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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双子宫2105

成束的塑料管很轻,但爬了四十层台阶后,它们就像是生铁浇铸的了。管子在转弯时互相撞击着,当它们咔嗒咔嗒敲在台阶上时,就像凄清的乐器般发出隆隆和嗡嗡声。再加上一条工具腰带和焊接面罩,最后背上还挂着一袋工作灯,当她踢开门,把她的管子拖上海洋大厦的顶部时,她觉得大腿和前臂都在燃烧。在转瞬即逝的淡紫色暮光里,她品位了一会儿落日下的海洋,听了听马拉海岸上波浪的轻响——其间还隔着卢西欧海岸大道沿路交通的隆隆声和空调的轧轧声。十几个公寓窗户中传出十几种音乐和人声。黄昏的热度比较能让人忍受。她装备上自己的工作灯。钠灯的光线照亮了白日阳光里会被忽视的东西,并给它们投出了阴影。针管和污渍,香烟蒂。女式内裤被丢在碟形天线后面。栖息的家禽在它们的笼子里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臭鼬的花园,浓郁的夜来香。
稍后再享受吧,修复女工的红利。
她戴上焊接面罩,用钥匙打开水消毒器的盖子,检查了UV组件。没有任何问题。这些现代紫外线枪能永久运转。短波紫外线是很暴力的。每次安装时,她都会把社区的人召集到一起,解释紫外线如何让水变得无毒,讲述UV引发结膜炎的恐怖故事,“就像眼睛里有沙子一样,永远都消不掉。”接着她展示照片,上面是因光性角膜炎而烧红溃烂的眼睛,每个人都会哇啊 。没有哪根手指会在她的灭菌装置附近流连。
她断开UV阵列,脱下了面罩。现在天色已经完全暗了。她检查了整根水管。幸好她已经关闭了供水,在手指掠过第一处U形弯时,塑料分解成了半透明的碎片。紫外线会啃噬聚乙烯。
她得换掉每一根管子。不过她带来的足够多。
在移动管子时,它们粉碎了。灭菌器离失效只有几小时了,也许只有几分钟。下方传来了响亮的声音,抱怨着没水了。并非每个人都收到了信息:管道女王在处理海洋大厦的供水。我们为什么要付她钱?
因为我在巴拉总管道里装水龙头,随时跟进FIAM官员收取的款项,好让他们不会发现。因为我在山坡和塔的两侧铺设这些管道,再将它们接入每一间公寓失效的管道。因为水泵、给泵充能的太阳能板、屋顶水箱和过滤装置还有这个灭菌装置,它们使你给孩子们的水是干净的、透亮的、新鲜的。所以你们要付我钱。如果我把你们付我的钱花在了可靠的二手华泰皮卡上,或男士足球靴上,或公寓的新集线器上,或给我自己做一次精细修甲和指甲改造上,你们会对我吝啬吗?水工程对指甲很不友好。
她弹开了耳机里的一个播放清单,开始专心工作。夜色变深了,在组装第三套管子时,诺顿试图约她打炮。
“工作中。”
“等你工作完?”
“那你就在工作了。”
锁紧连接器时,她像往常一样随便想了想:也许她应该找个更好的男朋友。诺顿很健美,很漂亮,又带着一种野性的冷漠,这种冷漠被他的某种自我意识软化了,而她觉得他这样子很迷人。他对于自己是管道女王的男朋友这件事很自豪,哪怕他不能理解她为什么要做这份工作。她挣得比他多,这让他恼火。她无论如何都要工作,这也让他恼火。她应该让他饲养她,支持她,宠爱她,像一个男人应该做的那样。诺顿是保安,保安是个人物,保安是重要的。你能遇见名流和富人,但保安能踢你的屁股。
她从未说过每个人都知道的事:最好的保安,最贵的保安,是机器人。D级客户才雇用人类。但他有人生计划,关于两个人的愿望。一间海滨公寓,还有一辆得体的车。不是那辆华泰皮卡,她开着它到处走,这让他看起来很差劲。要一辆奥迪,那才是得体的车。那我能把我的工具放在一辆奥迪的后备箱里吗? 她问,而他会回答:当你和我在一起时,你不需要任何工具 。
她不想要诺顿的未来。总有一天她得甩掉他。但他很可爱,还有性爱,当他们的日程吻合时,性爱很不错。
她连上最后一根管子,开了水,检查了关节处,排空了每一个气闸。她听着管子里汩汩又轰轰的水声。接着她扣下焊接面罩,活化了UV阵列,关闭锁紧了盖子。
给你们干净的水,海洋大厦。
她的耳机又发出了脉冲声,这次不是诺顿。是一个警报。她轻点视镜,程序掉落了一片显示抵达点的刻度板。东南南部,20公里外。她从臭鼬农场上扯了一把花蕾,坐上了护墙的边缘,腿悬在80米高的墙外,用后跟踢着混凝土,远眺海面。电又断了,街道是黑暗的。很适合鸟瞰,但不太适合社区安全。发电器在周围公寓群的屋顶上发出轧轧声,货亭和店铺用收集的日光来照明。她的刻度板说,300公里外,150公里高。她让数字引导着她,凝视着柔和温暖的夜色。天空亮了。弧形的火焰,三个,金色和深红色,在热电离层中向下滚去。她屏住了呼吸。自七岁和赫尔曼姑姑一起上楼仰望月亮的那个夜晚开始,她已经屏息观望了二十年。
看到月亮了吗?看到那些光了吗?那是你的堂兄妹们。家人。科塔家。和你一样。你的叔祖母阿德里安娜去了那里,变得非常富裕非常强大。她是月亮女王,就在那上面。然后她看到了坠落的星辰,看到了掠过星辰的火焰的流光,其余的一切都变得无关紧要。现在她知道它们是运载包裹了,稀土,医药。氦-3。科塔氦气点亮了灯火。核聚变本应终结灯火管制。核聚变是廉价且无限的,是永明的哼唱着的救世主。所有的救世主都失败了。核聚变从来都无关于可以递送的能源,它永远有关于财富,是那些可以通过在电力市场买卖而榨取的财富。三个运载包裹坠落了,返地等离子体笼罩着它们,那是一种缓慢的、惊人的美。她更喜欢天真又好奇的年代,那是她的叔祖母在向她投掷星辰,像扔糖果一样。
阿德里安娜·科塔曾经给她留在地球上的兄弟姐妹们寄钱。巴西科塔家住得又高又舒适。然后某一天,钱不再寄来了。阿德里安娜·科塔关闭了天空,但她的侄孙女还在看着从月球坠下的火流,感受着心脏的战栗。
现在天黑下来了,表演结束了。在远处漆黑的洋面上,拾采船正在捡拾货物舱。亚历克西娅·科塔捞起她的工具包和焊接面罩。会有别人清理旧管子的。她的毛边牛仔裤口袋里揣着迷幻剂。它将虚化她这不值钱又褴褛的世界,而她将享受这令人傻笑的虚化。每一次看到包裹舱在炽烈的星辰中下坠,她都要遭受怨恨的折磨,对于机会无望的怨恨。她是巴拉的管道女王,但如果她在那上面的世界,她还可能成为什么?
