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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蝶


 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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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责照看的病人从被窝里逃走,没有了下落,这的确应该令看护者震惊。不过,住吉海边的客栈也对病人生病的原因略知一二,并不担心擅自逃走的病人会再次投海,只是托信使给京都的吉冈清十郎送去一封通知函,并没有派人去追去找,未付出一点辛劳。
于是,朱实拥有了脱笼小鸟般的自由。
但朱实毕竟曾一度在海里昏死过去,根本无法快乐地享受这自由。何况那个可恶男人给少女内心留下的难以磨灭的伤害,以及伴随而来的精神和生理上的不安,更是不可能在短短的三四天之内痊愈。
“真不甘心……”即使在载重三十石的船里,朱实也仍伤心不已,眼泪甚至比淀川的流水还多。而且这种伤心也不单是悔恨,因为内心恋着另外一个男人,自己与那人的永久希望遭到了清十郎的暴力破坏,这种伤心便更加复杂。
淀川上,搭载着门松的稻草圈和装点春天之物的小船忙碌地来来往往。看到这情形,朱实犹豫起来。“若是去见见武藏……”思考之时,泪水又簌簌地滚落。武藏会在五条大桥畔等待本位田又八。这个正月,朱实不知等了多久。她喜欢那个人。自从产生了这种心情,无论看到城里的何种男人,她都没再心动过。加上她总拿武藏跟与养母阿甲鬼混的又八作比较,思慕之情便一直萦绕心头,从来都没有断过。
如果把思慕比作线,那么爱恋就是将线在内心里缠起来的线球。即使多年不见,线也会独自抽出,遥远的回忆和最近听到的传闻都会变成线,将线球越缠越大。朱实也一样,从在伊吹山下的时光到昨天,她的这种少女情愫中就洋溢着可爱野百合的清香。可是现在,她只觉得这一切都已在心底被打得粉碎。虽然没人知道这些,她还是不自觉地认为世人都在用奇怪的眼光审视着她。
“喂,姑娘,姑娘。”被人这么一喊,朱实才注意到自己像冬蝶一样,正瑟瑟地走过黄昏中五条附近的寺町,周围可见枯柳和塔影。“那是带子还是绳子啊?似乎开了正拖在地上呢。我来给你系上吧。”
说话的是个浪人,语言粗俗,身形枯瘦,腰间插着两把刀。这无疑是朱实在这里看到的第一个男人,原来是正在闹市和冬日陋巷瞎逛的赤壁八十马。只见他啪嗒啪嗒地拖着磨秃的草履,凑到朱实身后,然后捡起拖在地上的绳带一端。“姑娘不会是经常在能乐狂言里出现的那种疯女人吧?别让人笑话啊……脸蛋那么漂亮,稍微整整乱发再走吧。”

 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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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概是觉得讨厌,朱实仿佛没听到一样继续前行。赤壁八十马则把她的行为当作年轻女人的羞怯。“姑娘看似是京都人啊,是离家出走,还是从丈夫家逃出来了?你可要当心啊。像你这样的花容,那恍惚的表情……谁都能看出出了事。别在街头徘徊了,现在的京城虽然没有了罗生门和大江山那种贼窝,可是一看到女人就浑身发痒的野武士、流浪汉和人贩子可比比皆是……”
朱实一句也不回答,可八十马依然尾随她自言自语。“真的,”他继续道,“听说,最近许多京都女人被以大价钱卖到江户。从前藤原三代将城邑开在奥州平泉的时候,就有大量京都女人被卖到奥州,如今这目的地变成了江户城。德川的二代将军秀忠正拼命致力于江户开府,所以京都女人被不断地卖到江户,什么角町啦,伏见町啦,境町啦,住吉町啦,这边花柳巷的分店都开到二百里之外的江户了。姑娘会立刻被人盯上,你可得多加注意,千万别让人卖到那里去,也别让那些可疑的野武士之类拐了去,否则就危险了。”
“去!”朱实突然像打狗一样抡起袖子,瞪着后面,“去去!”
八十马哈哈大笑。“咦,你这人还真是个疯子啊。”
“少烦我!浑蛋!”
“哈哈哈,这越发是地地道道的疯子了,真可怜。”
“多管闲事!”朱实说着摆出架势,“小心我拿石头打你。”
“喂喂。”八十马仍不依不饶,“姑娘,等等。”
“谁管你,死狗!”朱实其实很害怕。骂了一句后,她甩开对方的手,拼命逃跑。前面便是之前人称“灯笼大臣”小松大人的府邸遗址,如今已是一片茫茫的茅草地。朱实像游泳一样朝那里逃去。
“喂,姑娘!”八十马如猎犬般在茅草的波浪间跳跃着追赶。
黄昏之月像鬼女裂开的嘴一样,悬在鸟部山上。不巧太阳正在落山,附近也没有人经过。而且更令她失望的是,尽管两町开外有一群人正没精打采地下山,可即使听到了朱实的呼喊,他们也没有跑过来帮助的意思。因为他们都穿着白色礼服,戴着附有白绳的草笠,手持念珠,刚刚送葬回来,眼泪还未干。

