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铁杉国王

两天后,也就是玛瑞斯月最后一日的早晨,西蒙正和其他小厮一起下楼吃早餐,却被一只黝黑有力的大手抓住了肩膀。他蓦地慌了神,还以为自己又回到了梦中的王座大殿,石像国王们要拉上他,加入到沉重的舞蹈行列中去。
不过这只手戴着破破烂烂的无指手套,手和手套都不是黑色孔雀石。原来是尹寸。西蒙每每看到这张脸都会感到惊奇,似乎上帝在创造尹寸时忘了备足材料,最后只好拿些笨重的石头来代替。
尹寸弯下腰,凑近来,直到那张满是胡须的脸快贴上西蒙的脸才停下。他的气味闻起来也像石头,而不是红酒、洋葱或其他人会散发的味道。
“医师要见你。”他的眼珠从这边移到那边,“就是现在。”
从西蒙身边经过的小厮们,好奇地打量着尹寸,但没人停下脚步。西蒙徒劳地试图摆脱这只强有力的大手,却只能无助地看着其他人走掉。
“好吧,我马上去。”他投降后,才扭动着甩开了尹寸,“我去拿点面包,路上吃。”他在通往佣人餐厅的走廊上一路小跑,边跑边偷偷往后瞄几眼。尹寸站在原地,像草原上的公牛似的,静静地盯着西蒙。
过了一会儿,西蒙拿着面包和一片很有嚼劲的白奶酪回来了。他沮丧地发现,尹寸还在原地等着,他只好跟沉默的大个子一起前往莫吉纳的房间。西蒙像往常一样努力挤出笑容,问他要不要也吃点儿,尹寸只是毫无兴趣地看着食物,一言不发。
他们走过地面干燥开裂的中城庭院,又穿过一群群抄录员,这些牧师像平时一样在千理院和档案大厅之间来来回回。一直以来,只要尹寸靠近,西蒙都会觉得浑身不自在,此时的沉默更让他紧张。这时,尹寸清了清嗓子,好像要说什么,西蒙期待地抬头看他。
“为什么……”尹寸终于问道,“为什么抢走我的位置?”他那对浑浊的眼睛依然直直地看着前面挤满了牧师的通道。
西蒙的心一下子凉了,仿佛被压在一块大石头下面,冰冷而沉重。对这只自以为是人类的农场动物,西蒙十分同情,却也非常害怕。
“我……我没有抢你的位置。”他声明说,但这话即使自己听来也相当无力,“医师不是还需要你帮忙搬东西、放东西吗?他教我别的事情,不一样的。”
他们又沉默下来,走着走着,终于能看到莫吉纳的住处了。小房子位于成片的常春藤之间,仿若一只聪明的小动物伏在窝里。当他们离目的地不过十步之遥时,尹寸再一次伸手抓住西蒙的肩膀。
“你来之前,”尹寸说,又大又圆的脸向西蒙凑过去,好像有人从楼上的窗户垂下一只吊篮似的,“……你来之前,我是他的帮手。我本来会是下一个医师。”他下唇伸出,一边眉毛皱了起来,眼神还是像往常一样温和又悲伤。“尹寸医师,我可以的。”他死死盯着西蒙,西蒙开始担心自己的锁骨会被沉重的爪子压碎。“我不喜欢你,厨房小子。”
尹寸说完,放开西蒙,慢慢地走了,他的脑袋被埋在像山一样的肩膀上,看背影几乎瞧不出他长了颗头。西蒙揉了揉脖子,觉得有些难过。
莫吉纳正送三个牧师出门。西蒙惊讶地发现,他们居然都是一副醉醺醺的模样。
“他们来我这儿帮忙弄愚人节庆典的事儿。”莫吉纳在那三个口齿不清、唱着小调的人身后关上门,“扶着梯子,西蒙。”
梯子最上面放着一桶红色油漆,医师伸手进去捞出一把刷子,开始在门框上涂着奇怪的文字。这些文字棱角分明,每一个都像看不懂的小幅图画。西蒙好像看过类似的东西,大概是在莫吉纳的某本古文书里吧。
“这些是干吗用的?”他问。医师只是不停画着,没有回答。西蒙松开手,挠了挠脚踝,梯子危险地摇晃起来。莫吉纳不得不抓住门楣,防止一头栽下去。
“别动,别动!”他一边大吼,一边稳住油漆桶,不让油漆洒出去,“西蒙,你懂的,我们的规矩是:不懂就写下来!但你总得等我下去再写吧?不然我掉下去摔死了,就没人能回答你的问题了。”莫吉纳接着画,嘴里还小声嘟囔个不停。
“对不起,医师。”西蒙说,心里老大不高兴,“我忘了。”
房间里很长时间没人开口说话,只有莫吉纳的刷子在墙上发出刷刷的声音。
“我真要把问题都写下来吗?我想知道的东西太多,根本写不过来。”
莫吉纳打量着自己的最后一笔,说:“这个嘛,才是制定规矩的意义所在。孩子,你的问题就像是上帝创造的苍蝇和穷人,总是成群结队的出现。但我老了,做事更喜欢按自己的步调来。”
西蒙的语气里带着绝望,“那我下半辈子要一直写下去了!”