在前门处,保安小鬼递给她一个装钱的信封。
“谢谢您,科塔女士。”
她在皮卡里数它们。玛丽萨又一学期的学费,皮娅奶奶的药,和诺顿出去一晚上的花销,美甲,还有储蓄账户的部分。管道女王把车开进了卢西欧海岸大道的尾灯流中,背叛的月亮像掷进天空的一把弯刀。

 
和其他大多数APP一样,亚历克西娅只用过两次警笛程序:买它的那一次,展示给朋友看的第二次,然后把它忘了。有好几次,她在清理内存时想过要删除它,但它那警车标识总是轻轻摇晃着,说:当你需要我时,你会需要我 。
这个早晨,在阿曼多·隆巴迪大道上,她关闭了自动驾驶,十一岁的卡约、十四岁的玛丽萨,还有来自基督山庇护所的玛丽亚·阿帕拉切达修女都坐在后座,此时她需要这个APP。
她的扬声器爆发着警报声,她的警示灯闪着蓝色:另一个车载小程序,和警用交通网络标识一样,会让莱伯伦区的每辆车子都以为她的车是应急车辆。只要能让它们别挡她的道。她冲过了美洲大道和艾尔顿·森纳大道的十字路口。
后座的玛丽亚·阿帕拉切达修女撞到了车顶,她靠到驾驶室一侧,对着窗户吼道:
“你要去哪儿?圣母所在左边。”
“我不去圣母所,”亚历克西娅在警笛声中喊道,“我要带他去巴拉多尔医院。”
“你负担不起多尔医院的花费。”
“我能。”亚历克西娅嚷道,“这可不是其他事。”她用掌根猛按着喇叭,冲进十字路口。自动化车辆像瞪羚一样闪避着她。
她总是让他整洁又精神地出门。每一天,干干净净,衣服熨过,鞋子光亮。整洁又精神,还有得体的午餐,里面有他吃的食物和可以交换的食物。给保安的钱,可以存起来的钱。亚历克西娅总是在紧急呼叫人里,以防万一。他永远都不会是上流阶层,他的智商运作方式不是那样的,但他永远都是漂亮可人的,是科塔家的脸面。
学校保安呼叫亚历克西娅时,卡约已经迟到了半个小时。她的工具从手里滑了下去。邻居已经找到他了,他在一个浅浅的水泥涵洞里,洞里塞满了玉米淀粉水瓶,还有层层叠叠的装着人类粪便的塑料袋。圣母所的一个社区修女和他在一起。亚历克西娅滑下涵洞的斜坡。他的头一团糟。一团糟。他可爱的头。什么都不对了。她不知道该怎么办。
“把皮卡开到台阶底下来!”玛丽亚·阿帕拉切达修女嚷道。邻居们把亚历克西娅拖出粗灰泥的涵洞。她把皮卡倒到了街道和涵洞交会的低弯处,大家把他抬进了卡车后座,玛丽亚·阿帕拉切达已经在那里放了一些泡沫垫。玛丽亚·阿帕拉切达把卡约摆成复苏体位,抓过一瓶递过来的水,冲洗了伤口。这么多血。
“好了,开车!”玛丽亚修女喊道。
“他的背包在哪儿?”亚历克西娅问。他一直一直一直缠着她想要巴西队长的背包。当她发善心给他买了它时,他是如此快乐又骄傲,他几乎要睡在那玩意儿里面。现在它不见了。
“亚历克西娅!”玛丽亚·阿帕拉切达修女喊道。亚历克西娅把自己甩进驾驶座。警笛。
她冲进了巴拉多尔的救护站。武装保安围住了皮卡。
“要一具轮床!”亚历克西娅对着那些保安死板板的、脑满肠肥的脸尖叫。有人阻止了那些想拔出武器的人。他们认识管道女王。亚历克西娅冲进了急诊室接待站,她扑向了前台。
“有一个十一岁的孩子在皮卡里,半个脑袋都陷进去了。他需要紧急医疗看护。”
“我需要你的保险信息。”接待员说。她的白色桌子上还有花。
“我没有保险。”
“巴拉日间医院也提供医疗服务。”接待员说。亚历克西娅抢过支付终端,举起它对着眼睛,把拇指按在上面,然后把它转回接待员那里。
“这够了吗?”
“是的。”
“让他进来。”
当急救护士推他进去时,护士呼叫保安把亚历克西娅从卡约身边扯开了。
“女士,让她们做她们的事,”保安们说,“一旦情况安全了,医生会让你见他的。”
她坐下来,她烦躁,她在不舒服的等候室椅子上往一边蜷起,再蜷到另一边,往哪一边她的骨头都不舒服。她在贩卖机面前来来回回地走。只要有任何人看她一眼,她就往死里瞪他。两个半小时后,医生来找她了。
“他怎么样?”
“我们稳住了他的情况。我能和你说句话吗?”
医生把她带到一间私人咨询室里,她把一片脏兮兮的纸放在病床上。
“我们在他口袋里发现了这个,这是他的字吗?”
