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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 令堂之剑

九月进入精纺林,头发全部掉光,还遇见她的死亡,不过九月唱歌把它哄睡着了。
“一定是因为我吃了那些食物。”九月悲伤地吸着鼻子,她把脸埋在图书馆翼龙的胸口。A到L像人面狮身兽般趴在落叶覆盖的地上,用吻部磨蹭九月的头发。虽然他很快就打住,但还是有更多头发断落,飘进夜空中。
“别傻了,我们都吃了呀!”他说。
“我到底是怎么了?”九月哭了起来。
她的头发变成光泽明亮的红色,边缘卷起漂亮的弧度。她掉了很多头发。三个遗迹守护灵一脸为难,但还是努力装出兴高采烈的样子。
“我觉得这样很好啊!”休耕博士尖声说,“我认为这是一项改进!”
“你现在真的跟我很相配了。”艾尔努力想帮上忙,也想乐观一点。
九月卷起绿色便袍的袖子。便袍非常苦恼,它想尽可能地盖住九月好保护她,她却硬是把袖子拉高到手肘,挥着手让博士看仔细。袖子下的肌肤原本是跟爸爸一样的温暖棕色,现在却变得灰白粗糙,还带着些许灰色和绿色,活像树皮一样。
“这也是改进吗?”她哭喊。
“呃,这种事难免发生。我们要适应。秋天是万物变迁的国度。只要你还没扎下根,离开的时候应该就会恢复。”
“尽管如此,我的课程大纲……”红金锲而不舍,结果吃了柠檬黄粗暴的一肘。
九月弯起手腕用力揉了揉眼睛——她的手背开始长出一点点健康的银色苔藓。“好。”她立即说,“那好。那我现在就出发,去那个森林,在我变成榆树前解决这件讨厌的差事。”
“我想你应该会像桦树多些。”休耕博士仔细打量。
“说这个没用啦!”艾尔厉声说,“要是你那座怪异的丑塔里有什么药可以给她吃,这样才能帮上忙。”
“我们跟医学无关。”柠檬黄无力地说,“而且……改变是秋天的祝福。她应该觉得幸运才对。”
艾尔朝柠檬黄喷了一点点火,九月之前从没看艾尔这么做过。火势不大,还不至于把她整个烤焦,但也足以烧掉她的头发。柠檬黄痛喊出声,往后跳开,一面拍打她的鬈发。图书馆翼龙又把九月环得更紧些。
“呃,你不能跟她一起去,所以也不用这样紧紧地护着她了。”休耕博士动怒了,“这完全是个单枪匹马的任务。”
“那她就不去!要是没有体型大、会喷火,还有加倍聪明的东西守在她背后,我哪里也不让她去!我在你们三个之中看不到一个冒火星的嗝,我看你就别管我们了!”
“艾尔,如果规矩是这样,你不能光凭说话大声就想用别的方式去做。”九月叹气。她站起身,挣脱艾尔的怀抱。烈焰般的鬈发飘落地面。
“我可以试!”艾尔毫不退让。
“不,我要自己去。我一直都认为我会一个人去。我保证很快回来。你也要保证你会等我,你和星期六一起,保证你们没有我哪里也不去,保证等我从森林回来时,会看到微笑的红脸和蓝脸!”
艾尔的眼里盈满惊慌的蓝绿色眼泪。他信誓旦旦,焦虑的翅膀震得链子叮当响。
星期六一言不发。他弯腰扯下一边裤管的翻边。这块蓝色的布料破破烂烂的,但完全没沾到脚蹬两轮车油。水精把它绑在九月的手臂上。他的手指有点颤抖。绿便袍礼貌但有点冷淡地对裤脚翻边自我介绍,想要让它知道先来后到的道理。
“这是什么?”九月困惑地问。
“这是……礼物。”星期六回答,“我的小礼物。战斗的时候……骑士少不了它。”
九月探手轻轻地触碰他的脸表达谢意。她的手指擦过他的脸颊。九月的手指皱缩成光秃秃、细瘦干燥的树枝,收束在手腕的位置。
九月走在满天星斗、雾气朦胧的夜空下,努力不盯着毁坏的手看,她突然发现她已经好几天没独自旅行了。她立刻开始想念艾尔,他会告诉她各式各样的事情,让她不再害怕;还有星期六,他会安静、坚定、忠诚地陪在她身旁。
她发着抖,低声对自己说话好止住发抖:“澡盆、盆栽、栽种、种植、植物、物理……”
慢慢地,原本由木材和树叶组成的树木变成某种更奇怪的东西:高高的黑色纺纱杆缠卷着毛茸茸的丝线、羊毛,和其他长得像羊毛,但九月叫不出名字的纤维。纺纱杆和所有毛线的颜色都和秋天森林如出一辙,有红,有金,有棕,还有淡淡的白。它们通通挤在一起,各个充盈饱满,形状多少有些像松树。九月只看到尖尖的纺纱杆凸出于一株红色大树怪纤细的树顶。万魔都的建材一定就是来自这里!九月突然想到。他们不砍森林,他们把森林织成布!
