奔马
⋒
一
⋓
旅
行的最初几天总是很新鲜，也感觉不到辛苦。阿通和城太郎昨晚很晚才在关路口的驿站住下，今天一大早便在沉沉朝雾中从笔舍山赶到了四轩茶屋前。此时，太阳才刚刚升起，两人回过头。“啊，真美。”一时间，两人被日出的庄严美景打动，不禁停下脚步。阿通脸上燃起红晕，这一瞬，她的表情清新至极。不，地上的植物和动物，一切生命都充满了生机和朝气，装点着大地。
“一个人都没上来，阿通姐。今天早晨，我们是第一个通过这条大道的。”
“这有什么好骄傲的？不就是路嘛，先后通过不都一样吗？”
“不一样。”
“那若是早通过，十里的路就会变成七里？”
“不是这种区别。同样是路，第一个走心情一定很不错，比起跟在驮马屁股或者轿夫的后面强多了。”
“那倒也是，但像城太郎这样骄傲自满趾高气扬的，可就很奇怪了。”
“走在一个人也没有的街道上，感觉就像走在自己的领地上。”
“那，我给你开道，你就趁着现在好好地显摆一下吧。”阿通捡起掉在路上的竹子，愉悦地嬉戏起来。
“过来坐坐吧，过来坐坐吧。”这时，有人从闭门尚未营业的四轩茶屋里探出头打招呼。
“哎呀，讨厌！”阿通顿时羞红了脸，拔腿就跑。
“阿通姐，阿通姐。”城太郎追过来，“你怎么能丢下大人逃跑呢，斩！”
“不玩了，讨厌。”
“明明是你要玩的。”
“还不是让你诱进圈套的。哎呀，四轩茶屋的人还在看着呢，他们一定觉得我是个疯子。”
“回那边去吧。我肚子饿了。”
“你就不能再坚持一下？”
“那就先吃一半午饭的饭团吧。”
“别太过分了，才走了不到二里路。你也真是的，我若是不阻拦，你一天准保会吃五回。”
“我可不像阿通姐那样，又是坐滑竿，又是骑马的。”
“那是因为昨天想住在关路口，就在天黑前拼命赶。你若这么说，那今天就不骑了。”
“今天该轮到我骑了。”
“小孩子家骑什么马。”
“我就是想骑嘛，就让我骑一回吧，求你了，阿通姐。”
“只限今天。”
“四轩茶屋那儿拴着驮马，我去借。”
“不行，现在不行。”
“你刚才说的是假话？”
“还没有走累就骑马，太浪费了。”
“你若这么说，我一百日走千里也不会累，那就永远都不能骑了？待会儿走路的人一多可就危险了，你就让我趁现在骑骑吧。”
若是这样拖延下去，就算早动身也赶不了路。阿通还没有点头，城太郎就已经兴高采烈地朝四轩茶屋跑去。
⋒
二
⋓
所
谓四轩茶屋，店如其名，的确有四栋茶屋。可这四栋房子并非像旧衣店一样紧挨着，而是分布在去往笔舍、沓挂等地的山坡上，于是就成了这一带的总称。
“大叔！”城太郎站在那里大声喊道，“马！我要雇马！”
才刚开门营业，茶屋老板惺忪的眼睛就被这个活蹦乱跳的孩子惊醒了。“什么？大点声！”
“我要马，快牵马出来！到水口多少钱？便宜的话，骑到草津也行。”
“你是谁的孩子？”
“人的孩子。”
“我还以为是雷神的孩子呢。”
“那雷神说的是大叔你吧。”
“嘴巴好厉害的孩子。”
“快把马牵来吧。”
“你以为那是赶路的驮马吗？那不是驮马，不能借给你用。”
“怎么就不能借？”
“打你这臭小子！”说着，老板从蒸着包子的泥灶下面扔出一根还燃着火的木柴，却没有打中城太郎，而是打到了拴在檐下的老马腿上。
这匹老马出生以来，每日都做人类的帮手，驮着草包或味噌酱通过关岭，毫无怨言，睫毛上都生出了白毛。它似乎好久没有受过惊吓，突然嘶鸣暴跳，马背几乎碰到了屋檐。
