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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速之客

阿弗洛月最后一天的中午,西蒙陷在马厩那一大堆深色干草里,舒舒服服地享受这片粗糙的黄色海洋,只从中露出脑袋。阳光从大窗户投射进来,闪闪发亮的灰尘慢慢飘落,西蒙在光芒中静静地聆听自己的呼吸声。
他刚从阴暗的教堂顶楼下来,当时修士正在唱午间赞美诗。这些祈祷者唱出的曲调庄严肃穆,不知怎的竟触动了他的心弦。以前,他对这间教堂,这些索然无味的事情,还有挂满壁毯的高墙都不怎么感兴趣。但这一次,每个音符都像经过仔细斟酌,带着爱意吟唱,就像雕刻师小心翼翼地将精心雕刻的小木船放进溪流中。歌声仿若甜美冷冽的银色大网,将他的心悄悄包裹,即使远离教堂,那网线依然轻柔又牢固地抓着他。这是种奇特的感觉,有那么一会儿,他甚至觉得自己身上长满了羽毛,心跳加速,好像一只被上帝捧在手心里的惊慌的小鸟。
歌没听完,他就跑下了阁楼——自己怎么会有这种高雅的渴望呢?他是个笨手笨脚的仆人。他那双属于小厮的粗糙开裂的手,一定会破坏这美丽的音乐,就像小孩子会不小心弄死一只蝴蝶一样。
在干草堆里,他的心跳才渐渐平静下来。他把自己深埋进这堆窸窣作响的发霉稻草,闭上眼,听着下面马厩里的马儿轻轻喷着鼻息。在这片宁静的黑暗中,他几乎能感觉到尘埃飘落在自己脸上。
迷迷糊糊地,也不知是不是打了个盹,外面传来响亮的说话声,将西蒙的意识拉了回来。他一下子翻过身,仿佛在水里一样,游到堆满稻草的阁楼边上,偷偷往下窥视。
他看到三个人——马倌舍姆、大熊鲁本,还有个矮个子,西蒙觉得可能是老弄臣淘儿。但这人身上没穿小丑花哨的衣服,还戴着一顶遮住大半张脸的帽子,因此西蒙不敢肯定。三人一同走进马厩,活像滑稽戏里的丑角。大熊鲁本手拿一只羊腿大小的酒壶,走路摇摇晃晃。他们都喝得醉醺醺的,像落在浆果丛里的小鸟。淘儿——如果西蒙判断无误的话——还在唱歌:
“杰克带着个少女
 一同爬上樱桃山,
 唱着喂——哟!嘿——哟!
 日子潇洒像国王……”
歌唱到一半,鲁本把酒壶递给小个子。沉重的酒壶让他失去平衡,一个趔趄摔倒了,帽子也飞了出去。确实是淘儿。他仰面倒在地上,嘴巴鼓起,挤得眼睛周围皱成一团,像一个婴儿就要哇哇大哭似的。但见他背靠墙壁,将酒壶夹在膝盖中间,大笑起来,笑声中充满了无奈。两个同伴迈着摇晃的步子,走到他身边,他们像停在栅栏上的喜鹊,坐成一排。
西蒙犹豫着要不要叫他们,虽然跟淘儿不熟,但他跟舍姆和鲁本的关系都不错。踌躇了一会儿,他决定还是不要出声,偷听他们的对话也许更有意思,说不定还能想办法吓他们一跳。于是他尽可能让自己舒服安静地藏在阁楼里。
“以圣穆尔法和大天使的名义,”片刻后,淘儿叹了口气说,“我正需要这个!”他用手指抹了抹酒壶口,然后吮吸着手指。
马倌舍姆越过铁匠那宽阔的身躯,伸手抓过酒壶,喝了一口,用皮革般的手背擦擦嘴。“那李去哪里? [1]  ”他问弄臣。淘儿叹了口气。突然间,这群酒友好像被抽干了活力,一起郁闷地盯着地面。
