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西方奇幻小说网 > 回忆、悲伤与荆棘 卷一:龙骨椅> 乘风浓烟

乘风浓烟

“拿到了?他有没有怀疑?”不管在太阳底下晒多久,杰瑞米的皮肤始终那么苍白。他在西蒙身旁上蹿下跳,就像渔网上的浮漂似的。
“拿到了。”西蒙低声咕哝着。杰瑞米的兴奋劲儿让他很不高兴,这么幼稚的行为完全和他们的冒险任务背道而驰。“你想太多了。”
杰瑞米一点都不介意西蒙恶劣的态度。“只要拿到就好。”他说。
主干道顶篷大开,道路暴露在正午的阳光之下。路上几乎没有行人,只有几个卫兵仍在各处出没,还有一些人在门道附近游荡,一些人则靠着墙壁两两捉对掷骰子玩。黄色的制服表明他们是拜由伽的部下,另外,他们还系着代表埃利加的皇室绿腰带。虽然早市时间已经过去,但西蒙还是觉得路人比往常少,剩下的那些多数是无家可归的流浪汉。经过冬天这几个月,他们被迫离开井枯地裂的家园,来到鄂克斯特,如今则在井边或房屋旁的阴影中,或站或坐,无精打采,半死不活。卫兵在他们中间穿行,甚至直接踩过他们的身躯,仿佛这些人跟路上的死狗没什么区别。
他俩从主干道右拐,到了酒馆街。这是连接主干道的最大的一条街。炎热使得多数人宁愿待在屋内,但比起其他地方,这里还是稍微多了几分活力。能看到的大部分人还是卫兵,他们手拿酒杯,从窗户里探出身子,看着西蒙、杰瑞米,还有其他几个人经过,脸上带着醉鬼的漠然神情。
一个衣着简朴的农家女孩快步走过街道,从她肩上扛着的大水罐来看,大概是哪个马夫的女儿吧。几个卫兵冲她吹口哨,想引起她的注意,一不小心还把啤酒溅到窗户底下的尘土中。女孩低着头,下巴快要碰到胸口,她急急忙忙地快步向前走,在水罐的重压下,身体随小碎步扭动着。西蒙死死盯着她流畅摇摆的臀部,甚至侧过身去欣赏,直到她转进一条小巷子里,再也看不到为止。
“西蒙,过来 !”杰瑞米呼唤他,“到了!”
酒馆街的中间是圣撒翠教堂,它就像块磐石,立在满是车辙痕迹的路边。宽阔光滑的石面在阳光下反射着朦胧的光芒。高高的穹顶和拱垛在成群的石像鬼上投下细长的影子,使这些石雕更显栩栩如生,它们仿佛正低着头,在那些全无幽默感的圣人背后讥笑个不停。高大的双拱门上方,插着三面飘扬的旗帜——埃利加的绿龙旗,教会的圣树金柱旗,最靠下的一面则绘着片白色平原,平原上是象征鄂克斯特的金色宝冠。两个负责警戒的卫兵背靠在打开的门上,矛尖抵着宽大的石地板。
“好,就是这里。”西蒙一脸严肃,登上二十四级大理石台阶,杰瑞米一路小跑,紧跟着他。台阶上,一个卫兵懒洋洋地举起长矛,拦在他们面前。锁子甲的兜帽垂落脑后,像面纱一样披在他肩上。
“你们想干吗,嗯?”他眯起眼睛问道。
“给拜由伽送信。”西蒙尴尬地发现,自己的声音居然这么轻,“海霍特的莫吉纳医师给拜由伽伯爵的信。”他壮起胆子,将羊皮卷递到他们面前。刚刚说话的卫兵接过来,扫了一眼封蜡上的标记。另外一个则始终盯着门楣上的雕饰,好像能从上面读出他今天已经完成任务的字样。
第一个卫兵耸耸肩,把羊皮卷还给西蒙。“进去,左转,别到处乱跑。”
