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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天秤宫——天蝎宫2105

瓦格纳·科塔一直都觉得黄金很廉价。它的颜色俗丽,光泽虚伪,它编造了一个用重量衡量价值的谎言。天空上悬挂着一整个被黄金谎言催眠的行星。财富的顶点、贪婪的精髓、价值的最终量度。
月球恣意挥霍着黄金。科塔氦气的氦气萃取器每年都从它们的排气尾流中扔出数吨黄金。黄金甚至不值得浪费钱去筛撒。阿德里安娜没有黄金,也不佩戴珠宝。她的结婚戒指是钢制的,由月铁锻造而成。铁手的钢指环。
康斯坦丁圣母教堂是个金窝。每个人要见到圣像都必须弯腰穿过的矮门是黄金的;小礼拜堂的墙壁和穹顶是黄金的;扶手和灯和香炉是黄金的;小圣像的框架都是黄金的;圣像的背景是压平的月球黄金;圣母和圣子身上的衣物是黄金的,只露出她们的脸和手;圣冠也是黄金的。那母亲的皮肤是暗色的,眼神往下,没有看她怀里贪求又迫切的婴儿。瓦格纳从未见过如此悲伤的眼神。那孩子则是个怪物,太老了,一个小老头。他贪婪地伸手揽着母亲的咽喉,脸狠狠压在母亲的脸颊上。褐色和金色。传说是康斯坦丁·沃龙佐夫在轨道上画了这幅圣像,他用的木板和涂料是哈萨克斯坦的多次火箭发射带来的,它们运载的是第一架循环飞行器的建造材料。他在月球上画完了它,背景用的是静海的金砂。
圣母教堂是会见丹尼·麦肯齐的理想场所。
黄金之子就在这里,正埋头走进低矮的门楣,眯眼适应屋里的生物光。瓦格纳失望地看到他穿了一件黑色的海尔姆特·朗西装。丹尼·麦肯齐对着这装饰咧嘴一笑,金牙闪闪发亮。
“有品位。”
康斯坦丁圣母教堂里只够站两个人,没有随从。
“你把你的狼藏在哪儿了,瓦格纳·科塔?”
“藏在你藏刀的地方。”
“我不这么想。”丹尼·麦肯齐敞开他的外套,展示刀柄,两个皮套里插着两把。手柄是黄金的。
“我也不这么想。”瓦格纳说。
“当然不了。你以为我会一个保镖都不带就来了?你看不到他们的,瓦格纳。”
在麦肯齐家的内战中,子午城是个自由且有争议的领域。派系间常发生冲突,人们抽出刀子,沿着整条大道打架,扎巴林在街道上冲洗血迹。丹尼·麦肯齐扣好了他的外套,弯下腰凝视圣像。
“漂亮。”
“据说画像一直存在,艺术家只是找到了它,”瓦格纳说,“你看到镀金磨损的地方了吗?那是嘴唇造成的,成千上万的嘴唇。也许数百万。你亲吻圣像,爱就会被传达给圣母。”
“那些沃龙佐夫相信一些诡异的玩意儿。三个要求,瓦格纳·科塔。你让我到这里来就用掉一个。”
“保证他的安全。”
“那个孩子?”
“我还能要求别的吗?从布赖斯手里保护他,在暗期,在狼帮解散的时段,在我离开的时段,照看他。”
“我可以做到,瓦格纳·科塔,”丹尼·布赖斯说,“我向你承诺。这是两个要求,你还有一个。”
“不,”瓦格纳说,“还没到时候,等我需要的时候就知道了。”
“行吧。那么我们的事结束了,瓦格纳·科塔?”
“结束了。”
瓦格纳留在这小小的礼拜堂里。康斯坦丁圣母的圣像放得很低,好让每一个对它感到敬畏、惊奇、疑惑或只是寻求慰藉的人跪下来。
我和杀了我兄长的人做了笔交易, 瓦格纳对小圣像说,我把我发誓要保护的男孩放到了敌人手里。你会谴责我还是原谅我,圣母?
圣像什么也没说。瓦格纳·科塔什么也没感觉到。

 
孙夫人对那些城堡和龙叹着气。老一套。她又对那些漫画公主和手球经典场面翻着白眼。技术不错,但无聊透顶。她穿过成片交织的树干和枝条,目不斜视。
“好了,”她说,“这个。”
中空的立方体用隐形绳挂在穹顶上,看上去像是飘浮在空中。立方体是中空的,表面镂空雕刻了几何图案,灵感来自阿尔罕布拉宫的摩尔式建筑风格。一处光源悬在立方体中心,向站在它面前的两位访客投射出一片交织的阴影。孙夫人的呼吸悬在空气里,转而变成了一个面,映出了雕刻立方体交叠的阴影。
“精密的激光雕刻,”孙志远说,“融解再冰冻。”
“我不想知道这把戏是怎么做的!”孙夫人打断孙子,但挽住了他的胳膊,把他扯近了些。冷凝的呼吸已经冻结在了她连帽披风的毛皮上。她颤抖着,不过这片冰原已经远不如它刚被发现时那么冷了。在沙克尔顿陨石坑永久的阴影中,水已经冻结了二十亿年,而马拉柏特山的峰巅却燃烧着永恒的光。冰与火,暗与光,它们彼此依偎,孙家在这对立的元素中重塑了月球。四分之三的古冰层消失了,剩下的足以应付每年一次的冰雕节,可以供应一百个中秋。城堡和龙,以及亲爱的神灵。
这个立方体以其简洁的几何的典雅取悦了她。
“这是谁做的?”孙夫人问。
她孙子说了三个孩子的名字,不过孙夫人连给她做手工鞋子的女人的名字都记不住。她绕着阿尔罕布拉立方体走着,穿过那变动的阴影景观,想着她温暖的、灯光柔和的公寓。
“我想卢卡斯·科塔还活着。”她说。
“这是个重要的消息。”志远说。
“有很多理由,”孙夫人说着,继续环绕着冰立方,“我进行了几次谨慎的询问。阿曼达告诉我,卢卡斯·科塔死在一辆探测车里,但车子已经找不到了。没有尸体,人就会自然而然地猜疑。我让我的特工根据月面探测车的大小做了一次卫星扫描。他们发现它紧靠着丰富海中心月环发射塔。沃龙佐夫家能给人永无止境的挫败和困惑,但我的特工还是找到了一个太空舱发射记录,恰好符合探测车逃离若昂德丢斯的时间。”
孙夫人再次挽住孙子的胳膊,拉着他绕到冰灯笼的第三面。
“要明白判断力高于一切。证据很少,但仍然可以证明卢卡斯·科塔通过月环逃离了世界。他只能去一个地方。如果沃龙佐夫一直在收容他,那他们必定希望这是个秘密。调查太深入容易打草惊蛇。”
“然而……”
孙夫人紧紧握了握志远的胳膊,“我是个好管闲事的老太婆。这事让人无法抗拒。沃龙佐夫家肯定在太空和地球上保守着某种秘密。钱在流动,钱的动向非常庞大。地球公司正在组建新的风险投资集团,VTO地球和俄罗斯政府正在达成协议。”
志远松开了孙夫人的胳膊。
“这不可能。”
“不只如此。我在中共内部的密探失联了。这引起了我的注意。他们在害怕,在密谋攻击我。地球方面在密谋,而且月鹰还发现他的董事会在反对他。月神从不允许巧合存在。”
“你的怀疑是什么,奶奶?”
“卢卡斯·科塔正在夺回他被偷走的东西。他将报复那些摧毁了他家族的人。”
“三皇能为我们做一次预见吗?”
“我不太愿意让它们参与,”孙夫人拽着孙子的袖子,把他扯到最后一个立面前,在冰立方溢出的破碎的光线下,她闭上了眼,“我们不能公开应对此事。阿曼达会怀疑我们知道了她说杀了卢卡斯·科塔是在撒谎。她在董事会的职位将会消失。她已经被卢卡斯·科塔羞辱过一次:离婚。她不会接受第二次的。让三皇参与进来,整个董事会都会知道的。”
“我们必须知道我们能信任谁。我会谨慎行事,不会出差错的。”
“谢谢你,志远,”孙夫人再次挽起他的胳膊,她披风的皮毛上已经结了厚厚的霜,“现在,我已经受够了这个冰地狱。带我回去喝一杯暖暖的好茶吧。”

 
这是个绝妙的机会。
的确,没有比这更真实的了。可是为什么最伟大的真理听起来像最虚弱的谎言?
我有一个机会可以进入圆宝石学习,唯一的机会,卢卡。
然后他会问:圆宝石?然后她就必须再次解释,它是最重要的政治研讨会,研究月球统治的模式交替。然后他会问:什么? 然后事情就会变得迟钝又模糊。而斩断应该是迅速、锋利、干脆的。
就是一年。听起来像是永远,但并不是。而且就在子午城,乘车只要一个小时。是一年,不是终结。
但它就是终结:研讨会情侣关系是行不通的,她的朋友们都这么说。以前行不通,以后也不可能。分手吧。他可以和我一起去。人们惊骇地举起双手。你疯了吗?那会更糟的。他要跟着你去所有的政治沙龙和鸡尾酒会,某些时刻你会发现他消失在你的视野里,有那么一会儿你见不到卢卡西尼奥·科塔,你会看到一只宠物。接着你将为他感到羞耻,再接着你就不再邀请他了,之后总有一天,他也不再关心你没有邀请他。
因此它必须结束,它结束了。这解决了。下一个问题:怎么告诉他一切都结束了?
用亲随,她的朋友们说。这是现代的方式。我做不到,他值得更好的方式。值得更好的?他喜怒无常,仰人鼻息,没有理想,没有自尊,只要是个活物他都能上——而且已经这么干了。好的性爱和更好的烘焙食品并不能抵消这些。于是她说:是的,还要加上躁怒、自负、轻浮、无趣、颐指气使、感觉迟钝和情商低下。还有,他受了伤受了伤受了伤。伤得比她认识的任何一个人更多,更深。他需要她,而她不想被需要。她不想要一个负担。你不能让自己的人生困在别人的生活里。
当巴尔特拉把那个小包裹从子午城送到她手上时,当她发现里面是那个一分为二的耳钉时,她呼叫了自己阿布苏阿的理事会。她们没有犹豫。那一小片金属就是契约。她把它还给卢卡西尼奥时,他不假思索地就把它塞进了耳洞,哪怕魔法已经失效。他现在还戴着它。当他让她厌烦时,当她恨他时,她觉得他戴着它是为了提醒她,因为她兄长科乔,所以她欠他,并且要一直欠下去。这债务的解除或持有要由他来决定。这个小小的钛钩钩着她的自由。她想大喊:这是我们的债务,不是我的 。
她现在恨着他。然后她看到了他的眼睛,那阳光般的双颊,还有他丰满的、可爱的男孩的嘴唇。那招摇的神态,那淘气的笑容下隐藏着如此多的恐惧。
他能阅读吗? 她问她的亲随。一张卡片或者纸条会显得很私人化,并且能够保持必要的距离。
她的亲随回答:他的阅读能力相当于六岁 。
科塔家那些玛德琳都给她们的孩子教什么?
没有信件,不是见鬼的亲随交流。面对面,她恐惧它的到来,一直在想象中修改脚本。他比她认识的任何人都更不忠诚、更依赖、更让她厌烦,但至少她得给他这个。
在圣若瑟给我订一张桌子。 她命令道。它将是高雅又中性的,并且离她的社交圈足够远,朋友们不会到那里去。
她会想念蛋糕的。

