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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冷的慰藉

来自艾弗沙的艾奎纳公爵用力过猛,小刀偏离木头,割伤了他的拇指,指节下立刻现出一条血痕。他咒骂着,将赤心木丢在地上,吮吸起自己的手指。
弗雷克是对的,他想,还真他妈说对了。我永远也学不会这个。我都不知道一开始干吗要尝试。
其实,他当然知道理由。被变相囚禁在海霍特的这段时间里,他说服了老弗雷克教他一些雕刻的基本手法。他觉得不管做什么,都比像只被锁住的熊,在城堡大厅和城垛上踱步要好。老兵曾在公爵的父亲艾布恩手下做事,他耐心地教艾奎纳怎么挑选木头,怎么从天然的木纹中辨识出天然的自然之心,又怎么一片一片地剥开木头,将自然之心释放出来。看着弗雷克工作——他的双眼眯成一条线,带疤的嘴唇不自觉地弯成微笑的模样,接着,恶魔、鱼、栩栩如生的野兽在他刀下一一呈现——让人不由怀疑,是不是世界本来就把它们塑造成了那个样子?是不是每棵树、每块石头、每片雨云都是精心安排好的?
吸吮着受伤的拇指,公爵不着边际地想着这些事——正像弗雷克所说,艾奎纳发现在雕刻时,几乎无法认真思考任何其他事。在小刀和木头激烈的碰撞中,只要一点麻痹大意,分分秒秒都可能酿成悲剧。
就像现在这样, 他品尝着血的味道,心想。
艾奎纳将小刀装回鞘里,站起来。身边的手下都各忙各的,包括清洁捕兽夹、照看篝火、准备晚上扎营等。他走到火堆旁,转过身子,背对跳动的火焰,看着迅速变灰的天空,之前觉得会有风暴降临的感觉又加深了。
现在已经玛雅月了, 他露出苦笑。我们在这儿,在鄂克斯特北面不到二十里格的距离……风暴又是从哪里来的呢 ?
大概三个小时前,艾奎纳和手下赶跑了阻挡他们进入修道院的强盗。可直到现在,公爵也没搞清那些人的身份,更不明白他们为什么那么做——虽然能看出其中有些是乡下人,但却没有熟悉的面孔。首领的头盔是张咆哮的狗脸,但艾奎纳从没见过或听说过类似的家徽。当时,要不是圣宏德朗门口那个身穿黑袍的修道士,在被箭穿透肩胛骨之前,尖叫着发出警报,他哪里还能在此为这些事情疑惑?他们战斗得相当激烈。那修道士的牺牲……愿神垂怜他吧,不管他到底是谁……全因这声警告,公爵的人才预备好战斗。刚开打,他们便不幸损失了一名同伴——年轻的荷伍。爱因司凯迪受了伤,但他不但杀掉了砍伤自己的人,还将另一个敌人送下地狱。那些人本来也没打算跟他们公平打斗,艾奎纳心里不太痛快地想,他的手下被关在城堡里好几个月,手痒得很,伏击者被他们从修道院大院一直杀退到马厩,上了备好的马逃走了。
公爵和手下人四下搜查,却发现修士无一幸免,于是迅速上马,追赶伏击者。也许,他们更应该留下来埋葬荷伍和宏德朗众修士,但此时,艾奎纳的热血已经沸腾,急于知道对方是谁,为何要这样干。
然而,他们没能追上对方。匪徒比瑞摩加人先跑了十分钟,他们的马也更精力充沛。公爵的手下只看到他们一次,对方像影子般自葡萄山扫下平原,穿过低坡,冲向巍轮路。看到他们,艾奎纳的手下怒火攻心,打马冲下山坡,往巍轮山脚的谷底追去。他们的坐骑似乎也被他们感染,使出浑身力气狂奔。那一刻,他们如复仇的云团压向平原,似乎马上就能将匪徒踩在脚下。