西蒙愤愤不平地挺直了身子。等自己成为卫兵,一定会比这些无所事事、一脸胡楂的白痴像样得多。难道他们不知道,身着国王的绿色是多么大的一份荣誉?他和杰瑞米一起从卫兵身旁走过,进入凉爽的圣撒翠教堂。
门厅冷冷清清,一点动静都没有,甚至连空气都停止了流动。不过,在灯光照射下,西蒙看到门廊另一头有几个人影。他转过头去,和预料的一样,那两个卫兵并未留意他们。于是西蒙没往左边走,而是径直向前,往教堂的大礼拜堂走去。
“西蒙 !”杰瑞米轻声唤道,“你在干吗 ?他们说往这边走!”他指着左边的走廊。
西蒙对伙伴的提醒置若罔闻。他悄悄地从门口探出头打量。杰瑞米紧张地嘀咕着,但也只好跟了过去。
墙上那张画的应该也是圣书的场景吧, 西蒙想。它以乌瑟斯和圣树为背景,前面则是一群纳班农民的脸 。
这个礼拜堂宽敞高大,像个自成体系的世界。阳光穿过彩色玻璃窗,就像穿过云层,柔和地从最高处洒下来。身穿白衣的牧师们像没有头发的女佣,在圣坛周围又是擦洗又是磨光。西蒙猜他们在为一两个星期后的艾莱西亚祭做准备。
靠近门口,同样也有许多人在忙碌,但这些人并不是普通镇民。其中有穿着象征拜由伽的黄色外衣的卫兵,也有身着绿衣的爱克兰城堡守卫,还有穿褐色或黑色衣服的贵族们。两方人马看起来各行其是,西蒙观察了一段时间才注意到,大厅中间放着一排凳子,乍一看好像是不让牧师跑出去,但仔细一想,不对,其实这应该是为了不让士兵进去。这样看来,德米蒂主教和他手下那些牧师们还心存侥幸,盼望卫队长的部队最终能撤出他们的教堂。
两人接着往目的地走去,上楼时还得把羊皮卷递给三个士兵检查。他们的警惕性显然比门卫更高,可能因为他们没被烈日炙烤,也有可能因为这里距长官更近。最后,他们来到一间拥挤的守卫室前,门口站着一个长满皱纹、牙缝宽阔的老兵,腰带上挂满了钥匙,一副冷漠高傲的模样。
“是啊,今儿拜由伽大人在。信拿来,我一会儿就给他。”军士面无表情地搔着下巴说。
“不行,大人,我们必须亲手交给他。这是莫吉纳医师的信。”西蒙努力让自己的话显得更有底气,杰瑞米则一直盯着地板。
“哦,是这样吗?我考虑考虑。”那人朝脚下啐了口唾沫,闪亮的大理石地板掩盖在满地木屑之下,“该死的,这都什么日子。好吧,在这儿等着。”
“好吧,你们有什么事?”拜由伽伯爵坐在桌旁,冲他们扬起一边眉毛,桌面上有一堆吃剩的鸟骨。他面目清秀,下巴圆润,手指像乐师一般修长漂亮。
“大人,您的信。”西蒙半跪在地上,将羊皮卷递了过去。
“好了,递过来,孩子。难道你看不出我正在吃饭?”伯爵的声音尖细轻柔,但西蒙听说,拜由伽剑术高超,已有好多人死在那双看似柔弱的手下。
伯爵看着信,满是油光的嘴唇上下翕动。西蒙努力把肩膀往后靠,背脊像长矛杆那样挺直。他用眼角余光扫到刚才那个头发灰白的军士正在看自己,于是更加用力地把下巴往里缩了缩,眼睛直视前方,心想,自己比教堂门口那两个懒散的蠢货肯定像样多了。
“……请考虑,在您麾下为送信来的……二人 ……安排适当的位置……”拜由伽大声念道。他特别强调的几个字眼让西蒙有点着慌——他注意到西蒙在“人”字前面加了个“二”吗?为了填进这个字,他不得不写得细长了些。