 
列车上的酒吧拒绝为他服务。一开始他不能接受,但酒吧礼貌地坚持这一点。然后他咆哮起来:你知道我是谁吗? 吧台知道,但列车酒吧并不为社会地位提供便利。最后他用拳头打它,力道大得打裂了招牌。酒吧上报了损害,并准备进行一次小小的法律上诉。
我想你应该回到座位上去, 靳纪说,乘客们都在盯着你 。
“我想再喝一杯。”
我建议不要。你血液中的酒精含量是每100毫升200毫克。
他用小气的蔑视拒绝这个建议,但蔑视一个亲随是一种毫无意义的反抗。在返回座位的途中,谁敢和他有视线接触,他就瞪得对方低下头去。
这是卢卡西尼奥放纵自己的第三天。第一天是化学药品。十几处定制吧,两倍多的麻醉药DJ。他的思想、他的情感、他的感官都旋转着从高到低,再从模糊到深入;色彩和声音扩张着,收缩着。化学药品和性:他准备好了满满一袋的助兴药物,前往蛇居。那是潮控大师阿得拉亚·奥拉德莱住的地方,一屋子可爱的男孩像欢迎甘薯节一样欢迎他那袋性高潮药物。
他的婶婶露西卡呼叫他,给他发信息,恳求他回家,直到他关闭了靳纪,把自己锁进躯体、汗液和精子的幻象中。要阻止自己在社交网络上疯狂辱骂阿蓓纳,离线是唯一的办法。第二天,还在以十种方式经历十次高潮余波的他抓起剩下的药品,转身投奔科乔·阿萨莫阿。科乔给他泡茶,把他放到床上,抱住他,直到分享完了最后那些药,全程对所有问题避而不谈:为什么他妹妹去了子午城,为什么她不能多想想他留下来,为什么永远没有人留下来。到了早晨,卢卡西尼奥走了。科乔松了一口气,他一直在担心自己要整晚给他口交。
第三天,卢卡西尼奥去喝酒。在特维城这个生态系统里,喝酒的地方都非常小,从茅草小屋,到池吧,到古岩石上凿出来的小房间,它们都小到客人们像一片片橘子般嵌在里面。卢卡西尼奥不是一个酒徒。他不知道纵酒也是有策略的,所以喝得又快又猛又随便。他喝着非打印的烈酒和原料。有手工制作的饮品,香蕉酒、甘薯酒和南瓜酒。特维城的鸡尾酒和月球上其他东西的味道都完全不一样。他是个可怕的业余的醉鬼。他烦扰别人,他忘了句子,他站得太近,他当众脱衣服。他吐了两次,他不知道酒精有这个作用。他在一个准情人的身上睡着了,又被头痛唤醒,他确定,确定 他会痛死。最后离线状态的靳纪告诉他,这是因为脱水,喝一公升水就能减轻疼痛。
接着他清醒了,发现自己蜷在一辆高速列车的座位上,等着另一杯酒。而酒吧拒绝了他。
“我这是去哪里?”卢卡西尼奥问道。但在靳纪回答之前,他听到了一个男人跟一个孩子说话的声音,两人都说葡萄牙语。在那低沉的鼻音和光洁的齿舌音里,卢卡西尼奥抱住膝盖,安静地、抽搐着呜咽起来。
若昂德丢斯。他正在回去的路上。
他是最后一个下车的,最后一个穿过乘客闸门,最后一个摇摇晃晃地站在若昂德丢斯的站台上。他曾很多次走过这闪亮的地板。去朋友家,去埃摩家,去月球大城市;去他的婚礼;去子午城,那时他正在逃离博阿维斯塔的无聊和束缚,但最后发现,在一个月球这么小的世界里,逃离只是回归,他只不过是从一个小洞穴换到一个更大的洞穴。
“我的眼妆怎么样?”卢卡西尼奥问。他现在记起来了,他在科乔家的厕所里往脸上拍了粉。不是全妆,是某些让他自觉狂野又凶狠的东西,某些标志卢卡西尼奥·科塔回到若昂德丢斯的东西。
我离线了,所以我看不到,但你最后一次化妆是三小时前,所以我建议补一补妆。
洗手间里是老式的镜子。酒精还停留在卢卡西尼奥的脑袋里,因此他只能尽量灵巧地工作。他欣赏着自己的侧脸,然后是另一边。二十世纪八十年代的复古妆容真的很适合他。
气味。他已经忘记了这里的气味。但气味是记忆之锁,第一口呼吸中就有他作为一个科塔活过十九年的所有岁月。荒岩和电力的气味。负荷过度的污水味、用来掩盖它的香水味、尿液和食用油。打印塑料的香草润滑油。身体。若昂德丢斯的汗味是特别的。机器人新鲜的甜香。尘埃。到处都是尘埃。
卢卡西尼奥打着喷嚏。
这么小。大道是狭窄的,天花板是低矮的,他想俯身躲着它。特维城遵循的建筑风格有别于其他任何一处月球定居点。它是一座打开末端的城市,成簇修长的筒仓高达一千米,充满了绿色,以及从镜子瀑布上一路跳下来的真正的光线,那不是日光线虚假的天空。特维城是一处适合躲藏和发现的城市,而若昂德丢斯是敞开的。孔达科瓦大道在他面前真切地伸展开去,桥梁和步道在这中心区交织往来。
在那个刀锋之夜,他们走过这里。下了列车,穿过闸门,穿过宽广的车站广场。士兵的幽灵大步穿过卢卡西尼奥,手按着刀柄。带着焦痕的墙和建筑立面,科塔氦气的旧办公室空荡荡的,像被打掉了牙齿。他父亲的公寓,两个世界里最完美的音响室,成了一堆融化的音响设备和烧焦的木头。
步行的、踏着滑板车的、乘着摩托的桑提诺 [1]  们匆匆经过。十八个月前整个月球都认识他的脸。年度婚礼!时髦又可爱的卢卡西尼奥·科塔。有些人转过了脸,有些人又看了他一眼,大多数人甚至扫都没扫他一眼。他们是不认识他了,还是觉得不认识他会更安全?
西七区步道。卢卡西尼奥站在那里向上看。麦肯齐把卡利尼奥斯剥光的尸体倒吊在那些大梁上。胳膊、长头发都往下垂。喉咙是切开的。他们用泰瑟枪把他打得跪下了,他们包围了他。那么多刀卫。他逃不了。那个时候,卢卡西尼奥躲在特维城,阿萨莫阿家的刀和生物武器保护着他。
麦肯齐氦气的商标印在办公室立面上、机器人上,还有那些从高层垂下五十米的旗帜上。一个穿沙装的集尘者经过,手指勾着头盔的面板,面板的眉弓处印着一个小小的MH。他记忆中没有这么多白人。招牌店、茶馆和酒吧的墙上用葡萄牙语和通用语写着它们的今日特色供应。街道上能听到英语,是澳洲口音。
我在离线状态下无法保护你。 靳纪说着,仿佛读到了他的思想。也许它是读到了;也许它的电路一路穿过他的头骨,深入到他的大脑沟回中,读到了神经元的火花;也许它只是太了解卢卡西尼奥,于是变成了他思想的回声。
卢卡西尼奥在前往光明体育场的中心广场停下来。新的刻字,新的名字,新的企业标识。巴拉瑞特 [2]  竞技场,美洲虎之家。
“美洲虎。”卢卡西尼奥说。
地球猫科动物…… 靳纪开了个头。
一个声音从高层传来:嘿! 卢卡西尼奥知道这是对着他喊的。第二声,听上去更可疑了。卢卡西尼奥走开了,他现在明确了自己的目的地。
博阿维斯塔电车车站被挡板遮起来了,“禁止通行”的胶带封住了它,还印着警示减压的沙装头盔标识。就算没有这些遮挡,卢卡西尼奥也不能去那里:博阿维斯塔死了,被减压了,向真空开放,被许多层压力封封锁着。墙脚有一片彩光的涟漪。生物光,成百上千,有些是新的,有些断断续续地跳动着,快要灭了。红的、金的、绿的,微小的光照亮了沿着灯笼堆在一起的一群小东西。卢卡西尼奥凑得更近些,发现它们是些便宜的塑料图片,是奥瑞克萨和他们的属性——巫班达和基督教的特性共存。奥刚的刀,桑勾的霹雳,还有叶玛亚的王冠。
还有四个圣像排成了一个三角,阿德里安娜在中间,拉法在尖端,下方的两点是卡利尼奥斯和卢卡斯。图像很小,只有巴掌大,但很虔诚。外框繁复,装饰着彩绘、珠宝和更多塑料祈愿符。冷光向脸庞组成的三角形投上了摇曳的光芒,也照在卢卡西尼奥脸上。他蹲在地上,仔细看着这圣地中的其他供品。
一件男孩队衬衫,第十五赛季的。一件T恤,流行剪裁,印着集尘单车的图案:澄海拉力赛。许多把刀,刀尖都折断了。音乐骰子,当卢卡西尼奥拿起它们时,它们播放了他父亲和祖母喜爱的波萨诺瓦老歌。图片,几十张图片:集尘者、手球球迷,还有月球过去时光的美丽照片,那是阿德里安娜建造一个世界的时代。卢卡西尼奥举起它们:图像很老,但图片闻起来是新打印的。这个微笑的大胡子男人是他不认识的祖父,在父亲出生前他就已经死了。玛德琳和孩子们,有的被抱着,有的站在身边。博阿维斯塔雕凿到一半时的模样。藏在石头里,从原岩中慢慢浮现的神灵,和卢卡西尼奥说话。这是两个年轻女人,一个是他的祖母,另一个他不认识。她们的头靠在一起,对着镜头笑着。祖母穿了一件紧身衬衫,印着麦肯齐金属公司的双M商标;另一个女人的衬衫上印着一个加纳人的阿丁克拉。
她们都死了。他留下来,醉醺醺地跪在祈愿符里。他真令人厌恶,他不喜欢自己。圣像在责备他。
卢卡西尼奥想从墙上把他父亲的图像撕下来,可它被胶水粘在上面了。他摸索着,寻找着一处他能拽开的角落。就在此时,一只手搭在了他胳膊上:“不行。”一个声音说。
“别动它。”
他转过身来,带着咆哮的神情,攥着拳头准备狠狠地将它砸进一张脸。
那个老女人举起双手退后了,并不是防御姿态,也没有恐惧,却很惊奇。她像刀一样瘦薄,暗色皮肤,裹在白色长袍里,头上缠着白色的头巾。她披着一条蓝绿色的披肩,戴着许多戒指,项链比戒指还多。卢卡西尼奥见过她,但不记得是在哪儿见的。而她认识他。
“哦是你,小主人。”
她猛地向前伸手,动作快得就像一个刀士的戳刺,她把卢卡西尼奥的手包在自己的手里。
“我不是……”他没法抽出手来。她的眼睛又暗又深,让他恐惧得发麻。他认出了这双眼睛。他见过它们两次,一次是和祖母阿德里安娜一起在博阿维斯塔,另一次是在他祖母的八十岁寿宴上。“你是姐妹会……”
“当今领主姐妹会的洛亚姐妹,”她在卢卡西尼奥前面跪了下来,“我是你母亲的忏悔牧师,她对我的需求非常慷慨。”她重新摆好了卢卡西尼奥踢散的祈愿符。“我赶走了机器人,它们可不知道尊敬是什么,但扎巴林记得科塔家。我一直都知道会有人来的,我也希望那会是你。”卢卡西尼奥从她又干又热的抓握中用力抽出了手。他站了起来,但这更糟了。这个跪在他跟前的老女人让他惊骇。她向上望着他的眼睛,就像是在祈祷一样。“你在这里有朋友,这是你的城市。它不是麦肯齐家的,永远都不是。这里还有人仍然以科塔之名为尊。”
“走开,让我一个人待着!”卢卡西尼奥喊着,往后面退去。
“欢迎回家,卢卡西尼奥·科塔。”
“我的家?我见过我的家了。我去过了。你什么也没看到。你只是照顾着灯火,赶走机器人,给画像掸掸灰。我到了那里。我下去了,我看到植物死了,水冻结了,房间向着真空敞开。我把人们带出了避难所,我找到了我的堂弟妹们。而你不在那里,你什么也没看到。”
但他发过誓他会回来的。他的沙装靴踩碎了宅邸的速冻残骸,他发过誓他会把它夺回来。这是他的。
可他做不到,他没有那种能力。他又弱又虚荣,又奢侈又愚蠢。他转过身跑了,震惊和肾上腺素让他清醒了。
“你是真正的继承人,”洛亚尔玛在他身后喊道,“这是你的城市。”

