兄……
“第二天早上，有个山上的弟兄过来，报告说有一队人马从南边过来……那些旅人听了……好像很感兴趣，说那些人是……是和他们一起的，来这儿汇合。那个小眼睛首领……带着他的人到大院去欢迎新来的——反正我们是这么以为……
“新来的那批人到了葡萄山顶，从修道院这边刚好能看到他们，人数大概……比之前的那一批客人少一两个吧……”
说到这里，朗瑞安不得不停下，喘着气，休息一会儿。宾拿比克本想给他点东西，让他睡下，可受伤的修士却挥手拒绝了。
“快……快说完了。另外一个弟兄……看到其中一个客人，迟到了，从旅人厅里跑出去，没披斗篷。天气很暖和，这些人本来都还披着斗篷。结果，衣服下露出了剑光。那弟兄赶紧去通知院长。院长似乎早有预料，赶紧去质问那个首领。当时，我们看到那些人已经从山坡上下来了，全都是瑞摩加人，留着胡子，还编了辫子。院长警告那个首领，他们必须停手，圣宏德朗不会允许这种土匪行径。首领二话不说拔出了剑，抵住昆辛的脖子。”
“慈悲的安东啊。”汉菲斯科倒吸一口冷气。
“过了一会儿，我们听见了马蹄声。塞尼法弟兄突然跑到院门口，大声警告前来的陌生人。然后其中一个‘客人’……一箭射中了他的后背，首领也割断了昆辛的喉咙。”
汉菲斯科强忍着没哭，在心口上做了个圣树的标记，但朗瑞安却面无表情，继续流畅地叙述着。
“接着，就是屠杀。那些人拿着刀剑扑向弟兄们，还有些人拿出了藏起来的弓箭。当第二批人穿过大门的时候，也已经拔出了武器……我想他们大概听到了塞尼法的警告，又看到他在拱门下被射死了吧。
“我不知道接下来到底发生了什么，哪里都是疯狂的景象。有人往教堂屋顶上丢了火把，烧了起来。到处都是尖叫声，马鸣声，我想出去找水……接着有什么东西打中了我的头。就是这样。”
“所以，这两方人马，你都完全不认识？”宾拿比克问道，“他们是互相对打，还是一伙儿的？”
朗瑞安认真地点点头：“互相打。新来的人跟手无寸铁的修道士不同，他们跟埋伏的那伙人打得难分难解。我就知道这么多了。”
“但愿他们都被烧死！”汉菲斯科愤愤地嘶吼道。
“应当被烧死。”朗瑞安叹道，“我想我得再睡会儿。”他闭上了眼睛，但呼吸还是十分急促。
宾拿比克直起身子。“我想去走一走。”他说。西蒙点了点头。“Ninit，坎忒喀。”他呼唤着，大狼跳过去，伸了个懒腰，跟着他一起走了，没多久便消失在林子里，留下西蒙和三个修道士待在一块儿——两个还活着，一个已经死了。
多查斯的葬礼短暂又简单。三人一起在修道院的墓地挖了一个坑，用汉菲斯科在修道院废墟中找到的破布包裹了多查斯单薄的尸体，放进坑里。这段时间里，坎忒喀一直守在朗瑞安身边，让他能在森林里安睡。之前的大火烧着了牲口棚，棚里的铲子被烧掉了木柄，现在只能用手握着铲头，因此挖掘工作相当辛苦，直挖得他们筋疲力尽、汗流浃背。汉菲斯科说了一段欠缺激情的祈祷，还加上了要伸张正义的承诺——虽说他在狂热中，忘记了修道院惨遭屠杀时，多查斯根本就不在那儿。待到这一切都结束时，已经是傍晚时分。太阳已然西沉，只剩一抹残光停留在葡萄山沿上，教堂墓园里草色暗沉。汉菲斯科继续祷告，闭着眼睛，眼珠子在眼皮底下不安地来回移动，宾拿比克和西蒙则识趣地离开，到修道院附近去搜索。