“他的字比这好多了。”
“它是写给你的。”
一个地址,一个签名。亚历克西娅不认识这个签名,但她知道这个名字。幼稚的手写体,成人的暗示。
“我可以拿走这个吗?”
“这取决于你是否要叫警察。”
“警察不为我和卡约这样的人工作。”
“那就拿走它。”
“谢谢你,医生。我会回来的,但我先要解决一点小问题。”
当亚历克西娅走进健身房时,只有新人才盯着她。老人们都知道她是谁,他们停下举重,稳住沙袋,向她点头致意。她大步越过写着“男士专区”的标牌和桌子,一路走过桑拿房、涡流池和黑暗的迷宫,来到建筑后方的办公室。两名穿着健身T恤的护卫走到她面前。
“我想见奥斯瓦尔多阁下。”
年轻的那一个准备张开他的蠢嘴拒绝她,但年长的那一个压住了他的肩膀。
“当然,”护卫朝一个隐藏麦克风咕哝了几句,便点了点头,“请进,科塔女士。”
奥斯瓦尔多阁下的办公室就像一艘航海纵帆船的舱室一样舒适又紧凑。黄铜和光洁的木材。综合格斗(MMA)战士的镶框照片挂满了墙。在百叶窗下有一个装备齐全的吧台。中国电子乐正在空中盘旋,很有存在感,但并没有强烈到能打断奥斯瓦尔多阁下注意力的程度。他是个巨熊一样的男人,又高又壮,肉都从桌子后面的椅子上溢了出来。他正坐在那里,从一排老式桌面显示器中研究MMA的比赛。空调温度很凉爽,略有点让人发冷,但他汗如雨下。奥斯瓦尔多阁下不能忍受热量和日光。他穿着一条熨烫平整的白色短裤,和他健身馆的T恤。
他敲了敲某一台老式屏幕。
“这个男孩,我想我可能会买他。他是个恶毒的小混蛋。”奥斯瓦尔多阁下的声音醇厚又低沉,儿时肺结核的后遗症让他的嗓音里充满了咯咯的声响。巴拉人传说他曾经受训要成为一名天主教牧师。亚历克西娅相信这个传说。“你怎么看?”他把屏幕转过来,展示笼子里的战士。
“我应该看哪一个,奥斯瓦尔多阁下?”
他大笑起来,以一个优雅的姿势把他的所有屏幕都叠平在桌面上。
“你很可以成为一个好战士,你有纪律性和专注力。还有愤怒。我能为你做什么,管道女王?”
“我受到了不应有的对待,奥斯瓦尔多阁下。”
“我知道。你弟弟怎么样?”
“他的头骨裂了三处,有严重的脑震荡,脑部有大量内出血。医生说脑损伤是不可避免的,问题是有多严重。”
奥斯瓦尔多阁下画了一个十字。
“他会怎么样?”
“他可能余生都需要别人照料。医生说他可能永远不会完全恢复。”
“见鬼,”奥斯瓦尔多阁下用他又厚又沉的声音喃喃道,“如果是钱……”
“我不是来借钱的。”
“我很高兴。我不想收你的利息。”
“古拉特家给我递了一条信息,我很乐意给他们回一条。”
“那将是一种荣幸,亚历克西娅,”奥斯瓦尔多阁下倾向前来,“你想传递什么样的消息?”
“我想让他们再也不能威胁我的家人或任何人,我想让他们的水帝国彻底消失。”
奥斯瓦尔多阁下坐了回去。他的椅子吱嘎作响。油腻腻的汗大颗大颗地挂在他的光头上,然而办公室对亚历克西娅来说是寒冷的。
“你是个铁手。”
“抱歉,什么?”亚历克西娅问。
“你没听过这个吗?这是科塔家的一个名字。我家和你们家是老朋友。我的祖父从你的曾曾祖父那里买过奔驰。”
“我知道我们以前有钱。”
“那是米纳斯吉拉斯州的一种昵称,源自矿厂。那些拥有掌控力,以及从世界中获得他们想要之物的意愿和野心的人,就叫铁手。你的叔祖母,去了月亮上的那一个,她是个真正的矿工。马奥·德·费罗。”
“阿德里安娜·科塔。她切断了和我家的联系。月亮上有那么多钱,而她把我们撇开了。”
“你们也忘了你们曾被称为铁手。也许她只是在等待。我会为你做这件事的,亚历克西娅·科塔。我对卡约的事非常难过。一个孩子……他们坏了规矩。我会确保古拉特兄弟在死前享受到真正的痛苦。”
“谢谢你,奥斯瓦尔多阁下。”
“我做这事是因为我对管道女王怀有敬意。我们都欠你的。不过,请你理解,我不能让人觉得我的服务不需要支付报酬。哪怕是你也一样。”
“当然。”
“我母亲是个过得非常舒适的老人——耶稣和圣母对她很慷慨。她有一间挺好的公寓,可以欣赏海景,她有几乎全天可使用的电力。她有一条游廊,还有一个司机可以带她去参加聚会、鸡尾酒会,或是和朋友们打打桥牌。她还想要一个东西,我想你能满足这个愿望。”
“说吧,奥斯瓦尔多阁下。”
“她一直想要一处水景。喷泉、小天使,还有那些吹号角的东西。可以让鸟儿啄啄贝壳洗洗澡,还有水落下来的声音。这将让她的人生完满。你能布置这个吗,管道女王?”
“能为一位老太太的人生里增添一点水是我的荣幸,奥斯瓦尔多阁下。我能再提一个请求吗?”
“如果你能在一周内开始的话。”
“我想要卡约的巴西队长背包。”
诺顿来了公寓。
“你不能来公寓。”亚历克西娅说。门上拴着链条,她用左眼从缝隙向外看。她让隐藏的泰瑟枪顺着门后滑了下去,用脚把它踢走了。在请求奥斯瓦尔多阁下到他执行这一请求的间隔期,未经邀请的捶门声都会得到武器的回应。走廊摄像头显示只有诺顿,但这并不代表什么。古拉特兄弟可以抓他的家人做人质。玛丽萨紧贴着墙,捞起了电击枪。永远都要有后备支援。
“我得和你谈谈。”
“你不能进公寓。”
“行,那哪里可以谈?”