拜由伽伯爵看着西蒙,顺手把信递给了那个军士。军士读得比拜由伽更慢。伯爵上下打量眼前的年轻人,又瞥了一眼还跪着的杰瑞米。军士看完把信还给伯爵,笑了。他豁着的两个牙洞中露出了粉红的舌头。
“这么说,”拜由伽的声音仿佛长笛,正在吹奏悲伤的调子,“那个老医师,莫吉纳,希望我接手两只城堡耗子,把他们训练成真正的男人。”他从碟子里抓起一块肉,连同骨头一起丢进嘴里,“不可能。”
西蒙觉得膝盖发软,胃里有什么东西冲上了喉咙。“可是……为什么?”他结结巴巴地问。
“因为我不需要你们。我的人手已经足够。我养不了你们。不下雨,没人能种庄稼,我的人只好排着队去外面找活干,挣饭吃。最重要的一点是,我不想收你们。两只白白嫩嫩的城堡耗子,这辈子遇到最痛苦的事也就是偷水果被打几下屁股吧。你们走吧,该干吗干吗去。要是万一,那些只会傻笑的赫尼斯第蛮子继续反抗国王的旨意,或者叛徒约书亚真的造反,打起仗来,你们就有机会拿起干草叉和镰刀,和其他农民一起打仗了。退一步说,要是到时候军队真的缺人,你们说不定也可以跟来喂喂马什么的。不过,你们永远也别妄想成为军人。国王让我做卫队长,不是让我做奶妈。军士,给这两只城堡耗子开个洞,叫他们滚。”
在返回海霍特城堡的长长的路上,西蒙和杰瑞米一语不发。西蒙独自一人回到那个拉着帘子的角落,拿起桶板做的剑,狠狠在膝上折断。他没有哭。他不会哭的 。
 
今天刮的北风里有些奇怪的味道 ,艾奎纳想。好像是动物的臊味儿,要么就是快起风暴了,或者两者皆有……总之,让人发痒,搞得我脖子寒毛直竖 。
虽然温度不算低,但他还是像天冷时那样习惯性地搓了搓手。艾奎纳挽起薄薄的夏衣袖口,一直拉到青筋凸起的上臂——今年天气的确不正常,要不怎么会穿这件衣服呢。他又到门口张望了一下,心里挺尴尬,都一把年纪的人了,居然也玩这种小孩子的把戏。
那个该死的赫尼斯第人跑哪儿去了?
转身往回走的时候,他差点被一堆书绊倒。还好,在紧要关头他抓住了压在一堆羊皮卷下的皮带扣。他咒骂着弯下腰,及时稳住了差点儿坍塌的书卷堆。那些抄录文书的牧师为了在记录厅里庆祝艾莱西亚祭,把东西都塞进了这个没人用的房间。因此这里暂时可以安全地躲开各种眼线。但他不明白,既然牧师还得回来收拾这些文书,干吗不留点腾挪空间呢?
门锁响了一声。终于,艾奎纳公爵从焦急的等待中解脱了。这次他不再小心翼翼地开门张望,而是直接伸手把门打开。门口只有一个人,他原以为会有两个。
“安东保佑,艾欧莱尔,你终于来了。”他叫出了声,“主簿呢?”
“嘘。”穆拉泽地伯爵将两根手指压在唇上,一踏进房间,立刻反手关上房门,“小声点儿。文书官还在大厅里跟人聊天呢。”
“这跟我有什么关系?”公爵继续嚷嚷,声音比刚才稍稍轻了些,“我们是小孩吗?还得躲开那些皮厚肉糙的老娘娘腔?”
“既然你想让全世界的人都知道我们在这儿密会,”艾欧莱尔找了张凳子坐下,反问道,“那咱们干吗躲在储藏室里?”
“这不是储藏室。”瑞摩加人小声嘀咕,“你完全明白我干吗把你叫来,也明白内城里藏不住什么秘密。腓力基在哪儿?”