“这个混账！”也不知骂的是马还是城太郎，老板跑过来，“吁、吁”地解开缰绳，欲把马牵到房子旁边的树下。
“大叔，借给我吧。”
“都说了不行，你怎么……”
“怎么就不行呢？”
“没有赶马人。”
这时，阿通也走到旁边，请求说既然没有赶马人，那就先付了租费，到水口那边再把马委托给回这里的旅人或者赶马人送回来。老板看阿通言行可信，便答应送到水口的驿站也行，到草津也行，把马托付给当地方便的人即可，然后便把缰绳交给了她。
城太郎咂舌道：“太欺负人了，不就是看阿通姐长得漂亮嘛。”
“城太郎，你若是说爷爷的坏话，这马听了，准会一怒把你从半道上摔下来。”
“我怎么会被这么老的马摔下来？”
“能骑吗？”
“能骑，只是够不着马背。”
“你那样搂着马屁股也不行啊。”
“你抱我一下，把我放到马背上。”
“你可真麻烦。”阿通两手伸到城太郎腋下，把他放到马背上。城太郎立刻睥睨看地面。“阿通姐，快走啊。”
“危险，你那坐姿！”
“不碍事。”
“那就出发。”阿通牵起缰绳，“爷爷，再见。”她一面回头跟茶屋老板告别，一面向前走去。
可是走了还不到百步，晨雾中忽然传来一声大喝，虽然看不见身影，脚步声却迅速追了上来。
⋒
三
⋓
“喊
谁呢？”
“好像是叫我们。”
两人停下回头一看，只见烟一样白茫茫的浓雾中，一个人影逐渐清晰，距离越来越近，那人的轮廓、肤色、年龄和相貌都看得清清楚楚。若是夜间，恐怕不等对方靠近，两人早就吓跑了。追来的是一个刀鞘高翘、前插锁镰、眼神恐怖的男人。
男人风驰电掣而来，猛地在阿通旁边停下，一把夺过阿通手里的缰绳。“下来！”他冲着城太郎命令道。
老马也吓得连连后退，城太郎连忙抓住马鬃，说道：“什、什么！你可别胡来……这可是我雇的马。”
“少废话！”男人听都不听，“喂，那女人！我住在关路口驿站稍微拐进去的云林院村，叫宍户梅轩，因故追赶天不亮就从这大道上逃走的宫本武藏。此人可能早已越过水口的驿站，可我必须要在江州口的野洲川一带抓住他。你这马就让给我了。”
对方话说得太急，胸口也剧烈地起伏。尽管天气冷得连雾霭都在树梢上结成了冰花，梅轩的脖颈下却汗水淋淋，粗大的血管越发膨胀。
阿通吓呆了，仿佛全身的血液都被吸进大地，脸色登时苍白起来。她发紫的嘴唇哆嗦着，很想让对方再说一遍，再竖起耳朵确认一遍，却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武、武藏？”马背上的城太郎脱口而出。他紧紧地搂住马鬃，手脚哆嗦。
急于赶路的梅轩似乎没有注意到不轻易屈服的两人刹那间的惊讶。“快，臭小子，下来、下来！磨磨蹭蹭的，是不是想挨揍啊？”他想把缰绳的一头当成鞭子威吓城太郎，结果城太郎使劲摇头。“不行！”
“不行？”
“这是我的马，你就是用这马去追前面的人也不行。”
“我看你们是女人和孩子才对你们客客气气，臭毛孩子，你别不知好歹！”
“对吧，阿通姐。”城太郎隔着梅轩对阿通道，“这马不能给他，不许给他！”
阿通真想表扬他的勇敢。莫说这马，就连这人都不能让他追到前面去。“对。或许您很着急，可我们也急着赶路。再过一会儿，往来山岭的马和轿子就有的是了。而且您要夺走别人骑着的马，正如刚才孩子所说，也不讲道理。”