露台。玛丽萨往大厦网络里发了一条消息,当亚历克西娅和诺顿走到楼梯底下时,屋顶的安乐窝已经空无一人。轻风从山上吹了下来,让夜晚的空气变得让人能够忍受。亚历克西娅窝上长椅,她之前扔了六瓶南极洲在一个冰袋里,此刻随手在一处木扶手上磕开了一瓶。她把它递给诺顿,他转开了头。他颈部和咽喉的青筋、前额上的血管都因愤怒而绷起。亚历克西娅拿起瓶子喝了一大口。可爱的冰凉的神圣的啤酒。
“你为什么来公寓?”
“你为什么去见奥斯瓦尔多阁下?”
“那是生意,你不能问我关于生意的事。”
诺顿开始踱步,他是个喜欢踱步的人。亚历克西娅想:你知道当你生气时你的手简直停不下来吗?
“我不能来公寓,”诺顿说,“我是不是还应该签个合同?”
“真是伶牙俐齿,诺顿。”亚历克西娅一直都不能承受别人的嘲笑。诺顿明白这点:永远不要拿亚历克西娅·科塔开玩笑。
“我知道人们为什么要去找奥斯瓦尔多阁下,可你为什么不来找我?”
亚历克西娅无意识地发出一声真正的笑声。
“你?”
“我是保安。”
“诺顿,你并没有和奥斯瓦尔多阁下结盟。”
“奥斯瓦尔多阁下是有价格的,我不希望你欠奥斯瓦尔多阁下什么。”
“奥斯瓦尔多阁下八十岁的妈姆想在她的阳台上拥有一处巴拉最好的水景。小天使之类的。”
“别嘲笑我,”诺顿厉声说着,他的愤怒闪出了黑色的火花,他激情的变化像刀锋一样锐利,这一切都使亚历克西娅屏住了呼吸,他的愤怒真美,“如果你每次需要帮助时就跑去找奥斯瓦尔多阁下,你觉得这会让我看起来像什么?谁要雇用一个不能照看自己女人的男人?”
“诺顿,说这话要当心,”亚历克西娅把喝了一半的啤酒瓶放下了,“你不用照看我,我也不是你的女人。如果你的保安朋友们为此对你失敬,要么你就找些新朋友,要么就找个新的我。”
话一出口,亚历克西娅就希望自己没说过它们。
“如果你希望这样。”诺顿说。
“如果你希望这样。”亚历克西娅模仿着,知道她将说出所有可能性里最糟糕的话,可她无法阻止自己。朱尼尔还活着时,就说过她要和她自己的影子战斗:“你为什么就不能自己做一次决定呢?”
“行,我不想在这里待着了。”诺顿嚷着,怒气冲冲地走了。
“行!”亚历克西娅朝他背后叫着。屋顶的门被摔上了。她不会追着他下去的,她甚至不想纵容自己朝楼梯间再说什么回击的话。让他回来找她。“行。”
她等了三分钟,四分钟,五分钟。接着她听到下面的停车场传来复古越野摩托车的引擎声。她不需要往护墙外看,就知道那是诺顿的。他给发动机添加的幼稚的引擎转速声是错认不了的。
“混蛋,”她说着,把喝了一半的半瓶啤酒从屋顶上扔了出去,它摔碎在了水泥挡板上,“混蛋。”
屋顶的门吱呀打开了。
“女士?”
玛丽萨来露台上找她了。她们看着从大西洋里升起的半个月亮。大道上的街灯闪烁着,熄灭了。
“希望他撞车。”亚历克西娅说。
“不,你不希望。”
“我不希望吗?”
“你不让任何人笑你,可你笑了他。”
“快他妈闭嘴,尔玛今哈 [1]  。”
玛丽萨晃着她的腿,亚历克西娅从冰袋里又拿了一瓶凝露的啤酒。
“替我打开它。”玛丽萨十岁就开始喝啤酒了。
瓶盖在月光里翻转着飞了出去。

 
她爱诺顿新剃过毛的阴囊的感觉。她爱那皮肤光滑的弹性,油的温软。它们好像是独立于他身体外的一些东西,像一只蹭着人的小动物。它们沉甸甸地坠在她手掌上,当她轻轻地扯它们时,他的身体在惊讶中绷紧又顺从。她很久前就已经弄清楚了如何让他徘徊在边缘,带他接近高潮的浪峰只是为了把他扯回来,这一切都靠她的手的操纵。
她知道这不是告别的性爱,因为他为她剃毛了。
他的保安团队里的其他人肯定见过他为她剃毛。
他们可以对此有一点儿概念。
她曾幻想过,某一天,她会给他打上泡沫,给他剃毛,然后涂油,用一把可以割喉的老式剃刀贴着他操作。她想象着他脸上的恐惧、信任和愉悦。
现在她控制了他的注意力。诺顿抽搐着,就像市电电压窜过了他的尿道。他的腹肌绷紧了,他的两瓣屁股抽紧了。亚历克西娅将他引领到了她渴望他抵达的地方。
之后,她滚下了他的床,踮着脚走到浴室,接着走向冰箱。
“有瓜拿纳 [2]  吗?”
“在波斯米亚啤酒后面。”
冰箱的灯光闪烁着,她蹲在那蓝光里,翻着啤酒罐。男人的冰箱。啤酒、咖啡、软饮。性爱总是影响她的体液平衡。液体离开,液体进来。她砰地打开罐头,溜回了黑色的被单下。
黑色的床上用品。新的,为她准备的。干净的被单,为和好的性爱准备。耶稣和圣母。小小的银色群岛。
他侧躺着,一条腿曲着,另一条伸直了,抱着被单。他知道这样他看起来很可爱。他的皮肤比她的暗三个度——暗褐色对比着她的肉桂色。她喜欢看着他。
灯熄灭了。
“见鬼。给我一分钟。”诺顿赤裸着身体蹲在那里,手忙脚乱地绕着房间点亮了亚历克西娅给他带的香薰蜡烛。它们压下了陈腐的雄性气味。亚历克西娅更喜欢诺顿的公寓在烛光中的感觉,她不喜欢它清晰度过高的样子。
她真的需要给自己找个更好的男朋友。
“卡约回家了。”她说。瓜拿纳见效了,糖和咖啡因。
“他怎么样?”