结果,怪事发生了。上一秒钟,他们还在阳光中奔行,突然间,整个世界暗淡下去。异象在持续,他们方圆半英里内空空荡荡、晦暗不明。艾奎纳抬起头,只见一朵铁灰色的云停留在头顶,就像一只击向太阳的拳头。随着沉闷的轰鸣声,突然下起雨来,雨丝很快变成倾盆大雨。
“这雨是从哪儿来的?”爱因司凯迪对他叫道。他们之间本来只有一抹雾气,但转瞬间变成了一道雨帘。艾奎纳不知道,心里也相当纳闷——他从没见过如此突兀的变天。他们只好继续在湿漉漉的草地上前行,没过多久,一匹马蹄子打滑,将骑手抛了出去——感谢安东,他安全落地。艾奎纳不得不大声吼叫示警,让其他人放慢速度。
最后,他们决定在离巍轮路一里格左右的地方扎营。公爵考虑过回修道院去,但人马都已相当疲惫,再加上离开时,主建筑还在熊熊燃烧,估计现在火还没熄。另外,受伤的爱因司凯迪主动提出,要回修道院去找荷伍的尸体,顺便可以看看有没有袭击者留下的线索,好弄清楚他们到底是谁、动机为何。艾奎纳了解他,知道这人惯用面无表情来掩饰内心的激动,因此,当他得知爱因司凯迪要去干什么时,便当机立断,命令他必须跟施拉迪格一起去。施拉迪格可没那么热心,虽说也是个好兵,但总有些消极悲欢,不过正好可以平衡一下爱因司凯迪的满腔热情。
现在我在这儿, 艾奎纳满心厌恶地想,年轻人忙着做事,我却只能站在篝火边对其他人嚷嚷。这该死的年岁,该死的背痛,该死的埃利加,该死的时节 !他望着这一片喧嚣,弯腰捡起木片,本来还希望奇迹出现,能把这东西雕成圣树的模样,回家后好挂在老婆桂棠的胸前。
该死的雕刻 !他把木片丢进火里。
他把吃剩的兔子骨头丢进火堆。吃过东西后,感觉好点了,就在这时,远处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艾奎纳垂下双手,在衣服上蹭掉油渍,手下也在做同样的动作——谁都不想用滑腻腻的手去握斧头或剑。听起来似乎是一支小队,最多两三个人,但没人放松警惕,直到看清是爱因司凯迪和他那匹白马出现在暮色中。施拉迪格紧随其后,还牵着一匹马,鞍上躺着……两个 人。
两个人,不过,爱因司凯迪简短地解释说,其中一个是尸体。
“一个小男孩。”爱因司凯迪嘟囔着说。他的黑胡子沾着兔肉油脂,泛着光,“鬼头鬼脑的。我觉得还是带回来为好。”
“为什么?”艾奎纳低声说,“他看上去像个捡破烂的。”
爱因司凯迪耸耸肩。他的同伴,头发浓密的施拉迪格露齿一笑,表明那不是他的主意。
“附近没有民房,我们在修道院也没见过男孩子。他从哪儿来的?”
爱因司凯迪用小刀切下一块肉:“我们逮住他时,他在叫一个人的名字。‘贝拿哈’或‘宾诺克’,我不确定。”
艾奎纳转身,看看静静躺在斗篷里的荷伍。他是公爵的亲戚,艾索恩妻子的堂兄弟,关系不算很近,但在北部冻原之地的习俗中,也算是亲族。艾奎纳俯视年轻人惨白的脸和稀疏的黄胡子,心里还是涌起一阵酸楚。
他将目光转向俘虏。他的手腕被绑着,已从马上放了下来,靠在一块大石头旁。这男孩大概比荷伍小一两岁,身材瘦长但结实,满脸雀斑,一头红发,让艾奎纳觉得有点眼熟,但思来想去也没能从记忆中挖出点什么。年轻人之前被爱因司凯迪捂晕,现在依然昏迷,双眼紧闭,嘴巴大张。
看着完全是个普通农民, 公爵想,除了那双靴子。但我敢打赌是从修道院里弄来的。以梅莫泉水之名,爱因司凯迪干吗把这小子带回 来?我该拿他怎么办?杀了他?留下他?还是丢在这儿让他活活饿死?