“我知道,比起写字,你还有更多浪费人生的好办法。”莫吉纳一边说,一边噔噔地爬下梯子。落地后,他转过身,仔细观察他刚刚写好在门框上排成拱形的文字。“比如,”他说着,用洞穿人心的目光看着西蒙,“也许你可以伪造一封信,加入拜由伽的卫队,让人用剑一点一点把你的人生削掉。”
该死 ,西蒙想,我就像只被逮住的耗子 。
“所以……你知道了,是吗?”他总算挤出一句话。医师点点头,脸上紧绷绷的,好像气极而笑的样子。
乌瑟斯救我,他那双眼睛 !西蒙想。像千百根针似的,这眼神比瑞秋的吼声还可怕 。
医师还是定定地看着他。西蒙只好低下头。然后,用阴郁的、像个小孩子似的声音说:
“对不起。”
这一来,像拉紧的绳子突然被剪断一样,医师开始踱来踱去。“如果我知道你会用那封信……”他大发雷霆,“你脑子里在想什么?而且,你为什么要对我撒谎呢 ?”
见到医师这么生气,西蒙意识到自己还被人重视着,心底有一种说不出的高兴,当然也有一部分觉得相当羞愧。另外在内心深处,他甚至还有种平静的感觉,像个旁观者一样,饶有兴致地看着这一切,想知道自己到底要如何应对——这里究竟有几个西蒙啊?
莫吉纳还在不停地踱步,脚步声让他有些心烦意乱。“可是,”他对老人说,“你关心这些干吗?这是我自己的人生,不是吗?一个厨房小厮毫无意义的人生!反正,他们也没要我……”声音越来越轻。
“你应该心存感激!”莫吉纳厉声说,“幸亏他们没要你。那是什么样的生活?和平的时候,跟一群一无所知的傻瓜坐在营地里玩骰子;战争来了,被剑砍,被箭射,被马蹄踩。傻孩子,你知道什么?在战场上,那些平日生活奢侈、只知道欺负农民的骑士,不比淑女节上任人踢打的毽子好到哪里去。”他转身面对西蒙,“你知道范巴德和他那些骑士在法尔郡干了什么?”
年轻人默不作声。
“他们用火把点燃了整个产毛区,这,就是那些卫兵干的好事。平民只是不愿放弃他们的羊群,结果,他们就连羊带人,连小孩子都没放过,把所有的居民都烧死了。范巴德还让人在洗羊的大缸里装满热油,把羊毛商会的头领丢进去活活烫死。六百多人惨死在范巴德侯爵手下,然后呢,这些刽子手还一路高唱凯歌回城堡!你想成为这些人中的一员?!”
西蒙的怒火也蹿了上来,他觉得脸颊越来越烫,甚至怕自己会忍不住哭出来。刚才那个冷静的旁观者西蒙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所以呢?”他大叫起来,“这些事跟我有什么关系?”西蒙的情绪发作让莫吉纳大吃一惊,“我又能怎么样 ?”他沮丧地拍着大腿,“在厨房干活能有什么出息,女仆又有什么了不起的……待在这个阴暗的房间里怎么干大事,书……书连半点用处都没有!”
老人脸上受伤的表情终于让西蒙的泪水冲破了堤坝,他跑到房间另一头,坐在大箱子上,脸靠着冰冷的石墙啜泣起来。房间外,那三个年轻神父还在含混不清地唱着圣歌。
矮小的医师走到他旁边坐下,尴尬地拍着他的肩膀。
“好了,孩子,好了……”他有些语无伦次地说,“你怎么也光想着要干大事?难道也染了心病吗?我真是瞎了眼,居然没注意到连你这样单纯的心都被狂热侵蚀了,是不是?真抱歉。只有坚定的意志,再加上经验老到的眼睛,才能看清金玉其外败絮其中。”他又拍了拍西蒙的手臂。
西蒙完全听不懂医师在说些什么,但莫吉纳的声音和语气让他宽慰了不少。愤怒渐渐平息,但他又为自己居然在人前露出软弱的一面而羞愧不已。他甩开医师的手,用衣袖抹掉脸上的泪水。
“医师,我不知道你干吗要道歉。”他努力让自己的声音不要发颤,“是我该说对不起……我太幼稚了。”西蒙站起来,走到房间另一边的长桌旁,用手指划过打开的书本。矮小老人的目光一直跟着他。“我对你撒谎,干了蠢事,”他低垂着头说,“请你原谅我这愚蠢的厨房小厮,医师……这个厨房小厮曾痴心妄想,以为自己也能干出一番事业来。”
这番勇敢的演说过后,房间里安静了一会儿。然后西蒙听到莫吉纳发出奇怪的声音,难道他在哭 ?没过多久,声音更清晰了,原来莫吉纳在笑,大笑,他还用衣袖捂住嘴掩盖笑声。
西蒙转过头去,耳朵像火炭一样又红又烫。一瞬间四目交会,莫吉纳立刻挪开了目光,但肩膀还因为大笑而抖动。
“哦,孩子……哦,孩子,”他终于缓过劲来,喘着气,朝满心愤怒的西蒙打了个手势,让他先别气冲冲地走掉,“别走!别生气。在战场上你的能力会被浪费掉!你应该做个伟大的领主,在谈判桌上得胜远比在战场上伟大。这甚至比当个教宗的主簿,拿不朽的灵魂去哄骗有钱和放荡的人伟大得多。”莫吉纳说着又笑出了声,他咬着自己的胡须,努力地想把笑意压下去。西蒙还是像块石头,一动不动地站着,皱眉蹙额,不确定自己到底被侮辱了还是被夸奖了。好不容易止住笑,医师起身去拿酒瓶,一大口酒落肚以后才算恢复平静。他转头对年轻人微笑着。
“西蒙啊,你要当心!别被埃利加国王那些狐朋狗党的歪理邪说影响了。你思维敏锐,至少有时候是这样,而且拥有连你自己都没发觉的天赋。尽量从我这里多学一点儿吧,雏鹰,你还会从其他人那里学到各种各样的东西。谁知道什么样的命运在等着你呢?人生的荣耀有很多种。”他又灌了一大口酒。
小心翼翼地观察一会儿莫吉纳的神情,发现刚刚那番话并不是嘲弄,西蒙总算露出了羞赧的微笑。他喜欢被叫做“雏鹰”。
“既然这样,好吧。很抱歉对你撒谎。但要是我思维敏锐的话,为什么你不教我些重要的东西?”