 
卢卡西尼奥一瞬间就知道蓝月是一种糟糕的鸡尾酒。他喝完了它,又叫了第三杯。酒保知道正确调理它的方式,用反转的茶勺搞那个小把戏,柑桂酒蓝色的卷须像内疚一样在杜松子酒里消散了。卢卡西尼奥举起它,试图在这蓝色的圆锥里捕捉酒吧的灯光。他又喝醉了,如他所愿。拉法叔叔创造了蓝月,但他对什么是好的鸡尾酒一无所知。
酒吧又小又臭又暗,大声地放着排行榜音乐,还有更吵的谈话声。酒保认出了卢卡西尼奥,但保持着谨慎的专业态度。但这个女孩没有。他们进来时半途经过了他的一等位:两个女孩,两个男孩,一个中性人。他们坐在原岩中雕出来的卡座上,频频看他,等他对上他们的眼睛时,又把视线转开。低着头,鬼鬼祟祟。她等着,直到第四杯蓝月时才接近他。
“你好。你是,啊……”
没有否认的理由。他只会激发谣言,而谣言是刚刚学会爬的传说。
“我是。”
她的名字是热尼,她介绍了莫、贾迈勒、索尔和卡利克斯。他们微笑着,坐在卡位上点头,等着能过来的时机。
“你介意我坐这儿吗?”热尼比了比吧台边的空凳子。
“是的我介意。”
她要么没听到,要么不在乎。
“我们是,城市探索者。”
卢卡西尼奥听说过这个。某种极限运动:穿上沙装,去探索废弃的旧栖地和工业设备;沿绳下降到农业轮作地;沿着隧道爬行,看着眼角的氧气量一路下滑。没有趣味。历史、运动和无意义的危险。他恨那一切。和努力太像了。卢卡西尼奥坐在椅子上往下滑,直到把下颌枕在手上,研究着喝了一半的第五杯蓝月。酒保对上了他的视线,静默的眼神交流表示:点个头,我就弄走她 。
“我们去过那里。三次。”
“博阿维斯塔。”
“我们可以带你去。”
“你们去了博阿维斯塔?”
她现在看起来有些犹疑了,她回头看她的朋友们。卡位和吧台之间像是隔着星系。
“你们去了博阿维斯塔?”卢卡西尼奥问,“你们去了我家?你们做了什么,沿着电车线去的?还是说你们下了月面竖井?到底部时是不是觉得非常骄傲,好像你们完成了什么伟业一样?你们是不是全都击掌庆祝了?”
“我很抱歉,我只是想……”
“我家,该死的我家,”卢卡西尼奥把他的狂怒倾泻在这年轻女孩身上,它炙热又纯粹,羞耻、自我厌恶和蓝月加剧了它,“你们去了我家,你们走遍了那个地方,拍照片,拍视频。瞧啊,我在圣塞巴斯蒂昂馆,我在奥萨拉面前。你的朋友们是不是很喜欢他们,说这真是太美妙了,你们是如此大胆又勇敢?那是我家,该死的我家。谁允许你们去我家了?你问了吗?你想过你也许应该问一问吗?这世上还剩一个科塔可以问一问呢?”
“对不起,”年轻女孩说,“对不起。”现在她在害怕了,酒精和羞耻让卢卡西尼奥变得如此刻薄,他又把她的恐惧添作了燃料。他把马提尼酒杯砸到吧台上,敲碎了杯柄,在发光的台面上溅满了蓝色的液体。他摇摇晃晃地站起来。
“它不是你们的!”
酒保对上了那个女孩的视线,但她的朋友们早就离开了。
“我不是这个意思……”女孩子在门口喊着,她在哭。
“你们不该去那里!”卢卡西尼奥的叫嚷声追着她,“你们不该去那里。”
酒保收拾了碎片,在柜台上放了一杯茶。
“她不该去那里,”卢卡西尼奥对酒保说,“抱歉,抱歉。”
酒吧最远端有个集尘者,卢卡西尼奥之前顶多只是朝那里扫了一眼,但她现在从那杯卡比罗斯卡上抬起头来,说话了:“他在那儿。”酒吧给她的五官投下了浓烈的阴影。她暗色的脸上撒着白点,那是辐射造成的白癜风。“马奥·德·费罗。”
“什么?”卢卡西尼奥厉声说。
“铁手,科塔之名。我为你的家族奉献了二十五年的生命。这是我应得的。”
应得的? 这个问题已经到了卢卡西尼奥的舌尖,但还没来得及说出来,小小的酒吧里已经挤满了大块头的男人和女人们,他们穿着流行的西装,外套下鼓起的东西像是有刀锋的武器。三个人围着卢卡西尼奥,两个遮住了吧台,那个集尘者两边各站了一个。阿丁克拉亲随,是AKA的安保人员。
小组领队在发光的白色吧台上放了一根钛制耳钉。
“你忘了这个,”他说。那个集尘者看着卢卡西尼奥,耸了耸肩,“请跟我们来,科塔先生。”
“我要留下……”卢卡西尼奥说着,但护卫们已经把他扯了起来,一只手抓住了他的右前臂,另一只手推在他的腰背部。
“抱歉,”当阿萨莫阿的护卫们把卢卡西尼奥推上孔达科瓦大道时,集尘者说,“我把你错认成了铁手。”