“我不会下来的。我死也不离开这匹马。”
两人团结一致，坚决拒绝梅轩的请求。
⋒
四
⋓
阿
通与城太郎毅然拒绝的态度让梅轩稍感意外。原本在这男人的眼里，这种坚决的反抗就十分奇怪。
“那无论如何也不把这马让给我了？”
“明知故问！”城太郎完全是一副大人的口气。
“浑蛋！”梅轩登时失态地叫嚷。他一下子拽住城太郎贴在马腹上的一条腿，想把马背上像跳蚤一样紧紧抱住马鬃的城太郎揪下来。此时正是该从腰间拔出木刀的时候，可城太郎似乎完全忘记了。被强敌抓住脚踝后，他只知道一个劲地愤怒。“滚！可恶！”他朝梅轩的脸上吐起唾沫。
人生的重大变故不知何时就会降临到头上。刚才还面对太阳、为活着而欢呼的生命，眨眼间便被黑暗的战栗包围。阿通不想在这种地方被这种男人伤害，更不想死。由于恐惧，她只觉得口中又酸又干。可是她无论如何也不想致歉，更不想把马让给这个男人。男人凶残的加害之意正逼向走在前方的武藏，巨大的危险无疑正追赶着武藏。只要能在这里多拖延这个男人一刻，武藏就能远离危险一刻。哪怕这么做会让好不容易走到同一条路上的自己和武藏的距离再次陡然变远，也断不能把奔马让给这个男人。
阿通咬着朱唇表达着自己的意志。“你干什么！”她大喊一声。尽管她自己都为这种勇气和鲁莽而震惊，可她还是猛地推了一把梅轩的胸膛。擦掉脸上的唾沫时，又被柔弱的女人推了一把，梅轩不禁吓了一跳。不仅如此，女人的胆量总会出乎男人的意料，就在推开梅轩胸膛的一瞬，阿通握住了梅轩佩带的野太刀刀柄。
“臭女人！”梅轩大吼一声，一把抓住阿通的手腕想阻止她，可刀已出鞘，梅轩刚一碰阿通，右手的小指和无名指立刻像弹出来一样被切断，鲜血淋漓地溅落到地上。“啊，痛！”梅轩不禁捂住剩下的手指往后一躲，结果刀鞘也随之自动脱开，一道寒光从阿通的手中划地而出。梅轩再怎么说也是精于一技的高手，可此刻却比昨晚更失策。不用说，他从一开始就没有把眼前的女人和孩子放在眼里，这无疑是造成他此次失手的重要原因。
完了！正当他一面责骂自己，一面准备站起来时，野太刀已横着从毫不畏惧的阿通手中砍了过来。可是，这毕竟是一把近三尺长，名曰“胴田贯”的厚重利刃，就连成年男人都无法轻易抡起来。梅轩闪身一躲，阿通的手自然划出一道弧线，身体也因挥刀而趔趄。接着传来咔嚓一声，仿佛将树一斩两断似的，阿通只觉得手腕一震，赤黑色的血柱顿时扑面而来，令她目眩。刀竟插进了马屁股。
⋒
五
⋓
这
匹马似乎极易受惊。刀刺得并不深，马却发出悲鸣般的嘶叫，屁股喷着血蹦跳起来。
梅轩叽里咕噜地喊了声什么，正要抓住阿通的手腕夺回自己的刀，疯狂的马却用后腿一下子将两人踢飞，接着前腿腾空直立起来，鼻子一抽，一声长啸，随即便像离弦的箭一样狂奔而去。
“哇呀！”梅轩看着马蹄扬起的沙尘，一下子摔倒在地。他愤怒至极，但已不可能追上，于是便将血红的眼睛转向阿通，可是阿通也忽然不见了踪影。
“啊？”梅轩的太阳穴顿时青筋暴起。再一看，刀已经被扔到了路边赤松树的根部。他飞扑过去捡起刀，定睛一瞅，低低的山崖下面可以看到一家农舍的茅草屋顶。
看来在被马踢飞的一瞬间，阿通便滚落到了那里。而此时，梅轩已感觉到她与武藏一定有某种关系。尽管急着要追赶武藏，可他也不甘心就这样放过阿通。他跑下山崖。“跑哪儿了？”他一面叨念，一面大步在农家周围绕来绕去，“看你能躲到哪里！”看到他血红着眼，一会儿瞅瞅地板下面，一会儿疯狂地踢开仓库门，背都驼了的农家老人吓得哆哆嗦嗦，畏缩在纺车后面。