“比方说呢?”莫吉纳问,笑容僵硬起来。
“呃,我不知道,魔法……或其他什么东西……”
“魔法 !”莫吉纳嗤之以鼻,“孩子,你就能想到这个?你以为我是个魔术师,穿着花花绿绿的衣服,给你变戏法看吗?”西蒙沉默,“而且,你撒谎这件事我还在生气呢。”医师补上一句,“凭什么我要给你奖赏呢?”
“我能为你做任何杂务,什么时候都行。”西蒙说,“甚至可以帮你清洗天花板。”
“又来了。”莫吉纳说,“你是说不动我的,但是孩子啊,听我的忠告:别再对魔法抱有无限的迷恋。在之后一整个月里,我会回答你所有的问题,而且这些问题你一个都不用写下来。怎么样,嗯?”
西蒙只是斜眼瞟着他,什么都没说。
“好吧,要不你可以读我写的那本圣王约翰的书!”医师又提议道,“我记得你有提过一两次想看。”
西蒙更用力地眯起眼睛,“如果你教我魔法,”他建议说,“每个礼拜我都给你弄一个朱迪丝做的馅饼,还可以帮你从储藏室弄一桶斯坦郡的黑啤。”
“你听!”莫吉纳得意地叫起来,“你听!孩子,你听到自己的话了吗?你还是相信魔法之类的把戏可以给你带来力量和好运。为了说服我,你甚至愿意偷东西来贿赂我!不,西蒙,在这一点上,我是不会跟你讨价还价的。”
西蒙又生气起来,但他深吸一口气,捏了捏胳膊。“医师,你为什么这么反对呢?”他等到冷静下来才开口问道,“因为我是个小厮吗?”
莫吉纳微笑着:“即使你还在做厨房杂务,西蒙,你也不是小厮。你是我的学徒。不对,其实没什么词汇可以定义你,除了你的年纪还不成熟。你只是不了解你想要的东西。”
西蒙泄气地跌坐回凳子上。“我不明白。”他低声说。
“其实,”莫吉纳又咽下一口麦酒,“你口中的‘魔法’说到底只是对自然的应用罢了,就像火和风那些元素力量。它们根据自然法则运作,只是这些法则很难去学习和理解。很多法则根本就无法理解。”
“那你为什么不教我这些法则呢?”
“这就好比我不会把火把交给躺在稻草堆上的婴儿。这个婴儿——西蒙,我没有侮辱你的意思——还没有准备好去承担责任。只有经过多年各方面学习和实践的人,才可以修习你着迷的这种技术。但即使如此,他们也不一定适合使用这种力量。”老人继续喝口酒,擦了擦嘴,微笑着说,“当我们中的大多数终于有能力使用这种技术时,已经懂得许许多多的事情了。西蒙,这种力量对年轻人来说太危险了。”
“可是……”
“如果你要说‘可是派拉兹’如何如何,就是在讨打了。”莫吉纳说,“我告诉过你,他是个疯子,或者跟疯了没什么两样。他只看到自己通过这种技术得到的力量,却忽略了结果。西蒙,问我结果是什么。”
他只好低声问:“会有什么结……”
“你不能无偿得到力量,西蒙。如果你偷了一个馅饼,就会有另外一个人因此挨饿。如果你骑马跑得太快,马会死掉。如果你用这种技术开门,西蒙啊,那就不会有太多朋友愿意来拜访你了。”
西蒙失望透顶,气鼓鼓地看着满是尘土的房间,“医师,你为什么要在门 上画那些标记?”他最后问道。
“这样别人的访客就不会闯到我这来了。”莫吉纳弯腰放下酒杯,这时有个亮闪闪的金色东西从他的灰袍领子里掉了出来,小小的链坠和项链一起,在他脖子上摇晃着,只是医师没有注意到。“我该让你回去了。但要记住今天我给你上的课,西蒙,这本是国王该学的课程……也包括国王之子等等。没有东西不付出代价就能得到。所有力量都是如此,虽然有时候,代价并不那么明显。你要保证记住这一点。”
“我保证,医师。”之前的哭泣和叫喊让西蒙觉得有些晕晕乎乎,好像一口气跑了很远似的。“这是什么?”他弯下腰,想看清楚那前后摇晃的金色链坠。莫吉纳这才注意到,一把抓住它,摊开手心让西蒙看了一眼。
“是片羽毛。”医师简单地解释一句,又将链坠放回袍子里。西蒙瞟到金色羽毛的末端镶着个用珍珠雕成的白色卷轴。
“不对,那是笔吧?”他好奇地问,“一支羽毛笔,对不对?”