“他觉得储藏室这种地方完全不适合教宗最得力的助手光临。”艾欧莱尔笑了起来。艾奎纳没有笑。赫尼斯第人面色泛红,公爵觉得他大概喝醉了,就算没醉也喝了不少。他希望自己也能喝点酒。
“我觉得,能找个能畅所欲言又不被人监视的地方才是最重要的。”艾奎纳的语气中略带防备,“上一次我们说话时就被人发现了。”
“不不,艾奎纳,你是对的。”艾欧莱尔安慰似的挥挥手。他穿着庆祝节日的装扮,看上去像个值得尊敬的外乡人。这些赫尼斯第异教徒至少在打扮上已经学乖了。他的白衣上系着三条腰带,每条都镶着金色或彩色的金属,长长的黑发拢在脑后,用金色丝带扎成一束。“只是玩笑话罢了,无聊的玩笑。”他继续说,“对约翰国王忠心耿耿的臣子们又不是要叛国,讲正经事居然还得私底下密会才行。”
艾奎纳慢慢走到门边,轻轻插上门闩,又检查一下,才转身背靠木门,双臂在胸前交叉,稍微放松了一点。公爵也还穿着庆典时那套又轻又闪亮的外衣和裤子,只是编好的胡子已被他紧张地扯散,长筒袜也脱落到膝盖以下。艾奎纳对盛装打扮可没什么好感。
“好吧。”他低声说,摆出一副挑战似的表情,侧过头去看着艾欧莱尔,“我先说,还是你先说?”
“谁先都一样。”伯爵说。
艾欧莱尔高耸的颧骨周围泛出红晕,让艾奎纳想起多年前,自己曾在瑞摩加雪原上看到的鬼影。当时,它和他之间仅仅相隔五十码。
那是“白狐”,父亲这样说。
艾奎纳很想知道,那些古老的传说到底是不是真的——赫尼斯第贵族的体内确实混合着希瑟的血脉吗?
艾欧莱尔再次开口前,用手抹了一下前额渗出来的薄薄一层汗水。一看这动作,艾奎纳又觉得他一点儿都不像白狐了。“我们一直在说,目前的情况有多么糟糕。可是,现在我们更需要谈的,而且必须在这里私下谈的是……”伯爵挥舞着手臂说。高处三角形窗户将光投射在一堆暗沉的纸卷上,投射在这混乱不堪的档案室里。“……我们要采取什么行动,当然,前提是还有我们能做的事。重点就在这里,我们还能采取什么行动呢 ?”
艾奎纳没打算一下就跳到问题的核心部分。但不管艾欧莱尔接下来打算说什么,这些话里已经带着令人反感的、微弱的叛国意味了。
“这么说吧。”公爵说,“我当然不会认为埃利加要为坏天气负责。虽然这里的热气就像魔鬼的吐息,干燥得像块老骨头,但我知道,在北方,我自己的领地上,正下着可怕的暴风雪,冰雪毁掉了一切你能想象的东西。天气坏不是埃利加的错,就像瑞摩加的屋顶塌陷、牲畜被冻死也不能怪在我头上一样。”他下意识地用力揪着胡须,另外一股编好的辫子也散开了,丝带无力地垂落在一团乱糟糟的灰须中,“但是,在我的家人和人民受苦的时候,埃利加却把我硬留在这里,这就是他的错了 。当然,这是另外一个问题……”
“重点是,这人居然毫不在意!井水干涸,田地荒芜,人们饿得倒下,瘟疫四处蔓延——他似乎一点都没注意到。税金一直在提高,他却把那些只会拍马奉承的贵族小崽子当成好朋友,一天到晚就知道喝酒、唱歌、打闹,还有……还有……”老公爵满心厌恶地说,“还有比武大会 !乌顿的红矛啊,我也跟其他人一样喜欢比武大会,但在他父亲的王座脚下,爱克兰正走向灭顶之灾,整片国王统治的大地,就像被吓坏的马驹一样不得安宁——比武大会却一场接着一场!还有津濑湖上的游船会!还有变戏法的、玩杂技的、耍狗熊的!就像众人所说,如今的日子,简直可以跟山羊王克莱西斯统治时期相提并论了!”因为激动,艾奎纳的脸涨得通红,他紧握双拳,盯着地板。