 
“我想你会喜欢有窗户的房间。”
阿列尔推着轮椅从起居室进了卧室,围着床绕了一圈。一张床,不是吊床。一张独立的床,一张足以摊开每一处肢体的床。一张周围有很大空间的床,空间大到足以得体又自由地活动。玛丽娜在一座长着青苔的木屋长大,雨水会沿着墙板滴下来,相比之下,猎户座中心区的这座公寓是一簇小屋子,紧凑得像一个蜂窝。以子午城的标准看,它堪称梦想之家了。它的位置低得足够时髦,又高得足以躲开大道上过于糟糕的味道和声响。与上城高街的小洞相比,它就是个天堂。
“对,能听到交通的噪声。”玛丽娜说。她看到阿列尔一下子泄气了,顿时又后悔自己嘲弄她。公寓非常华美。
“让我看看别的。”玛丽娜希望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很热情。新公寓带来的兴奋让阿列尔的律师式敏锐变得迟钝了。若是另一天,她就能听出其中的伪善,像寺庙的钟声一样响亮。
有两间卧室,一个起居室,一个可以封闭的附加社交空间。一间办公室,阿列尔宣布道。还有一个不论出于何种目的都不可缺少的独立小房间。
“这可以成为你的新性爱屋,”玛丽娜宣布道,在门边环视着检查尺寸,“柔软的地板,崭新的墙面。”
在上城高街,性是个问题。残疾和生活降级并没有影响阿列尔的自体性爱。她们就时间和空间进行协商,玛丽娜把她那一点点碳素津贴送给阿列尔,拿去打印她的性玩具。性变成家里的一个玩笑,是家庭的第三个成员,有它自己的昵称、词表和代码:希芮芮卡夫人、条条和澎湃。兔子姐姐是家里的戏谑之神——玛丽娜不得不解释兔子是什么,周长先生不停地和深度先生抗争。关于性的交谈很容易,但是它从未有一次涉足小公寓里属于玛丽娜的空间。她跟谁做爱?她可能跟谁做爱?她做爱吗?在承诺照看阿列尔·科塔时,玛丽娜就适时地接受了单身状态。大多数时候她都太累了,甚至不记得性爱这回事,更不用说做个白日梦。现在,当她在宽广的新公寓里关上小房间的门时,可能性出现了。她可以想想自己了。
一次私人班雅,独立SPA,水在池子里不停地奔流,直到你把它关掉。玛丽娜仍然不相信自己栖箔上四元素的图标是金色的,而且一直是金色。这里有一台家庭打印机,还有一个餐饮区和一台冷柜。冷柜里囤满了特制杜松子酒和伏特加,餐饮区则配有料理机、调酒器和植物材料,流理台面上放满了合适的玻璃器皿。
“玛丽娜亲爱的,我真的很想要一杯马提尼。”
“刚刚十点。”
“你的庆祝精神在哪里?”
上城高街的愉悦感很贫乏。阿列尔会庆祝任何一件感觉像胜利的事——一个案子,一次交易,屋里的一件新东西。玛丽娜知道在什么时候庆祝会沦落成危险的酗酒。总有一天,总要在某一处面对这个问题。但不是在上城高街。现在这个地方很合适,但不能是今天。这是一件值得庆祝的事。她调了两杯完美的干马提尼,用的是西里卢斯的二十二植物酒。阿列尔把自己撑出轮椅,跌进柔软宽阔的懒人椅。轮椅匆匆滚到一个角落里,把自己折叠成了一个扁盒子。
“你在想什么?”阿列尔把腿搬到椅子上,一次一条,大字形摊着,手里拿着酒杯。
“我在想,之前是谁住在这里?”玛丽娜说。
“你们北民全是清教徒,”她举起杯子,“干杯!”
玛丽娜斜过酒杯和她碰了碰。这个敲击声是好水晶发出来的:叮叮。
“既然你问到了,它曾属于尤利娅·谢尔班,她是罗斯塔姆·巴兰哈尼的特别经济顾问。”
“LDC董事会成员?”
“没错。她被召回了。LDC的助理人员中有一大批被召回了。”
“你认为……”
“我和月鹰谈过这件事。”
“然后?”
“他感谢我的尽职调查。”
“哦,我知道现在在个人安全方面是卖方市场,”玛丽娜说,“远不止于麦肯齐。如果你有和五龙共事的任何相关历史,你都可以随便出价。”
阿列尔坐了起来。
“你从哪里听说的?”
“你在监听的时候,我们在聊天。”
“为什么我没听说过这事?”
“因为你正坐在乔纳松·卡约德的肩膀上,试图弄清楚他的律师在刺杀他之前会不会互相刺杀。”
“我应该要知道的,”阿列尔很顽固,“我早就要知道的。以前任何人哪怕在子午城打个嗝,我都会知道的。”
“你离开过……”
阿列尔打断她。
“他惨得很。他的董事会反对他;他的法律顾问们试图拯救他们自己的屁股;我是他可以信任的唯一一个人,”阿列尔慢慢地啜了一大口马提尼,“那些人都非常礼貌、拘谨、谨慎,但我了解人的表情。LDC的结构旨在不让任何一个地球政府实现全面控制。但它们现在联合起来了。有什么事情改变了,董事会很快就会行动起来开除他。”
“如果他在被推出去之前自己离开呢?”
“董事会仍然会安插他们的密探。”
“他离开也惨得很,不离开也惨得很。他做了什么让他的董事会这么恼火?”
“月鹰是个愚蠢的浪漫主义大傻瓜。他认为月鹰的办公室应该不仅仅只给LDC的指令盖橡皮图章,又或是在鸡尾酒会上装腔作势。他相信这个世界。”
“你说,他相信这个世界,是指……”
“自治政府。把我们变成一个国家,而不是一个工业殖民地。他要变成一个政客了,这个可爱的家伙。”
“那是会让他们发火。”玛丽娜说。
“是的,”阿列尔说,“我悄声给他出主意,我拿了他的钱、他的公寓,可我什么事也做不了。”阿列尔把自己往后扔进懒人椅里,摊开自己的双臂。当她松开酒杯的杯柄时,玛丽娜接住了杯子。“真是太可悲了,我就像个大号的白痴。我受够了政治。这次我想要伏特加。”
“阿列尔,你觉得……”
“给我那该死的伏特加马提尼,玛丽娜。”
杯子,冰,冷醇的液体。滴入同样烈的味美思酒。阿列尔那随意的傲慢每一次都让人受伤。从不停顿,从不想想玛丽娜可能想要什么。从不考虑玛丽娜并不想要有窗户的卧室。从不思量玛丽娜也许不想搬进公寓。从不关注玛丽娜的生活。在搅动马提尼时,玛丽娜的手在压抑的愤怒中颤抖。但她一滴也没有溅出来。一向如此。
“抱歉,”阿列尔说,“我太粗野了。”她抿着马提尼。“这一杯太美了。不过告诉我,你到底在想什么?”
“我在想,如果月鹰倒了,那我们尽量不要被压在下面。”
“不,不是月鹰,见他的鬼去吧,”阿列尔厉声说,“还有那该死的LDC、律师、顾问,还有那些绣花枕头一样的政治俱乐部、辩论社团和激进集团。听着,今晚我需要你。我想去参加月球学会的一个会议。”
“你想去月球学会?”
“对。圆宝石政治科学研讨会要发表关于月球民主政治模式的论文。”
“哦,我已经向你请过假了。我订了一张票,要去听一个乐队的演唱会。”
“你去什么?你从没告诉过我。”
玛丽娜控制住自己:“我去听一个演唱会还需要许可?”
“你为什么会要去听一个乐队的演唱会?我们有乐队吗?”
“我们有,我喜欢他们,我想去看。”
“是那种摇滚玩意儿?”
“我需要校正我对乐队的品位吗?”玛丽娜很早就知道了,阿列尔和她哥哥不一样,她对音乐没有鉴赏力,并且用蔑视来掩饰自己的无知。
“你要做的事是这样的。带我到那里,然后你可以给你自己整一杯茶,让赫蒂给你放这个……乐队的音乐。这和在现场也没什么两样,甚至更好。那些恐怖的汗津津的摇滚迷不会挤到你脸上。”
“恐怖的汗津津的摇滚迷才会让整个过程显得更摇滚,”玛丽娜说,但阿列尔对此的愚钝无知是如此极端,如此明显,再为吉他音乐做任何辩护都只会让她更困惑,“你欠我的。”
“我欠你太多了,多得根本不可能偿还。但我需要去月球学会。我对所有那些恐怖的热忱的学生的理想主义毫无兴趣。不,我想去,是因为阿蓓纳·马阿努·阿萨莫阿将发表一篇论文,而我之前听说的是,她正在干我的侄子卢卡西尼奥。而我担心那个小笨蛋。所以,你去吗?”
玛丽娜点点头。家庭赢了。
“谢谢你,亲爱的。现在,我要问第三次了:你在想什么?”阿列尔夸张地比着白色的大房间,把伏特加泼洒到了懒人椅上。
“我在想我要怎么装备它?”
“绳索和网?一切都装上把手?”
“我认为它们更像是运动辅助设备。”
“我计划不再需要它们。”
只有在一种情况下,阿列尔才会不需要玛丽娜装配上拉网和绳索,以便她在整个公寓里移动。
“你没告诉我。”
“我要告诉你我和月鹰交易里的每一个细节吗?”
“走路,比想去看一场摇滚演唱会,要重要那么一点点。”
“你觉得如果走路不是交易的一部分,我会同意吗?”阿列尔问。
“我记得玛卡雷奇医生说它要花几个月,”玛丽娜说,“脊髓神经修复是一个缓慢又辛苦的过程。”
“它想花多久时间就花多久。但我会变得可以行动,玛丽娜。我不会再需要那玩意儿,”阿列尔向正在充电的轮椅泼洒着伏特加,“我也将不再需要你。哦不,是的,我会需要的。你知道我是什么意思。我总是需要你的。”

