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圣宏德朗之血

西蒙觉得只要一张嘴说话,甚至深呼吸,嘴里就会塞满叶片。无论他怎么摇晃脑袋,怎么低头躲闪,都避不开劈头盖脸扑过来的枝丫,它们就像一双双贪婪小孩的手。
“宾拿比克!”他抱怨道,“我们干吗不走大路?我都快被撕碎了!”
“别抱怨个不停了。我们很快就会往路那边走。”
看着短小精悍的矮怪在树丛间灵活穿梭,西蒙不由恼火起来。他当然轻松了!紧密排列的树木在宾拿比克面前似乎变得柔和起来,矮怪轻松优雅地穿过厚厚的灌木,而西蒙只能磕磕绊绊地跟在后面。就算是坎忒喀都能在林中跳跃前行,只留下身后一道浅浅的叶浪。西蒙觉得半个古老之心都在对他使坏,用枝丫和荆棘不断挡住他的去路。
“可是,我们干吗要走这条路?在森林边上走大路,肯定比现在一寸一寸慢慢挪快得多!”
宾拿比克吹响口哨,大狼闻声跑得无影无踪,没多久又回来了。矮怪一边抚摸她脖子上厚厚的皮毛,一边等西蒙赶上来。
“西蒙,你说的大部分都对。”等年轻人终于挣扎到跟前,他才说,“看这情况,走大路也许更省时间,可是嘛,”他举起一根粗短的手指,告诫说,“我们要考虑的可不只是时间。”
西蒙知道矮怪正在等自己发问,可他偏不。他站在小个子旁边,一边喘气,一边检查身上的新伤口。矮怪意识到西蒙这次没有上当,于是笑了起来。
“‘为什么?’你很好奇吧?‘还要考虑什么?’答案就在我们周围,在每一棵树上,每一块石头底下。去感觉!去嗅探!”
西蒙苦恼地环视四周,目所能及都是树和荆棘丛,以及更多的树。他呻吟起来。
“不对,不对,你总不至于什么都感觉不到吧?”宾拿比克高声说,“你以前都学什么了?在那座大大的石头蚁穴里……不对,那个叫……城堡?”
西蒙抬起头:“我从没说我在城堡生活过。”
“你早就表露得一清二楚了。”宾拿比克飞快地转过脸,看着他们经过的那条几乎无法分辨的兽径。“你看,”他用夸张的声音说,“这片大地就像一本你要细读的书。每一个细节,”他露出得意的微笑,“都藏着故事。树木、叶子、苔藓和石头,这一切事物上都写着令人向往的……”
“哦,艾莱西亚啊,别说了。”西蒙呻吟着坐了下去,脑袋搁在膝盖上,“这会儿你就别念叨什么森林的书了,宾拿比克,我脚痛,头也痛。”
宾拿比克弯下腰,圆脸快要挨到西蒙的脸了。仔细观察一阵小伙子挂满荆棘的头发,他又站直了身子。
“我想咱们还是歇会儿吧。”他努力掩饰失望之情,“等会儿再跟你讨论这个话题。”
“谢啦。”西蒙把头靠在膝盖上,嘟囔道。
扎营时,西蒙恰好睡着了,躲过了为晚饭准备食材的任务。宾拿比克瞧他这个样子,只是耸耸肩,拿出水囊和酒囊各灌一大口,到营地外围简单地转了一圈。坎忒喀在他周围警惕地嗅来嗅去。吃了不知什么东西的肉做的晚餐之后,趁西蒙还在熟睡,矮怪又摆弄起那些骨头。第一次掷出了无翅鸟、鱼叉 和暗道 的图案。他不满意,于是闭上眼睛,哼了一段不成曲的小调。夜色渐浓,周围的小虫子们也慢慢应和着唱了起来。他又投掷一次,这回,前面两个分别变成洞口火炬 和怯羊, 但最后仍然还是暗道 的图案,那些骨头交叠在一起,就像吃剩的残渣。不能光凭骨头就急急忙忙下决定——师傅早就教过他这一点了。宾拿比克将手杖和包裹紧挨在身边,努力强迫自己入睡,总算睡着了。
 
西蒙醒来时,矮怪已经为他准备好一顿大餐。几个烤蛋——他说是鹌鹑蛋——一些莓果,甚至还有从正开花的树上采摘的白花花的嫩叶。西蒙试了一下,叶片果然能食用,甜丝丝的,带着奇特的嚼劲。这天早晨一上路,确实比昨天轻松些。路面渐渐开阔起来,树木之间的距离也宽了许多。
整个早晨,矮怪都挺安静的。西蒙敢肯定,是因为自己对宾拿比克的森林学说不感兴趣的原因。他们一同走下一段长长的缓坡,太阳正慢慢爬上天空。他觉得自己必须说点儿什么。
“宾拿比克,今天你想不想谈谈森林的书?”
他的同伴微笑起来,但比起西蒙看惯的模样,这笑容显得又紧张又勉强:“我当然愿意,西蒙。不过我担心,我是不是在无意间给了你错误的印象。你要知道,当我将大地比作一本书的时候,并不是说,你要像读宗教经书一样去读它,才能得到心灵的升华。当然了,如果你对身边的世界多加留意,也能达成这个目标。总之,我的意思是,它更像一本医书,学习它是为了让自己更健康。”
真了不起啊 。西蒙想。这小个子居然能不费力气,轻轻松松就把事情解释清楚 。
他抬高嗓子,问:“健康?医书?”