月亮从云后偷看,害羞得不好意思露出整张脸。不久,九月来到一小块林间空地,几根羊皮纸色的纺纱杆褪尽纤维,像松针一样铺满林地。空地的角落坐着一位小姐。九月伸手到嘴边,她太震惊了,竟忘记她的手指现在只是树枝了。
那位女士坐在蘑菇宝座上。鸡油菌、龙葵菇、平菇,还有深红色的野生香菇在她四周高高堆起,呈扇形框住她的头——那位女士本身主要也是由蘑菇构成,可爱的奶油黄菇像连衣裙领般圈着她棕色的脸庞展开,图案花哨的菌类一路从她的手指蔓生到脚趾。她苍白的眼睛是一对迷你洋菇,她的视线投向远方。
“晚安,女士。”九月用她所知最礼貌的方式屈膝行礼。
蘑菇女王一言不发,表情不变。
“我来找森林里的玻璃棺。”
刮起一小阵风,吹皱了女士脚边的香菇。
“希望没冒犯到您,只是我没什么时间了,而且我似乎整个人快变成树了。”
女士的下巴往下掉,嘴巴洞开,掉落出一些泥土。
“别管她。”九月身后传来微弱的说话声。九月旋过身子。
一个迷你棕色生物用双脚站立着,高度不及一根手指长。她全身都是棕色,是坚果外壳的颜色,只有嘴唇是红色的。她的头发很长,像树皮一样几乎盖满全身。她看起来很年幼,头上戴着一顶潇洒的橡子帽。
“她只是展示用的。”小不点轻声说道。
“你是谁?”
“我是死亡。”这个生物说,“我还以为很明显呢。”
“可是你很小!”
“那是因为你也很小。你年纪小,离死亡还很遥远,九月。当你从很远的地方看一个东西,那个东西该是什么模样,我就是什么模样——非常小,非常无害。不过我总是比看起来近一点。你长大,我也会跟着长大,直到最后,巨大黑暗的我会阴森地逼近你床边,而你会紧闭双眼,不想看见我。”
“那她是谁?”
“她是……”她转过头,仔细思考着,“她就像是宴会服,当我想让来访贵宾印象深刻时就会穿上。就像你的朋友贝琪,我也是‘可怕的引擎’。我偶尔也需要一些敬畏。不过,我想你我之间就不需要华丽装饰了。”
“如果我们之间的距离还很遥远,你又怎么会在这里?”
“因为秋天是我的国度之始。也因为你有极小的可能会死得比我所预料的还早,那我就会在短时间内快速长大。”
死亡意味深长地看着九月的手。在绿便袍之下,她的手臂从肩膀到指尖已皱缩成一根长节瘤的长树枝。
“因为死亡住在这里,所以精纺林才禁止进入吗?”