 
遮在他眼睛上的手让他嫌恶。热,干燥,皮肤又薄又脆。他紧紧地闭着眼。想到这些手掌、这些皮肤会碰到他的眼球,他就想吐。
动作停止了,门打开了。那些手又把他向前推了几步,接着离开了他的脸。
“睁开眼睛,孩子。”
他的第一反应是拒绝,那老女人音调里的居高临下让人讨厌,还有她搭在他肩膀上指挥他的手,哪怕他比她高了一个头。当她命令他闭上眼,并且在向上的电梯中全程不能睁开时,他满心是不情不愿的怒气,就像她从他手里扯掉电子烟时一样火冒三丈。真是可笑的造作。 但反抗是要付出代价的,更重要的是,他知道她会等到他顺从。
大流士·麦肯齐睁开眼睛。光,灼人的光线。他又闭上了眼。他见过铁陨时的光线,那是毁灭的光线。而这些光明亮到能让他看到自己眼睑后的毛细血管。
这亭子就是一个玻璃灯笼,位于马拉柏特山山顶的纤长电梯塔的塔顶。大流士站在六边形地板的中央。瓷瓦、支柱、穹顶和肋拱,玻璃看上去是破败又沧桑,它们的结构完整性被一个光子一个光子地消磨着。电梯呼叫面板上的示意文字被漂白到难以辨认。空气中充斥着焦煳不安的味道,被电离过的空气的味道。
“每个孙家人十岁时都会被带到这里,”孙夫人说,“你成为孙家人比他们晚了些,但也不能例外。”大流士抬起手想遮住眼睛,又放下了。恒光殿没有哪个孩子会做这样的事。
他意识到这不是个灯笼。灯笼的光线是从内向外的。而这光线是从外往内的,来自一个耀眼的太阳,这个太阳栖息在沙克尔顿陨石坑的最边缘处。低矮的午夜阳光在大流士身后投出翅膀一样的阴影。每个尘埃微粒都在飞舞。恒光殿不是你观察太阳的地方,而是太阳观察你的地方。
“对,我们在克鲁斯堡也有这个。”大流士说。
“别和我耍嘴皮子,”孙夫人说,“区别很明显。克鲁斯堡必须永远追着太阳跑,而这里太阳是自己朝我们来。去吧,向前些。看看它。看看你敢走多近。”
大流士可不想被老太婆说胆子小。他毫不犹豫地走向玻璃,把手掌压在上面。强化玻璃感觉很脆弱,它散发着尘埃和时光的味道。他几乎整个人都走进了沿着世界边缘滚动的太阳里。这亭子是恒光之巅,是两个世界中的传奇名胜之一,它完全位于极点上,在太阳永不落下的地方。
“五十年前的夜里,传来一个消息。那是在另一个世界上,在那里的某个国家的某个城市。我已经等那个消息等了很多年。我已经为它准备好了。我起了床,抛下一切,坐进了那辆我知道会停在那里的车。车子把我带到一架私人飞机跟前,飞机上有我的阿姨和叔叔们,姐妹和堂兄弟们。飞机把我们带到了VTO哈萨克斯坦驻地,然后来到月球。孩子,你知道那消息说了什么吗?”
大流士很想舔舔那窗户,尝尝玻璃的味道。
“它说,政府中的一个派系正要来逮捕我的家人,”孙夫人说,“他们想抓住人质来威胁我丈夫。就算是麦肯齐家的人也一定听过孙爱国的名字。孙爱国、孙晓青、孙宏辉,他们建立了太阳公司。他们创建了月球世界。学学历史,男孩:外层空间条约阻碍了地球的国家政府,让它们无法宣称自己拥有或掌控月球——因此我们才被一个企业管理,而不是被一个党派管理。地球国家总是嫉妒我们的自由、我们的财富和成就。他们害怕别人夺走月球,所以他们互相监视。嫉妒是一种诚实的情感,很容易操纵。嫉妒让我们安全了五十年。”
“每个家族都有所恐惧,五龙的每个人都有恐惧。科塔家害怕他们的孩子会摧毁他们的传承。麦肯齐家……”
“铁陨。”大流士·麦肯齐不假思索地说。
“你知道孙家怕什么吗?”孙夫人说,“怕太阳会熄灭。怕有一天它会沉到月平线以下,再也不升起。我们将沉入冰冷和黑暗。空气将冻结,玻璃将粉碎。”
“那不会发生的,”大流士说,“那是天文学,是物理学:是科学。”
“总是有口齿伶俐的答案。太阳熄灭的时刻指的是规则被打破的时刻,规则保护了我们五十年;而那一刻就是当地球国家发现他们联合起来比带着刀子追踪彼此获得更多的时刻。这就是我的家族所恐惧的,大流士,就像那天晚上的消息。当它到来时,我们建立的一切,我们获得的一切,都将被夺走。而我们无处可逃。”
“你是不是对所有你带上来的人都说这个?”
“是的。我对他们说这个,对那些我认为需要听我说的人讲。”
“而你觉得我需要听你说这个?”
“不,大流士,你需要听我说的是,铁陨不是意外。”
他从玻璃前转过身来。孙夫人的表情是冷漠的——孙夫人的表情总是完美又谨慎的,但大流士知道自己明显的震惊取悦了她。
“克鲁斯堡被阴谋破坏了。操作系统里植入了一个针对熔融镜群的代码。一个简单但有效的程序。你已经看到它造成的后果了。”
“你们是编码员。”大流士说。尘埃在炙热的光线里围着孙夫人舞动。
“我们是,而且是非常杰出的编码员。信息是我们的事业。但这不是我们的编码。”
“那是谁的?”
“你不是王子,大流士。你不是罗伯特和玉的最后继承人。邓肯和布赖斯正在对着干,你真的觉得他们的桌前有你的位置吗?你觉得你自己是安全的吗?”
“我……”
“你在这里是安全的,大流士。这是你能安全的唯一场所。和你的家人在一起。”孙夫人一直在不动声色地移动脚步,巧妙地引导着大流士,直到她站在他和缓缓上升的太阳之间。大流士在那令人不快的光线中眯着眼,而孙夫人则是一个深浓的剪影。
“你以为我们会让那些澳大利亚蛮子决定继承权?你不是一个麦肯齐,大流士,你从来都不是。他们知道这一点。你连六个月都熬不过。铁陨代码,大流士,那是一段老代码。比你老,老多了。”
“我不明白。”
“你当然不明白。杀死你母亲的是那些科塔。”

 
阿蓓纳·马阿努·阿萨莫阿带着腼腆的微笑接受了喝彩。月球学会的伊拉斯谟·达尔文沙龙里挤满了人,大家的脸都靠得很近。听众的姿态很容易理解:第一排坐着的手臂交叠往后靠;第二排坐着的一直皱着眉往前倾;第二排最右边的人在摇头;第二排中间的人在低声说话;第三排的人正在捂住自己的哈欠。月球学会打印添加了椅子,但还是有听众坐在那老式大椅子的扶手上,或靠在后墙上。她的视线几乎无法穿过成群悬停的亲随。
阿蓓纳是最后一个演讲的,当她走下讲台时,房间里立刻开始了个人讨论。她的研讨会同伴们挤过来恭喜她,奉承她。侍者供应着饮料:小杯伏特加、荷式金酒、花式茶。阿蓓纳拿了一杯冰茶。在听取称赞、接受演讲邀请、巧妙回答一个固执年轻人的问题时,她注意到房间里发生了骚动,好像人们正在为一个穿过他们的物体让路。那是一个坐轮椅的女人:轮椅令人惊叹,女人令人难以置信。阿列尔·科塔。阿蓓纳的研讨会同伴们分开了,以便让她走进圈子中心。
“干得漂亮,”阿列尔说,她看着阿蓓纳的同学,“可以吗?”
阿蓓纳点点头:稍后去俱乐部时再会合 。
“我们去阳台上,这里的装饰让我恶心。”阿列尔的轮椅向西六十五层上方的亭阁滚去,“几个要点。要让你的手一直有事可做,律师和演员都明白这一点。你不是要阐述真理,而是要说服别人。当人们不相信口中的语言时,他们会相信肢体语言。”她从一个托盘里捞起一杯金酒,谢了侍者。“第二个要点。操纵你的听众。张嘴之前,挑选你的目标。谁看起来害怕,谁看起来过度自信,谁在你审视房间时迎上你的视线,谁让你最想引诱。用你必须要说的话锁定那些想听这些话的人。让他们觉得你就是在对他们个人说话。如果他们点头,如果他们按着你的进度调整身体姿势,你就搞定他们了。”
阿列尔轻拍栏杆边的一条软垫矮凳,阿蓓纳接受邀请,坐了下来。人声汩汩地从那头的房间冒出来,笑声和感叹词给沙沙低语的交流网中添加了戏剧色彩。日光渐渐暗成了靛蓝色。猎户座方区是一处光的峡谷,是一个巨大的无神论教堂里辉煌的中殿。
“你将我带离朋友们身边,然后告诉我我做错的每一点。”阿蓓纳说。
“我知道,我是个自大的怪物,”阿列尔抿了一口金酒,皱起脸来,“这玩意太恐怖了。”
“你觉得我的论文怎么样?”
“你问我这个可是冒了可怕的风险。我可以说我觉得它平庸、幼稚、无聊。”
“我还是会坚持我的观点。”
“听到这个我非常高兴。”
“所以你怎么觉得?”
“我是个律师。我把社会看作一系列独立但互相影响的契约,是承诺和职责之网。社会是这个——”她把自己那一小杯金酒举向城镇里交织的灯火,“——穿着尼科尔·法伊的裙子。我对民主的疑惑是,我认为我们已经有了一个比它更有效的系统。你那些来自地球小国的论据很迷人,但月球是不同的。我们不是一个国家,我们是一个经济殖民地。如果我要拿地球的情况做类比,那它会是某种被自己的环境封锁束缚的东西。一条深海渔船,或是一个南极研究基地。我们是一种食利文化。我们不拥有任何东西,我们也没有财产权,我们是一个低风险社会。那么我参与民主的动机是什么?
“民主有一个问题——哪怕是你这种构造优美的直接民主制——问题就是大家可以搭便车。总会有一些人不想参与,但他们分享了别人努力后所得的利益。如果我可以搭便车,我当然会这么做。我同意加入雪兔会,纯粹是因为我觉得它能让我在克拉维斯法院更上一层楼。法官阿列尔·科塔是个不错的称呼。你没法强迫别人参与政治,那是暴政。在一个参与的好处很少的社会里,你最终会得到一大堆搭便车的人,和一小撮参与努力的政治阶层。把民主留给那些希望实践它的人,你最终总是会得到一个政治阶级。或更糟,得到一种代议民主。目前我们有一个问责制的系统,月球上的每一个人都参与其中。我们的法律系统让每一个人都对自己的生命、安全和财富负责。它是利己主义的,是各自为政的,是严酷的,但它明白易懂,限制也很清晰。没人能为别人做决定或承担责任。它不承认集团、宗教、派系或政党。有个人,有家庭,有公司。从地球前往远地的学者们咂着舌,翻着白眼,因为我们是一些凶狠的个人主义者,完全没有团结的概念。但我们拥有他们所谓的公民社会。我们只是相信,解决事情靠商谈更好,而不是靠法规。我们是一些不谙世事的、承受着怨恨的野蛮人。我更喜欢这样。”
“所以,平庸、幼稚、无聊,”阿蓓纳说,“你来这里不是为了听政治科学学生们发表天真的陈词滥调。”
“当然不是。他还好吗?”
“我们会保证他的安全。”
“我问的不是这个。”
“他和埃利斯玛德琳在一起,还有露娜。露西卡有时也在家,只要她没去子午城。”
“我问的也不是这个。”
“好吧,”阿蓓纳吸着嘴唇,显然她觉得有点不安,“我想我伤了他的心。”阿列尔扬起了一边眉毛。“我必须来这里,一个在圆宝石里学习的机会。”阿列尔的眉毛扬得更高了。“你对它没有多高的评价,但它是月球上最好的政治科学研讨会。他太黏人了,需索无度,而且处事不公。为了感觉良好,他可以和任何人有性爱;但如果他需要我,他认为脱掉衣服烘个蛋糕就能解决所有的事。”
“他是个被宠坏的小王子,”阿列尔说,“但他非常好看。”
屋子里的人声起伏不定,下方传来的交通的声音变了:人们在道别,离开,安排着会议和约会,榨取着好处和承诺。有摩托车来了,在打开车门揽客,还有些人步行前往最近的电梯,正朝她们走来。
“我留你太久了,”阿列尔说,“你的朋友们看起来不耐烦了。”她把轮椅推离栏杆,向涌动的人群迎去。喝了一半的金酒立在扶手上,在暮色中加加林大街的树丛上方摇摇欲坠。
“我可以推你。”阿蓓纳建议道。
“我自己可以,”阿列尔停下来,半转过轮椅,“我可能会要一个法务实习生。有兴趣吗?”
“有工资吗?”阿蓓纳问。
“当然没有。业务津贴、小费、渠道、政治、有趣的时光,还有视野。”阿列尔往前推着轮椅,没有等待阿蓓纳的回复,只是头也不回地扔了一句,“我会让玛丽娜安排的。”