宾拿比克的脸色一下子严肃起来:“西蒙,这本书关乎你自己的生死存亡。现在你不在自己家里,也不在我家里,虽然毫无疑问,我比你更容易在这儿生存,但就算希瑟,他们比我们经历了更多的日升月落,也不敢声称阿德席特是他们的。”宾拿比克停顿一下,握住西蒙的手腕,捏了捏,“我们现在所在的大森林是最古老的地方 。这也是你们这些人管它叫‘阿德席特’的原因。它一直是奥斯坦·亚德古老的心脏。就算其中较年轻的树木,”他用手杖指着四周,“也抵御过多年的洪水、飓风和火灾。你们那位伟大的约翰王刚在瓦伦屯出生的时候,它们就已经存在许久了。”
西蒙环顾四周,眨巴着眼睛。
“其他树呢,”宾拿比克继续说道,“还有一些我也见识过,它们的根须已经深入到古老的岩石中,它们的岁数比人类和希瑟的王国更老,而那些曾盛极一时的王国却已经衰败。”
宾拿比克又捏捏西蒙的手腕,西蒙则俯视着面前的斜坡,一直望到斜坡脚下盆地上郁郁苍苍的树林。他突然觉得自己特别渺小,微不足道,仿佛一只蜉蝣,想要爬上高耸入云的山巅。
“为什么……你要跟我说这些?”他深呼吸,忍住眼泪,终于开口问道。
“因为,”宾拿比克拍打他的手臂,“因为你绝不能以为这片森林——这广阔的世界——是鄂克斯特的小巷。你一定要观察,一定要反反复复推敲。”
过了一会儿,矮怪又走到前面去了,西蒙跌跌撞撞地跟在后面。怎么会这样?周围的树木似乎满是恶意地窃窃私语。他觉得自己像被打了一记耳光。
“等等!”他呼喊道,“推敲什么?”但宾拿比克没有慢下来,也没有回头。
“走吧。”宾拿比克的声音从前面传来,平静又简洁,“我们得抓紧时间。运气好的话,在太阳落山之前能赶到小闹。”他吹起口哨,召唤坎忒喀,“快点吧,西蒙。”他说。
整个早上,他再没有开口讲话。
 
“看那儿!”终于,宾拿比克打破沉默。这时两人站在山脊上,山下的树冠编织成一条厚厚的绿毯子,“小闹!”
下方有两排像阶梯一样整齐的树木。再过去,则是片海洋般的草地。草地随丘陵延伸到另一面,午后的阳光照耀着起伏不平的草叶。“那边就是巍轮山,准确地说,巍轮山脚。”矮怪用手杖指点。山脉的剪影像熟睡的动物的脊背,看上去离绿草地只有一石之遥。
“那山……有多远啊?”西蒙问,“我们什么时候爬到了这么高的地方?我不记得咱们爬过山。”
“我们确实没爬山,西蒙。小闹是个盆地,地势凹陷,像被人使劲往下踩过的样子。如果你往后看,”他朝后面挥挥手,“就能发现我们现在站的地方,比鄂克斯特平原还要低一点。第二个问题嘛,那些山其实非常远,不过你的眼睛让你误以为它们很近。总之,我们最好快点赶路,才能在太阳落山前到达落脚点。”
矮怪沿山脊飞快地走了几步。“西蒙。”他回过头说,小伙子发现,他下巴和嘴巴紧绷的线条已经缓和下来,“我必须先警告你,虽然巍轮山跟我家岷塔霍比起来只能算是小婴儿,但到较高的地方,还是会让你……像喝醉酒似的。”
突然又像小孩子了, 西蒙看着宾拿比克迈开两条小短腿,快速在树木间穿行领路……不对, 他又想,不是像小孩,不是说他体型小,而是他很年轻,非常年轻 。
那,他到底多大年纪呢?
矮怪的身影越来越远。西蒙暗骂自己一句,紧跟上去。
虽说有些地方也得爬坡,但他们很快走下树木丛生的平坦山脊。西蒙已经不觉得宾拿比克如鱼得水的行动有什么奇怪了。他如羽毛般轻盈,比松鼠更安静,西蒙觉得就算坎努克的山羊都要赞赏这等好身手。真正让他惊讶的,不是宾拿比克有多灵巧,而是自己的动作居然也灵活起来。这些天来,他好像渐渐恢复了原本的自我,再加上几顿美餐,海霍特著名的“鬼精灵”西蒙——无畏的塔楼攀登者和城墙跳跃者——又回来了。虽然还不能跟生长在高山上的同伴相比,但他觉得自己还不赖。坎忒喀反而遇上些麻烦,她倒不是脚步不稳,而是因为下坡路有几处比较高的落差,如果用手帮忙就很简单,但跳下去还是有些危险的。每次碰到这种状况,她就会发出低低的咆哮,听起来似乎很恼火。好在每次她都会跳开去找其他路,且能很快回来。
他们终于找到一条兽径,走下最后一段坡道。这时已日过中天,阳光照亮他们的脸庞,也温暖了脖颈。一阵柔风吹过,摇动树上的叶片,却抹不掉他们额头上的汗珠。西蒙将斗篷围在腰间,两头细,中间粗,显得大腹便便。
好容易下了坡,踏上平缓的草地,进入小闹,他却不解地发现,宾拿比克竟然不直接穿过大片沙沙作响、缓缓起伏的草地,却向东北面的森林边缘走去。
“巍轮路在山坡对面啊!”西蒙忍不住说,“往那边走要快一些……”
宾拿比克举起粗糙厚实的小手,西蒙只好把没说完的话咽了回去,保持沉默。“西蒙,还有更快的路 。”矮怪洋洋自得的模样差点让西蒙脱口说出没脑子的话——还好只是差点,最后总算忍住了。他谨慎地闭上已经张开的嘴巴,宾拿比克继续说道:“你明白吗,我觉得这条路会更舒坦——更舒服?……更舒适?总之,能让你今晚在床上好好睡觉休息,还能在桌上吃顿晚餐。你觉得这个主意如何, 嗯?”