“没错,是支笔!”莫吉纳咆哮起来,“除了刺探我的私人物品,你就没有更好的事要做吗?快走吧!别忘了你的保证!记住!”
从篱笆花园溜达回佣人间,西蒙一直在回想今早发生的怪事。虽然医师发现了伪造信件的事,却没有惩罚他,更没有赶他走。但他也不愿意教西蒙任何有关魔法的事。另外,当自己提到那个羽毛笔链坠的时候,老人为什么那么恼火呢?
西蒙一边想,一边心不在焉地拉扯连花苞都没有的干枯蔷薇,突然,一根藏在叶片后的刺扎到了他。他咒骂着,看着自己的手。指尖上凝聚了一点鲜红的血珠,好似红色的珍珠。他将手指伸进嘴里舔了舔,咸的。
 
这天晚上,愚人节夜半时分,正是黑夜与白昼交界之时,海霍特突然一声巨响。这声音将熟睡的人们从床上吵醒,还让绿天使塔上那几排铜钟也应声作响起来。
几个年轻牧师正围坐成一圈,这是他们一年一度不用做午夜祷告、可以享受自由的日子。在牧师们一边痛饮红酒,一边说着德米蒂主教的坏话时,巨大的声音撼动了周围的一切,连醉得最厉害的人都感受到了恐怖的震动。他们醉意朦胧的心底浮现出深深的恐惧,就像他们一直知道的那样,上帝的怒气终于降临人间。
这些吓坏的人纷纷跑到庭院。丝绸般流淌的月光下,攒动的光头就像一堆白蘑菇。他们凑在一起想看看到底发生了什么,但这里并没有想象中灾难降临的迹象。除了窗子里探出几张也被巨响吵醒的脸庞,这个夜晚还像平常一样安静、晴朗。
西蒙正躺在自己的小隔间里呼呼大睡,身边围绕着四处收集来的珍藏。在梦中,他努力爬上一根黑色冰柱,可每往上爬一寸,又往下滑差不多的高度。他嘴里咬着一个卷轴,像是什么信件。冰冷柱子的最顶端有道门,一个黑影正蹲伏在门廊里,等着他……等着那封信。
他终于爬到门槛边上,立刻有只还冒着蒸汽的黑手伸了过来,抓住了卷轴。西蒙想离开,逃到远处去,可又一只黑手从门廊里伸出,抓住了他的手腕,把他整个人提了起来。面前是两只发光的红眼睛,仿佛一对来自地狱的烤箱,两个深红的洞……
喘着粗气从梦中惊醒,他听到了铜钟的悲鸣。它们呻吟着,倾吐着哀思,又慢慢归回冰冷寂寥的睡眠中去。
整个城堡里,只有一个人声称看到了真相。那是舍姆的笨蛋助手,马房男孩迦勒。他今年被选为愚人之王,当天早晨会被年轻的神父扛在肩上,载歌载舞,洒着麦片和花瓣,在城堡里游行,最后还将被抬到教堂餐厅,坐上从格兰汶河里采摘的芦苇编成的假王座,主持愚人节宴会。因此他兴奋得整晚睡不着觉。
迦勒把故事讲给所有愿意听自己讲述的人。他说,他听到了那声巨响,还听到有人在说话,声音低低的。马房小弟只能形容那些话很“邪恶”。他还说看到了一条巨大的火蛇,颜色就像是烧红的炭。火蛇从耶尔丁塔楼的窗户跳出,先环绕着塔尖,最后化作火花不见了。
没人相信迦勒的故事,这个头脑简单的男孩被选为愚人王不是没有理由的。而且,比起夜晚惊雷之类的事,这天黎明的景象更让整个海霍特震惊,甚至影响了人们对愚人节庆典的期盼。
日头照亮了天空,也映出天边的一排云朵——是雨云,就像一大群灰色的肥绵羊,伏在北方的地平线上。
 
“以铎尔深红战锤的名义,乌顿恐惧之眼的名义,还有……还有……还有我们的救主乌瑟斯的名义!必须做点什么了!”
艾奎纳公爵气得差点把安东教义忘个一干二净,捏紧那只遍布伤疤、毛茸茸的手,一拳砸在巨桌上,桌上一只陶罐应声被震飞到六尺开外。他魁梧的身躯像是一艘超载的大船,在风雨中摇摇晃晃,目光从桌子一端扫到另一端,然后又狠狠地朝桌子捶了一拳,一只酒杯摇晃了一会儿,还是倒下了。
“陛下,我们必须开始行动了!”他吼道,怒气冲冲地扯着自己长长的胡须,“霜冻边境已经陷入混乱!我和我的手下像木头一样坐在这里,眼睁睁看着霜冻大道被匪类占据!已经两个多月没有艾弗沙的消息了!”公爵长叹一声,胡子都抖了起来,“我儿子情况危急,我却什么都不能做!至高王的保护到底在哪里,陛下?”