“在赫尼斯第,”声音嘶哑的瑞摩加人结束了长篇大论,艾欧莱尔的话语则要柔和悦耳得多,“我们说:‘要做牧羊人,不要当屠夫。’意思是,国王应该像牧民一样,保护他的土地和人民,按需索取,而不是无止境地压榨,直到最后只剩满地尸体。”艾欧莱尔直直地看着那扇小窗,羊皮卷上空的灰尘在朦胧的光里打旋,“埃利加恰恰是个反例,他正把自己的土地一点一点啃食干净。就像巨人克罗-马-费莱格,他在柯冉禾吃掉了整座山。”
“埃利加本来是个好人,本来是的。”艾奎纳困惑地说,“比他弟弟更容易相处。可是,不是所有人都适合当国王。我们知道,有了权力,有时人会变坏,如果坐上王座,情况就更严重了。他现在就像站在万丈危崖的边缘,但把他推到这一步的不只是范巴德、拜由伽和那些贵族。”公爵的话语又变得有力起来,“你知道,主要是那个恶毒的杂种派拉兹。这家伙往埃利加的脑子里塞进了奇怪的念头,还让他整夜整夜待在那座塔里,点着灯,发出邪恶的声音。我怀疑,有时太阳都升起来了,国王还是晕头涨脑的,连自己在哪里都不知道。为什么埃利加会想把这个婊子养的牧师留在身边呢?他已经统治了整个世界,派拉兹还能为他提供什么呢?”
艾欧莱尔站起来,眼睛还盯着头顶上的光,前额的汗水已沾湿了袖子。“真希望我知道。”最后他问,“那么,我们还能做什么?”
艾奎纳眯起那双饱经风霜、明察秋毫的双眼:“腓力基主簿怎么说的?不管怎样,教廷管辖的圣撒翠教堂被占用了。本来停泊在艾本河口自由港湾内的船,包括李奥巴迪公爵的纳班船只,还有你的路萨王的船只,都被哥斯伍以‘防范瘟疫’的名义抢走。李奥巴迪和拉纳辛教宗关系密切,他们一起统治着纳班,就像一个统领长着两个脑袋。关于自己主子的动向,腓力基肯定知道不少。”
“他是挺能说,不过我的朋友啊,基本上没什么用。”艾欧莱尔又坐了回去。这时,阳光暗淡下来,大部分夕照被窗子拦在外边,房间里更加昏暗不明。“确实,三艘满载粮食的船在赫尼斯第被抢走。可李奥巴迪到底怎么想,腓力基也说不知道。他主子的意见呢,跟往常一样暧昧不明。我想,那位圣洁的拉纳辛打算当个和事佬,调解埃利加和李奥巴迪公爵中间的矛盾。这样一来,他也可以顺便提高安东教会在宫中的地位。我的路萨国王命令我去纳班,等我到了那边,可能就知道真实情况了。不过,如果事情真像我想的那样,恐怕教宗就大错特错了。埃利加和他身边那群小人对腓力基都相当冷淡,如果把这点当做一个暗号,那么,比起他的父亲,现任国王更加不喜欢被教廷干预。”
“这么多阴谋!”艾奎纳不由呻吟起来,“这么多诡计!搅得我晕头转向。我不擅长这些东西。给我一把剑,或者斧子,直接打过去才像话。”
“这就是你为什么跑到储藏室来的原因?”艾欧莱尔微笑着,从斗篷下拿出一袋蜜酒,“这里可不像打架的地方,亲爱的公爵,我觉得,最近你已经从阴谋诡计里学到好多东西了。”
艾奎纳皱着眉头,接过酒囊。咱们的艾欧莱尔天生就擅长玩弄这些把戏 ,他想。不过,现在还有人愿意谈起这些话题,我就应该心存感激了。从赫尼斯第歌谣里,听说他是个花花公子,心肠硬得跟石头一样。真的要干叛国之类的事,说不定他会是个很好的盟友 。
“还有一件事。”艾奎纳擦了擦嘴,把酒囊还给艾欧莱尔。伯爵接过去喝了一大口,点点头。
“请讲。我的耳朵就像夕柯林的兔子,竖得高高的。”
“你记得老莫吉纳在津林发现的死人吗?”艾奎纳说,“被一箭射死的那个?”艾欧莱尔点点头。“那是我的人,叫宾德塞克。虽然他被发现时已经烂得一塌糊涂,光看脸就算我也认不出来。但我发现尸体的骨头上有处旧伤,那是很早以前他帮我做事时弄断的。所以没错,肯定是他,但我什么也没说。”
“你的人?”艾欧莱尔扬起一边眉毛,“他在那儿干吗?你知不知道?”