“他要离校两个月,我在安排家教。他的右侧身体受到了影响,必须学会成为一个左撇子。”
“见鬼。我想见他。”
这是她喜欢诺顿的一点:他对待卡约就像对一个小兄弟一样。她不喜欢诺顿的一点:他试图把卡约教成和他一样。一个野孩子。
“你可以到公寓来见他。”
“谢谢你。我很感激,女士。”
当他丢下男人的剧本,说出他的感觉时,能让她心都化了。
“古拉特家怎么样了?”
“你不会想知道的,”尸体都在新通勤高架轨的水泥基脚里,“没人能再威胁到卡约了。”
“嘿……”
亚历克西娅侧翻过身。诺顿在她的视线里害羞了,这是她可以掌控他的另一个工具。
“我们曾有另一个姓氏。你知道吗?马奥·德·费罗。这是米纳斯吉拉斯州一个古老的姓氏,意指大人物,重要人物。他们做他们必须做的事。我是个铁手。所以闭嘴,永远别再问这事了。”
诺顿突然坐了起来,撞到了亚历克西娅的胳膊,黏稠的瓜拿纳泼到了她的胸上。
“妈的,诺顿……”
“不,听着听着。我正在为一个科塔工作。新的合约,从昨天开始的。就算你问我了吧。你总是说你们家没多少人了,没人知道这姓氏是哪里来的,没人真正知道你们来自哪里。听着,这是一个科塔,他来自月亮。”
“没人能从月亮来。”亚历克西娅到处摸索,想找一张干纸巾。这个男人需要明白湿纸巾存在的必要性。
“这不太对,女士,米尔顿就来自月球。”
“好吧,工人们会从月球回来。”巴拉曾经为此欢呼雀跃:他们中的一员成功到了月球去开采氦-3。他在重力侵蚀掉骨头之前回到了地球,带着足够他离开巴拉的财富,定居在了佐纳苏,一年后就被谋杀了。他的所有财富都是电子货币,杀人者没有拿到一分钱。
“他不是工人,他是在那里出生的。”
亚历克西娅猛地坐了起来。瓜拿纳洒满了诺顿的黑色床单。她翻身骑到了诺顿身上。
“他是谁?告诉我。”
“什么科塔,卢卡斯·科塔。”
“卢卡斯·科塔死了。麦肯齐家干掉科塔氦气时,他被杀了。”
“那也许是另一——”
“只有一个卢卡斯·科塔。你对月球了解多少?”
“我知道他们玩手球,你可以和人决斗到死,但除此之外,我真的不关心上面发生了什么事。”
亚历克西娅又往下坐了一次,诺顿呻吟起来。
“上面有我的家人。你确定他是卢卡斯·科塔?”
“来自月亮的卢卡斯·科塔。”
“他怎么样……无所谓。”
“他病得很惨。糟透了。很多医生围着他。”
“卢卡斯·科塔在地球上,”亚历克西娅离开了诺顿的身体,如君临天下般笼罩他的视野,“诺顿·阿迪利奥·达龙奇·德·巴拉·德·弗雷塔斯,如果你还想再进来这里,你就要带我去和卢卡斯·科塔谈谈。”

 
女仆制服的码太小了。衬衫的纽扣间裂着口。裙子太紧了、太短了,要一直往下拉。连裤袜的裆部太低了,要一直往上拉。居然会有人希望员工穿着这么蠢的鞋子工作。她花了大价钱贿赂酒店经理:至少应该给她一套合身的制服吧。
半数巴拉人都在服务机构里工作,但亚历克西娅之前从未见过五星级酒店的内部。付款的区域铺着大理石和铬,过度整洁,端正得过了头。厨房和餐厅是水泥和不锈钢。她怀疑这是一种通用标准。走廊上的气味是过度呼吸的空气和陈旧的地毯。
乔宾套房。
她在门铃前开始恐惧。
除了诺顿贿赂过的保安外如果还有其他保安呢?
总能想到办法的。她按了门铃,门嗡嗡地打开了。
“夜床服务。”
“请进。”
他的嗓音令她吃惊。当他说话时,亚历克西娅意识到她之前并不清楚一个来自月球的男人会有什么样的声音,但一定不是这样的。卢卡斯·科塔说话的声音像一个生病的,重病的男人。疲惫,无力,呼吸都费劲。他的葡萄牙语口音很奇怪。他坐在全景窗旁的一张轮椅上,海滩、海洋和天空的亮度将他映成了一道剪影:亚历克西娅说不清他是面对她的还是背对她的。
她到了床边。她从未见过一张如此宽广、味道如此清新的床。五种不同的医疗机器人在它旁边随侍,十几种药物摆在床头桌上。她碰了碰被单:床荡漾起来。哦当然,一张水床。
有什么东西在她颈侧动了动,她抬起了手。
“碰到那虫子,你就死了。”卢卡斯·科塔用他那生病老人般的声音说,“谁派你来的?”
“没人,我是……”
“缺乏说服力。”
虫脚的碰触让亚历克西娅畏缩,它们啪嗒啪嗒爬到了她左耳后的柔软处。她抑制不住地想把它拂掉。她没有怀疑卢卡斯·科塔的话,她曾读过机械昆虫毒素传递系统的信息。在月亮上,它们是阿萨莫阿家最喜欢的武器。她琢磨着这个,她能欣赏这个,哪怕她可能会因神经毒素而死在一摊她自己的尿和呕吐物里,而这死亡离她的皮肤只有一毫米。
“我会再试一遍。谁派你来的?”
“没人……”
她一边哽咽着说,一边感觉到针状突起极其轻微地戳着皮肤。
“我是铁手!”她喊了出来。
虫子离开了。
“这是个合格的名字。”卢卡斯·科塔说,“剩下的呢?”