瑞摩加人跌坐回椅子,涨红的脸像颗甜菜。埃利加却懒洋洋地挑起一边眉毛,打量着稀稀落落围坐在桌边的骑士们。空位比人头多得多。挂在墙上的火把将长长的抖动的影子投射在高高的挂毯上。
“好吧,广受爱戴的老公爵已经表达了他的看法,有人同意他的意见吗?”埃利加把玩着金酒杯,沿桌上月牙形的刮痕来回蹭着杯子,“还有人觉得奥斯坦·亚德的至高王抛弃了他的国家吗?”坐在国王右首的哥斯伍吃吃笑了起来。
这话刺激到了艾奎纳,他正想站起来,穆拉泽地的艾欧莱尔扯住了老公爵的手臂。
“陛下,”艾欧莱尔说,“无论怎样,艾奎纳和其他人无意怪罪您。”赫尼斯第人将手掌平放在桌面上,“我们大家的意见和要求是——陛下,我们恳求您,对您的国家,对您目所不及的海霍特之外出现的问题,更重视一些。”也许觉得自己的话太刺耳了,艾欧莱尔那张善变的脸上露出了微笑,“这些问题是存在的。”他继续说,“不法之徒在北方和西方大肆抢掠。挨饿的人们也没什么道德可言。刚刚结束的旱灾对所有人来说都不轻松。”
埃利加还是什么都没说,只是瞪着发言完毕的艾欧莱尔。艾奎纳注意到,国王看上去竟那么苍白,不禁让老人想起当年在南方群岛发高烧的先王约翰,当时正是自己在旁照顾他的。
明亮的眼睛,他想,猎鹰般的鼻子。即使那人和他做的一切都已逝去,但那些点滴细节,仍会不可思议地一代一代传承下去。
艾奎纳又想起了米蕊茉,埃利加那漂亮又忧郁的孩子。他很好奇,她将会从父亲身上继承到什么,会不会长得像那位早逝的美丽母亲呢。她母亲已经过世,那是十年前,还是十二年前来着?
桌子的另一边,埃利加慢慢摇了摇头,好像刚从梦中清醒过来,或者说刚甩掉酒精带来的晕眩。派拉兹坐在国王的左首,艾奎纳看到牧师迅速地从埃利加的袖子里抽出他苍白的手。这牧师身上一直有种让人厌恶的东西,艾奎纳不是第一次这么觉得了,某种不可名状的东西就藏在他那没有毛发的皮肤和刺耳的声音里面。
“好吧,艾欧莱尔伯爵。”国王说。一瞬间,他的嘴角浮现出一丝暧昧不明的笑意,“既然我们谈到了‘义务’,那么你的亲戚路萨国王接到我给他的消息,又是怎么回应的呢?”他表现出很感兴趣的模样,凑近桌子,双手交叠放在桌面上。
艾欧莱尔谨慎地选择用词,控制自己的语气:“同往常一样,陛下,他向您和高贵的爱克兰表达了诚挚的敬爱之情。但他觉得,他无力承担更高的税金……”
“是朝贡!”哥斯伍在一旁轻蔑地说,用一柄细细的匕首修着指甲。
“……目前而言,无力承担更高的税金。”艾欧莱尔对刚刚的打扰不予理会,继续把话说完。
“是这样吗?”埃利加问,又露出了微笑。
“事实上,陛下,”艾欧莱尔故意曲解了那个笑容的含义,“他让我来向您请求帮助。您知道,干旱和瘟疫造成了许多问题。爱克兰军队必须和我们一起维持商道的通畅。”
“哦,他们必须,是‘必须’吗?”埃利加国王目光闪烁,脖子上的血管也开始跳动,“你说‘必须’,是不是?”他的身子更加前倾,派拉兹像蛇一样迅速出手阻止国王,但国王甩开了他的手。“你以为你是谁?”他咆哮道,“一个牧羊国王乳臭未干的表亲——哪怕是这个国王的头衔,还是我父亲心软才赐给他的!你以为你是谁,敢对我说‘必须’!?”
“陛下!”纳班的老弗罗伦慌乱地摇着布满老人斑的双手,惊恐地叫道。他的手曾经强劲有力,现在则干枯得像老鹰的爪子。“陛下,”他喘着气说,“您确有君王的威仪,但在您父亲的至高权柄下,赫尼斯第人一直都是忠实的盟友,更不用说您圣洁的母亲也是在那块土地上诞生,愿她安息!陛下,请不要这样说路萨。”
埃利加将绿宝石般的眼睛转向弗罗伦,似乎又要将怒气发泄在这位年迈的英雄身上,但派拉兹再次用力拉了拉国王的黑袖子,还凑近他耳朵嘀咕了几句。国王的表情缓和了一些,但下巴仍像弓弦一样紧绷。连桌子附近的空气都让人憋闷起来,像一张缓缓逼近的蛛网,充满了不祥的预感。
“艾欧莱尔伯爵,我的话说得太过分了,请原谅。”埃利加总算说道,嘴角扯出一个难看的诡异笑容,“请原谅我的无心之言。开始下雨还不到一个月,之前十二个月对我们大家来说都很艰难。”
艾欧莱尔点点头,但那双聪慧的眼里仍透露着不安。“当然了,陛下,我理解。请您原谅我,是我激怒了您。”隔着椭圆形的桌子,弗罗伦合起满是老人斑的双手,满意地点点头。
艾奎纳也站了起来,像只沉重的棕熊爬上一块浮冰:“我也很抱歉,陛下,我本该用更温和的方式发言。你们都知道,我这大老粗不太会讲话。”
埃利加仍然面带微笑:“很好,熊伯,我们可以一起学着好好说话。你对你的国王又有什么话要说呢?”