“啊！原来藏到那儿了！”不久，梅轩终于发现长满扁柏树的溪谷里尚有未融的残雪，阿通正像雉鸡一样从陡坡上朝溪谷下面拼命逃去。“往哪儿跑！”梅轩从上面大喊，阿通不禁回头一看。伴随着山石不断崩塌的声音，他的身影飞快地朝阿通跑去。尽管他右手端着捡起来的大刀，却并无杀死阿通的念头。他觉得如果阿通是武藏的旅伴，既可以作为抓住武藏的诱饵，也许还能问出武藏的行踪。
“臭女人。”梅轩左手一伸，指尖碰到了阿通的黑发。阿通身子一缩，紧紧抱住树根，结果脚下一滑，身体像钟摆一样伸到了崖上，剧烈地左右摇晃。崩塌的沙土和碎石哗啦哗啦地落到她的脸上和胸前，梅轩瞪圆的眼睛和太刀不断在上面晃动。“傻瓜，笨蛋，还想逃吗？下边就是溪涧的绝壁了。”
阿通无意间往下面一瞧，数丈深的正下方，一条绿色的溪水正切开残雪淙淙流过。即使要跳到那里寻求生机，阿通也毫不害怕。她已经拥有了机会，随时都可以轻松一跳，将生命交付给那片溪谷。
一旦感觉到死亡威胁，阿通便以比死亡更惊人的速度想起武藏。在毛骨悚然的大脑里，她凭借记忆和想象力描绘出的所有武藏的形象，就像暴风雨肆虐时天空中的月亮一样模糊不清。
“头儿，头儿。”不知哪里传来的喊声和谷间的回音让梅轩扭过身。
⋒
六
⋓
崖
上现出两三个男人的脸。“头儿！”几人纷纷喊了起来，“你在干什么呢？还不赶紧往前追？刚才我们问了四轩茶屋的老板，说是天亮之前有个武士在那儿做了便当，朝甲贺谷方向奔去了。”
“甲贺谷方向？”
“对。但无论是去甲贺谷，还是翻越土山去水口，到了石部的驿站后就只有一条路了，只要在野洲川抓紧布置一下，就一定能抓住那家伙。”
梅轩一面听着远方传来的话语，一面紧盯着面前呆然不动的阿通，仿佛要用目光将她绑起来。
“喂，你们也下来一下。”
“下去？”
“快过来。”
“可若是再磨蹭，武藏那家伙就要过野洲川了。”
“没事，快下来。”
“是。”
这几人便是昨夜与梅轩一起瞎折腾了半夜的手下。看来他们已经习惯了翻山越岭，纷纷像野猪一样径直从斜坡上跑下，发现阿通的身影时不禁面面相觑。
梅轩简明扼要地讲明原委，便把阿通交给了三名手下，命他们随后带到野洲川去。手下们心领神会，便用绳子绑住阿通，却又一副不忍绑的样子，一面绑，一面频频用贪婪的眼神瞅着她那低垂的苍白侧脸。
“听着，你们也不许晚了。”梅轩丢下这句，便像猿猴一样横着跑下山腰。也不知他是从哪里下去的，不久，他便下到甲贺谷的溪流边，从远处回头望着这边的山崖，手搭在嘴边，身影显得很细小：“在野洲川碰头！我走小道去追，你们走大道，多留点心！”
“知道了。”
手下们一声回应后，梅轩便像雷鸟一样，轻快地顺着岩石缝向残雪斑驳的谷间走去。
尽管已是步履蹒跚的老马，可一旦发起疯，一般的骑马人是拦不住的，更何况马背上的是城太郎。仿佛屁股被火把捅了似的，马带着血红的伤口一路狂奔，眨眼间便跑过铃鹿的一处叫“八百八谷”的山坡，越过蟹坂，冲过轿夫的歇脚点，从松尾村横穿布引山脚下，就像旋风一样不知停歇。