亚历克西娅干呕着,双手撑在水床的海景图上,试图找到支撑和安稳,她因为磨人的恐惧而颤抖着。
“亚历克西娅·玛丽亚·多塞乌·阿雷纳·德·科塔,”她喘着气,“马奥·德·费罗。”
“上一个马奥·德·费罗是我母亲。”
“阿德里安娜。路易斯·科塔是我祖父。他得名于他的祖父路易斯。阿德里安娜得名于她的叔祖母。她的公寓里有一台电风琴。”
在海洋与天空灼人的蓝色里,一只手抬了起来。
“到光下面来,铁手。”
她现在能看到了,他一次也没有看过她,全程都背对她坐着。光线使他影子般的身体倾颓、衰弱,使他显得透明又病态,像一只被光捕捉到的蜘蛛。他的手像是由青筋和肿胀的关节组成的木疙瘩。他的喉咙、脸颊、眼下、嘴唇上的皮肤全都松松垮垮。他显示着某种比苍老更残酷的东西,比死更可怕的东西。
卢卡斯·科塔抬头看着太阳,眼睛上罩着偏光视镜。
“你们是怎么忍受这个的?”他问,“它能不能不要总是这么耀眼又令人心烦?你能看到它在移动,你会真切地相信它在移动……这就是个圈套,对不对?它让你对现实盲目,只有转开视线才能理解这一点。”
他扫了亚历克西娅一眼,她觉得那黑色的视镜剥开了她脸上的皮肤、颧骨上的血肉,将每根神经都剥得只剩纤维。她没有退缩。她能感觉到那三层镜片后面辐射出来的热度。
“你长得像……”
卢卡斯·科塔旋开了轮椅,从窗前挪到了房间里阴凉的地方。
“科塔女士,你想要什么?钱吗?”
“是的。”
“我为什么要给你钱,科塔女士?”
“我兄弟……”她开了个头,但卢卡斯·科塔打断了她。
“我不是慈善家,科塔女士。但我会对优点施以奖赏。明天来见我,同一时间。用个新办法进来,这个办法已经对你失效了。向我证明你是铁手。”
亚历克西娅捡起装了夜床用品的酒店袋子,她仍然头晕目眩。她有可能会死在这张床上。她离死亡只有一个针尖的距离,离一切结束只差了一瞬间。
他没说好,也没说不好,他说,向我证明 。
“科塔先生,你怎么知道的?”
“制服小了两个号。你的气味不对。客房服务人员有一种特别的气味,那是染到皮肤上的化学物质。看起来我们月球上的人比地球人有更敏锐的嗅觉。出去的时候,麻烦让真正的夜床服务员上来。我要睡上几个该死的小时。”

 
一等员工门在身后关上,亚历克西娅便立刻脱掉了女仆制服:太紧的衬衫,太短的裙子,愚蠢的愚蠢的鞋子。在科帕宫的地下车库里,亚历克西娅·科塔穿着内衣和滑下胯部的连裤袜,推开诺顿钻进了他的车子里。
当诺顿开车送她回他公寓时,她朝他尖叫着:“它在我皮肤上,他妈的在我皮肤上,我能感觉到它。”
她直接跳进了他的沐浴间。
“我应该杀了他。”诺顿一边说,一边看着挂着水珠的布料后面的身影。
“别碰他。”
“他想杀了你。”
“他没有想。他只是在自我防御。可我觉得很脏。它在我身上,一只虫子,诺诺。我永远都不会再觉得自己干净了。”
“我可以帮你,”诺顿说着,钻进了浴帘,衣物掉下来,堆成湿答答的一堆。他松开裤子,抖掉短裤,“那他是什么样子?你被这机器虫弄得崩溃了,都没有告诉我。”
“他让我他妈的起鸡皮疙瘩,诺顿,”亚历克西娅说,她背对着他,水滑下她的肌肤,滑下玻璃,“就好像是什么东西假装是个人一样。从远一点的地方看还行,但是等你靠近就觉得哪里都有点诡异。恐怖谷 [3]  。没有什么东西的形状是正确的,要么太长,要么太大,要么头重脚轻。一个外星人。我听说过那里出生的人长得不一样,但我从没想过……”
“你不能对家人吹毛求疵,”诺顿说着,站到了淋浴头下,他贴着亚历克西娅潮湿又温暖的侧线,她喘息起来,“那么,脏的是哪里?”
她撩起头发,歪着头给他看她脖子上还有耳朵下的柔软区域,暗杀虫曾经窝在那里。他亲了这些地方。
“现在干净一点了吗?”
“没。”
“现在呢?”
“一点点。”
他把手挪下去,托着她圆润的臀部。她收紧了肌肉,曲起一条腿环过他的大腿,把他勾近她柔软的暗色皮肤。
“那你明天去见他吗?”
“当然。”

 
“帅气的男孩子。”
“这是他在五人足球队里。”亚历克西娅把卡约的照片弹进卢卡斯·科塔的眼睛里,卡约穿着汗衫、短裤和长裤,正咧嘴笑着。卢卡斯懒洋洋地靠在泳池里,冷水温和地翻涌着。他已经几次邀请亚历克西娅也到水池里去,但这主意让她不快。她坐在遮篷阴影下的一张泳池椅上。今天的阳光很野蛮,海洋看上去都要枯萎了。
“他厉害吗?”
“不怎么样,完全不行。他们挑选他纯粹是因为我。”
“我哥哥有一支手球队,他们没有他以为的那么好。”
亚历克西娅把另一张卡约的照片弹给他,卡约在海滩上,试图让自己显得很壮。蓝色的阳光一条条照在他的鼻子、颧骨和乳头上。
“他怎么样……卡约?”