“我有几个亲戚——远亲,在格兰尼弗,就是河口那边。我可能到那边去吧,虽然我觉得他们不会欢迎多一个人去分享口粮。我也可能往北去奈格利蒙。”
“但约书亚不在了。”鲁本说着,打了个嗝。
“唉,不在了。”舍姆重复了一遍。
淘儿闭上眼睛,往后一仰,脑袋敲在粗糙的木门上。“但约书亚的手下还在奈格利蒙。对那些被埃利加赶出家园的人,他们比较有同情心。而且现在人们说埃利加谋杀了可怜的约书亚王子,他们更有理由帮助我这种人了。”
“可素也有人说,约苏亚是叛徒 。”舍姆睡眼蒙眬地摸着下巴说。
“呸。”小丑吐了口唾沫。阁楼上的西蒙觉得这个春天的下午暖意融融,睡意也越来越浓,这感觉使得底下关于谋杀和背叛的谈话也变得没什么大不了,就像一个发生在很远的地方的故事。
下面是一阵长久的沉默,西蒙觉得眼皮愈渐沉重,就快要合上睡着了……
“也许则个想法也不错,淘儿兄弟……”这是舍姆在说话。老舍姆瘦得皮包骨,像在熏制室里挂起来风干过。“……引国王过来,我所啊,李一定要唱歌刺激他吗?”
“哈!”淘儿搔了搔鼻子,“我的祖先从西方来,他们是真正的吟游诗人,不像我这样又老又瘸。要是他们唱起歌来,他一定会立刻竖起耳朵听!他们说,诗人奥因·艾-克鲁亚斯有次作了首愤怒的曲子,那首歌厉害到让格兰玻的黄金蜜蜂倾巢而出,把戈姆巴塔活活蜇死了……那才叫音乐!”老弄臣又把脑袋靠在墙上,“国王!?上帝啊,我真受不了要这么称呼他。从小到大我都跟着他那位伟大的父亲,那才叫做国王 !现在这个不比土匪好多少……还不及他……父亲的一半……”
淘儿的声音因困倦而发颤。马倌舍姆的头慢慢低垂到胸口。鲁本的眼睛虽还睁着,但眼神呆滞,一直盯着房梁间那片最黑的地方。他身边的淘儿又打起了精神。
“我告诉你们没?”老人突然说,“我告诉你们国王宝剑的事儿了吗?就是约翰国王的佩剑——光锥?你们知道的,他把那把剑给我,说:‘淘儿,只有你可以将这把剑传给我的儿子埃利加,只有你……!’”泪光在弄臣沟壑纵横的脸颊上闪烁,“‘把我的儿子带到王座大殿,将光锥交给他。’他这样要求,我也是这么做的!他亲爱的父亲过世那晚,我带他过去……就像他父亲说的那样把剑交到他手里……然后他把剑扔到了地上!扔到地上 !”淘儿气愤不已,声音越说越大,“他父亲无数次与这把剑并肩作战!我不敢相信他会这么笨手笨脚,这么……大不敬!你们在听吗,舍姆?鲁本?”铁匠在他身边诺诺应声。
“咳!当然,我吓坏了,赶紧把剑捡起来,用包住剑的亚麻布把它擦干净,再递给他。这一次他用双手接剑。‘它刚刚动了,’他说,像个傻子似的。然后,他又一次握着剑,表情怪得很,就像……就像……”弄臣一时语塞。西蒙担心他是睡着了,不过,显然这小个子只是在努力思考,在醉意朦胧的脑袋里慢慢挑选合适的词语。
“他脸上的表情,”淘儿接着说,“就像个孩子,干了件非常非常糟糕的坏事被逮到了——就是这样!没错!他的脸一下子变白了,大张着嘴,然后把剑还给了我!‘把它和我父亲一起埋葬,’他说,‘这是他的剑,他应该留着它。’‘但他想把剑给你,陛下!’我说……可他会听吗?他会吗?当然不会。‘这是新的时代,老头,’他对我说,‘我们不应该沉溺在过去里。’你们能想象么,这人该遭天打雷劈啊!”