不满之感一下子无影无踪,就像掀起蒸腾的锅盖,蒸汽迅速消失一样。“床?我们要到旅馆去吗?”想起舍姆故事里的波卡和三个愿望,西蒙很能体会那种第一次发现能心想事成的感觉……但他马上又回忆起爱克兰守卫和那个吊死的小偷。
“不是旅馆。”看到西蒙渴望的模样,宾拿比克大笑起来,“但跟旅馆一样好——不对,比旅馆更好。那地方有好吃的,有地方休息,却没人会问你是谁,从哪里来。”他指着小闹另一端。沿着森林过去,远远的有个凹陷处,一直延伸到巍轮山脚下。“从那儿过去,最边上,不过我们现在所在的地方看不到。走吧。”
可我们为什么不能直接穿过小闹 ?西蒙好奇地想。感觉宾拿比克并不想往开阔地走,不想……暴露在外 。
矮怪已经迈步往东北小径走去,绕过宽阔的草原,在阿德席特的阴影中前行。
而且,他说那个地方没人会问是什么意思……这些话到底代表什么……?难道他也在躲避什么?
“宾拿比克,慢点儿!”他呼唤着。坎忒喀灰白色的皮毛在草丛间时隐时现,就像在津濑湖波涛间穿梭的海鸥。“慢点!”他又叫了一声,赶紧追上去。风卷走了他的话语,缓缓地吹到身后涟漪般荡漾的草坡上。
西蒙终于赶上矮怪时,太阳已经落到二人身后。宾拿比克靠过来,拍拍他的胳膊。
“早上我太尖刻,太粗鲁了。我没有权利说那种话,抱歉。”他眯起眼睛看着年轻人,然后将目光转到坎忒喀在草丛间摇晃的尾巴上。那条尾巴一会儿晃到这儿,一会儿晃到那儿,像一面小小的战旗,引领着一支移动迅速的军队。
“没什么……”西蒙刚开口,又被宾拿比克打断。
“请等一下,等一下,西蒙好友。”他说,声音里清楚地带着尴尬的意味,“我没有权利说那种话。什么也别说了。”他把双手举到耳旁,挥舞着,做了一个奇怪的手势,“不如,让我讲讲我们要去的地方吧——小闹的圣宏德朗。”
“什么?”
“我们要去的地方。我自己去过很多次。那是个隐修的地方,你们安东教徒称之为‘修道院’。他们对旅行者很好。”
对西蒙来说,这就足够了。他脑海里立即浮现出高高的长厅、烤肉、干净的小床——舒服至极。他想着,越走越快,几乎小跑起来。
“用不着跑,”宾拿比克劝说道,“它一直在那儿,不会逃走的。”他转头看看天空,太阳还要在天上走好几个小时,才能抵达西面的地平线。
“你想听听圣宏德朗的事吗?还是你早就知道了?”
“你说吧。”西蒙回答,“这类地方我也听说过。我认识一个人,曾在斯坦郡的修道院待过。”
“好的。那是个特殊的修道院,有自己的历史。”
西蒙抬起眉毛,继续听下去。
“还有首歌呢,”宾拿比克说,“叫圣宏德朗之歌,在南方远比在北方受欢迎。我说的北方,显而易见,指的是瑞摩加,而不是我的家乡伊坎努克。你知道阿克·萨拉斯之战吗?”
“就是北方人——瑞摩加人——打败赫尼斯第和希瑟的地方。”
“哦?你到底还是受过些教育嘛!没错,西蒙,阿克·萨拉斯见证了希瑟和赫尼斯第被红手芬吉尔的军队打退。其实,还有更古老的战争发生在附近。这里便是其中之一。”他伸出手,朝身边波澜起伏的草地比画着,“这里以前不叫这个名字,我记得,希瑟最初把这儿取名为Ereb Irigú——意思是‘西方的大门’。”
“谁管这儿叫小闹的?这名字真滑稽。”
“我也不清楚。按我的看法,大概取自以前瑞摩加人在这里的一场战役。他们管这个地方叫Du Knokkegard——意思是‘白骨荒原’。”
西蒙回过头,看着大片沙沙作响的草丛在轻风拂动下,一排接一排弯下身子。“白骨荒原?”他问,心里充满不祥的感觉。
风一直往外吹 ,他想。从不停歇 ,好像在找寻丢失的东西 ……
“没错,白骨荒原。那场战役的双方都低估了对手。这些草就是在当时数以千计的尸体上长起来的。”
数以千计,就像苔藓园 。又一个生者脚下的死者之城。这些人知道吗 ?他突然有些好奇。他们会不会听到我们说话,会不会因为我们能沐浴在阳光下……而心怀怨恨?或者,他们很高兴以前的一切都过去了 ?