“他在走路。他经常撞到东西,需要一根手杖。对他来说,五人足球队已经是过去了。”
“如果他不是非常厉害,也许这是件好事。我在任何一种运动上都很糟糕,我看不出来它有什么意义。我的一个叔叔也叫卡约。”
“卡约就是继承了他的名字。”
“在我母亲离开月球前不久,他死于肺结核。我母亲告诉了我所有舅舅和姨妈的名字,那些永远不会来的人。拜伦,爱默生,埃利斯,路易斯,埃登,卡约。路易斯是你祖父。”
“路易斯是我祖父,小路易斯曾是我父亲。”
“曾。”
“他在我十二岁时出走了,离开了我们三个。我母亲没有拦他。”
“在月球上,对这类事情我们有合同。”
就是现在,问他要钱,确认亲属关系。他让你进了酒店。之前她跟踪了沃里科娃医生,求她让自己做卢卡斯的临时女按摩师。亚历克西娅现在的穿着合宜,她穿着运动紧身裤和露脐上衣,坐在他的水池边。问他。一张照片出现在她视镜上。机会逝去了。
“这是卢卡西尼奥,我儿子。”
他是个非常漂亮的男孩。有月球人那种诡异的高度,但比例很好。头发又浓密又光滑,她知道它们的气味一定干净又清新。眼睛的亚裔特征让他看上去显得内向又忧郁,让人着迷的双颊,可以亲吻到天荒地老的双唇。不是她喜欢的类型,她比较中意肌肉发达、看上去不会显得很聪明的男人,但他真是非常非常可爱。一眼就能让你心碎的男孩。
“他几岁了?”
“现在十九了。”
“他还好吗……卢卡西尼奥?”
“安全。据我所知是如此。阿萨莫阿家在保护他。”
“他们在特维城,”当卢卡斯调查亚历克西娅时,她也调查他和他的世界,“他们经营农业和环境产业。”
“他们一直是我们的盟友。据说每条龙都有两个盟友……”
“和两个敌人。阿萨莫阿的敌人是沃龙佐夫和麦肯齐,孙家的敌人是科塔和沃龙佐夫,麦肯齐的敌人是科塔和阿萨莫阿,沃龙佐夫的敌人是阿萨莫阿和孙家,而科塔的敌人是……”
“麦肯齐和孙家。过于简单化了,但和所有的陈词滥调一样,里面总有一丝真实,”卢卡斯·科塔说,“我一直都很担心他。这是一种复杂的恐惧,涵盖很多方面。恐惧我做得不够好;恐惧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恐惧我什么也做不了;恐惧就算我能做些什么,我做的事可能都是错的。我听说了你对那些伤害你弟弟的男人做的事。”
“我必须确保他们永远也不能接近卡约,或我们任何一个,永远。”
“我母亲也会这么做的,”卢卡斯端起放在泳池边的玻璃杯,抿了一口茶,“她总是很疑惑为什么你们没有一个人来。我想这是她人生里最失望的事之一。她为她的家族创造了一个世界,但没有人想要它。”
“我在长大的过程中一直以为是她背弃了我们,拿回了她的财富和权力,任由我们沦落。”
“我想,你们还住在那座公寓里。”
“它正在散架,在我出生之前,电梯就已经不能用了,断电的时候比通电的时候多。水管设施还不错。”
“当我们十二岁时,我母亲会在地球暗期带着我们每一个人上到月面。她指给我们看那些大陆,上面的光网纵横交错,大的光斑是大城市。她告诉我们,我们点亮了那些灯火。”
“比起使用电力,他们利用电力交易赚了更多的钱,”亚历克西娅说,“但科塔水业确实为巴拉达蒂茹卡地区的二十万人提供了安全又清洁的水。”
卢卡斯·科塔笑了。这是个费劲的笑容,它让他的身体付出了代价,也因此而显得更加珍贵。
“我很想看看那情景。我想看看我母亲长大的地方。我不想见你的家人……那不安全。但我希望能看看巴拉,看看月光像一条路一样在海面上铺展的那处海滩。为我安排一下吧。”

 
租来的商务车是一个玻璃泡泡,全是门和窗,这让亚历克西娅本能地感到不适。好像是教皇乘坐的东西,在上面一边招手一边赐福。没有地方可以俯身躲藏,只有信仰和强化玻璃能救你。当汽车沿着卢西欧海滩大道巡航时,她局促不安地坐在卢卡斯·科塔对面。
沃里科娃医生一直都坚定地拒绝允许卢卡斯·科塔到酒店外面去,直到他们短暂又言辞尖锐地吵了一场,其中蕴藏的激情和凶狠吓到了亚历克西娅。病人和医生的争吵真像是情人间的争吵。现在,沃里科娃医生乘一辆皮卡跟在后面,车里塞满了急救机器人。
“这里是我家。”亚历克西娅说。在紫色黄昏的清凉里,东面海洋的靛蓝色和光线一点一点晕染上街道和楼层。此时的巴拉可以炫耀它古老的魅力,前提是你忽略掉那些坑洞;忽略掉人行道上那些像缺牙一样失踪的瓷砖和排水沟里的垃圾;还有那些偷电的电缆和小天线塔;以及像绞杀植物一样爬满每一个垂直立面的白色塑料水管。
“让我看看。”卢卡斯说。诺顿命令商务车停到了坑坑洼洼的路边。亚历克西娅本来不想让他驾驶,但他们要持续向自动驾驶系统传达指令,这就使他有了充足的理由和代理权。
“我想出去。”卢卡斯·科塔说。诺顿戏剧性地扫描了街道。他真是个可爱的混蛋。亚历克西娅打开车门,展开升降台。卢卡斯·科塔移动了几厘米,便触碰到了巴拉行星的地表。“我想走路。”
“你确定?”亚历克西娅问。沃里科娃医生在车门还没打开之前就已经站在近旁了。
“我当然不确定,”卢卡斯说,“但我想这么做。”
两个女人帮他从轮椅上站了起来,把手杖递给他。卢卡斯·科塔咔哒咔哒地沿人行道走着。每一秒,亚历克西娅都担心一块松动的瓷砖、一个丢弃的罐头、一个骑车的孩子、风吹来的不牢靠的沙子,担心任何一件东西会绊倒他,让他摔碎在地上。
“哪个公寓?”