淘儿到处摸索,终于找到酒罐,拎起来猛灌一口。两个伙伴都已闭上眼睛,发出微微的鼾声。但老人满心激愤,并没有注意到这一点。
“然后呢,他甚至不愿向死去的父亲尽最后的孝心……不肯亲自把剑放进坟墓里。甚至不肯……不肯碰那把剑!他让他弟弟去放!让约书亚……”淘儿光秃秃的脑袋因困倦往下沉了沉,“看到他把剑还给我的样子……你会以为那把剑把他给烫着了……那么快……死小鬼……”淘儿的头继续往下沉,垂在胸口,没再抬起来。
西蒙蹑手蹑脚地从阁楼的梯子上爬下来,那三个人已经像火堆旁的老狗一样,打着响亮的呼噜沉沉睡去。他踮起脚尖,从他们身边经过,顺便还塞住了酒壶口,以防他们哪个人在睡梦中不小心打翻它。他出了门,来到斜阳照耀的院子里。
今年发生了好多怪事 ,他坐在地上想,将小石子儿一颗一颗丢进院子中心的井里。干旱和疾病,王子失踪,法尔郡的人被杀、被烧死 ……但这些事好像并不那么严重。
因为这些都发生在别人身上 ,一半庆幸一半失望,西蒙明白过来。全部发生在陌生人身上 。
 
她蜷缩在窗户旁的座位上,目光穿过刻着精美雕花的玻璃窗,俯视着塔下。虽然皮靴落在石板上的脚步声十分清晰,但他进屋的时候,她却没有抬头。他双臂环抱在胸前,在门口站了片刻,她还是没有抬头。他大步走向前去,停在她身后,越过她的肩膀往外看。
院子里没什么好看的,除了一个长着两条大长腿的厨房帮佣男孩坐在井边,此外,只有些绵羊,它们正随意地在院子暗处寻觅新生的嫩草啃食,身上的卷毛肮脏不堪。
“怎么了?”他把大手搭在她肩上,问道,“因为讨厌我,所以一声不吭地溜走了?”
她摇了摇头,一缕阳光在发丝间闪烁。她抬起手,冰冷的手指握住他的大手。
“没有。”她说,目光仍定定地看着下面那一片荒芜,“但我讨厌我身边的事。”他靠了过去,她迅速抽回手,像要遮住午后的阳光那样,用手挡住了脸。
“什么事?”他问道,声音里隐隐透着一股怒气,“难道你宁愿回麦尔芒德,在我父亲给我的监狱里吹风?那种地方,就算最高的阳台上也满是臭烘烘的鱼腥味儿!”他伸出手,温柔却有力地托起她的下巴,却看到一双满含泪水和愤怒的眼睛。
“没错!”她说着,推开他的手,这一次轮到她盯着他的眼睛,“没错,我愿意。我可以在那儿闻到风的味道,还能看到大海。”
“哦,上帝啊,孩子,大海?你是整个世界的女主人,居然因为看不到大海而哭哭啼啼?看!看那边!”他指着海霍特墙外,“那津濑湖又算什么?”
她轻蔑地回看着他,“那只是个湖,国王的湖。任由国王泛舟和游泳。但任何国王都无法拥有大海。”
“哈。”他在一个垫子上坐下,岔开两条长腿,“我猜,这话的意思是,你是被关在这里,嗯?真荒唐!我知道你为什么不高兴。”
她离开座位,眼神变得认真起来。“你知道?”她问,轻蔑的语气之下带着一丝希望,“那就告诉我为什么,父亲。”
埃利加大笑起来,“因为你就要嫁人了。这有什么好奇怪的!”他将身子挪近些,“咳,米蕊茉,没什么好担心的。范巴德是挺自大,但他还年轻,还不成熟。在女人温柔的教导下,他很快就会懂得什么是礼仪。万一真的学不好,那么,他会知道不好好对待国王的女儿,是多么愚蠢的行为。”
失望的表情凝固在米蕊茉的脸上。“你不明白。”她的语气像收税员那样平淡,“范巴德对我的兴趣还比不上一块石头,或是一只鞋。我关心的人是你,而且你才是最应该担忧的人。为什么要在他们面前炫耀?为什么要嘲笑并威胁那老人?”