我还记得舍姆和鲁本不得不放倒老耕马圈儿时的事 。就在大熊鲁本的锤子落下前的那一刻,圈儿朝西蒙看了一眼。西蒙觉得,那是种温和又通晓一切的眼神。通晓明了,无所挂念。
约翰国王临终时,是不是也感受到了年迈的平静?像老圈儿一样,准备好好休息了?
“这首歌,所有霜冻边境以南的琴师都会唱。”宾拿比克说。西蒙摇摇头,想把注意力重新集中到谈话上去,但草叶的叹息和暮风的低语却灌满了耳朵。“我,还有你,都该谢天谢地,因为我不打算再唱歌了。”宾拿比克继续说,“不过我还是应该介绍一下圣宏德朗,我们要去的就是他曾经的住所。”
男孩、矮怪和狼都抵达了小闹最东边,又转向太阳左面。在高高的草丛间穿行时,宾拿比克脱下身上的罩衫,拉起两条袖子系在腰间,露出里面宽松的粗织白色羊毛衫。
“宏德朗,”他开始说,“在瑞摩加出生,他经历许多事情后,皈依了安东教。最后,由教廷指定,成为牧师。”
“就像老话说的,斗篷没破之前谁会注意针脚呢?我敢说,要不是红手国王芬吉尔率领瑞摩加人穿过绿渭河,进入希瑟的领土,没人会注意到宏德朗这个人。
“不过嘛,就像大多数故事,在路上一个小时是讲不完的。我会避开繁琐的解说,直接告诉你:北方人碾平了一切挡在他们面前的东西,在南下的路上赢得了好几场战役。赫尼斯第人在辛奈哈王子带领下,决定在这里迎战瑞摩加人。”宾拿比克又一次伸出手,在闪烁着阳光的草地上挥舞,“希望能够停止排除异己的杀戮。”
“其他人类和希瑟都逃离了小闹,害怕被夹在两军中间被碾成碎片——只有一人例外,宏德朗。牧师们被战争吓坏了,作鸟兽散,但宏德朗不一样。他直接走进红手芬吉尔的帐篷,恳求国王撤军,否则将有数千条生命丧生此地。请允许我这样形容,他镇静勇敢地对芬吉尔演说,念诵乌瑟斯·安东的话语:要拥抱你的敌人,像兄弟一样对待他们。
“不出所料,芬吉尔觉得他是个疯子,而且,从他自己的族人,一个瑞摩加人嘴里听到这种话,更让他觉得受不了……嘿,那是烟吗 ?”
西蒙被突然转变的话题吓了一跳。刚才一直听宾拿比克讲故事,他有种被晒晕梦游般的感觉,恍惚间,只见宾拿比克指着小闹另一端。果然,在平缓山丘的最远处,模模糊糊地能看到几亩农田,上方飘荡着一缕轻烟。“晚餐,我猜。”宾拿比克咧嘴笑了。西蒙渴望地张大了嘴。这回,连矮怪都加快了脚步,朝太阳的方向走去。
“就像刚刚说的,”矮怪继续说,“芬吉尔被宏德朗的安东教义惹恼,当场下令处决这个牧师,但有个士兵心生怜悯,偷偷放走了他。”
“但逃跑不是宏德朗会干的事。当两支军队终于交锋时,他只身冲上战场,在赫尼斯第人和瑞摩加人正中间挥舞圣树,对所有人高声念诵乌瑟斯上帝的和平祷文。结果,遭到两边愤怒的异教徒夹击,血染战场。”
“所以,”宾拿比克挥舞手杖,将一蓬高高的草叶扫到旁边去,“故事总是仁者见仁智者见智,明白吗?至少我们坎努克人宁愿做你们口中的异教徒,宁愿活下去。但纳班教宗却将宏德朗称为烈士,为了纪念他,大概在建立爱克兰的初期,在这里修建了教堂和修道院。”
“那场战役激烈吗?”西蒙问。
“瑞摩加人管这里叫白骨荒原。虽说之后他们在阿克·萨拉斯的战役可能更血腥一些,但那是因为有人背叛。小闹这里则是真刀真枪的拼斗,处处血流成河。”
太阳渐渐西沉,暮色笼罩着他们。黄昏时分,微风卷来,吹得长草点头哈腰,吹飞了藏在草丛里的虫子,它们在金光中舞动,闪烁着点点反光。坎忒喀穿过草地冲过来,打断了茎叶沙沙作响的轻柔音乐。他们吃力地爬坡时,她一直在附近绕圈子,兴奋地摇晃大脑袋,叫个不停。西蒙伸手挡在眼前,但除了森林边缘的树冠,还是什么都看不清。他问宾拿比克是不是快到了,但矮怪只顾低头走路,皱着眉头专心思考,不理睬西蒙和跳来跳去的狼。
沉默了一会儿,耳边只有穿过茂盛草丛时的飒飒声,还有坎忒喀偶尔发出的叫声。西蒙瘪瘪的肚皮一直催促自己再问问看,正要开口,却被宾拿比克突然唱出的高亢歌声吓到。
“Ai-Ereb Irigú.
 Ka' ai shikisi aruya' a
 Shishei, shishei burusa' eya
 Pikuuru n' dai-tu.”