 
“会很难受,”引导师比达说,“会比你生活中遇到的任何东西都更让你难受。”
看到那坐成一圈的十六个人时,玛丽娜几乎要掉转脚跟走出门去。它像个康复治疗组。没错它的确是。
玛丽娜迟到了——闲逛着迟到。但引导师有丰富的经验,而且眼神敏锐。
“玛丽娜?”
被抓到了。
“是的,嗨。”
“快进来。”
十六个人看着她坐在第十七个座位上。
引导师把双手放在大腿上,环视着周围的脸。玛丽娜避开了眼神接触。
“那么,欢迎。首先,我必须感谢你们所有人做了这个决定。这不是一个轻松的决定。只有一个决定比它更艰难,那就是先决定来到这里。这是件困难的事,有身体因素,每个人都了解这个。那会很难受。会难受到超出你的想象。但还有精神和情感上的因素,它们才是真正让你受伤的部分。你会质疑自己的每一个想法。你将长久地徘徊在怀疑的深渊上。我能提供的只有这个:我们在一起。我们能保证这一点:当我们任何一位有所需要时,我们都会为了彼此而在这里。好吗?”
玛丽娜含糊着和别人一起回应这个问题。她的视线聚焦在自己的膝盖上。
“好,不要浪费时间了。最后来的最先上,对我们说说你自己。”
玛丽娜咽下自己的紧张,抬起了视线。一圈人都在看她。
“我是玛丽娜·卡尔扎合,我要回地球。”

 
玛丽娜的第一个想法是,窃贼洗劫了公寓。家具都翻了过来;每一个杯子、速食容器,所有的器皿都碎了,或掉在地板上;床具被抛得到处都是,化妆品撒了一地。整个地方都废了。玛丽娜的第二个想法是,月球上没有窃贼,没有人拥有可以被偷走的东西。
然后她看到轮椅侧翻在阿列尔卧室的门内。
“阿列尔!”
阿列尔仰躺在一堆床品里。
“这里该死的怎么回事?”玛丽娜问。
“你该死的对我的酒做了什么?”阿列尔嚷道。
“我把它倒进了浴室。”
“打印机呢?”
“我把它黑掉了。”
阿列尔用胳膊肘把自己撑起来。
“屋里没有杜松子酒。”这是一句控诉。
“没有杜松子酒,没有伏特加,没有任何一种酒精。”
“我要去搞一些。”
“我会黑掉你的轮椅。”
“你敢。”
“我不敢吗?”
“我就反黑它。”
“你对编码一窍不通。”
阿列尔瘫回那一堆床单上。
“给我一杯喝的,就一杯,一杯就行。”
“不。”
“我知道,我知道。但总该有个马提尼时间吧。”
“别乞求,一点也不优雅。规则是这样的:家里没有酒精。你出去时我无法阻止你,我也不会阻止,因为那有失尊重。”
“哦真是谢谢你了。不管怎样,你去哪儿了?另一场乐队演出?”
“训练,”这不是一个纯粹的谎言,“格雷西柔术。你永远不会知道我什么时候又需要救你。”
“又是这个,总是这个。”
“让我他妈的喘口气,阿列尔。”
“给我他妈的酒!给我他妈的腿!给我他妈的家人!”一片静默,两个女人都无法注视彼此,接着阿列尔说,“我很抱歉。”
“你吓到我了。我看到这里的状况,又看到轮椅侧翻了,我应该怎么想?我想着,如果我发现她躺在那里死了呢?”
现在轮到阿列尔无法直面玛丽娜了。
“玛丽娜,你能替我做件事吗?”
“我不会给你酒的,阿列尔。”
“我并不想让你给我酒。”
“你还自称律师?就算是我也听得出来这是个见鬼的谎言。”
“我希望你和阿蓓纳·阿萨莫阿接触。”
“她在月球学会发表了论文?”
“那论文是单纯透顶的民主废话。但她很聪明,而且野心勃勃。”
“而且她干了你的侄子。”
“而且她的姨妈,我从前的嫂子,是金凳子的奥马和纳。月鹰的赞助让我进入了LDC的会议,而龙的赞助能带来更锐利的武器。”
“你希望我做什么?”
“我向她提及我在找一个实习生。她要是接受了就是个白痴,但我打算引诱她。有一个LDC的会议要安排在库阔日。邀请她做我的客人。告诉她有一个机会可以看看政治到底是怎么运转的。帮我安排官方的许可,好吗?”
“我为什么要做这个?”
“因为我现在有人了,”阿列尔说,“告诉她穿得好一点。拉我起来,帮我打扫一下这堆乱七八糟的东西。”

 
闸门里的每张脸都抬了起来。三十,五十张脸,瓦格纳一边下坡一边估算着。他夹着头盔,军师泽赫拉·阿斯兰走在他边上。有些脸很眼熟,有些眼熟得过头。大多数脸都是新的,比他从前见过的都要新。索布拉浏览了他们的简历,有一对儿声称自己曾为科塔氦气工作。主意挺不错。
人群分开了,瓦格纳和泽赫拉走到幸运八球组前方。
“我可以要四个。”他宣布。
没人移动。
瓦格纳转向一个高个子伊博人,他的沙装上钉满了曼联的补丁。
“你,月芽,离开吧。”
那个大块头愤怒地睁大了眼,逼近前来。他比二代的瓦格纳高一个头。
“我有月面合格认证。”
“你说谎。你站立的姿势,肩膀的姿态,承受自己体重的姿态,嗅着气味的样子,穿沙装的方式,钩着头盔的手指,还有标识的位置。不。你对自己来说是个威胁,更糟的是,你对我的组员是一个威胁。现在离开,进行足够时间的月面训练,也许下次我看见你时不会把你扔出去。还有,不要再在你的简历上撒谎了。”
月芽紧盯着瓦格纳,想用瞪视让他屈服,可是瓦格纳有狼的眼睛。大块头看到了里面燃烧的狂怒,转过身,从人群中挤出去了。
不错的戏剧效果,狼。 泽赫拉通过她的亲随说。但他现在不是狼,因为地球的脸是黯淡的。是他暗面的注意力发现了那个月芽是个骗子。
“奥拉、梅雷亚德、尼尔。杰夫·莱姆金。”瓦格纳曾和前三位一起做过玻璃工作,第四位是个新人,但拥有VTO轨道小组的模范推荐,他们在克鲁斯堡陨落后修理过损坏的轨道。“剩下的人,谢谢你们。”
等到甲板上只剩下他的幸运八球组新组员时,瓦格纳浏览了分配的任务——检修子午城外东部月面静海上的玻璃。
“老大?”泽赫拉的声音,“演讲呢?”
“抱歉。”杰夫是唯一一个没听过它的人,但哪怕是他也能听得出来瓦格纳是在照本宣科。演讲,细则说明,下令穿好沙装、扣好安全带。组员的名字闪现在他的视镜上,安全杆折叠下来拢住他并锁定。压力数字向零降去。红灯,绿灯。
“泽赫拉。”
“瓦格纳?”
“替我把她开出去。”他把驾驶面板划给了她。
“没问题。”
到目前为止,泽赫拉·阿斯兰已经在十次工作中担任瓦格纳的军师,他们的关系就如同一桩契约良好的婚姻一样紧密、亲近、有效。她运行系统校验,规划交通路线,与此同时,幸运八球组的组员连接上了车载生命系统。瓦格纳让索布拉接通了一个私人电话。
“瓦格纳。”
他在第十一门,喝着茶,穿着镶蓝边的杏色运动短裤,还有一件松松垮垮的T恤,头发层层堆在头上。
“只是确认你不缺什么东西。”
“我什么也不缺。”
“一切都还好吗?”
“一切都很好。”
“如果你需要什么……”
“我不需要。”
“但如果你……”
“阿迈勒在呢。”
瓦格纳记得上次见到罗布森的时候,他在狼舍的宽檐下,阿迈勒就在他旁边。阿迈勒的胳膊搂着他。瓦格纳再次体会到情感的刺痛,混合着缺失、嫉妒和渴望。
“好吧,那挺好。”
闸里排光了空气,外闸门向上滑去。泽赫拉加大油门,开着探测车冲上斜坡,穿过了那条渐渐扩大的黑暗。
“瓦格纳,你为什么打电话?”罗布森问。
“只是确认一下。没什么事。嗯,我十天内回来。”
“好的。小心点,小灰狼。”
罗布森和他的茶从瓦格纳视镜中消失了。探测车越过了整条斜坡,上了月面,扁平的轮胎掀起尘埃的羽扇。瓦格纳斥责自己。他为什么不说出来不说出来不说出来?
爱你,狼崽。