“嘲笑?威胁?!”一瞬间,埃利加的脸丑恶地扭曲起来,“婊子养的老东西,他的唱词就是在控诉我除掉了我弟弟,你还说我嘲笑他?”国王猛地站起来,狠狠踢了那块垫子一脚,垫子滚过地板。“我担心什么?”他突然问。
“你怎么可能不知道,父亲?你整天围着那条红毒蛇派拉兹转,他那些恶行,如果你真连发生了什么都不知道……”
“以安东的名义,你在说什么?”国王问,“你懂什么?”他拍着自己的大腿,“什么都不懂!派拉兹是个有用的仆人,他能为我做别人做不到的事。”
“他是个怪物,是个巫师!”公主喊了起来,“你会沦为他的工具,父亲!你到底怎么了?你变了!”米蕊茉痛苦地叫了一声,用长长的蓝丝巾捂住脸,踏着天鹅绒的拖鞋,不顾被绊倒的危险,飞快地跑回卧室,关上沉重的房门。
“该死的小鬼!”埃利加咒骂着,“小丫头!”他大步走到卧屋门前,大吼着,“你什么都不懂 !你不懂国王的责任。你也不能违抗我。我没有儿子!没有继承人!身边都是野心家,我需要范巴德。你阻止不了我!”
他久久站在门前,但屋里始终没有回答。他用手掌狠拍房门,连木门板都抖动起来。
“米蕊茉!开门!”门里一片寂静,“女儿,”最后他无力地低下头,前额抵着坚硬的门板,“只要给我生个外孙,我就把麦尔芒德给你。我绝不会让范巴德妨碍你。你一辈子都可以看着那片大海。”他抬起手,把脸上的什么东西擦掉,“我不喜欢看海……它总让我想起你母亲。”
他又敲了敲门。余音回荡,渐渐消失。“米蕊茉,我爱你……”国王温柔地说。
 
随着下午的阳光,西城墙角的塔楼影子最先投射在地上。又一块小石子和之前上百块石头一样,落入了井里。
我饿了, 西蒙想。
到厨房转转,求朱迪丝给点东西吃,他觉得是个好主意。至少还有一个小时才到晚餐时间,可扁扁的肚子提醒他,自己从早上开始就什么都没吃。但问题是,最近是春天扫除的时间,瑞秋和她的手下正在打扫餐厅旁的走廊和房间。如果可能的话,一定要避开怒龙的视线,让她看到西蒙在晚餐前要吃的,一定会发火的。
他一边考虑,一边随手丢出三颗小石头,它们咚咚作响,掉下井去。西蒙觉得从怒龙脚底下溜过去比从旁边走要安全一些。沿着堤坝而建的餐厅位于城堡中心,有整层楼那么长,因此从千理院绕到另一端的厨房要走很长的路。不,还是选储藏室那条路好了。
于是,他决定冒个险,飞快地从院子直接穿到餐厅西面的走廊——幸好没人发现。远处飘来一阵肥皂水的味道和冲洗拖把的声音,他赶紧加快脚步,冲进黑暗的地下室。餐厅下方的房间绝大多数是储藏室。
这一层距内城城墙底部有六七尺高,因此只有微弱的反光从窗户里照射进来。昏暗的环境让西蒙觉得安全。又因为有不少易燃物,所以没人会拿火把跑到这些房间里来,他不太可能会被发现。
中间的大房间里摆着一排排铁箍木桶和酒桶,一直堆到天花板,像是一排排阴暗的圆塔。大桶中间只有一条小径供人通行。桶里则可能装着任何东西:腌菜、奶酪、多年来没人动过的布匹,甚至还有浸在黑油里的成套铠甲,就像是闪光的鱼。西蒙很想把桶掀开,看看里面到底藏了哪些宝藏。但他没有撬棍,无法打开密封的沉重木桶。另外,怒龙和她手下的女佣就像中了永远干活的诅咒,还在楼上洗洗擦擦,他不敢弄出太大的声响。
狭长的屋子里,教堂圆柱般的木桶塔中间一片黑暗,突然,西蒙差点掉进一个大洞里。
西蒙心跳加速,慌乱地往后一跳,这才发现面前的不是洞,而是一扇安在地上的敞开的门。虽然桶间路径很窄,但他还是可以小心地绕过去……可这扇门怎么会开着呢?显然,沉重的门不会自己打开,肯定是哪个仆人从下面拿了什么东西上来,又没法在扛着重物的同时把它关上。
只犹豫了一下,西蒙就爬下梯子,进入了地道。谁知道下面的房间里是不是藏着奇特又好玩的东西呢?