西蒙爬上风吹草动、柔光晕染的山丘,奇特的曲调和歌词仿佛飞鸟的挽歌,在这片孤寂又难忘的高地上凄凉地呼唤。
“这是希瑟的歌。”宾拿比克转头看着西蒙,带着一种怪怪的羞涩,“我唱得不好。歌中唱的就是这里,第一个希瑟在此地死于人类之手;唱这片希瑟的土地上,人类挑起了战争,第一滴血洒落下来。”说完,他伸手拍打坎忒喀,大狼正用大鼻子蹭他的腿。“Hinik aia!”他对她说,“她闻到其他人了,还有饭菜的味道。”他带着歉意小声说。
“那首歌唱的是什么?”西蒙问,“我是说,歌词是什么?”刚刚那奇异的感觉还在心中盘旋,但同时,它也提醒自己这个世界有多么辽阔,就算待在整天忙碌不休的海霍特,能看到的事也实在太少。渺小,渺小,他觉得自己真是渺小,甚至比身边努力爬坡的小个子矮怪还要渺小。
“西蒙,恐怕这些希瑟词汇无法用人类的语言代替,重新编成歌词——哪怕正确传达歌词的含义都很难,你明白吗?更糟糕的是,我们交流用的语言也不是我的母语,你和我……不过我可以试试。”
他们又前行一段时间,坎忒喀终于不耐烦了,可能她想早点儿让本地的农人感受一下狼的热情,于是消失在草丛中。
“这样,我想出来了,意思大概差不多。”宾拿比克总算说道。只是这一次,他更像是吟诵,而不是唱歌。
“在西方的大门,
 在太阳的眼睛和祖先的心间,
 落下一滴泪。
 光之路,
 落到地面的光之路,
 照到铁,
 变成烟……”
宾拿比克自嘲地笑了,“你听到了吧,矮怪只适合做木工活儿,空灵的歌变成了粗笨的石头。”
“没那回事,”西蒙说,“虽然我说不太清楚……不过这歌让我……很有感觉……”
“那就好,”宾拿比克微笑着,“我的词汇完全不能跟希瑟的歌曲相比,尤其是这一首。我听说,这首是最长的,也是最悲伤的。还听说,这是奈勒王伊彦宇迦亲自写的,就在他临终前,被,被……啊!看,我们到顶上了!”
西蒙抬头看去,确实快到坡道顶端了,阿德席特茂密的树海在他们眼前铺开。
我觉得他突然停下不是因为这个, 西蒙想。我觉得是因为他差点说出不想说的话 ……
“宾拿比克,你是怎么学会希瑟歌的?”他们走完最后几步,登上宽阔的山头,西蒙问。
“下次再谈吧,西蒙。”矮怪回答。他环视四周,“现在嘛,看!那条路通往下面的圣宏德朗教堂!”
他们下方差不多一石的距离开始,就像生长在老树上的苔藓,成排的葡萄藤长在山坡上,一看便知有人精心养育。它们两株一组,始终保持差不多的距离,沿着山上台阶横向排开。台阶边缘光滑圆润,似乎有段历史了。葡萄藤中间设有小路,像藤蔓一样蜿蜒曲折。山下谷地的一边是刚刚经过的巍轮丘陵地带,另一边则挨着大森林,中间可以看到分割成一块一块的田地,规格标准、相互对称、整整齐齐。沿着这个方向,从现在的山头眺望过去,能看到修道院的部分外围建筑。有一层层简陋但牢固的木棚和篱笆,靠里的篱笆应该是牲口圈,但不见牛羊。这幅巨大的风景画中间,有个小点儿正在活动,慢慢地来回摇摆。
“沿小路走,西蒙,过不多久就能吃上饭了,说不定还能喝到修道院酿的好酒。”宾拿比克快步往下走。不一会儿,他和西蒙二人便在葡萄藤间穿行,而坎忒喀则对同伴行动之慢表示不屑一顾。她冲下山坡,轻松跳过卷曲的藤蔓,巨大的爪子没碰到一片叶子,更没压碎一粒葡萄。
西蒙注意着脚下,迅速走下陡峭的小路,每迈出一大步,都觉得脚底有些打滑。他突然发现前面的影子快得像个幽灵,这才明白原来矮怪之前一直放慢步子在等他,想到这点,他不由露出不满的神色,本想抱怨几句,但就在这时,他眼前突然映出噩梦般的景象,只来得及发出一声惊恐的尖叫,便一脚踩空,屁股着地摔倒了,身子还一直往下滑了两臂长。
宾拿比克听到叫声,赶紧调转回来,只见西蒙满身尘土,歪坐在一个破破烂烂的大稻草人前。小个子抬起头,看着那斜挂在一根粗木桩上的稻草人,一张粗布做成的脸上,油漆画成的五官被风吹雨打得业已褪色。他又低下头,看到西蒙正在吸吮擦伤的手掌。宾拿比克强忍笑意,用小而有力的手拉着西蒙的手肘,帮男孩站起来,等他站稳后,小个子虽然马上转身继续往下走,但牙缝间挤出的嬉笑还是飘进西蒙的耳里,让他恼火地皱起眉头。
西蒙愤愤不平地拍拍屁股上的尘土,又检查一下塞在腰间的两个包裹,还好箭矢和手稿都没弄坏。显然,宾拿比克没见过吊死在十字路口的小偷,可他总见过被樵夫陷阱困住的希瑟吧?西蒙不过被吓了一跳,至于笑成那样吗?