“织女树精也是原因。听她们说话可无聊了。”
“所以女爵让我来送死。”
“我不会做这种判断,孩子。我只是收下人家在黑暗中、在森林里给我的东西。”
九月瘫倒在地。她盯着变成冬季树枝的手。一大团橘色头发随风飘走——她几乎秃头了,只剩下几缕鬈发还附着在头皮上。她抽抽搭搭地哭了起来——应该说她想哭出来,眼睛却干得像老种子一样流不出眼泪。
“死亡,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死亡爬上她膝盖,拘谨地坐下。九月的膝盖已经开始发黑、干枯。
“承认不知道该怎么办真的很勇敢。我遇过大部分英勇的人都只会强迫我跟他们玩象棋。我根本不喜欢象棋!说到策略游戏,‘阴郁残骸’,甚至围棋都比象棋厉害多了。而且这种比喻完全错误。死亡不是什么‘将军’……反而比较像狂欢节把戏。无论你怎么走,你永远不会赢。”
“我只跟我妈妈下过象棋。跟你玩的话感觉怪怪的。”
“反正我会作弊。他们一转过身,我就移动棋子。”
慢慢地,九月的脸颊上出现一个洞,很小一个。她心不在焉地摩擦那个洞,结果洞变大了。她感到洞变大、延伸,她怕极了。她颤抖着,觉得埋在蘑菇泥里的脚趾极度寒冷。她的皮肤下已经渐渐看得到嫩枝和树叶了。死亡皱眉。
“九月,如果你不注意点,可能永远也走不出这个森林!人类女孩,你比你想得还靠近。我守护着玻璃棺。”死亡亲切地眯起微小的眼睛,“所有棺材都在我的势力范围内。这是理所当然。”
九月打呵欠。她不是故意的,只是实在忍不住。她的脸颊里弹出一根嫩枝,随即化为尘土。
“你想睡觉吗?也该如此。在秋天,树木就跟熊一样睡着。整个世界拉上睡衣,舒服地蜷缩起来,睡过一整个冬天。除了我之外。我从不睡觉。”
死亡从九月膝上抬头,用冷酷的橡子眼盯着她。九月非常努力专心地听她的死亡说话,忽视她的脸颊缓缓打开的声音。“我会做可怕的噩梦,你知道吗?”死亡像在诉说一个秘密,“每天晚上,我在外面死了漫长的一天之后回到家,我脱掉皮肤,好好地摆进衣柜里。我脱掉骨头,把骨头挂在帽架上。再把我的长柄大镰刀拿到旧火炉边清洗。然后来碗没药老鼠汤解决一顿不错的晚餐。有几天我会喝掉一瓶上好红酒,白酒不适合我。我躺在百合花床上,不过还是睡不着。”
九月并不想知道。月亮无声爬过头顶,对着她们做出目瞪口呆的表情。
“睡不着是因为我会做噩梦。死去的东西希望自己曾做出不同的决定,而这些不同的决定就会全部进入我的梦。真的太可怕!所有生物都是这样做梦吗?”
“我想应该不是吧……我有时候梦到爸爸回家,或是梦到数学考一百分,有时候还梦到妈妈的头发全部都是拐杖糖,我们住在果汁软糖岛上的一条可可河边。妈妈唱歌哄我睡觉,我偶尔才会梦到吓人的东西。”
“那有可能是因为没人唱歌哄我睡觉。我好累。整个世界都可以享受睡眠,只有我除外。”
九月很确定她该做点什么。应该就跟经纬度一样,精纺林也是某种谜题,只要她知道每一片拼图的形状,应该就能轻易完成。九月的死亡沉浸在自己的梦魇及恐惧之中,蜷缩起来窝在九月的膝盖上,看起来娇小又野性,斗篷般的树皮头发像张毯子一样包裹住她。九月用好的那只手——相对来说比较好而已,真的,就算是这只手,也已经发黑,像山楂树枝一样粗糙,指甲下还流出树液。总之九月用这只手抱起她的死亡,把她放在自己的臂弯。她不是很确定要做些什么。九月没有弟弟妹妹好哄着入睡。她只记得妈妈是怎么唱歌给她听。她觉得好像在做梦一样。不过她还是轻柔地将死亡的头发从脸上梳开,然后唱出记忆里的歌,歌声温柔但嘶哑,因为她的喉咙也已变得粗糙干燥:
小小云雀快快睡,
乘着印了油墨的纸飞机,
飞到月亮上。
你的翅膀嘎吱响,
气球托着你飘扬,
引擎为你唱首歌。
快睡吧,云雀宝贝。
小小云雀快快睡,
乘着阳光结霜的纸飞机,
飞越天上繁星。