下面比上面的房间更黑,一开始他完全看不见东西,只能伸出脚试探着往下踩。他小心翼翼地将重心往下移,直到脚下出现熟悉的坚实地板,才迈下另一只脚。这一下却踩了个空,他赶忙抓紧梯子,保持平衡,免得摔下去。梯子下是空的,那是另外一道门,一直通到更底下。他晃动踩空的那只脚,直到感觉踩到地道口的边缘,才小心地将身子移到了这一层的地板上。
头顶的地道口在黑暗中像是一个灰色的小方块。借着微弱的光线,他失望地发现这里不过比普通的储藏间稍微大一点点,天花板也比上面那层低矮得多,墙壁离落脚处只有几臂之遥。拥挤的小房间里,木桶和袋子一直堆到天花板,货物中间同样也有条窄窄的通道,一直往里延伸。
正当他意兴阑珊地环视这个储藏室时,不知哪里的木板突然吱呀作响,然后,下方传来有节奏的脚步声。
哦,天哪,谁来了?!我现在该怎么办?
他真蠢,居然没想到,地道门之所以开着,还有可能因为有人还在下面的房间里!做事又不经过大脑了!他在心里默默骂自己是个白痴,并急忙闪身躲进货物中间的那条小径。脚步声已经到了下面的梯子旁边。西蒙蹑手蹑脚走出小径,把身子挤进旁边两个布袋中间,从袋子散发的气味和触感判断,里面装的应该是陈年亚麻布。就算藏在这里,如果那人走过小径,还是可以一眼发现他。于是他半蹲下来,小心翼翼地缩在一个橡木箱子上。这时,梯子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那个人正在往上爬。西蒙屏住呼吸。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么害怕,即使真的被逮住,最多不过又受一番惩罚,大不了被瑞秋瞪几眼打几下。可他现在却觉得自己像只被猎狗嗅到的兔子。
梯子还在吱嘎作响,不管这人是谁,有那么一会儿,他似乎已经直接登上另一条梯子,往上面的大房间爬去了……但脚步声却停止了。一片寂静中,西蒙竖起耳朵听着。嘎吱一声,又响一声。西蒙的心沉了下去,这声音不是往上,而是往下移动。重重的脚步声落到地面上,那个看不见的人回到了这间储藏室。四周又安静下来,但这一次,似乎连空气都因恐惧而颤动。脚步声沿着小径慢慢地移过来,然后在西蒙匆忙间选定的藏身之处前停下。昏暗的光下,触手可及之处,他看到一双尖头黑皮靴,靴子往上是镶着黑边的红袍。是派拉兹。
西蒙身子朝后,往货物深处缩去,并祈祷安东能停住自己雷鸣般急促响亮的心跳声。他的目光似乎不受自己的控制,一直往上,从挡在身前的两个布袋间望出去,正好看到派拉兹那阴沉的脸。一瞬间,他觉得派拉兹也看到了自己。强烈的恐惧几乎使他尖叫起来,好在他很快发现,红袍牧师并没有发现自己,那双深深凹陷的眼睛正盯在西蒙头顶上方的墙面。派拉兹在仔细听。
出来。
派拉兹嘴唇没动,但西蒙清晰地听到了他的声音,就像在耳边轻声低语。
快出来。
声音严厉,理直气壮。西蒙突然觉得自己太傻了,有什么好怕的呢?为什么这么幼稚地躲在黑暗中?他只需站出来,承认自己只是想开个玩笑罢了……可是……