他觉得自己真是蠢到家了,但再看一眼那个稻草人,心里还是翻腾着令人战栗的不祥预感。他伸出手,那颗空心脑袋摸上去凉凉的,很粗糙。接着,他把画着脸的布扯下来,塞进稻草人肩上已经没有形状的破烂斗篷里,藏起那双没有焦点的模糊双眼。让矮怪笑去吧。
宾拿比克已经平静下来,在远处等着。他没有道歉,只是拍拍西蒙的手,冲他微笑一下。西蒙也笑了一下,但没有宾拿比克笑得那么开心。
“三个月前,我往南方去。”宾拿比克说,“路过这里时,吃到了最棒的鹿肉!这里的弟兄得到允许,可以在国王的森林里捕几头鹿,供旅人食用,当然也包括他们自己。哦呵,在那边……炊烟!”
他们绕过最后一段山路,下方传来大门凄厉的吱呀声。往前下坡,便是一块块挨在一起的修道院屋顶。袅袅轻烟从中间升起,盘旋而上,又被山风吹散。然而,烟不是从烟囱里冒出来的。
“宾拿比克……”西蒙很惊讶,怎么没人发出警报。
“烧掉了,”宾拿比克轻声说,“还在烧。群山之女啊……!”大门嘭的一声关上又弹开,“圣宏德朗的家园来了糟糕的客人。”
西蒙之前从没见过这间修道院,但下方冒烟的废墟,恰似宾拿比卡故事里的白骨荒原变成了现实。就像在城堡地底度过的那段疯狂而可怕的时间,对过往日子的渴求之情又伸出利爪,将现实拖入到后悔以及对黑暗的恐惧中去。
教堂、修道院,还有大部分附属建筑都已夷为平地,余烬还在燃烧;梁柱成了木炭,散发着热气;木篱和茅草顶已经烧光,讽刺地将里屋暴露在晴朗的蓝天之下,仿佛贪婪的天神用餐后吃剩的肋骨。废墟周围,像被同一个残忍的天神胡乱丢弃一般,至少躺着二十个人,他们的身体支离破碎、毫无生气,就像山顶那个稻草人。
“楚库的石头啊……”宾拿比克倒吸一口冷气,看着眼前的一切,轻轻将手捂在胸口。接着,他拉了拉肩上的包裹,飞快地跑下山去。不明事态的坎忒喀还在旁边欢快地又叫又跳。
“等等。”西蒙的声音细若蚊蝇,“等等!”他叫起来,跌跌撞撞地跟过去,“回来!你要干吗?你会被杀掉的!”
“已经过去很久了!”宾拿比克头也不回地喊道。西蒙看着他径直冲到最近一个人身边,一会儿又奔向下一个人。
他大口喘气,心跳飞快。虽然小个子说过去很久了,但恐惧依然牢牢盘踞在心里。西蒙盯着身边的一具尸体,这人身穿黑色袍子,应该是个修道士,脸朝下扑在草地上,看不到面孔。更可怕的是,一支箭镞从他后颈穿出,干涸的血迹上有苍蝇正在爬动。
看着眼前凄凉的一幕,还没往前走几步,西蒙就被绊倒。慌乱中,他的手掌硌在碎石路上,生疼生疼。当他看清是什么绊倒了自己,看到刚被惊飞的苍蝇又叮在那对死不瞑目的眼睛上,胃里不由翻涌起强烈的、不可抑制的恶心。
宾拿比克找到他时,西蒙正在一棵橡树下,无力地上下摇晃着脑袋。矮怪像个温柔能干的母亲,抓起一把草叶,擦掉他滴在下巴上的胆汁。腐臭的气味弥漫在四周。
“糟透了,真糟。”宾拿比克轻轻碰碰西蒙的肩膀,好像在确认面前的小伙子是不是真人,接着他蹲下来,面朝最后一抹红色余晖眯起双眼,“一个活人都找不到。多数是修道士,穿着修士袍子,但也有其他人的尸体。”
“其他人……?”声音呆板。
“穿旅行装的人……霜冻边境的,大概想在这儿过夜,人数还不少。其中有些留着胡子,我看像瑞摩加人。真令人费解。”
“坎忒喀在哪儿?”西蒙轻声问,发觉自己竟从心底担心那头狼。其实在他们当中,她才是最安全的。
“跑来跑去,闻东闻西。她亢奋得很。”西蒙注意到,宾拿比克已将手杖拆开,小刀那一半挂在腰带上。“我真想弄清楚,”矮怪盯着升起的烟说,西蒙总算坐了起来,“到底是什么引起了这场灾难?劫匪?宗教战争?我听说这种争斗在你们安东教徒中不算少。还有什么理由?最奇怪的是……”
“宾拿比克……”西蒙清了清嗓子,往地上啐了一口,嘴里立刻尝到一股猪倌靴子般的恶心味儿,“我害怕。”不知哪里传来坎忒喀的叫声,听起来令人意外的高亢。
“害怕。”宾拿比克勉强挤出一丝笑容,“你应该害怕。”虽然他看上去表情很轻松,但眼底却暗暗藏着某种不安。在西蒙看来,这才是最可怕的。而且,这里还给人一种有条不紊的感觉,仿佛这一切是早有预谋。
“我在想……”宾拿比克刚开口,坎忒喀的吠叫声突然变成尖利的吼叫。矮怪赶紧站起来。“她有新发现了。”他说着,猛拉小伙子的手,把西蒙也拖了起来,“或者什么东西发现了她……”西蒙跌跌撞撞地跟着跑,惊慌和恐惧在脑袋里像蝙蝠一样翻腾不休。宾拿比克径直朝叫声的方向冲去,一边跑一边将什么东西推进吹管。西蒙猜到了那是什么——一个沉重又黑暗的猜测——沾着黑色汁液的飞镖。