“有黄衫军团风向标的那个。”
卢卡斯·科塔柱着拐杖站了很久,抬头看着公寓的灯光。
“自你母亲的时代起,我们就一直在改造它,”亚历克西娅说,“它曾是一个富裕的社区,他们是这么和我说的。所以我们才会在接近顶层的地方。越富有,就住得越高。现在这只意味着你必须爬上更多层。如果可以选择,人们会在可负担范围内尽可能住得低一些。书上说月球也是如此。”
“辐射,”卢卡斯·科塔说,“你会希望在可负担范围内尽可能远离月表。我出生在若昂德丢斯,住在那里,直到我母亲建了博阿维斯塔。它是条熔岩管,有两公里长。她密封它,雕刻它,用水和会生长的东西填满了它。我们住在从奥瑞克萨的巨脸中凿出来的房间里。博阿维斯塔,它是月球上的一大奇观。我们的城市是充斥着灯光、空气和运动的巨大峡谷。当它下雨时……它美得超出你的想象。你们说里约是美丽的,是不可思议的城市。它和月球上的大城市比起来就像贫民窟。”他从高楼前转过身去,“我想去海滩。”
现在灯光都逝去了,海滩是帮派和正在做爱或狂欢的青少年的聚集地。诺顿的下颌因不悦而抽搐,但他还是帮着卢卡斯走下台阶,来到了海滩上。卢卡斯的手杖戳进了沙子。他惊骇地往后缩着,试图把它扯出来。
“小心,小心。”沃里科娃医生提醒道。
“它在我鞋子里,”卢卡斯说,“我能感觉到它装满了鞋子。这太可怕了。快让我出去。”
亚历克西娅和诺顿把卢卡斯抬回了人行道。
“把它从我鞋子里弄掉。”
亚历克西娅和诺顿稳住卢卡斯,而沃里科娃医生脱掉了卢卡斯的鞋子,倒出了成股的细沙。
“我很抱歉,”卢卡斯说,“我没想到我会有这样的反应。我感觉到了它,就想到,尘埃 。尘埃是我们的敌人。我无法掌控这些东西——这是我们学到的第一件事。”
“月亮出来了。”诺顿轻声说。一轮残月立在东方的地平线上。月球城市的光线像碎钻一样闪烁着。尘埃之海 ,亚历克西娅想着,同时因这个念头而惊骇地战栗。这个男人,这个虚弱的男人,每一步每一个动作都因重力而走向死亡的人,是来自那里。一个科塔:和她一样的血,却是个完全的、绝对的外星人。亚历克西娅颤抖着,在遥远的月亮下显得渺小又贫弱。
“我母亲告诉我,以前全家人都会在新年来到海滩,把纸灯笼放进海里,”卢卡斯说,“海洋总会把它们带走,再也没有人能见到它们。”
“我们仍然在这么做,”亚历克西娅说,“狂欢之夜。每个人都穿白色和蓝色,那是叶玛亚喜欢的颜色。”
“叶玛亚是我母亲的奥瑞克萨。她不信仰奥瑞克萨,但她喜欢它的理念。”
“我发现月球上的宗教理念很奇怪。”亚历克西娅说。
“为什么?我们是一个不合理的种族,并且恣意输出我们的不合理。我母亲是当今领主姐妹会的资助者之一。她们认为月球是一个社会实验研究室。新的政治系统,新的社会系统,新的家族和亲属系统。她们的终极目标是实现一个能够持续一万年的人类社会系统,她们觉得这个时长足以让我们变成一个星际种族。要我信仰奥瑞克萨还更容易些。”
“我觉得这个想法很乐观,”亚历克西娅说,“它是说,我们不会在气候崩溃中炸飞自己或死掉。我们会前往星辰。”
“我们 可能会。姐妹会完全没有提及在地球上的你们。”卢卡斯·科塔再次望向已经变暗的海洋。月亮在黑色的海水中画出了一道摇曳的光路。“我们在那上面战斗,死亡;我们建造又摧毁;我们爱,我们恨;我们对生活的激情超出你们的理解范围,你们下面也没有人关心这一点。现在我想离开了。海让我焦虑。有光时我能忍受它,但在黑暗里它像是永无尽头。我一点也不喜欢它。”
诺顿和亚历克西娅搀着卢卡斯回到商务车上。车门关了,亚历克西娅看到了卢卡斯放松的表情。诺顿命令车子汇入车流。两辆摩托车在旁边经过了两次,让他很紧张。亚历克西娅往后扫了一眼,确定那两辆车没有在商务车和沃里科娃医生那辆医疗皮卡之间穿梭。
“科塔女士,”卢卡斯说,“我想向你提供一个机会。”卢卡斯碰了碰玻璃隔断,关掉了汽车扩音器。诺顿在前面什么也听不见了。“你是一个有才能、有野心、冷酷的年轻女人,你有发现机会并抓住它的智慧。你建立了一个帝国,但你可以做的事远超于此。这个世界对你来说没有价值。我将我母亲曾提供给你先辈的机会提供给你。和我一起来月球。帮助我夺回麦肯齐家和孙家从我这里偷走的东西,我将酬谢你,使你的家人永远不再贫穷。”
就是这个时刻。为了这一刻,她收买、敲诈、撒谎,这才进了卢卡斯·科塔的卧室。她撬开了通向科塔氦气财富与权力的大门。大门之上是月球。
“我需要时间考虑。”
“当然。只有傻瓜才会漫不经心地前往月球。你有你的水帝国,因此我并没有请你为我工作。我请你和我一起来月球。我希望它值得你选择。你有两天时间考虑。我能在地球上待的时间很短,可能再过三至四周,从地表到轨道的过程就会杀了我。一切正常的话,我的健康可能会遭到永久的损害。决定了就到酒店来。不用再撒谎和伪装了。”
 
[1] 尔玛今哈(irmazinha):葡萄牙语中小妹妹的意思。
[2] 瓜拿纳(Guarana):又名巴西香可可,含咖啡因,是一种兴奋类物质,1990年代起开始用于饮料制作。
[3] 恐怖谷理论(uncanny valley):一个关于人类对机器人和非人类物体的感觉的假设,1970年由日本机器人专家森政弘提出。如果一个实体“不够拟人”,那它的类人特征就会显眼并且容易辨认,产生移情作用。在另一方面,如果一个实体“足够拟人”,那它的非类人特征就会成为显眼的部分,在人类观察者眼中产生一种古怪的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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