你在哪儿?别藏了。
耳边平缓的声音最终说服了西蒙,只需站起来说清楚就是了。正当他想伸出手抓住袋子站起来的时候,派拉兹那对黑色的眼睛正扫过袋子间的缝隙。这一瞥,甚至能将含苞欲放的玫瑰瞬间冻住,立刻打消了西蒙想要站起来的冲动。同派拉兹眼神接触的那一刻,打开了西蒙心中的一扇门,一扇布满毁灭之影的门。
这就是死亡, 西蒙明白,自己的身下就是冰冷破碎的坟墓,他甚至能感到,自己的嘴巴和眼睛都已被黑暗潮湿的土壤堵住。现在,他的脑子里不再回响那些故作平静的话语,只剩一股牵引力——一股无形的力量正一点一点地拖着他向前。他挣扎着,心脏好似掉进了冰窟,而冰窟的底部就是死亡……他自己的死亡。如果发出一丁点声音,哪怕只是一丝颤抖或喘息,他知道,自己就再也看不见到明天的太阳。他紧紧闭上眼睛,用力到连鬓角都隐隐作痛;牙关紧咬,拼命让呼吸悄无声息。他的沉默反衬着周围的寂静。牵引力更强了,西蒙觉得自己正慢慢沉入深海。
突然,一声哀号把派拉兹吓了一跳,他大骂出声,那股无形的力量也随之消失。西蒙睁开眼睛,只见一个灰色的影子跃过派拉兹的靴子,一下闪到地道口,消失在通往底部的黑洞里。牧师大笑起来,刺耳的笑声在凌乱的房间里回荡。
“是猫啊 ……”
牧师没再逗留,黑色的靴子转了个方向,往通往上层的地道口走去。过了一会儿,西蒙便听见梯子发出吱吱嘎嘎的声音。他还是一动不动地坐在原地,轻缓地呼吸,所有感官仍然保持高度警惕。冷汗流进了眼睛,但他没有去擦——现在还不能放松下来。
梯子的吱嘎声消失了,又过了几分钟,西蒙才从藏身的袋子中间费力地站了起来,尽力平衡住自己颤抖酸痛的双腿。感谢乌瑟斯,祝福那只小灰猫!不过现在怎么办?他刚刚听到上层的通道门已经关上,皮靴走在地上的回声也渐行渐远,但即便如此也无法保证派拉兹真的离开。他甚至不敢爬上去开门看一眼,万一牧师还在储藏室里,就会听到开门声,发现自己。到底该怎么出去呢?
西蒙知道自己应该待在这儿,在黑暗之中等待。就算炼金术士现在还在楼上,他办完事情总会离开的。目前看来,这应该是最安全的做法——但西蒙的天性不愿意这么做。虽然派拉兹把他吓得够呛,但害怕是一回事,如果牧师已经回耶尔丁塔了,他还继续在黑暗的储藏室里待一整晚,忍受这种惩罚,那就是另一回事了。
另外,我觉得他不会放我出去 ……他会吗 ?刚刚真是吓了个半死 ……
他脑子里又浮现出那只被踩断脊背的狗。想到这,他差点吐出来,不得不深呼吸一段时间才平复……
那只猫呢,因为它,西蒙才侥幸没被牧师抓住。他始终忘不掉派拉兹那对漆黑的眸子,那可不是因为恐惧才想象出来的东西。不过,那只猫去哪儿了?如果它跑到楼下的话,一定也会被困住,如果没有西蒙的帮助,恐怕它永远也找不到回家的路。把它救出去也算一种报答。
他安静地挪到地道口,发现下面那层有微光闪烁。是火把吗?或者有另一个出口,也许有道门可以通往城墙根?