虽说矮怪尽量小心地避开那些惨祸的地点，但血腥杀戮遍布着整个院落。没过多久，西蒙就开始后悔，暗自希望自己刚才要是回到树林里的营地，和朗瑞安还有坎忒喀一起等着就好了。已经是第二个大热天，尸体就这样曝露在外，肿胀发红。西蒙想起自己家里，淑女节桌上戴王冠的烤猪，不由一阵反胃。这些了无生气的肉块和骨头曾经是活着的、有跳动的心脏，曾经抱怨着、笑着或唱着。
总有一天我也会变成这样，当他们在礼拜堂周围穿行时，他想着，那时候又有谁还会记得我？他找不到现成的答案，只看到一边是干净简洁的小墓园，另一边则充满讽刺意味地，杂乱地遍布着被杀死的修道士。这景象让他无法安心下来。
宾拿比克找到了烧剩下的教堂侧门，坚实的木头从黑漆漆的表面露出来，像是旧灯上刚擦亮的铜杆子，十分突兀。门旁边有一个已死的警卫。矮怪戳了戳门板，焦黑的木片纷纷落下，但建筑本身却没有动。于是他用手杖更用力地戳下去，教堂仍然屹立不倒。
“很好。”宾拿比克说，“那就是说，我们在里面探索的时候，整个建筑物应该不会突然落到头顶上。”他将手杖探进门和门框中间的细缝，就像是泥瓦匠的撬杆一样，用力往上推，西蒙见状也帮了把手。门终于开了，落下满地的黑灰。
这么辛苦把门打开，进去一看，却发现房顶已经没了，整个教堂暴露在外，就像是没有盖子的大桶。西蒙抬起头，看着顶上的一方天空，底下是霞红，上面则已染上了夜灰色。高墙上的窗子都被熏黑，黑乎乎的碎玻璃直刺天空，就好像有只大手将屋顶掀掉，戳穿了房梁，又用手指点碎了窗子。他们快速搜索一番后，却没找到什么用得上的东西。可能是因为教堂曾经挂满了壁毯，结果连墙壁都烧着了。长凳、楼梯和圣坛的灰烬还在原地，石制的圣坛阶梯上还能看到花冠的残骸：叶子仿佛纸一样薄，花则呈现半透明的灰色，形状完美得令人难以置信。接下去，西蒙和宾拿比克穿过庭院，来到了住宿区，那是一座长且低矮的厅堂，里面有不少小房间。相对而言，这里的损坏程度倒没那么严重——厅堂一头被烧毁，但是不知为什么，火势并没有蔓延开来，其他的房间得以幸存。
“留意找找靴子。”宾拿比克说，“修士们大多数情况下都穿凉鞋，不过说不定他们之中偶尔有人要在大冷天骑马或者外出。能找到刚合适的最好，如果没有，那就宁可选大点。”
他们从长厅另一端开始搜索。所有的门都能打开，但小房间里空空荡荡，墙上什么都没有，最多只装饰着一棵圣树。有名修士在硬板床头挂了根开花的花楸树枝，能在这片简陋和朴素中看到一线生机，西蒙高兴了片刻，但旋即又想起了屋主的悲惨命运。
搜到第六或第七间屋子，西蒙一打开门，只听嘶的一声，什么东西掠过了自己的脚踝。一瞬间他还以为是射来的箭矢，但看着空空荡荡的房间，又怎么可能藏人呢。不一会儿，他便明白过来那是什么了，不由得翘起嘴角，露出了微笑。虽说这肯定违反了修道院的规定，但其中一名修士偷偷地养了只宠物——应该是猫，就像他自己曾在海霍特交到的小朋友，那只到处跑来跑去的小灰猫一样。它在房间里被锁了两天，等待着永远不会回来的主人，一定又饿、又恼火、又害怕。他走回长厅，想找到那只猫，可惜小东西已经不见踪影。
宾拿比克在另一间屋子里，听见凌乱的脚步声，大声问道：“西蒙，你还好吧？”