艾奎纳笑了起来,短促的笑声像犬吠一样。“当然知道。这也是我什么也不说的原因。考德克的司卡利带着他的人往北边出发那会儿,我把他派了出去。尖鼻子在埃利加的宫廷里新交了不少朋友,这让我放心不下。所以我派宾德塞克出去,给我儿子艾索恩送信。埃利加一直用荒谬至极的理由把我留在这儿,比如声称外交政策有多么多么重要。退一步讲,如果那些事情真有那么重要,就更不应该让我这种迟钝的老军犬来干了!因此我想提醒艾索恩擦亮眼睛。我对一只饿狼有多少信任,对司卡利也一样。而且据我所知,我儿子在家里的烦恼已经够多了。越过霜冻边境传到这里来的消息都糟糕透顶。北方的风暴越来越猛烈,道路很危险,村民不得不挤在大厅里用体温互相取暖。这种时候最容易作乱了,司卡利肯定也知道这一点。”
“所以你觉得,是司卡利杀了你的人?”艾欧莱尔倾身向前,又把酒囊递了过来。
“不知道,我不敢肯定。”公爵仰起头,喝了一大口酒,粗脖子上的肌肉随之蠕动起来,几滴蜜酒洒在蓝色的衣服上,“我的意思是,这是最有可能的,但疑点也很明显。”他漫不经心地擦拭着衣服上的污渍,“首先,如果他真的逮到宾德塞克,杀了他可谓大逆不道。虽然他轻视我,但他毕竟是我的下臣,我还是他的领主。”
“尸体被藏起来了。”
“藏得相当马虎。而且,为什么尸体会离城堡这么近?为什么不等他到了巍轮山,或者更保险,上了霜冻大道,再动手杀他也不迟?那一来我就永远不会发现。而且,我觉得弓箭不像是司卡利的风格。我可以想象他抄起那把大斧子,一怒之下砍掉宾德塞克人头的情景。一箭射死他,还把尸体留在津林?这其中一定有问题。”
“那又是谁呢?”
艾奎纳摇摇头,觉得酒精开始发挥作用了,“这才是最让我担心的,赫尼斯第人。”最后他说,“我真的不知道。突然发生了这么多怪事儿——旅人的故事,城堡的流言……”
艾欧莱尔走过去,拉开门闩,打开门,让新鲜空气涌入这个小房间。
“如今这段时期确实很诡异,我的朋友。”他说,然后深呼吸,“也许最重要的问题是——在这诡异的世界里,约书亚王子到底去了哪儿?”