“找些石头。”公爵最后说,“荷伍需要一座可靠的墓穴——这附近有很多狼。”
 
夜幕降临,露出地表的石块点缀在巍轮山脚的荒芜平原上,像地毯上生出的霉斑。篝火燃得旺盛,人们围坐在旁,听施拉迪格唱着下流小曲儿。荷伍那毫无特色的石墓位于火光照不到的地方,成了许许多多霉斑中的一块。艾奎纳很理解经过浴血奋战,又失去同伴的人。他们现在需要放纵一下心情。就像几个月前,他站在埃利加国王桌边,谈起可怕的飓风传言时的心情。如今处于这片广袤的平原,周围山川没能提供保护,反而沉沉地压过来。大家聊起各种旅行者的故事,多是些海霍特或艾弗沙的鬼怪传说。这么一个阴郁的晚上,连怪谈都沉重不堪,无法像平时那样,用笑声把这些无稽之谈冲淡。他们又唱起歌,荒腔走板,但总算给荒原增添了一丝活力。
先不管那些鬼怪传说, 艾奎纳想,我们被人袭击了,无缘无故 。我实在想不明白为什么会被袭击。他们在伏击我们。伏击!慈悲的乌瑟斯,这到底是什么情况 ?!
也许土匪只是单纯伏击下一拨去修道院驻足的旅人——可为什么呢?如果他们想抢劫财物,为什么不把修道院抢空,那儿总有一两件圣物吧?但打从一开始,他们就预备好在修道院伏击。那地方,不管怎么行动,肯定会被人发现的。
现在也没几个活证人了,那些该死的家伙。说不定只剩一个,如果那孩子看到当时状况的话。
还是不大说得通。就算是等着拦截旅团,但最近这段日子,随便哪队人马都有可能是国王的卫队——事实上,他们自己就是全副武装的北方军队。
难道这批人竟错把自己当做目标——他和手下又好气又好笑。可到底为什么?另外一个同样重要的问题,他们是谁?艾奎纳的敌人中,最有势力的是考德克的司卡利,他对那人很熟悉,但那些匪徒中没有一个是司卡利的人。再说,司卡利很久之前就回领地去了,怎么可能知道艾奎纳无所事事,又担心妻子的安全,竟会跑去当面质问埃利加,大吵一番后终于得到了皇家许可,带着手下回北方的事?
“这里需要你,叔父。”他对我说。其实他也知道,我早就不信那套说辞了。我觉得嘛,他只是想监视我罢了。
然而,出乎公爵的意料,埃利加并没多加反对。在艾奎纳看来,那场争执就像是个幌子,仿佛埃利加早就知道自己会跑去质问,而且早就决定要放行了。
脑子里像一团乱麻,没有头绪。艾奎纳正想起身,准备去休息,弗雷克来了。火光照在老兵背上,像一条憔悴无力的影子。
“打扰一下,大人。”
艾奎纳竭力不让自己笑出来。这死老头肯定喝醉了。只有在酒精上头时,他才会使用敬语。
“什么事,弗雷克?”
“那个孩子,大人,爱因司凯迪带回来那个,他醒了。大人您说不定想跟他聊聊。”他的身子摇晃一下,很快又做出提裤子的动作。
“好吧,我去。”一阵风吹起,艾奎纳紧紧衣襟,刚想转身又停下,“弗雷克?”
“大人?”