 
他熄灭了生物灯,坐在最远的桌子边最深的阴影里。耷拉的肩膀、低垂的双眼拒绝任何人和他说话,哪怕是招牌店的店长也一样。杏仁茶冷掉很久了。
他的思路绕着一个单调的循环。作呕的震惊。血红的耻辱。咆哮的愤怒。冰冷的不公。他的思绪从一种情绪转到另一种情绪,一圈又一圈,就像是朝圣的站点。
你杀了我的父母。
大流士拒绝了一个又一个电话。十五,二十。这暗示很明显了,但罗布森很坚持。天真的罗布森,愚蠢的罗布森,呼叫了一遍又一遍,疑惑着为什么他的老朋友,他最好的朋友不肯接电话,想象着各种各样的生意、或生病、或家族承诺让他不能接电话。而事实是,他的朋友,他最好的 朋友已经倒戈了。
我接起这次电话只是为了告诉你,我恨你。
当第二十五通电话终于接通时,天真罗布森愚蠢罗布森微笑着说:嘿,大流士,你怎样了?
他最恨的就是自己这份愚蠢。它带来的耻辱仿佛一路冲进他的胃里,在那里抓挠着大吃大嚼。
叛徒,凶手。
他仍然在震惊地颤抖。他听到了两个东西:大流士的话,和大流士的声音。它们不是同一个东西。那话在他思绪里打跌,而那声音在不停地不停地回响。大流士说话的时间不超过三十秒,而罗布森在回忆里无穷尽地回放它。
我会把你的眼睛和说谎的舌头挖出来,罗布森·科塔。
大鬼切断了联系,罗布森从狼舍里跑了出去。
他的朋友对他倒戈相向。
“我想我能在这里找到你。”
罗布森的肩膀僵住了。他抬头扫了一眼。
“我不想和你说话。”
“罗布森……”
“你他妈烦透了知道吗?”
阿迈勒拉过一张椅子,让它以某个角度对着罗布森。没有直接的眼神接触,也没有对抗性的表示。罗布森真希望自己能把他瞪死。
“我会坐下来,等着。”
“那就坐吧。”
他没有坐。
他抓住那杯杏仁茶扔了出去,拿起预备坐下的椅子砸向那些飞快贴近他背后的身影,罗布森之前没有看到他们。他将整张桌子斜过来,把罗布森从椅子上扔下来,推着他躲到了桌子后面。
玻璃杯击中了一个穿着锐步运动服的男人,他往后蹒跚着。椅子绊倒了另外两个穿阿迪达斯的男人。阿迈勒给了第四个袭击者一个头锤。那女人打着转,甩着头让自己清醒过来,一手抓住了阿迈勒的衣服,单手举起了他。阿迈勒的暗面感官针对这个袭击者发出了警报,但这个女人有着月芽的力气。她戴着手套的右手攥成了一个拳头:击打。气封熔融玻璃破裂了,崩碎了。一只铁拳。罗布森听到了这些声音:柔软的织物在压力中极化成了像钢铁一样硬的碳。那女人再次举起拳头,狠狠地打进了阿迈勒的肚子。有东西爆裂了。罗布森已经跑上了自己的逃离路线。
别动队迅速收拾好自己,紧紧地跟了上来。罗布森飞奔过厨房,掀翻锅子、盘子和炙热的液体。他听到了一把泰瑟枪充能的呜呜声,猛地低头钻进了通风孔,只一个心跳的瞬间,就登上了报亭后方的通道竖梯。电极叮的一声射在了金属上。他在屋顶上了,现在正双手交替顺着供水管向一层荡去。只有一个孩子,只有一个跑酷者,才能跟上罗布森的逃跑路线。他曾经策划过,也曾经估计过时间,但他从未用自己的身体测试过它,直至现在。他跳起来,高飞着抓住扶手,把自己甩上宝瓶座西一层的安全扶手。要上升三层后,他的逃跑才会结束,但他在扶手上停了一瞬间,往下搜寻他的追捕者,他们正在招牌店的屋顶上,狂怒又无奈。
遥控机器虫从上往下飞入了他的视野。
“这不公平。”罗布森说着,接着,电极倒钩击中了他的腹部,让他飞进了东一层的中央。他无法呼吸。每一束肌肉都浸在熔化的铅里,崩得如此之紧,仿佛肌腱会从关节上撕裂。他尿湿了短裤。机器虫盘旋在离他的脸仅一臂的距离上方。他可以把它扯烂,可他连眼皮都动不了。
有人乘着动力板过来,猛地刹住了。
“灵活的小混蛋。”那个大块头说。罗布森认出了他是布赖斯的安全主管。无人机扔下它的泰瑟射击器,飞走了。罗布森动不了,无法呼吸。登博·阿马奇向他走来。而罗布森僵在地上。
接着,有身影从屋顶上跳下来,从栏杆外翻进来,从边巷里跑出来。在一道钢铁的闪光中,布赖斯的两名刀卫倒下了。第三个丢下刀子,喊道:“我的合约里不包括这个。”转过身跑了。
“你怎么样啊,登博?”
罗布森无法转过头去看,但他认识这个声音。丹尼·麦肯齐。
“罗恩说你没死。”
“活得不得了,或者应该说死不了。”
“我现在想要弥补这个疏忽。”
“一句漂亮的台词,登博,”丹尼·麦肯齐说,罗布森依然试图移动,他可以用手把自己一点点挪开,皮肤生生磨在车行道上,“你在表达上总是很有天赋。而我,我只是个教育程度不足的杰克鲁,但是耍刀子很得心应手。”
挪开,挪开。两把刀撞在了一起。挪开。罗布森挣扎着站起来,但他的腿不肯坚持,他狠狠地摔下去,用双手撑住了地板。起来。挪开。所有的视线都关注着战斗。麦肯齐对麦肯齐。这一次罗布森的双腿撑住了他,他拖着脚开始进行逃跑的第二个阶段。宝瓶座方区的外围曝露着它的工程构造,那是一个巨大的攀爬框架。罗布森用手指抠住管道,它们是麻木的,但有足够的力气支持他,他把自己拽了上去。再一次。又一次。这是他做过的最难的事。他在第二层的支柱弯头歇了一小会儿,甩掉了手脚的刺痛。
一声凄厉的叫喊。罗布森向下瞥了一眼。一个身影躺在地上,另一个身影向他躲藏的地方走来。
丹尼·麦肯齐抬着头朝他咧嘴一笑,张开双臂。
“罗布森,下来吧,伙计。你现在安全了。”
罗布森挣扎着翻出柱头,蠕动着钻进了一个缝隙,电缆束从中穿过了第二层的路基。
“别逼我到那里去追你。”
你没办法, 罗布森想,这里对成人来说太挤了 。
声音由下往上回荡,丹尼抬头看着电缆束:“罗布,瓦格纳要求我,在我没法照看他时照看他。 ”
罗布森继续爬。如果丹尼没用那讨厌的昵称,如果他没有听到阿迈勒体内无可恢复的断裂,如果他没有感觉到大流士的蔑视和愤怒,也许他会爬下去的。但他不能做一个麦肯齐,不能做一个孙家人,也不能当一只狼。爬上两层,他就能顺着逃跑路线抵达东四层电梯。他可以跌进轿厢,乘着电梯一直往上,穿过富人区的花园,直至世界的顶部。那里将会有人等着他。
“我会找到你的,”丹尼·麦肯齐喊道,“你是我的债务,罗布,我会还债的。”

 
他总是会剃掉自己的体毛,自青春期开始,他下身刚长出的体毛让自己恶心。全部,从头顶到脚趾的毛,背部臀部阴囊。他又用剃刀刮了一遍全身,直到自己变得光滑无比。他擦干自己,让亲随显示自己的全身。他拍拍腹部。依然很紧实,腹肌硬邦邦的,人鱼线很明显。依然状态不错。最后是油。这是他自己的专属混合油,源自昂贵的有机物,不是合成的。他慢慢地涂,仔仔细细地将它涂进每一道肌肉褶痕和皱纹中。颈后、头、膝弯,还有私处的柔软褶皱里。手指之间。他在微微地闪光,他是金色的。他准备好了。
洪兰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在原地颠着身体,放松肌肉。
淋浴间的门打开了。三个麦肯齐氦气的刀卫等在那里。
“你们是来带我回南后城的!”洪说,“你们知道我对兰斯伯格有多腻烦吗?”他展示着自己赤裸的身体。“我为布赖斯剃了毛。”刀卫看起来很困惑。“开玩笑的。”依然是一个苦涩的笑话。
“布赖斯不高兴了,”第一个刀卫说,她是个身材很好的矮个子月芽,手里拿着一根电击棒,“他想要那个男孩。”
“我永远也不会让布赖斯抓到他。”黄岚虹说。
“你不说话会更好些。”第二个刀卫说。
“他弄坏了他碰到的每一件东西。我不能让那孩子落到我这样的下场。”
“拜托了。”第三个刀卫说,他拿着清洁设备。
“抱歉伙计。”女人说着,把电击棒捅向洪的腹部。他倒下了,咽喉、拳头、脊柱和肌腱都僵直了。每一束肌肉和神经都燃烧着,像是有酸在腐蚀雕刻着它们。他失禁了。女人厌恶地皱着脸,和第二个刀卫一起把洪拖起来,他耷拉着双腿被拖下了走廊。负责清洁的刀卫走进去打扫脏东西。沃龙佐夫在清洁方面非常一丝不苟。在他们的世界里,一根掉落的头发、一片皮肤碎屑都可能击落一架太空飞船。
身体油让洪又香又光滑。刀卫一路拖着他到闸门处,几乎抓不住他打滑的皮肤。他的脚和胫骨在弹性地板上留下了油渍。他动不了,说不出话,也无法呼吸。
罗布森在子午城,和狼帮在一起,和瓦格纳在一起。有人保护他。洪后悔自己说了谎,但如果他把真相告诉罗布森,告诉他自己必须留下,必须把自己作为一个要付出的代价,那孩子绝对不会登上列车。
第二个刀卫按下密码,闸门打开了。躯体扑上前来,都是孩子,五个男孩,三个女孩,全都是赤裸的,嘴唇和双颊装饰着白色的涂料。洪在疼痛中认出了那些战斗彩绘。跑酷者。自由跑者。罗布森的同伴。他们的手在尖叫声中向前伸着,抠着,抓着。刀卫用电击枪和刀子把他们推回去,把洪也扔进了他们中间。几次电击的戳刺,几次脚踢,粉碎的手指和脸,然后第二个刀卫封闭了闸门。绿灯。拳头砸在金属上的迟缓又沉闷的捶打声。按下转换钮。绿灯变成了红灯。
第三个刀卫在前厅穿起了沙装,他一会儿要出去清扫。沃龙佐夫们需要清洁的环境。