“没事。”西蒙也大声回答。头顶上的小窗已经暗了下来，他不确定应该回头去找宾拿比克，还是自己接着搜下去。不过，他至少还是有兴趣检查一下这个养了猫的修道士的房间。
没一会儿，西蒙便回想起长期把动物关在一个地方的问题了。他捂着鼻子，尽快扫视了一遍房间，只发现一本用皮革包着的斑斑点点的小书。他踮着脚穿过脏兮兮的地板，从低矮的床铺上把书拈起来，赶紧离开了这儿。
他刚在下一个房间坐下，看了眼自己的战利品，宾拿比克就出现在门口。
“我运气不怎么样，你呢？”矮怪问道。
“没看到靴子。”
“好吧，快入夜了。我还是去旅人厅转一转吧，那些陌生的凶手曾在那边过夜，说不定落下了什么东西，也有可能留下了线索。在这儿等我吧，嗯？”
西蒙点点头，宾拿比克便离开了。
就像西蒙想象中的那样，这本果然是安东之书，虽说对于一个清贫的修道士而言，它相当昂贵而且做工精良。西蒙猜这应该是某个有钱亲属的赠礼。书上并没有标明卷数，整体装饰得很是精美，至少在昏暗的光照下看起来还挺漂亮的。这时，有什么东西吸引了他的目光。
那是书的第一页，人们常常在这里写上自己的名字，或者是作为礼物的赠言。而这本书上的却是一段箴言，笔迹不太利索，但看得出写得很仔细。
一把黄金匕首，撕开我的心，
那便是神。
一根黄金细针，穿透神的心，
那便是我。
西蒙坐在那儿，看着这些文字，之前下过的决心不由得动摇起来，就像是一波浪潮席卷而来，满带着懊悔和恐惧。虽然看不见，但这灵魂的浪涛却瞬间卷走了他的心跳。
正在他想入非非的当儿，宾拿比克从门外探头过来，在西蒙身边的地板上扔了双靴子，发出闷响。西蒙没有抬头。
“不只是这双新靴子，旅人厅里还有很多有趣的玩意儿。不过天快要暗了，我只能随便翻翻。在厅里和我碰头吧，不用太久。”说完，他又走了。
被矮怪唤醒后，西蒙又静静地待了很长一段时间，才终于把书放下。他本想带着它，但最后还是改了主意，拾起地上的靴子穿了起来。靴子挺合适的，他觉得很满意，便将原来那双破烂的鞋子丢在原地，走出长厅，向大门口走去。
柔和的夜色笼罩大地。穿过院子便是旅人厅，和他刚刚离开的那座建筑物成对而立。不知为何，对面那扇前后缓缓摆动的门让他心里泛起一阵恐慌。矮怪在哪里？刚想起矮怪，他又发现不只是院子里的门，整个修道院都有点不对劲。正在这时，一只粗糙的手从后面搭上了他的肩膀，将他往后拉去。西蒙吓呆了。
“宾拿比克！”他挣扎着想呼救，但一只厚厚的手掌已经捂住了他的嘴，他的身子往后倒去，靠在了一个肌肉如铁般坚硬的人身上。
“Vawer es do üunde？”一个声音在他耳边低吼道，是瑞摩加人滚石般的口音。
“Im todsten-grukker！”另外一人冷冷道。
慌乱中，西蒙张开嘴，狠狠地咬了那只盖住自己嘴巴的手一口。只听一声疼痛的呻吟，他的嘴巴暂时自由了。
“救命啊！宾拿比克！”他尖叫着，但那只手马上又捂住了他的嘴，这一次下手很重，很痛。接着，西蒙眼前一黑。
整个世界在眼前化为一片昏暗时，他还能听见自己回荡着的尖叫声越来越弱。旅人厅的门摇摆不停，宾拿比克没有出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