 
西蒙捡起一块石头丢出去。石头在清晨的空气中划出一段优美的曲线,随着一声闷响,落入下面花园里一片修剪成动物形状、光秃秃的树丛中。西蒙趴在教堂屋顶的屋檐上,像个熟练的弹弓手,一看到树丛尖顶轻轻摇晃,便知道自己准确地击中了目标。他又从屋檐爬回烟囱旁,靠着背阴面的石头,感觉凉飕飕的。头顶上,玛瑞斯月的太阳几乎爬到最高点,日光毒辣辣地照射下来。
这是个逃避责任的日子,是个放下瑞秋的杂务活,也不用考虑怎么向莫吉纳交代的日子。医师还没有发现,至少没有提起西蒙那次失败的参军尝试。他自己当然也宁愿假装什么事都没发生。
西蒙呈大字形躺在屋顶上,在明亮的晨光中眯着眼睛打盹。突然耳旁传来一阵细微的脚步声。他睁开一只眼睛,刚好看到一道灰色的影子掠过。他悄悄翻过身子,趴在屋顶上,仔细观察周围。
宽阔的大教堂屋顶上铺着凹凸不平的瓦片,瓦缝里生着一团团茂密的苔藓。如同奇迹一般,在可怕的干旱中,这些褐色或淡绿的苔藓依然顽强地附在瓦片下生长。一溜儿排开的瓦片沿着水渠的方向往上,直到教堂穹顶为止。穹顶像个龟壳,在层层推进的瓦浪中高高拱起。穹顶内绘着许多圣人的图案,但从西蒙的角度看过去却显得暗淡而平板,仅是一片褐色世界里的几个粗糙人影。穹顶最高处有一粒铁球,上面立着一棵金树,但西蒙发现,它似乎只是镀了层金。树上闪亮的金色叶子一片片剥落下来,露出底下锈迹斑斑的真实模样。
城堡教堂周围,屋顶的海洋向四面八方延展开去——餐厅、王座大殿、文书馆,还有佣人间,全都歪歪斜斜。在过去的岁月里,它们被不断地修补或重建,就像散落的碎石,随着季节不断更迭,棱角被一点一点磨平,直至消失。西蒙的左边,傲然耸立着洁白细长的绿天使塔,天使塔后面蹲伏着粗笨的灰色耶尔丁塔,高出穹顶,就像一只乞食的大狗。
就在此时,那个灰影又从他眼角一闪而过。他迅速地回头,只瞅见一只烟灰色小猫的后腿,接着便消失在屋顶边缘的洞里。他跟着往那一头爬去,想瞧个仔细。他在能看到洞口的地方趴下来,下巴顶在手背上。但这会儿洞里已经没了动静。
屋顶上的猫, 他想。好吧,除了苍蝇和鸽子以外,这里竟然还有别的居民 ——这位住客一定是拿屋顶上乱跑的耗子当晚餐 。
虽然只远远瞟到尾巴和后腿,但逃犯似的屋顶小猫竟让西蒙产生了一种亲切感。同自己一样,这只猫也知道秘密通道,知道哪里有角落和缝隙,知道哪里能躲藏起来;同自己一样,不需要别人的关心和施舍。这个灰衣猎手有自己的生存之道……
即使知道这些想法不过是对自身境遇的夸大,但西蒙还是愿意这样比较一番。
比如说,四天前,艾莱西亚祭的第二天,他不也在没人发现的情况下,爬到这个屋顶上观看爱克兰卫兵的演习了吗?更早几天时,怒龙瑞秋冲他发火,因为除了清扫工作,西蒙热爱其他一切事物,而她却认为那些被他忽视的工作才是真正重要的。于是瑞秋惩罚他,不准他到大门口去看演习。结果呢,他还是靠自己解决了这个问题。
肩膀浑圆、肌肉厚实的城堡铁匠师傅——大熊鲁本告诉西蒙,爱克兰卫兵要出发去法尔郡,那地方在鄂克斯特东边的伊姆翠喀河上,据说有个羊毛商会正在到处惹麻烦。鲁本说这话时,正将烧红的马蹄铁丢进水桶里,他一边解释,一边挥赶着水汽。因为干旱,法尔郡人赖以为生的羊群不得不被宰杀,用来解决饥饿无助的鄂克斯特灾民的肚子问题。而羊毛商人抗议说,这会毁了他们的事业,会让他们也跟着挨饿,所以便上街游行,并煽动当地人一起反对这条不受欢迎的法令。