“我又把该死的木雕丢进火里了。”
“我早知道会这样,大人。”
弗雷克说完,便转来转去找他的酒杯。艾奎纳敢肯定,老人脸上挂着一抹嘲弄的微笑。
臭老头,破木雕。一路货色。
男孩坐在那里,正在啃一块肉骨头。爱因司凯迪坐在旁边的石头上,装出一副轻松的模样——艾奎纳从未 见他真的轻松过。火光微弱,无法照亮爱因司凯迪深深的眼窝。男孩抬起头,表情就像池塘边被吓坏的青蛙。
公爵漫步走近,那孩子立刻放下食物,嘴巴半开,目含犹疑地打量了艾奎纳一会儿。接着,即使火光如此昏暗,艾奎纳也能看出,男孩脸上闪过某种表情……如释重负?艾奎纳不清楚。爱因司凯迪怀疑这孩子,但话说回来,他总是像刺猬一样多疑。艾奎纳本以为会看到一个吓坏的农民小孩,六神无主,至少畏畏缩缩,但眼前这个男孩看着虽像无知的农夫或樵夫之子,衣服破烂,沾满泥巴,眼中却带着警惕。这眼神让公爵觉得,爱因司凯迪的判断说不定是正确的。
“说吧,孩子。”他用西领语粗声说,“你在修道院偷偷摸摸地想干什么?”
“不如干脆撕开他的喉咙 。”爱因司凯迪用瑞摩加语狠狠地说。听到农夫般的粗鄙口吻加上可怕的话语,艾奎纳不由皱起眉头,心想这人莫不是疯了。但他马上发现,男孩只是一脸茫然地看着自己。他明白过来,爱因司凯迪在试探那孩子,看看他是否懂瑞摩加语。
好吧,如果他真懂,便是我见过的最会掩饰的人 。艾奎纳想。不,他完全无法想象,小小年纪,身处武装军人的营地,还能听懂爱因司凯迪可怕的话。太诡异了,不可能。
“他没听懂。”公爵用瑞摩加语对他的手下说,“不过还真冷静,不是吗?”爱因司凯迪抓了抓长满黑胡子的下巴,嘟囔着表示同意。
“好吧,孩子。”公爵继续问,“我只问一次。说,你到修道院去干吗?”
年轻人垂下眼睛,盯着之前啃过又丢在地上的骨头。艾奎纳又一次觉得他有点眼熟,却还是怎么也想不起来。
“我……我在找……找双新靴子穿。”男孩指着脚上那双保养得很好的干净靴子。公爵听他口音像爱克兰人,除此以外,好像还有些什么……可到底是什么呢?
“看得出来,你找到了。”公爵蹲下身子,平视男孩的眼睛,“你知不知道,偷走没下葬的人的东西,是要被吊死的?”
终于来了,效果令人满意!听到威胁,男孩吓得身子一缩。这可不是装出来的,艾奎纳很肯定。很好。
“对不起……大人。我没想干坏事。我在赶路,肚子很饿,脚也疼……”
“从哪里赶路来的?”他终于找到了问题所在。男孩话说得太溜,不像樵夫的儿子。他要么由牧师养大,要么是商人的儿子,诸如此类。而且不用想也知道,他是偷跑出来的。
年轻人同艾奎纳对视一会儿。公爵心里有种感觉,这孩子正在算计什么。他是从教会逃出来的,或者某个隐修会?他到底想隐瞒什么?
男孩总算又开口了:“我……我从师傅那儿跑出来了,大人。我父母……把我交给一个杂货商当学徒。可他动不动就打我。”
“哪个杂货商?在哪儿?快说!”
“莫……麦拉齐!在鄂克斯特!”
基本上能说通 ,公爵心想。还剩两个疑点 。
“那你怎么会在这儿?你到圣宏德朗干吗?另外,”艾奎纳追问,“贝纳哈是谁?”
“贝纳哈?”