艾弗沙的公爵深吸一口气,紧张地捋着胡须。“我和艾欧莱尔的人民都急需帮助,陛下。从约翰刚统治那会儿到现在,情况第一次这么紧急。霜冻大道已经无法通行,北方有暴风雪,南边则有强盗出没。巍轮山以北的皇家北方大道也好不到哪儿去。我们需要这些道路,要保证它们畅通无阻。”艾奎纳侧身往地上啐了一口唾沫,弗罗伦赶紧往旁边躲避。“我儿子在上一封信里说,许多部落的村民没有口粮,都在挨饿,但我们没办法把食物运过去,我们甚至没办法和偏远部落保持联系。”
哥斯伍在桌边刻刻画画,又打了个呵欠。新加入他们那一伙的两个年轻男爵,荷费斯和高维格系着显眼的绿色腰带,在一旁窃笑。
“当然了,公爵,”哥斯伍将身子靠在座椅的把手上,像只晒太阳的猫,慢条斯理地说,“你不是为这个指责我们吧?难道国王像上帝一样无所不能,只要一挥手,就能让暴风雪停下来?”
“我又不是要求他阻止风雪!”艾奎纳声音低沉。
“也许,”坐在桌首的派拉兹说,他脸上堆满了和目前形势完全不相称的笑容,“像我们听到的流言那样,你也把他弟弟的失踪归咎于他吧?”
“从来没有!”艾奎纳从心底里感到震惊。在他身旁,艾欧莱尔眯起了眼睛,好像看到了什么意料之外的东西似的。“从来没有!”公爵又说了一遍,他无助地看着埃利加。
“够了,我知道艾奎纳不会这样想。”国王说,他没精打采地挥了挥手,“哎呀,熊伯曾经把约书亚和我一起放在腿上,逗我们玩。约书亚没能在奈格利蒙出现确实是个大问题。当然,我希望他没受到什么伤害,但他如果真的遇到不测,我也不会受到良心的谴责。”说完这番话,片刻之间,埃利加看上去真的有些不安。他眼神空洞,好像回想起了什么艰难的事情一样。
“请允许我说完,陛下。”艾奎纳说,“北方的道路不再安全,我和伯爵进展缓慢也并不全是因为天气。我们需要更多、更强有力的人手确保霜冻边境的安全。边境如今到处是强盗、匪徒,还有……有些人说,其他更糟糕的东西。”
派拉兹饶有兴趣地前倾身子,双臂立在桌面,下巴靠在手上,像个透过窗户看别人打架的孩子,那对深深的眸子里映射出火把的光,“艾奎纳大人,什么是‘更糟糕的东西’?”
“人们怎么想……并不重要,你知道那些边境的人……”瑞摩加人实在说不下去了,只好尴尬地喝了口酒。
艾欧莱尔站了起来,“我们在集市和仆人那儿听到了这些传言,如果他说不出口,我来说。北方人都很害怕。有些事情并不是用坏天气和坏收成就可以解释的,在我们那儿,不用天使或魔鬼之类的词汇形容这些东西。我们赫尼斯第人——我们西方人——即使害怕,也承认除了人类之外,大地上还存在着非人的生物……希瑟还在这里的时候,我们赫尼斯第人就知道他们,那时爱克兰的高山和草原都是他们的。”
火光摇曳,艾欧莱尔的额头和脸颊好像闪着微微的红光。“我们没有忘记。”他平静地说,这声音使得半醉的高维格都抬起了头,仿佛听到主人召唤的猎犬,“我们,赫尼斯第人,还记得有巨人存在的日子,记得来自北方的诅咒——‘白狐’,所以现在我们不得不坦白说:随着不祥的冬天和春天,邪恶正散播开来。劫掠旅人的并不只有匪徒,同样,偏远地区的农夫之所以失踪,原因也并不单纯。这个,才是北方陷入恐慌的真正原因。”
“‘我们赫尼斯第人’!”派拉兹满是讥讽的声音仿佛出自地狱,刺穿了周遭的沉默,“‘我们赫尼斯第人’。我们这位异教贵族朋友还要‘坦白说’!”派拉兹在他那半点都不像圣袍的猩红长袍胸口做了一个夸张的圣树手势。埃利加的表情就像在看好戏似的。“很好!”牧师继续说,“他对我们‘坦白’了一大堆谜语,还话里有话,说什么我曾经听说‘巨人和精灵’!”派拉兹猛地一挥手,带动衣袖在盘碟上飞舞,“好像尊贵的国王陛下烦恼还不够多似的。他的弟弟失踪了,他的子民又饿又怕,好像这些还不足以让国王操碎了心。而你,艾欧莱尔,居然还讲什么出自乡野异族的鬼故事!”
“他是个异教徒,没错。”艾奎纳吼了起来,“但艾欧莱尔和安东教徒一样,心是好的。好过我在宫廷里看到的懒虫……”荷费斯突然嚷了起来,醉醺醺的高维格跟着大笑不止,“那些懒虫只会闲晃,而外面的人已被逼到绝境,没有收成,只能挣扎求存!”