他静静地伏在地道口细听一阵子,确定没有人会再突然出现,这才小心翼翼地踩着梯子往下爬。一阵阴冷的风吹起衣角,手臂起了一层鸡皮疙瘩。他咬咬嘴唇,犹豫了一下,还是决定继续往下爬。
和刚才的莽撞不同,这一次西蒙谨慎了许多。开头一段距离,光从脚底照上来,地道仿佛一个巨大的瓶颈。而越往下光芒散得越开,终于,他的脚触到了地面。脚趾先轻轻地往下试探,确认是坚实的地面后,他才松开梯子,环顾四周。他没有看到其他地洞,这应该到最底下了。头顶上方那道门已经合上,远处的墙壁有模糊的黄光闪烁,形状方方正正,像道画在墙上的门。
西蒙在胸口划着圣树标记,怀疑地打量四周。房间里没什么像样的东西,有个坏掉的枪靶,还有些破破烂烂的比武场摆设,角落则被阴影笼罩,看不清楚。西蒙觉得这里的任何东西都不可能吸引派拉兹这样的人。他伸开双臂,摸索着朝那道发光的墙走去,光芒让手指轮廓染上了琥珀色。就在这时,发光的长方形突然闪了一下,熄灭了,周围陷入彻底的黑暗。
西蒙独自站在原地。只觉得血往上涌,耳朵里发出大海波涛般的声音,除此以外,一切都静悄悄的。他战战兢兢地往前迈了一步,脚步声瞬间打破寂静。他又走了一步,再一步,接着,向前摸索的手指碰到了石壁……不知为何,墙面竟暖暖的。他无力地跪倒在地。
现在我知道掉到井里是什么感觉了。只希望没人会从上面往我头上扔石头。
他坐在那里,心想下一步该怎么办,突然听到微弱的沙沙声。什么东西撞到他的胸口,吓得他惊叫起来。他一出声,那东西便逃开了,过了不久又回来,轻轻扯着他的上衣……还发出呜噜呜噜的声音。
“猫咪!”他轻轻地说。
你知道,是你救了我 。一团漆黑中,西蒙抚摸着小猫。慢点,对了。你再转来转去我就分不清哪边是头哪边是尾了。没错,你救了我,我也会把你从这洞里弄出去 。
“当然,我也掉进了同一个洞里。”西蒙大声说。他拎起毛茸茸的小东西,将它放怀里。猫咪舒舒服服地靠在他温暖的胸前,咕噜噜的喉音更响了。“我知道那个发光的东西是什么。”他轻声说,“那是一扇门,魔法门。”
也是派拉兹的魔法门。西蒙知道,即使只是靠近这扇门,莫吉纳都会扒了自己的皮,但他却无法压抑自己的怒火——毕竟这也是他居住的城堡,储藏室不属于那个傲慢的牧师,不管他有多可怕。不过,如果他爬上去的时候,派拉兹还在那儿……好吧,虽然西蒙重新拾起了自尊心,但他知道自己无法对抗那个牧师。这么说来,他只能整晚坐在这个漆黑的井底,或者……
他用手掌抚摸墙面,在凉凉的石头上缓缓移动,终于找到了温暖的地方。他顺藤摸瓜,用手指大致感觉出之前看到的长方形轮廓。他将双手放在轮廓中心,用力一推,但坚硬的石头纹丝不动。他又试了一次,连小猫都感觉到力道,在他的衣服底下不安地扭动。还是什么都没有发生。他靠在墙上喘气,发觉那块本来温暖的地方在他手掌下正渐渐变冷。派拉兹的面目突然跳进他的脑海——他像蜘蛛般在上方的黑暗中等待着,瘦削的脸庞上浮现出一抹笑容。这景象把西蒙吓得心惊肉跳。
“哦,圣母艾莱西亚啊,开门!”他绝望地说,冷汗让他的手掌又湿又滑,“开门!”