爱因司凯迪眼睛半闭,一直留心他们的对话,这时靠过来插嘴:“他知道的,公爵 ,”他用的是瑞摩加语,“他叫了‘贝纳哈’或‘宾诺克’,肯定叫了 。”
“或者是‘宾诺克’?”艾奎纳的大手拍上俘虏的肩膀,立刻感到男孩畏惧的颤抖,不由为自己的行为后悔起来。
“宾诺克?哦,宾诺克……是我的狗,大人。实际上,是我师傅的狗。也逃走了。”说着,男孩的嘴角扯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但马上收了起来。虽然还是心存疑窦,但老公爵发现自己挺喜欢这小子的。
“我打算到奈格利蒙去,大人。”男孩继续飞快地说,“我听说修道院会给像我这样的路人吃的。可一看到那些……那些尸体,那些死人,我吓坏了……可我需要靴子,大人,真的很需要。修道士是善良的安东教徒,大人,他们不会生气的,对吧?”
“奈格利蒙?”公爵眯起眼睛。他能感觉到坐在另一边的爱因司凯迪的紧张。“为什么去奈格利蒙?为什么不去斯坦郡或哈苏峡谷?”
“我有个朋友在那边。”在艾奎纳身后,施拉迪格的声音更响了,他正醉醺醺地唱着小曲儿的最后一段。男孩指了指篝火那边,“他是个琴师,大人。他说过,如果从麦拉齐跑出来,可以去找他,他会帮我。”
“琴师?奈格利蒙?”艾奎纳仔细打量男孩。他的脸庞虽被阴影笼罩,却还像奶油一般洁白稚嫩。艾奎纳突然觉得整件事都令人作呕。看看我!居然审问一个杂货商的学徒,真当他单枪匹马藏在修道院,要伏击我们似的!今天这都怎么了 ?
爱因司凯迪还是不太满意。他弯下腰,脸挨着男孩的耳朵,用口音浓重的西领语问:“那个奈格利蒙琴师叫什么名字?”
年轻人转过身,一脸警惕,但也可能不是因为问题,而是因为爱因司凯迪突然的靠近。他不假思索地回答说:
“桑法戈。”
“丰乐娅的奶子啊!”艾奎纳咒骂着,猛地站起,“我认得他。够了,孩子,我相信你。”爱因司凯迪一脸不快,屁股蹭着石头转了个方向,看着篝火旁又笑又闹的人们。“孩子,如果你愿意的话,可以跟我们待在一块儿。”公爵说,“我们会在奈格利蒙停留一下。多亏那些该死的混球,荷伍的马空下来没人骑了。你一人穿过这块土地是很难的,尤其最近这段时间,不加入团队,单独乱走等于自己往刀口上撞。拿去。”他走到一匹马跟前,拉下一张捆好的毯子,丢给了年轻人,“在附近找个地方睡吧。别跟羊一样到处乱走,也方便安排人放哨。”他盯着小伙子头上如鸡窝般翘起的乱发,还有那对亮晶晶的眸子:“爱因司凯迪给你东西吃了吧?还缺什么?”
男孩眨眨眼——到底在哪儿见过 他呢?也许在镇子上?“没有了。”男孩回答,“我只希望……宾诺克没了我不会迷路。”
“相信我,孩子。就算他找不到你,也会有其他人照顾他,真的。”
爱因司凯迪已经不见了人影。艾奎纳也蹒跚着走开。男孩就地缩成一团,在石头下休息。
 
我已经好久没正儿八经看过星空了 。西蒙裹在毯子里盯着头顶的天空,那些明亮的小点就像被冻住的萤火虫。在开阔地看到的天空,跟在树丛间看到的真不一样——就像在一张平整的桌面上似的 。
他想起塞达之毯,接着又想到宾拿比克。
希望他没遇到危险——但话说回来,是他不管我,才让我被瑞摩加人抓住的。