 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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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实一下子被推出很远,扑通一下跌在茅草丛里。
“啊,抱歉抱歉。”居然还有如八十马般可笑的男人,先把对方推倒,然后一面道歉,一面压在对方身上,“痛吗?”他紧紧搂住朱实。
朱实恼羞成怒,立刻朝那张胡子拉碴的脸扇起耳光。啪啪啪,她接连扇了三个耳光,可是八十马毫不在乎,反倒将此当成享受一样,眯着眼睛主动伸过脸,令人十分无奈。但他紧紧抱住朱实的手却丝毫没有放开。
看到对方死皮赖脸地靠近,无数胡须像针一样扎过来,朱实苦不堪言。她连气都喘不过来,只得一通乱抓。挣扎中,她抓破了八十马的鼻孔,那鼻子顿时像狮鼻一样变成了朱色。可是八十马仍不放手。
黄昏的钟声从鸟部山的阿弥陀堂传来,宣告着诸行的无常。可是在为非作歹之人的耳朵里,这色即是空的梵音也无非是对牛弹琴。淹没了男女的茅草枯穗只是一个劲地翻起波浪。
“给我老实点!有什么好怕的!给我做媳妇吧。有什么不好的!”
“我想死!”
朱实的喊声过于悲痛而坚决,八十马不禁“啊”了一声。
“为什么?”
朱实像山茶花的花蕾一样紧紧蜷成一团。八十马努力想用语言化解朱实身体的抵抗。这个男人似乎多次做过这种事,连这种过程都要享受一下。他面孔并不狰狞,反倒十分从容,像是在玩弄到手的猎物。
“有什么好哭的!不要哭。”八十马将嘴唇贴到朱实的耳朵上,软硬兼施,“姑娘难道没有经历过男人?骗人吧,像你这样的年龄……”
朱实想起了吉冈清十郎,想起了上次痛苦的呼吸。但这一次,她却有了一种上次无法比拟的镇定。上次的一刹那,她甚至连房间四周隔扇的格棂都看不清了。
“你先等等!”朱实不禁像蜷缩的蜗牛一样说道。她病后的身体像火一样烫,可八十马并不认为这是生病的发热。
“你让我等等?好好,我当然会等……但你若是逃跑,我可就来狠的了。”
朱实使劲抖抖肩膀,甩掉八十马那纠缠的手,盯着他那终于离开一点的脸,站了起来。
“你要干什么?”
“难道你还没弄明白?”
“不要欺负我是个女人,我也有女人的气节……”被草叶划破的嘴唇上渗着血。朱实紧咬双唇,眼泪簌簌地流下来,与血一起滑过白皙的下巴。
“别装腔作势了,看来你未必是个疯子。”
“当然!”突然,朱实猛地一推对方的胸膛,撒腿就跑,对着月下茫茫的茅草狂喊起来,“杀人了!杀人了!”

 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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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时的精神状态来说,比起朱实,八十马反倒完全变成了疯子,尽管只是一时的。亢奋至极的他已经顾不上讲究什么技巧,他已经扒掉了人类的皮,彻底变成了一头情欲的野兽。
“救命啊!”还没在青色的月光中跑上十间远,朱实就被野兽咬住了。她咬咬牙,硬是将白皙的小腿蜷倒在地,任黑发缠绕在脸上,使劲蹭着大地。虽说春天已经临近,可花顶山上吹下来的风依然萧瑟,似乎要把这片原野变成霜地。痛苦的挣扎让她雪白的胸部完全暴露在寒风中,八十马的眼睛立刻变成了欲火的窗口。
这时,只听砰的一声,有人似乎突然用硬物在耳边打了一下。八十马的血液顿时停止了循环,全都汇集到遭受击打的地方,愤怒之火从那里喷发。他大喊一声:“痛!”同时不知所措地回过头,却再遭迎头痛击。
“你这浑蛋!”嗖!只见带节的尺八在空中发出鸣响,又朝八十马脑门上砸下来。这次他已无暇思考还击,只是肩膀瘫软,眼珠一翻,立刻像纸糊的老虎一样摇头倒向后面。
“这么不禁揍。”出手的虚无僧一面提着尺八,一面观察八十马。八十马已经张开大嘴昏了过去。由于两下都打在脑门上,就算回过神,这个男人也一定会变成痴呆。一想到这罪孽比狠心杀死对方还重,虚无僧愈发仔细查看。
朱实茫然地望着那虚无僧。此人五十上下,胡须稀疏,手持尺八,看起来倒也像个虚无僧,但脏兮兮的衣服上别着一柄太刀,让人着实难以判断究竟是乞丐还是武士。“没事了。”说着,青木丹左卫门露出盖过下唇的板牙笑了,“你可以安心了。”
朱实这才回过神来。“多谢。”她赶紧整理了一下凌乱的头发和衣服,用依然惊恐的眼神环视四周。
“你是哪儿的?”
“家吗?家是……家是……”朱实立刻抽泣起来,两手捂脸。青木丹左卫门问她原因,她也无法告知全部实情,便半真半假地答着,然后又开始啜泣。什么母亲跟别人不同,要拿她的身体换钱,她刚从住吉逃到这里等等,只能说到这种程度。“我就是死也不回家了。我已经无法再忍。若说起丢脸的事,小的时候,她甚至还逼我做过从战后的死尸身上扒东西的勾当。”
比起可恨的清十郎和刚才的赤壁八十马,朱实觉得养母阿甲更可恨。她突然对养母恨之入骨,于是又把脸埋在两手间哭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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