他们跑过修道院的院落,远离废墟,穿过果园,向坎忒喀的警告叫声追去。一阵风吹过,苹果花像暴风雪般落在地,又被风带到森林边缘。
在离森林不到十步之遥的地方,他们看到了颈毛倒竖的坎忒喀,她正冲一个修道士吠叫不止,连西蒙的身体都随着低沉的咆哮震动起来。那人紧贴一棵杨树站着,将戴在胸前的圣树举得高高的,好像要召唤雷电从天而降,惩罚凶狠的野兽。但和英勇的举动相反,那苍白的脸色和颤抖的手臂表明,他并不真的相信自己能召唤闪电。他那凸出的双眼充满恐惧,瞪着坎忒喀,根本没注意到新闯入的两个人。
“…Aedonis Fiyellis extulanin mei…”他厚厚的嘴唇痉挛似的蠕动着,树叶在粉红的脑瓜上投下斑斑点点的影子。
“坎忒喀!”宾拿比克叫了起来。“Sosa!”坎忒喀抖抖耳朵并没停下咆哮。“Sosa aia!”矮怪用空心手杖拍打自己的大腿,咔咔作响,还带着回声。坎忒喀最后吼了一声,低下头,朝宾拿比克跑去。这会儿,修道士的目光终于锁定在西蒙和矮怪身上,那神情就好像他们俩跟狼一样可怕。接着,他微微摇晃,终于一屁股坐倒在地,满脸错愕,就像一个不小心弄伤自己的孩子,惊慌失措,甚至忘了哭泣。
“慈悲的乌瑟斯啊,”看到两人快步走来,他总算憋出一句,“慈悲的乌瑟斯,慈悲的……”突然,金鱼般凸起的眼里冒出疯狂的神色,“别过来,异教徒!”他大叫着,挣扎着想站起来。“杀人凶手,野蛮人!”他后脚一滑,又坐倒在地,口中不住地嘟囔,“矮怪,杀人的矮怪……”苍白的脸血色上涌,慢慢红润起来。他呼吸急促,看起来真要哭了。
宾拿比克停下脚步,拉住坎忒喀的脖子,又朝西蒙做个手势,说:“去帮帮他。”
西蒙慢慢走过去,调整表情,让自己显得友好些——虽然他的心脏还像在被啄木鸟敲打,快速跳动,怦怦作响。“没事了,别怕。”他说,“没事了。”
修道士用袖子挡住脸:“把他们都杀了,还要杀我们。”他哀号着,声音闷在袖子里,比起害怕,更像是自怨自艾。
“他是瑞摩加人。”宾拿比克说,“你都不用猜,就知道他肯定会说坎努克人的坏话。呸 。”矮怪发出厌恶的声音,“帮他站起来,西蒙,我们带他去亮一点的地方。”
西蒙扶着修道士裹在黑袍里细瘦的手臂,用力把他拉起,正想扶到宾拿比克那边去,那人却甩开了西蒙的手。
“你想干什么?”他大叫起来,抓住胸口的圣树,“你以为我会抛弃其他人吗?不可能,快走开!”
“其他人?”西蒙转过头,疑惑地看着宾拿比克。矮怪耸耸肩,搔搔大狼的耳朵。坎忒喀则咧开嘴,好像被眼前的一幕逗乐了似的。
“还有别人活着吗?”男孩用温和的口吻问,“我们会帮你,如果可以的话,也会帮其他人。我叫西蒙,那是我的朋友宾拿比克。”修道士怀疑地打量他。“我相信你已经见过坎忒喀了。”西蒙补充道,但马上后悔说了这个蹩脚的笑话,“好吧,你是谁?其他人在哪儿?”
修道士渐渐平静下来,怀疑地盯着西蒙看了一会儿,接着又瞥了矮怪和狼一眼。他将目光转回来时,脸上还带着几分紧张的神色。
“如果你真的是……好心帮忙的安东教徒,请原谅我。”修道士的口气很是僵硬,好像不太习惯道歉似的,“我是汉菲斯科弟兄。那头狼……”他往旁边看去,“它是你的同伴吗?”
“‘她’是。”西蒙还没开口,宾拿比克已经替他回答了,“她把你吓得够呛,瑞摩加人,但你总得承认,连半根汗毛也没被伤到吧。”
汉菲斯科不理宾拿比克。“我离开两个学徒太久了。”他对西蒙说,“现在得回去看看情况。”
“我们跟你一起去。”西蒙回答说,“说不定宾拿比克能帮上忙。草药什么的他都懂。”
瑞摩加人扬了扬眉毛,这下眼睛更凸出了,嘴角露出苦涩的微笑:“感谢你的好心,不过我担心朗瑞安弟兄和多查斯弟兄已经不需要任何……人间的草药了。”说完,他转过身,摇摇晃晃地朝森林深处走去。
“等一等!”西蒙呼唤道,“修道院到底发生了什么?”
“我不知道。”汉菲斯科没有转身,“那时我不在。”
西蒙看着宾拿比克,寻求帮助,但矮怪没有迈步跟上去,而是开口呼唤一瘸一拐的修士。
“喂,汉菲舍弟兄?”
修士火冒三丈地转身:“我的名字是汉菲斯科,矮怪!”西蒙发现,他的怒气来得还真快。
“我只是帮我朋友翻译一下。”宾拿比克咧嘴笑了,露出一口黄牙,“她不会说瑞摩加语。你刚才说不知道发生了什么。那你的教友们被屠杀时,你又在哪儿呢?”