运气不错,抓到他的人竟是艾奎纳公爵。当然了,醒来之后,看到营地里满是凶神恶煞、长满胡须的大汉,他确实惊慌失措了一阵子。但他知道宾拿比克的族人和瑞摩加人之间有过节,所以并不真的责怪矮怪独自消失了——何况他可能还不知道西蒙被人绑走了。但就这样跟朋友分开,还是挺难过的,但他只能硬起心肠。他现在什么都依靠那个小个子,听他讲话,受他影响,就像以前听从莫吉纳医师的指示。显而易见,他应该学会独立,应该为自己拿主意,应该走自己的路。
老实说,他本不打算告诉艾奎纳自己真正的目的地,但公爵的问题相当尖锐。有好几次,西蒙都觉得老兵是在故意试探他,只要说错一句,说不定他就万劫不复了。
而且,那个坐在旁边的阴沉汉子,好像只要高兴,随时都会动手杀了我,轻松得像溺死一只小猫。
于是,他尽量说出一切能说的实话,结果还挺管用。
现在的问题是,接下来该怎么办?他要不要跟瑞摩加人待在一起?不这么做似乎很蠢,可是……西蒙也不确定公爵到底站在哪边。艾奎纳也要去奈格利蒙,可万一他是去逮捕约书亚呢?在海霍特,所有人众口一词,说艾奎纳对老约翰国王多么多么忠心耿耿,说他看重国王的权柄甚于自己的生命。可埃利加又把他摆在什么位置呢?这种情况下,西蒙半点儿都不想透露自己在约书亚逃脱事件中扮演了什么角色。但世上毕竟没有不透风的墙。西蒙也极度渴望打听到海霍特的消息。准确地说,他想知道,在完成最终的壮举后,莫吉纳到底怎么样了?派拉兹还活着吗?尹寸呢?埃利加又是怎样对其他人解释的?但这一类问题,不管多么想知道,打死他也不敢问出口,一问就等于把自己丢进了绝境。
他实在太紧张,一直睡不着。盯着稀落的星星,他又想起那天早上,看到宾拿比克摆弄骨头。风吹拂他的脸,突然,星星仿佛也变成了骨头,像一大把苍白的残骸散落在黑暗的天空。在一群陌生人中间,在无尽的夜晚,孤独感阵阵袭来。他渴望回到佣人间角落的小床,他想念过去波澜不惊的日子。渴望就像宾拿比克的笛音,平白引起一阵冷冷的疼痛,但这疼痛是将自己和广阔世界联系起来的唯一的东西。
他打了一会儿盹,但随即又被杂音吵醒,心脏咚咚跳得厉害。上空,星星还在黑暗中发光。模模糊糊地,他看见身边好像有个黑影,不可思议地高大,连月亮都被遮挡住。一阵强烈的恐惧直冲喉头。
旋即,他发现原来只是个哨兵。那人背对自己,身上裹着毯子,没戴头盔的脑袋硬邦邦地顶在肩膀上,腰里别着一把令人不安的,巨大且锋利的战斧,手中紧握着一支比人还高的长矛。这人站了一会儿,从他身边经过时甚至没费神低头查看。他踱着步,脚跟带起尘土。
西蒙裹紧毯子,抵御拂过平原的冷风。头上的景色逐渐变了模样。夜空原本清澈无垠,星星在黑暗中明亮地闪烁,现在则飘着丝丝缕缕的云朵,仿佛从北方伸来的手指。遥远的天边,低垂的星星被它们完全遮住,就像沙子盖住火堆里的煤炭。
也许塞达今晚能抓住她丈夫, 西蒙疲倦地想。
又醒来时,感觉眼睛和鼻子都沾了水,他赶紧睁开眼睛,喘着气。已经看不到星星,如合上盖子的宝石匣子,乌云覆满头顶,下起雨来。西蒙嘟囔着,抹掉脸上的水,侧过身子,将毯子拉过头顶,像兜帽一样挡住雨滴。他又看到那个哨兵,那人现在离得更远些,抬起头,遮着脸,直直地看着雨丝。