突然,石头又热了起来,烫得西蒙迅速让到一边。只见墙面上浮现出一道细细的金线,似金属熔化,金线往两边横向延伸开去,接着两端垂直往下流淌,最后又汇聚在一起,形成一道闪光的门。西蒙抬起手,用手指轻轻触碰一下,金线更亮了,可以清楚地看到亮光的边缘有道缝隙。他小心地将手指按在一条金边上,推了推,石门静静地打开了,光芒从门里涌进这个房间。
好一会儿,他的眼睛才重新适应光亮。门后是条长廊,远处有个拐角,看起来像直接在城堡地基里硬凿出来似的。廊壁上挂着一支燃烧的火把,就是这火光让他刚刚眼花。西蒙站直身子,衣服里小猫的重量让他一阵安心。
如果派拉兹不打算回来,为什么会将火把留在这儿呢?这条奇怪的小路通往哪里?西蒙回想起莫吉纳曾经说过,城堡下面还有希瑟古老建筑的遗迹。不过,这条路虽然有着不短的历史,但它既简陋又粗糙,完全不能够与精致美丽的绿天使塔相提并论。他决定到里面查探一下,要是这条长廊也走不通,那他只能沿梯子原路返回了。
粗糙的地道石墙十分潮湿,即使西蒙把脚步放轻,依然能听到石块发出隆隆的回音。
我一定是在津濑湖下面。怪不得这些石头,甚至连空气都这么潮湿 。仿佛要证明这个想法是对的,他觉得鞋子里也渗进水了。
走廊又拐了个弯,路面倾斜往下。远处入口那支火把的光芒快照不到这里了,好在前方又亮起了另一道光。他转过最后一个弯,来到了一块宽敞的平地。离平台十步远处是一道陡峭的花岗石墙,墙面托架上插着另一支燃烧的火把。
墙面左边有两个黑洞洞的房间。墙面另一端,通道的底部,像是一道紧闭的门。他走过去,水花在脚下飞溅开来。
头两个房间很像牢房,不过破裂的门板已经从合页上松脱下来。阴暗的房间里散发着潮湿腐朽的味道,看起来里面什么都没有。他快速越过这两个房间,走到最末端那扇门前。在摇曳的火光下,西蒙检视着这道什么标记都没有的沉重木门,藏在衣服里的小猫轻轻挠了挠他。门里会有什么呢?又一个老朽废弃的房间?还是一条通往更底部的被海水腐蚀的石头地道?或者是派拉兹避过了所有耳目,用来放他秘密宝藏的藏宝室……嗯,应该说避过了绝大部分耳目……
门中间有一块金属板,西蒙不确定那到底是门闩还是窥视孔盖。他试着拨了一下,腐烂的金属板一动不动,手指也染上了红色的锈迹。在一旁想对策时,西蒙突然在门的左边看到一截断落下来的合叶。他把合叶捡起来,想用它撬开那块金属板。随着一声不情不愿的刺耳噪音,金属板被锈迹斑斑的合叶顶了上去。西蒙停下来警惕地扫视整个房间,又静静聆听了一会儿,确保没有脚步声,这才俯下身子,透过金属板下的小洞往里看去。
这间房也是空空荡荡的,潮湿的地上铺着稻草,墙壁光秃秃,只有墙架上有一小把灯芯草正在燃烧。派拉兹秘密藏宝室的猜想转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但房间最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一团古怪的黑影。
突然,一阵当啷声传来,吓得西蒙手足无措,满心恐惧,慌乱地四下张望,以为接下来会听到黑靴子落到地上发出的脚步声。这时,怪声又响了一次,西蒙终于发现,声音是从门里传出来的。于是他小心地凑到门洞上,仔细观察。
墙边的黑影正在移动。阴暗中,那东西缓缓往边上挪,金属摩擦的刺耳声音又在小房间里回响起来。影子抬起了头。
他惊讶得忘记了呼吸。像被人狠狠揍了一拳,西蒙猛然后退,离开门上的小孔。顷刻之间,他只觉天旋地转,好像早就习以为常的东西,偶然翻过来一看,底下居然腐烂到惨不忍睹……
被铁链拴着、用一双饱含痛苦的眼睛盯着自己看的——竟是约书亚王子。
 
[1] 马倌舍姆醉酒后说话口齿不清,下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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