马背上的城太郎居然没有掉下来。“危险！危险！危险！”他像念咒语一样狂喊，光是抓着马鬃已经不行了，他闭上眼，死死搂住马脖子。马腾空跃起的时候，他也随之高高颠起。比起他本人，这种极度危险的状态更让那些看到他的村民和歇脚点的人胆寒。他本来就不懂骑马术，也不知道如何下马，至于让马停下之类就更想不起来了。
“危险！危险！危险！”
他很早就缠着阿通要骑马，软磨硬泡，一直想骑在马上体验一下尽情飞奔的感觉，今天他大概已彻底满足，声音逐渐带起哭腔，咒语似乎也不灵验了。
⋒
七
⋓
道
路上的行人渐多。哪怕随便哪个人挺身出来，替城太郎阻止住这狂奔的马也好，可没有一人伸出援手。有人不解地丢下一句“那是怎么回事”，目送着他疯狂远去。有人则躲到路边，在他身后骂上一句“疯子”，就是没有人帮他。
眨眼间便到了三云村夏身歇脚点。倘若是驾着筋斗云的孙悟空，一定会手搭凉棚，一面俯瞰晨光中伊贺、甲贺的奇峰险谷，欣赏布引山和横田川的绝景，一面眺望远处那分不清究竟是一面镜子还是一朵紫云的琵琶湖。但就算速度不劣于筋斗云，城太郎也无暇顾及周围的景色。“拦住！拦住！给我拦住！”不知什么时候，“危险”变成了“拦住”。不一会儿来到柑子坂的陡坡时，咒语又突然变成了“救命”。在急速冲下陡坡的马背上，城太郎的身体像球一样弹起来，他越发恐惧，要是在这里摔下去就没命了。
可是，就在坡道的七合目附近，山崖一旁伸出来一根不知是朴树还是槲树，总之是乔木的树枝，拦在道路中间。当树枝唰啦一下碰到城太郎脸上时，他顿时觉得这棵树是上天听到自己的呼救后派来的救命之神，立马像青蛙一样从马背上跃起抱住了树梢。
背上空了之后，奔马加快速度朝坡下冲去。城太郎当然只能两手挂住树梢，在空中荡起秋千。其实他距离地面不过一丈高，只要一放手，就可以平安下落，这也是人和猴子的区别。可是他的动作太滑稽了，脑筋一定有些异常。仿佛掉下来就会没命似的，他又是拼命蹬腿，又是不停地倒换发麻的手，都不知道该怎么对付自己的身体了。
不久，咔嚓一声，树枝断裂的声音传来。完了！城太郎两眼一闭做好了死去的准备，却毫发无损地坐到了大地上，他反倒呆住了。“啊……”马已经跑得看不见了。就是能看见它，也再不想骑第二次了。
在地上瘫了一会儿，城太郎忽然站起身。“阿通姐？”他朝坡上喊，“阿通姐！”随即便返回来路匆忙奔跑起来。他双眼通红，仿佛要赶去办一件不易的大事。这次他反倒紧紧握住了木刀。
“也不知怎么样了……阿通姐！阿通姐！”
这时，他迎头碰上一个从柑子坂上下来的戴着草笠的人。此人身穿五倍子染布料的和服，并未穿外褂，下穿皮裙裤加草履，腰里自然佩带着大小两刀。
⋒
八
⋓
“喂
，小孩！”擦肩而过时，穿着五倍子染窄袖和服的男子抬起手，从头到脚打量着身材矮小的城太郎，“你怎么了？”他问道。
城太郎折回几步。“大叔，你是从那边来的吧？”
“不错。”
“那你有没有看见过一个二十岁左右的漂亮女人？”
“嗯，看见了。”
“在哪里？”
“前面的夏身歇脚点，有绑着女人的野武士。我也觉得可疑，可没有理由质问，于是没作声就过来了，但他们看上去像是迁移到铃鹿谷的辻风黄平同党。”
“就、就是他们！”
“你等等。”城太郎正要跑，男子叫住了他，“那是你的同伴吗？”
“她叫阿通。”
“一旦草率行事，你的命就没了。你还是先别去了，那几个家伙不久就会路过这里。你能不能仔细说说是怎么回事，说不定我还能帮你出个好点子呢。”