西蒙的眼皮又快合上了,突然听到那人发出奇怪的哼哼声。他似乎正低头看着什么东西,姿势就像石头,一动不动,也没有挣扎。但西蒙感觉那模样不对劲,不由睁大双眼。雨越下越大,雷声在远处回响。西蒙的目光穿过雨帘,紧张地看着哨兵。那人还是站在原地,但有什么东西在他脚边移动,某种黑暗中夜行的生物。西蒙惊坐起身,豆大的水珠噼里啪啦打在周围的地面上。
一道雪白的闪电划破夜空,瞬间,四周的景象仿佛乌瑟木偶剧里画在木片上的拙劣背景。营地里的一切都清清楚楚——篝火还在冒烟,瑞摩加人挤在一处睡着了。但首先映入西蒙眼帘的是那个哨兵,他脸上的表情极其骇人,静静地,仿佛戴了一张惊恐的面具。
雷声骤响,天空又闪起电光。哨兵周围的地面仿佛沸腾起来,溅起大片大片的泥浆。西蒙看着那人跪倒,心脏在胸腔里颤抖。雷声再次轰鸣,闪电随即亮了三次。泥土仍像泉水般翻腾不休,同时,地面上出现了许许多多的手,连同细长的胳膊,在雨中反射出令人作呕的光。它们攀到跪着的哨兵身上,拉扯他,让他面朝黑土倒下。划破长空的闪光照亮了这群黑暗的生物,它们争先恐后地从土里涌出,细瘦肮脏,挥动着手臂,睁着混沌的白眼。大雨还在继续,闪电惨白的光,清晰地映出它们纠缠的长须和破烂的衣衫。雷声消失了,西蒙大叫起来。嗓子被雨水呛住。他却无法停止。
这景象比地狱还恐怖。瑞摩加人被西蒙恐惧的呼喊惊醒,却发现自己被一堆抽搐的身影团团围住。那些东西在地上蠕动,如同无数只老鼠。没错,它们在夜色中挤成一团,盲目又恶意地快速窜动,发出尖细的啜泣声和叫声,整个营地犹如巨大的鼠穴。
一个北方人站起身来,那些生物立刻涌向他。虽然它们没有一个高过宾拿比克,但数量惊人。即便北方人拔出佩剑,它们还是会将他拽倒在地。西蒙似乎看到它们手中有什么东西一亮,举高,又落下。
“Vaer!Vaer Bukkan!”营地另一边,有个瑞摩加人叫起来。这时所有人都醒了,在断断续续的闪光中,西蒙看到他们剑和斧子上的反光。于是他也踢开毯子,奋力站起,绝望地四下找武器。怪物满地都是,像昆虫一样用细细的腿跳来跳去,不停叫唤,当瑞摩加人的斧刃砍中它们时,还发出尖细的惨叫。叫声仿佛话语,就算在噩梦中,也是最可怕的一种语言了。
西蒙躲在挡风的石头后面转圈,疯狂地找寻任何能保护自己的东西。这时,一个影子猛地朝他冲来,在离自己只有一步之遥时倒下——是个北方人,脸被毁了一半。西蒙赶紧上前,想从那人痉挛的手中把斧子抢过来。可那人还没死,当西蒙拽走武器时,他在呻吟。不一会儿,西蒙觉得有什么东西攀上膝盖,低头一看,那对紧紧抓住自己的爪子后面,有一张人脸般的丑陋面孔,苍白的眸子直勾勾地瞪着自己。他对着那张脸,用尽全力挥动斧子,接着,就像将甲虫碾在脚下,他感到那东西在斧刃下破碎。黏糊糊的指头松开了,西蒙迅速跳到一边,喘着粗气。
世界在闪电照耀下忽明忽暗,没人能看清。瑞摩加人摇晃的身影遍布在周围,但又叫又跳的魔鬼却如洪水般席卷着一切。看来,最安全的位置是……
毫无预警,西蒙突然被打倒在地,一只爪子紧紧掐住他的脖子,他的半边脸被摁进泥地,嘴里满是泥水。他顶着背上的压力,撑起身子。模糊的斧刃反光自眼前掠过,啪的一声落在泥泞中。西蒙奋力跪起,另一只手却又伸过来,一把按住他的脸,遮住他的眼睛。那只手上散发着泥土和污水的臭气,手指像夜魔的爪子,不停地蠕动。
斧子呢?我把斧子弄丢了!