 
女保安望进了阿蓓纳的右眼中,当她点头让她通过时,激爽的震颤从上往下穿过阿蓓纳的身体,差点让她傻笑出来。精英通道。这可绝对不会玷污她的名声。她过了倒数第二道焦虑关卡。第一道焦虑关卡是:阿列尔在月球学会阳台上提供的机会是不是真实的。她的亲随图米呼叫了玛丽娜·卡尔扎合。真的。阿蓓纳觉得玛丽娜的回应太简洁了,也许她应该亲自联系她,但这种方式太过时了。第二道焦虑关卡是:LDC是否已将她登记为阿列尔的随行人员。图米向月球发展公司核实了,阿蓓纳·马阿努·阿萨莫阿,阿列尔·科塔的助手。是的,你已经是组员了。
第三道焦虑关卡是服装。一套克里斯汀·拉克鲁瓦对LDC的会议来说够不够专业?对阿列尔·科塔来说够不够时尚?要为衣服搭配鞋子妆容发型。她的研讨会同学们在那个早上花了两小时打理她的发型。
她刚刚轻轻松松地过了第四道关卡,进入了月球发展公司总部的大厅。它全部是由木材和铬合金构建的,阿蓓纳无法想象这需要多少碳素预算。大厅挤满了月球上的大人物,用他们的声音和定制香味昭显着自我。大鞋子,更大的发型,垫肩,眼影。半空中群集着亲随:阿萨莫阿家的阿丁克拉,孙家的易经卦象。沃龙佐夫家在这一季好像钟情于重金属意象:变音符号和铁锈。董事会成员的亲随皮肤是简单的LDC点状轨道卫星。她看到了月球独立运动协会的三女神图章,之后它消失在了成群的图像后。人类侍者端上茶水和小点心,但阿蓓纳婉拒了,她担心会在她的克里斯汀·拉克鲁瓦上落下油渍。她选得不错,肩垫不是最宽的,腰线不是最窄的。现在,阿列尔。阿蓓纳扫视着人群,想在社交轮廓中找到一个缺口,那里应该有一位坐着轮椅的女人。她在屋里找了一遍,又找了一遍,接着发现阿列尔正在一群律师和法官的中央,一只戴着手套的手拿着电子烟。她挥了挥电子烟向阿蓓纳示意。
阿蓓纳认出了阿列尔周围的每个人,她的胃担心地揪紧了。这些人是月球上最尖锐的律师、最受尊敬的法官,以及最机敏的政治理论家。阿蓓纳踌躇了。阿列尔又示意了一次。阿蓓纳知道她不会再招呼第三次了,但阿列尔没有发现的是,在她们俩之间立着第五道焦虑关卡,这道关卡是阿蓓纳之前从未越过的。关卡问:你到底是谁?你认为你在这里干什么? 鱼目混珠之门。
阿蓓纳艰难地咽了一下口水,抬步向前。此时一只手碰了碰她的袖子。她转过身,看到月鹰时差点掉了茶杯。对于她的三代身高而言,乔纳松·卡约德是少数可以和她平视的地球人之一。
“令人高兴,真令人高兴!”他大力摇动阿蓓纳的手,没有意识到自己的抓握有多用力,而且一直没有放手,直到他说,“新的天才代表了一切,对不对?”这一句他是对阿德里安·麦肯齐说的,后者是他身边一道苍白的影子。阿德里安没有和阿蓓纳握手。
“很荣幸,阿萨莫阿女士。”
“我得感谢科塔女士……”阿蓓纳才开了个头,月鹰就已经移向另一次会面和致意了。
“亲爱的,”阿列尔恩赐了她三次机会,接着对她周围的人们说,“让我介绍圆宝石研讨会的阿蓓纳·马阿努·阿萨莫阿,一位能干的年轻政客。我希望能让她开点窍。”周围的人大笑起来,阿列尔一个接一个地介绍他们。阿蓓纳认得这些名字,但倾听他们每个人说话是一种实际的冲击。“你们全都有助手,凭什么落下我一个人?而且她穿得比你们的助手都好,还聪明得多。”
社交浪潮拂过人群,向会议室敞开的大门涌去。
“还行。”阿列尔仔细打量着阿蓓纳·马阿努·阿萨莫阿的着装和妆容,“坐在我左边,表现出感兴趣的样子,但什么也别说。你可以时不时靠向我,装作在耳语。还有这个。”阿列尔用左手食指碰了碰眉心,不过阿蓓纳已经看到,当议员们进入会议室时,亲随们都闪烁着消失了。她不记得自己上一次没有AI辅助是什么时候的事了,感觉就好像没穿内衣一样。
LDC会议室是一系列层叠的同心圆。月鹰和董事会成员占据了最低的最内圈。顾问和法律代理、专家和分析师则根据他们的地位及重要性占据不同高度的圈。阿列尔引着阿蓓纳来到第二层。重要的低层。阿蓓纳的名字在桌面上闪亮着,挨着阿列尔的名字。她的座位椅背很高,舒适得很昂贵。阿列尔坐在她的轮椅里,阿蓓纳对着自己桌上的纸本子和短木杆皱眉。月鹰的其他代表分别在阿列尔和阿蓓纳的两边坐下,但坐在两位女士正下方椅子上的月鹰转过头来,只对她们俩点了点头。会议室迅速坐满了。房间里嗡嗡响着柔和的交谈声,律师们和客户们协商着,越过桌子,或在椅子上伸长了脖子向同事和对手致意。这情景在阿蓓纳看来又有趣又古老。这事完全可以通过网络来进行,就像库托库一样。
“我们几分钟后就开始,”阿列尔解释道,“乔纳松会有形式化的开场,是上一次会议和当前议程的备忘录。那是相当乏味的过程。观察顾问们,你能从那里真正看到事情的走向。”
“他情绪如何?”
“有点太友好了。”
“那意味着什么?”
“我不知道。”
乔纳松·卡约德再次从座位上转过来。
“准备好了吗?”他问他的顾问们。喃喃的同意声。
“最后还有问题吗?”阿列尔问阿蓓纳。
“有。”阿蓓纳举起记事本和手写笔,“这怎么用?”

 
玛丽娜穿着卡朗的蜂腰小裙摆套裙,坐在保镖们聚集的茶吧尽头,搅着她那杯薄荷茶。这是茶吧里最差的位置,但的确是茶吧。桌子的摆放位置根本不考虑社交。保镖们对LDC的饮料吧评价甚高,可是玛丽娜完全不理解月球的茶有什么存在的意义。她举起杯子,研究着杯里扭曲的茶叶。月球经济和社会学都在这一个杯子里。月球的管道农场里无法经济地培植茶树或咖啡。薄荷则可以蔓延无际,你必须肢解它们才能阻止它们长得太多。没有真正的茶,就不可能做出好的薄荷茶,于是AKA把一些野茶树的基因片段混入了薄荷。现在AKA的基因科学已经足够先进,可以设计出一棵真正的茶树,让它在月球环境下繁茂地生长——甚至咖啡也一样——但此时的月球已经习惯了薄荷茶的品位。
玛丽娜一直都讨厌,并且将会一直讨厌薄荷茶。
她坐在保镖中间,梦想着咖啡。味道香浓、急火炙烤的阿拉卡比咖啡,冒着热气,散发着咖啡因的苦味;好的西北咖啡制作缓慢且精心:水从一定高度倒下,以达到完美的通气;搅动——用叉子而不是勺子,然后将它放置一旁。它准备好的时候便会通知你。接着轻轻压制。两只手抱着一杯手冲咖啡,在一个寒冷的早晨坐在门廊上,呼吸和咖啡的蒸汽混在一起,灰色的雨水欢快地打在排水沟里,从房子用来排水的镀锌链条上倾泻而下。山脉已经在云层深处藏了好些天了,雾气封锁了远景,只隐隐露出房子边缘的那棵树。风向标无精打采地滴着水,而雨水从晾衣绳的两端汇聚到中间然后滴下来。一只狗拖着脚慢慢走着,发出低吠。三个房间外飘来了音乐。
木地板在妈妈的轮椅下吱嘎作响。她对每一个电视节目都提问提问提问:发生了什么?那是谁?她为什么在那里?那又是谁? 汽车轮胎的指引:它们在前门外的泥地上发出独特的声响。有一些她们认识,就打开门迎接;有一些不认识,就要藏起来。一串孤独的风铃挂在可以迎接东风的位置,发出五声音阶。也是同样的东风,裹着一小片多重耐药肺结核病毒,吹过普吉特海湾,吹进了埃伦——梅·卡尔扎合的肺里。东风,瘟疫之风。浓白的咳嗽,无穷无尽,没完没了地折磨你。
玛丽娜的注意力猛地弹回了LDC的茶吧。她的薄荷茶杯掉落了。所有的杯子都掉落了。所有的保镖都从座位上站了起来。玛丽娜奔向门口。
去阿列尔那里, 赫蒂在她耳中喊叫,阿列尔需要你 。

 
武装雇佣兵穿过门口,沿着会议室的台阶往下涌去。他们围住了LDC董事会,拔出了刀子,泰瑟枪瞄准了目标。第二拨人冲进来,抢占了可以威胁顾问的位置,手放在刀柄上,泰瑟枪装在皮套里。第三组雇佣刀卫封锁了门。会议室变成了一个咆哮的坑洞:董事会成员、法律顾问、武装入侵者。
“发生了什么事?”阿蓓纳喊道。
“我会他妈弄明白的。”阿列尔将轮椅摇离了桌子。一个雇佣兵将一根电击棒发出蓝色电光的一端对准了阿列尔的脸。阿列尔盯住她的眼睛,盯得她不敢与自己对视,挑衅她。
“我没法连接网络。”阿蓓纳喊着。入侵者在嚷嚷,代表们在嚷嚷,LDC成员们在挣扎反抗着那些控制他们的强壮手臂。有一个中心,一个静止的心脏。乔纳松·卡约德坐在椅子里,手放在膝上,眼睛低垂。他转过来迎上阿列尔的视线。
抱歉。 他无声地说。接着,一声爆炸消除了会议室里所有的声音,就如真空降临。烧结物碎片从天花板上掉下来,每个人都低头躲避。一支枪。有人开了一枪,一支真枪。拿枪的女人站在正厅中心,举着她的武器,对着天花板。它是黑色的,看起来又短又粗,像个异形。会议室没人见过真枪。
现在,乔纳松·卡约德沉重地站了起来。
“我的同胞们,我亲爱的朋友们。我以LDC首席行政官的权力,解散月球发展公司的董事会,并软禁其成员,因其清晰显明地妨害到了月球的稳定、安全和利益。”
正厅和上层的声音怒吼着抗议,但雇佣兵们铐上了董事会成员,将他们赶向了紧急出口。尖叫让表情扭曲,肌肉拧转着绷紧,嘴里喷出了狂怒的唾沫。
“他能这么干吗?”阿蓓纳悄声问阿列尔。
“他刚刚已经这么干了。”阿列尔说着,将轮椅推向了正厅中心。一瞬间,两个雇佣兵拿着刀子和泰瑟枪迎上了她。“我要求和我的客户通话。”
雇佣兵像石像一样,但月鹰在离紧急出口两步远的地方停了下来。他的脸是灰色的。
“我能信任你吗,阿列尔?”乔纳松·卡约德问。
“乔纳松,你都干了什么?”
“我能信任你吗?”
“我是你的律师……”
“我能信任你吗?”
“乔纳松!”
四个雇佣兵掩护着乔纳松·卡约德撤进了逃生出口。而外厅休息处正在开始发生第二波骚动。保镖、护卫、刀卫和战士压倒了门口的雇佣兵,猛攻进了会议室。电击棒的决斗和格挡,戳刺和休克。身体痉挛着,像一摊泥一样倒了下去。护卫们和雇佣兵们滑倒在呕吐物、血和尿上。这是一场又脏又乱的战斗,涵盖了十数种不同的合约和利益冲突,没人弄得清哪方是哪方。代表们钻在桌子底下,躲在椅子边,缩在正厅中央。阿列尔抓住阿蓓纳的手。
“别放手。”
阿列尔在战场后方瞄见了玛丽娜。她一手拿着一根电击棒,并且对谁的实力优于自己足够敏锐。另一声枪响,又一声。房间冻结了。
“这不是你们的战斗,”带枪的女人喊道,“停战,我们会释放无关者。”
阿蓓纳抓紧了阿列尔的手。
“他们不会伤害我们的。”阿列尔悄声说。雇佣兵和保镖分开了,雇佣兵们退到了紧急出口处。带枪的女人是最后离开的。这一事件在一百秒内结束了。
玛丽娜关掉了她的电击棒,将它们藏进卡朗套裙外套内的隐形皮套里。
“到底发生了什么?”
“我的客户刚刚上演了一场政变。”
 
[1] 桑提诺(santinho):葡萄牙语,圣人、圣像。此处是对若昂德丢斯居民的俗称。
[2] 巴拉瑞特(Ballarat):澳大利亚城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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