城太郎立刻就相信了此人，一五一十地把今天早晨以来的经过都讲给他听，五倍子染男人顶着草笠连连点头。
“原来如此，明白了。可是以化名为宍户梅轩的辻风黄平的手下为对手，你们只是女人和孩子，就是再咬牙切齿也没有用。还是让我帮你把那个阿通姐从那些人手里要回来吧。”
“他们会给吗？”
“可能不会轻易给，但到时候我另有办法，你别出声，藏在那边的树丛里等着就是。”
城太郎藏起来后，那名男子便大步流星地朝坡下走去。他该不会事先把人哄高兴，自己却准备逃走吧？城太郎有些不安，从树丛里探头观望。但由于坡上传来人声，他慌忙缩了回去。阿通的声音传入耳内，不久身影也出现了。她两手被反绑在身后，在三名野武士的推搡下走来。
“你东张西望地看什么？快走！”
“你走不走？”一个男人推着阿通的肩膀骂道。
阿通侧着身子在坡道上蹒跚而行。“我在寻找我的同伴，也不知那孩子怎么样了。城太郎！”
“少啰唆！”
阿通白嫩的赤脚已经出血。城太郎真想冲出去大喊一声“我在这里”，可此时，那五倍子染的武士出现了，这次他没有戴草笠，看上去有二十六七岁，面孔浅黑，目不斜视，一脸愤慨的样子。“不得了了。”他一面自言自语，一面从坡下跑了上来。听到这话，三人停下脚步，回头望着说了句“抱歉”便擦肩而过的五倍子染武士，喊道：“喂，那不是渡边的侄子吗？出什么事了？”
⋒
九
⋓
从
被唤作渡边的侄子这一点来看，这个身着五倍子染窄袖和服的男子，当是附近伊贺谷和甲贺村一带深受尊敬的忍者世家渡边半藏的侄子。
“你们不知道？”男子说道。
“你指什么？”三人凑了上来。
渡边的侄子指着后面说道：“柑子坂下有个叫宫本武藏的男子，全副武装，正举着太刀挡在路上，对通行者进行严厉盘查呢。”
“武藏？”
“我正要通过，他便蛮横地走到我面前，问我的名字，我便回答说是伊贺渡边半藏的侄子，叫柘植三之丞，结果他就突然道歉，说失礼了，既然不是铃鹿谷辻风黄平的手下，就快请通过。”
“哦……”
“我问他怎么回事，结果他斩钉截铁地说，他从路上的传闻中得知，野洲川野武士的落魄之徒，即化名为宍户梅轩的辻风黄平及其手下，企图在这条路上杀他，既然如此，与其落入他们的陷阱，还不如直接把这附近当作战场，豁出命与其决战至死。”
“真的吗，三之丞？”
“谁会撒这种谎呢？否则我怎么会知道有宫本武藏这么一个旅者。”
三人明显开始动摇。“怎么办？”他们彼此交换着畏缩的眼神嘀咕起来。
“你们最好还是小心点走。”三之丞丢下一句，正欲离去。
“渡边的侄子！”三人慌忙喊住他。
“什么事？”
“麻烦了。我们听头儿说过，那可是个十分强悍的家伙。”
“他肯定颇有几下子。他在坡下提着刀呼的一下子闯到我面前时，连我都吓了一跳呢。”
“怎么办？我们正按头儿的吩咐，押着这女人准备去野洲川呢。”
“那与我有什么关系？”
“可别那样说，你就帮我们一把吧。”
“我实在是爱莫能助啊。若是被伯父半藏知道我帮你们办事，还不得把我骂死。但若只是出出主意，倒也不是不能帮你们。”
“快告诉我们，光是这样就很难得了。”
“你们把这女人藏到附近的树丛中。对，先把她绑在树根或什么上。你们最好轻装上阵。”
“那然后呢？”
“这道坡是不能走了。你们可以稍微绕一下道，走谷道，赶紧赶到野洲川报告，先远远围住他再下手。”
“有道理。”