穿过彗星和流星,
掠过海王星和火星,
引擎继续为你唱着歌。
快睡吧,云雀宝贝。
小小云雀快快睡,
乘着思念的银色纸飞机,
在夜色里穿梭,
从星光下滑过,
从高空降落,
因为妈妈在为你唱着歌。
快睡吧,云雀宝贝。
九月唱到结尾,又从头唱了一次,因为死亡的眼睛几乎完全没合上。妈妈总唱这首歌,但不是从小就唱,而是爸爸离家之后才开始。妈妈唱歌的时候,总是让九月窝在她的臂弯,就像现在九月也让死亡窝在她的臂弯一样;妈妈总是对着九月的耳朵唱歌,她长长的黑发垂落九月的额头,就像现在九月残余的头发也垂落在死亡的额头一样。九月想起妈妈的味道,还有伴随而来的安适,虽然妈妈闻起来大多是柴油味。她好爱这个味道。她学会爱这个味道,像窝在毯子里一样让这味道包裹住她。九月又唱到海王星和火星的部分,死亡在她臂弯里放松了,树皮棕色的头发微妙地垂落在九月的手肘上。九月继续唱着,虽然她的喉咙干枯疼痛,一唱歌更痛。就在她唱歌的同时,发生了一件离奇的事:
死亡长大了。
死亡延展拉长,而且愈来愈重。她的头发鬈曲,披散开来;她的手臂和腿长得跟九月的一样长,而且就在一眨眼之间,死亡已经长成真正小孩的体型,但九月还是把她抱在怀里,而她沉甸甸的,仍旧沉睡。
噢,不!九月心想。我干了什么好事?如果我的死亡长这么大,那我不就死定了!
然而死亡在睡梦中呜咽,九月看见她的嘴里有个坚硬发亮的东西。死亡在睡梦中打了个呵欠,嘴巴洞开。要勇敢,九月告诉自己。暴躁的小孩应该要勇敢。轻轻地,她把发黑、渗出树液的手指伸进死亡的嘴巴。
“不!”做着梦的死亡大喊。九月倏地缩回手。“这么多年来她都爱着你,只是你视而不见!”
九月又试了一次,不过手指只是擦过那东西。
“不!”死亡又大喊,她还在做梦。九月又缩手。“如果你不是左转,而是朝右,你就会遇到穿工作裤的老先生,他会教你打铁!”
九月再试了一次,把手指滑入死亡的牙齿间。
“不!”死亡又大喊,她还在做梦。九月缩回手。“要是你给你儿子铅笔而不是剑就好了!”
九月停手。她觉得好热,脸颊上的洞好痒,仿佛洞口有树叶在沙沙作响。她深呼吸。她用毁坏的手抚平死亡的头发。甚至是现在,她的手还在长出新芽。她倾身亲吻死亡热烫的额头。然后她再次开始唱歌,歌声轻柔:
“小小云雀快快睡……”她勾住那东西的边边。
“乘着印了油墨的纸飞机……”那东西像玻璃一样尖锐,还滑溜溜的。
“飞到月亮上……”九月拉扯。死亡呻吟。幽灵般的鸟儿从夜晚的森林中飞起。
“你的翅膀嘎吱响,气球托着你飘扬……”死亡嘴里的东西渐渐松动,发出一阵可怕的咔咔低响。死亡的嘴巴张得好开,不停地往后撑开、撑开、撑开,整个身子诡异地往后折拢,嘴里的东西跟着慢慢外露,最后当九月终于把那东西整个拉出来后,死亡就这么消失了,只发出折断嫩枝般的微弱声响。
“引擎为你唱首歌。”九月轻轻地收声,几乎像是在耳语。她怀里只剩一个烟灰色的玻璃棺,恰恰是一个小孩的尺寸。玻璃棺上挂着红色丝绳和铃铛,正面有一小块金铭牌。上头写着:
剑柄在手岂能复原?
拿起我吧,令堂之剑。
九月的手滑过玻璃棺。她不懂。但是只要遇上有魔法的盒子,所有小孩都会忍不住立刻打开。她用树枝手笨拙地摸索绳结,好几次摇响铃铛,最后在血红色的丝带下找到一个小小的玻璃碰锁。她把木头拇指塞到锁下,玻璃锁弹开来,整个森林都共鸣回响。
一个接着一个,蘑菇女士脸上的蘑菇开始剥落、飘开,到最后,九月整个人被一阵温和的旋流包围,飘荡其中的是细致、带花边的蘑菇,还有她变得跟丝绳结一样红的最后几缕头发。她打开玻璃棺盖。
里头是一柄耐用的长扳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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