他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双腿分开,一边在滑溜溜的地面上稳住身子,一边试着挣脱箍住口鼻的手指。他跌跌撞撞地向前走几步,差点摔倒,却始终没办法把背上那抓着自己的可怕东西甩开。骨节嶙峋的手指扯着他的头发,膝盖抵着他的肋骨,他甚至听到那黏糊糊的东西发出胜利的叫声。在不支倒地前,他勉强又往前挣扎几步,身后,战斗的声音越来越微弱。他感觉血液上涌,耳朵里在打鼓,力气从手臂和身体里流失,仿佛面粉泄漏出破裂的麻袋。
我要死了 ……他脑子里只剩这一个念头,眼前浮现出暗红的光。
掐在喉咙上的力道突然消失了。西蒙脸朝下,重重地摔倒在地。
他上气不接下气,勉强抬起头。黑色的夜,有电光闪烁,映出一个疯狂的剪影……是个骑着狼的人。
宾拿比克!
西蒙深吸一口气,想站起来,却连手肘的高度都无法支撑。小个子赶来扶他。从地底爬出的怪物陈尸在旁,像被烤干的蜘蛛,身子扭曲,眼睛空洞地瞪着天空。
“别说话!”宾拿比克轻声喝道,“我们走!快!”他扶着西蒙坐起来,但男孩却用婴儿般无力的手挥开了矮怪。
“我得……我得……”西蒙的手颤抖着,指向二十步外乱成一团的营地。
“荒谬!”宾拿比克气呼呼地说,“瑞摩加人很能打。我只保证你的安全就够了。快走!”
“不。”西蒙顽固地说。宾拿比克握着中空的手杖,西蒙知道是什么打倒了袭击自己的东西,“我们得……得去……帮助他们。”
“他们会活下来的。”宾拿比克冷酷地说。坎忒喀跟着她的主人,鼻子凑近西蒙的伤口,嗅个不停。“我只管救你。”
“你说什么……”西蒙刚开口,便听到坎忒喀低沉地吼叫起来,警戒中带着威胁。宾拿比克抬起头:“群山之女啊!”他呻吟着,西蒙顺着他的目光看去。
混乱中,一大片黑压压的东西脱离前方的战团,飞快地朝他们二人直扑过来。一堆扭曲的手臂和眼睛,上下舞动,说不清到底有多少,但肯定不少。
“Nihut,坎忒喀!”宾拿比克大叫,大狼立刻朝它们冲去。在她凌厉的攻势下,怪物们发出了恐惧的尖叫。
矮怪厉声说:“西蒙,我们没时间浪费!”雷鸣回荡在整个平原上,他从腰间里抽出小刀,将西蒙拽起,“公爵的人知道怎么照顾自己,我却不能冒险让你丢掉性命。”
在那堆崛地而起的怪物中间,坎忒喀的身影仿佛长着灰毛的死亡机器。她的大嘴一咬一甩,立刻又再咬下去,受伤的黑色身影往四面八方溃散而逃。但又有更多的怪物涌了过来,大狼的咆哮比风暴的隆隆声更响亮。
“可是……可是……”西蒙感到宾拿比克更用力地拽着自己,却还是犹豫不决。
“保护你是我的责任。”宾拿比克说着,用力扯过西蒙,“这也是莫吉纳医师的意思。”
“医师……!?你认识莫吉纳医师……!?”
西蒙惊讶地合不拢嘴,呆呆地看着矮怪。宾拿比克停下来,吹了两声口哨。坎忒喀抓紧最后的时间厮杀一阵,将两只冲向他们的怪物甩到一旁。
“现在快跑,笨蛋!”宾拿比克大喊。他们跑了起来,坎忒喀打头,像鹿似的跳来跳去,嘴上沾着黑色的血渍,宾拿比克紧随其后,西蒙跑在队尾,跌跌撞撞地穿过泥泞不堪的平原。风暴不停地回响,仿佛无休止地问着没有答案的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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