“稍微一不小心，对方就会拼命，恐怕会伤亡惨重，我可不想看到这样的结果。”
三人当即决定就这么办，便把阿通拽到树丛里，捆到树上，刚要离去，却又再次返回，在她嘴里塞上东西。
“这样该行了吧。”
“好。”
于是三人径直朝小路走去，不一会儿便消失了。
一直蜷缩在枯枝叶中的城太郎一看时机已到，便悄悄地从树丛里探出头，四下张望起来。
⋒
十
⋓
周
围没有一个人，路上也没有人通过，连渡边的侄子三之丞也不见了。“阿通姐！”城太郎跳进树丛，解开阿通身上的绳结，拽着她连滚带爬地跑到坡道上。
“城太郎……你怎么会在这儿？”
“先别管这些了，赶紧逃吧。”
“等、等等。”说着，阿通开始整理散乱的头发、领口和腰带，梳妆打扮起来。
城太郎咂咂舌。“这都什么时候了，还有空打扮！头发什么的过后再弄。”
“可是刚才路过这里的那个人说了，往坡下一走，就会碰上武藏先生。”
“所以你才打扮？”
“不、不。”阿通出奇地认真解释道，“只要能见到武藏先生，就没什么可怕的了。我们的麻烦已经没了，我已经安下心来……已经不害怕了。”
“可是他说在坡下遇到了武藏师父，是真的吗？”
“他刚才是那么说的。他去哪里了呢？”
“不在了。”二人于是四处张望起来。“真是个怪人。”城太郎叨念道。
可是不管怎么说，二人能虎口脱险，无疑多亏了渡边的侄子柘植三之丞的帮助。倘若还能再见到武藏，该如何向那人致谢才好呢，阿通甚至想到了这些。
“好，走吧。”
“打扮好了？”
“你怎么能这么说呢，城太郎。”
“可是你看上去很高兴啊。”
“你不也是吗？”
“当然。但高兴就是高兴，我才不会像阿通姐那样遮遮掩掩呢。让你听听我怎么大声喊吧。我高兴！”他手舞足蹈，“但万一师父不在可就没意思了。我先去前面找找看，你说呢，阿通姐？”说着便跑了起来。
阿通跟在后面走下柑子坂。她比飞跑而去的城太郎还急，心早就飞向了坡下，可脚反倒快不起来了。就以这种样子……她望望出血的脚，又瞅瞅被泥土和树叶弄脏的衣袖。她摘下沾在袖子上的枯叶用指尖摆弄着，结果卷在树叶中的白色絮状物里钻出一条吓人的虫子，爬到她的手背上。尽管她在山里长大，却无比讨厌虫子。她吓了一跳，猛地一甩手。
“快走啊！你在那儿磨蹭什么呢？”坡下传来城太郎兴奋的声音，听着如此有力，看来已经找到武藏了。阿通立刻从他的声音里察觉到这一点。
“啊，终于……”她忽然在心里安慰起至今为止的自己来。想到终于实现夙愿的恒心，她不由自主地自豪起来。她抑制不住内心雀跃的欢欣，但也十分清楚这只是女人一厢情愿的欢喜。即便见了面，武藏又能在多大程度上接纳她的心呢？她为即将见到武藏而喜悦，又为见到武藏后的悲伤而心痛。
⋒
十一
⋓
坡
道背阴处的土都冻结了，可一下柑子坂，茶屋一带始终一片艳阳照耀，甚至连冬天都会有苍蝇。茶屋面向山脚下的水田，贩卖牛穿的草鞋和粗点心等。城太郎正在那里等待阿通。
“武藏先生呢？”阿通边问边张望聚集在茶屋前的人们。
“没在这里。”城太郎茫然地断言道，“怎么回事啊？”
“哎？”阿通简直不敢相信似的，“怎么会呢？”
“可是哪里都没有啊。茶屋的人我也都问了，都说没看见那样的武士……一定是哪里出了差错。”城太郎的表情并不那么沮丧。
阿通虽然也信以为真，一度大喜过望，可美好的心情就被城太郎如此随意地破坏了，她不禁厌恶起城太郎那毫不在乎的样子来。这是什么孩子啊！