“够了,艾奎纳。”艾欧莱尔疲倦地说。
“各位大人啊!”弗罗伦拍着桌子。
“你一番好心,却被这样侮辱,我听不下去!”艾奎纳对艾欧莱尔说。他举起拳头又想砸桌子,但一转念,拳头砸向了自己的胸口,那里挂着一个木雕的圣树链坠。“原谅我一时口不择言,吾王,但艾欧莱尔伯爵说的是真的。无论人们害怕的东西是否存在,但他们确实害怕。”
“亲爱的熊伯,他们怕什么呢?”国王拿起酒杯,示意哥斯伍给他斟满。
“他们害怕黑暗,”这一次,老人郑重其事地说,“他们害怕冬天的黑暗,害怕世界会变得越来越黑暗。”
艾欧莱尔把他的空酒杯口朝下倒扣在桌子上。“几名从北方到这儿来的商人把见到的可怕景象告诉了大家,他们的话已经在鄂克斯特集市上广为流传,连我都听过好几次,全镇子应该都知道了。”艾欧莱尔停了一下,目光投向瑞摩加人,公爵郑重地点点头,抚摸着短短的灰胡须。
“嗯?”埃利加不耐烦地催促着。
“人们看到,在夜里,霜冻边境的废墟出现异象——一辆马车,白马拉的黑车。”
“多稀罕啊。”哥斯伍嘲笑说。但派拉兹和埃利加却突然交换一下眼神。国王抬起一边眉毛,又将目光转回西方人身上。
“继续说。”
“看到的人说,马车是在愚人节之后几天出现的。他们说车里装着一只大匣子,后面还跟着一群穿黑袍的修士。”
“这些景象,农民又扯上什么异教鬼怪邪说了呢?”埃利加身子慢慢后倾,靠着椅背,目光越过鼻梁,看着赫尼斯第人。
“吾王,他们认为那是您父亲的灵车。请原谅我直言不讳——他们说,只要这片大地还在经受苦难,他就无法在坟墓里安息。”
沉默了一会儿,国王才开口,声音仅比火把噼啪燃烧的声音稍微大一点。
“那么,”他说,“我们必须确保我父亲在地下能够安息,对不对?”
 
看看他们, 老淘儿拖着弯曲的腿和疲倦的身体,一边在王座大殿的侧廊上走一边想。看看他们,懒懒散散,只会傻笑 。比起爱克兰真 正的安东骑士,他们更像色雷辛的部落酋长 。
小丑一瘸一拐走进大殿,埃利加的朝臣们扭头看着他,叫嚷起来,好像他是一只纳拉克西猿猴。就连国王和王座旁的国王之手哥斯伍侯爵也在讲粗鲁的玩笑话。埃利加甚至像个粗野的农夫,把一只脚架在王座的扶手上。只有国王的女儿米蕊茉拘谨又安静地坐在那儿,漂亮脸蛋上带着肃穆的神情,像等着挨打似的缩着双肩。不像发色暗沉的父亲或一头黑发的母亲,她的长发是蜜色的,像帘子一样,从脸庞两边垂下来。
她就像想躲在那头秀发后面似的 ,淘儿想。真遗憾啊。他们说这个长着雀斑的小家伙固执又早熟,但在我看来,她的眼睛里只有恐惧。我觉得,她本应该过得更好,比起近来这些在城堡里大摇大摆的鹰犬,她身边应该有更好的人。可他们说,父亲已经将她许配给那个该死的醉鬼范巴德了。
他往王座那边走去,时不时有人伸手拍打他,害得他时走时停。据说碰到侏儒的头可以带来好运,淘儿不是侏儒,但他老了,非常老,弯腰驼背。朝臣当他是个侏儒,嘲弄他,玩得不亦乐乎。
他终于走到埃利加的王座跟前。国王眼里带着血丝,不知是喝得太多还是睡得太少——多半两者皆有。
埃利加用那对绿眼睛俯视眼前的小矮子。“亲爱的淘儿,”他说,“你的到来,让我们大家深感荣幸。”弄臣注意到国王白色上衣的纽扣没扣上,塞在腰带里的漂亮鹿皮手套还沾上了肉汁。
“是的,陛下,我来了。”淘儿试图鞠躬,但这动作对他僵硬的腿来说实在太难。周围的爵士和贵妇被逗得哈哈大笑。
“老弄臣,在你为我们表演之前,”埃利加把腿从王座扶手上放下来,用最真诚的目光看着老人,“我能请你帮个小忙吗?有个问题我很久之前就想问你了。”
“当然,吾王。”
“请告诉我,亲爱的淘儿,他们为什么给你取个狗名呢?”埃利加假装迷惑不解地抬起眉毛,先转头看了看笑容满面的哥斯伍,又看了看转过头去的米蕊茉。其他朝臣大笑起来,捂着嘴互相交谈。
“没人给我取狗的名字,陛下。”淘儿平静地说,“是我自己选的。”
“什么?”埃利加转回来看着老人,“我没听懂。”
“我给自己取了个狗名, 陛下。您尊贵的父亲说我那么忠心耿耿,总是跟着他,待在他身旁,就开玩笑地给他的猎狗取名为‘克鲁恩’,那是我曾经的名字。”老人稍稍侧身,好让整个房间的人都能听到他的话,“‘那么,’我说,‘如果约翰希望用我的名字为狗命名,我就该把狗的名字拿来给自己用。’从此以后,除了淘儿以外,别人叫其他名字我一概不答。将来也是如此。”淘儿露出一丝微笑,“可能,您高贵的父亲也有些后悔开了这个玩笑。”