修士一脸怒容,似乎差点就要破口大骂,但最后只是伸手抓住胸口的圣树。过了一会儿,他用平静得多的声音说:“那好,过来看看吧。我没有任何需要隐瞒的地方,不管是对你,矮怪,还是对上帝。”他气愤地迈开大步。
“宾拿比克,你干吗惹火他?”西蒙小声问,“这儿发生的事还不够糟吗?”
宾拿比克将目光从修士身上挪开,但笑容还挂在脸上:“也许我是不大体贴,西蒙,但你只听了他说的话,却没直视他的眼睛。别被这些穿圣袍的人愚弄了。在夜里,我们坎努克人不知多少次被惊醒,看到汉菲斯科这样的眼睛俯视着我们,身后则是火把和斧子。就是因为北方人心怀仇恨,所以你们的乌瑟斯·安东才会被烧死,不是吗?”宾拿比克发出咯咯的声音,让坎忒喀跟上,他自己则很快跟上了牧师生硬的脚步。
“听听你自己的话!”西蒙直勾勾地盯着宾拿比克的眼睛,“你也是满心仇恨啊。”
“啊。”矮怪面无表情,举起一根手指说,“可是,请原谅我这么说,我可没声称自己相信你们那位被倒挂起来的慈悲真神。”
西蒙吸了一口气,本想再说些什么,又放弃了。汉菲斯科修士转头看了一眼,注意到他们跟了上来,但还是一言不发。穿过叶片的阳光很快暗淡下去,身穿黑袍的细瘦身形越来越像他们面前一条移动的影子。他终于转过来说话时,西蒙甚至被吓了一跳。“到了。”他领着他们绕过一棵倒下的大树,树根裸露在外,像极了一把巨大的扫帚,这立刻让西蒙联想到怒龙瑞秋。她要是看到这把扫帚,一定会想以气吞日月之势大肆清扫一番。
西蒙不合时宜地想起瑞秋,随之又想到从前的日子,思乡之情泛滥开来,结果一不小心被绊倒,只好伸手在粗糙的树干上撑了一下。汉菲斯科蹲在地上,浅坑里生起的一团小火,他往里丢了些树枝。在树干庇护之下,有两个人躺在篝火旁。
“这是朗瑞安。”汉菲斯科修士指着右边的人说,染血的麻布绷带几乎遮盖住了他整张脸。“我回来后,找遍整个修道院,只有他还活着。但我想安东不久也会带走他的。”即便在暗淡的夕照下,西蒙也清楚地看到朗瑞安修士的皮肤苍白得可怕,像上了蜡一样。汉菲斯科又往篝火里丢了根树枝。宾拿比克连看都没看他,径自蹲到受伤的人身边,小心地检查伤势。
“那是多查斯。”汉菲斯科指着另一个人说。那人像朗瑞安一样躺着,身上没有明显伤痕。“他站岗没回来,我出去就是为了找他。当我带多查斯回来——应该说扛他回来时……”汉菲斯科的声音里带着苦涩的自尊,“我发现……发现所有人都死了。”他在胸口划了个圣树的手势,“除了朗瑞安。”
西蒙挪到多查斯修士身边,那是个瘦弱的赫尼斯第年轻人,长鼻子,下巴有青色的胡楂。“他怎么了?怎么变成这样的?”
“孩子,我不知道。”汉菲斯科说,“他有点疯疯癫癫。高热把脑子烧坏了吧。”他又去找柴火了。
西蒙看着多查斯,注意到他呼吸艰难,薄薄的眼皮还在颤抖。他转头看宾拿比克,矮怪正小心翼翼地解开朗瑞安头上的绷带。这时,一只苍白的手从黑袍下伸出,像一条蛇……一把抓住西蒙的衣襟,力道大得可怕。
多查斯双眼依然紧闭,身子僵硬,背弯得厉害,腰都悬空了。他头朝后仰,剧烈地左右摇晃。
“宾拿比克!”西蒙害怕得叫了起来,“他……他……”
“啊啊啊 !”多查斯的喉咙里发出声嘶力竭的痛苦声音,“黑马车 !看啊,朝我来了!”他的身子又痉挛起来,像一条离水的鱼,而他的话语让西蒙不寒而栗。
山顶上……我记得……还有吱呀作响的黑轮子……哦,莫吉纳啊,我到底在这儿干什么?!
片刻之后,诡异的景象让宾拿比克和汉菲斯科都惊讶万分,从火堆另一边愣愣地看过来。多查斯把西蒙越拉越近,小伙子的脸几乎贴上赫尼斯第人写满恐惧的面庞。
“他们要把我带回去。”修士从牙缝里挤出声音,“回到……回到……那个可怕的地方 !”更可怕的是,他的眼睛猛地睁开,死死盯着西蒙的双眼,两人之间呼吸相闻。西蒙无法挣脱修士的手。虽然宾拿比克赶过来帮他,但是没起到什么作用。
“你 知道的!”多查斯叫道,“你知道它是什么!你被标记了!跟我一样!我看到它们了——白狐!它们到我梦里来了!白狐 !它们的主人让它们把冰块放进我们心里,把我们的灵魂拿走,关进黑黑的马车!”
终于,西蒙自由了。他喘着气,啜泣起来。宾拿比克和汉菲斯科按住不住痉挛的修士,直到他停止抽搐。黑森林又安静下来,围绕在小小的营火旁,就像夜色包裹着微弱的星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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