于是周二傍晚,西蒙偷偷爬上教堂屋顶,看准备妥当的爱克兰卫兵们出发。只见几百个全副武装的步兵,加上一打骑士,在范巴德侯爵的带领下,浩浩荡荡往法尔郡进发。那儿也正是范巴德自己的领地。侯爵当时策马走在队伍最前方,身披带银色老鹰纹章的红色短装,武装到牙齿。一些围观的人讥讽说,侯爵带这么多士兵前去,是怕太久不回领地,没人认得出他来;另外有些人则说,他就是害怕被认出来才带这么多人回去。众所周知,范巴德不怎么关心自己继承的那块领地。
西蒙激动地回想起范巴德那顶令人印象深刻的头盔,它闪着银光,上面还有一对展开的翅膀。
瑞秋和其他那些人是对的 ,他突然想到。我又在这儿做白日梦了。范巴德和他那些贵族伙伴根本不知道我的存在。我必须干出一番事业。我不希望自己永远都是个小孩子,对不对? 他拿起一块碎石,在瓦片上乱画,想画出一只老鹰。另外,我穿上铠甲大概会很蠢 ……不是吗 ?
在记忆里,爱克兰卫兵骄傲地踏出尼鲁拉大门的样子让他心里酸溜溜的,但也让他深受鼓舞。西蒙懒洋洋地伸了伸腿,继续盯着猫窝——既然小猫钻进去了,那它肯定是猫窝。
过了正午,大约一小时后,一颗小脑袋才战战兢兢地从洞口探了出来。这时,西蒙正幻想自己骑着高头大马,穿过法尔郡的大门,鲜花像雨点一样从两旁的窗户撒落下来。洞口的动静将他的魂儿一下子拉了回来,西蒙赶忙屏住呼吸,看那个小东西慢慢地整个钻了出来:是只小小的短毛灰猫,右眼到下巴有一块白斑。年轻人继续一动不动地趴着,猫和他只相距三英尺,一开始它好像被什么东西吓到,弓着背,瞳孔也收缩起来。西蒙担心它是不是已经发现了自己,但仍旧静止不动。那只猫突然往前一跳,蹦出了高处穹顶投下的影子,跑到大片阳光下。西蒙饶有乐趣地观察着这只灰色小猫。它发现一块掉落的碎瓦,便用灵巧的爪子玩弄起来,踢开,又拨回来,再踢开,反复玩着这游戏。
他静静地看着屋顶上的猫玩游戏,直到小猫用两只前爪按住碎瓦,却没平衡好身体,一头栽进瓦缝,气乎乎地躺在那里摇尾巴。这副样子实在太有趣了,西蒙忍不住大笑起来,暴露了目标。下一秒钟,小东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翻身蹦起来,着地,飞快地逃回了猫窝。西蒙见它在眨眼之间就完成了整套动作,不由得再次大笑起来。
“跑吧,猫咪!”他对已经跑得没影儿的小家伙叫道,“跑吧,跑吧!跑啊跑!”
他爬到洞口,对着猫窝唱起歌——为了让自己和小灰猫一起分享这片屋顶的景色,分享这些瓦石,同时也分享这份孤独。不知为什么,他相信猫咪也一定在听。这时,西蒙又瞟见了异状。他攀住屋檐,伸出头去,一阵清风拂过他的头发。这风似乎也跟往常有些微妙的不同。
那是在鄂克斯特之外,比津濑湖更遥远的东南方。玛瑞斯月清澈的天空竟被抹上一片深灰色的污渍,就像一只脏兮兮的手指划过刚刚粉刷好的墙面。西蒙看着风将这片污渍撕碎,但又有更多更厚的黑雾继续冒上来,连风也无法彻底吹散。一片黑云在东方的地平线上升腾。
他想了很久,终于明白过来,那是烟。一大片黑红色的浓烟,弄脏了泛白的纯净天空。
法尔郡正在燃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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