对于这个回答,埃利加似乎并不特别满意,但还是拍着膝盖大笑起来,“一个调皮的侏儒,不是吗?”他环顾四周说。其他人学着国王的样子,也附和着笑了起来。只有米蕊茉没有笑,她坐在高背椅上俯视淘儿,脸上带着复杂的神情。淘儿不明白那是什么意思。
埃利加说:“如果我不是个好国王,比方说,像赫尼斯第的蛮子国王路萨那样,就凭你刚刚说了对我刚去世的父亲大不敬的话,我就该把你那颗又小又丑的脑袋拧下来。不过,我当然不是那种国王了。”
“您说得对,陛下。”淘儿说。
“那么,你是来为我们唱歌还是翻跟头呢?——我希望不是翻跟头,你的身子骨太虚弱,不像还能玩杂耍的样子。表演个什么呢?告诉我们。”埃利加放松地靠在王座上,拍了拍手,叫人再上点酒。
“我唱歌,陛下。”弄臣答道。他从肩上取下鲁特琴,转动弦钮,开始调音。一个年轻侍从匆忙上前为国王斟酒时,淘儿抬起头望着天花板。被雨点不住拍打的天窗下,挂满了奥斯坦·亚德各个骑士和贵族的旗帜,陈年积灰和蛛网都被打扫得干干净净,但对淘儿来说,旗帜缤纷的色彩看上去却失去了原有的感觉。那种鲜亮,像一个年老色衰的妓女,化着浓妆想让自己看起来年轻,反而毁掉了最后几分真正的美丽。
紧张的侍从为哥斯伍、范巴德和其他人都倒满了酒,埃利加向淘儿挥手示意。
“是,陛下。”他点点头,“这是一首好国王的歌——但他也是一位不幸与悲伤的君王。”
“嘘。”国王故意推了推身边的人,“如果我们不喜欢这首歌,等他唱完,就让他表演侏儒舞。”
淘儿清了清嗓子,拨动琴弦,用尖细甜美的嗓子唱了起来:
“有位国王叫刺柏,
 年纪实在一大把,
 长长胡须赛过雪,
 一直垂落到膝盖。
高贵伟大刺柏王,
 端坐高高王座上,
 他说快带我儿来,
 我已命在旦夕间。
两位王子应诏来,
 身旁还有鹰和犬,
 年轻王子名冬青,
 年长王子叫铁杉。
‘我们抛下猎场来,
 披星戴月路途遥。’
 铁杉开口问究竟,
 ‘何事急急唤儿见?’
‘我将不久于人世,’
 年迈国王开口言。
 ‘手足情深不能忘,
 父王方能安心去……’”
“我不喜欢这首歌。”哥斯伍低声说,“听着像是讥讽。”
埃利加让他安静点儿,示意淘儿继续唱下去,眼里光芒闪动。
“‘父王您何必多虑,
 王位本应归铁杉。’
 冬青言自当归顺,
 忠心耿耿表日月。
国王心里得安宁,
 两位王子得令去。
 感谢仁慈的安东,
 两位王子皆人杰。
然而铁杉心不平,
 王位虽然归于他,
 只恼冬青语谦恭,
 心中怒火熊熊燃。
他必然口蜜腹剑,
 他一定包藏祸心。
 铁杉要除这狡兔,
 订下计划巧安排。
冬青王子心良善,
 无端引来杀身祸。
 铁杉怀揣致命毒,
 藏于层层衣衫下。
兄弟同桌共进餐。
 毒药倒入酒杯中。
 铁杉命他喝干酒……”
“够了!这是谋反!”哥斯伍跳起来大吼,椅子倒在一群目瞪口呆的朝臣中间。他猛地从鞘里抽出剑来。若非弄不清楚状况的范巴德迅速拉住他的手臂,哥斯伍可能已经一剑捅死瑟瑟发抖的淘儿了。
埃利加也飞快地站了起来。“把剑收回去,你个蠢货!”他大声命令道,“没有人可以在国王的王座大殿里动武!”他的目光从咆哮着的乌坦邑侯爵转到弄臣身上。老人被哥斯伍暴怒的行径吓得一动不动,现在稍微恢复了些,正努力收拾起自己的尊严。
“你这个扭曲的侏儒,别以为我们会觉得那首歌很有趣,”国王厉声说,“也别以为你服侍了我父亲很久,我就不敢动你。你最好也别误会,真以为这种不着边际的嘲讽能刺到皇室的痛处。滚吧!”
“陛下,我承认,这是首刚作好的歌,”弄臣颤抖着说,头上那顶带着铃铛的帽子歪在一边,“但我不是……”
“滚 !”埃利加吐了口唾沫,脸色苍白,眼神如猛兽一般。淘儿赶紧踉踉跄跄地走出王座大殿。身后,国王恶狠狠地瞪着他;而国王的女儿——牢笼中的米蕊茉公主——神情则充满了无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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