“你没有去那边更远处看看吗？”
“看了。”
“那边的庚申冢后面呢？”
“没有。”
“茶屋后面呢？”
“都告诉你没有了！”城太郎不耐烦地回了一句，只见阿通忽然把脸扭向一边。
“阿通姐，你哭了？”
“关你什么事。”
“你可真糊涂，我还以为你是个聪明人呢，原来也像婴儿一样啊。这事从一开始就不可信，你却信以为真。就算武藏师父不在，你也用不着哭鼻子抹眼泪啊？”城太郎仿佛没有一丝同情心，反倒哈哈笑了起来。
阿通真想一屁股坐下。世上的一切忽然变得暗淡无光，她的内心沉浸在之前的——不，迄今从未有过的迷失里。哈哈大笑的城太郎那发黑的虫牙看起来那么可恨，自己怎么会跟这样的孩子同行呢。她甚至想，若是能够把他丢下，独自一人该多好，想怎么哭就怎么哭。
仔细想来，尽管两人是在寻找同一个武藏，可城太郎只把武藏当成师父来敬仰，而阿通则是用生命在追寻。而且每每遇到这种情况时，城太郎总是若无其事地立刻就恢复了生气，阿通却相反，一连几天都无精打采。城太郎内心的某个角落总怀着乐观的希望，认为一切都没什么，不久后肯定会在某个地方碰到武藏，而阿通却无法这么乐观地看待将来。
难道自己一生都会这样，既无法与武藏相会，也无法跟他说上一句话？阿通越想越消极。恋爱追求的是相思，而恋爱者却又钟爱孤独。即使不恋爱，阿通也有一种天生的孤儿性格，对于周围事物和别人的感觉，她比谁都敏锐。阿通露出有些任性而生气的样子，默默朝前走。
“阿通姑娘。”这时，有人在后面喊了起来，并不是城太郎。阿通一看，一个人踩着枯草从庚申冢的碑后出来，大小两刀的刀鞘都湿了。
⋒
十二
⋓
原
来是柘植三之丞。刚才明明觉得他已径直登上坡顶而去，现在竟忽然间又冒了出来，这让阿通和城太郎都感到不可思议。而且此人还如此亲昵地呼喊阿通，真是个怪人。城太郎立刻冲了上去。“大叔，你骗人！”
“怎么了？”
“你说武藏师父就在这坡下提刀等着，可哪里有武藏师父的影子？这难道不是说谎吗？”
“笨蛋！”三之丞叱骂道，“要不是这谎话，你的同伴阿通姑娘能从那三人手里逃出来吗？哪有像你这样强词夺理的？你还得对我说声谢谢才是！”
“那，大叔是为了让那三人上当才故意瞎编的？”
“明知故问。”
“原来是这样，我说是吧。”说着，城太郎转向阿通。“果然是胡编。”
听对方一解释，阿通觉得自己朝城太郎胡乱发些脾气也就罢了，朝陌生的柘植三之丞抱怨可就没有任何理由，于是连连屈膝致意，感谢对方搭救。
三之丞显得很满足。“若说那野洲川的野武士，最近老实多了。但一旦被他们盯上，恐怕无法平安地从这山道脱身。不过，听这小家伙先前所讲，看来你们担心的那个宫本武藏还是个颇睿智的人，想必不会轻易犯下差错，落入他们网中。”
“除了这条大道，去往江州路的路还有好几条吗？”
“当然有。”三之丞抬起头，眺望晴空下的冬日山岭，“如果走伊贺谷，有一条从伊贺的上野过来的路。如果去安浓谷，有一条从桑名和四日市来的路。伐木的山路和近道有三条左右。不过依我来看，那个宫本武藏恐怕早就换了道脱离危险了。”
“那就安心了。”
“危险的倒是你们。刚才好不容易把你们从豺狼群里救了出来，却又摇摇晃晃地在这大道上溜达，这种样子在野洲川不让人立刻抓去才怪呢。要不你们跟我来吧，虽然有些险，但有一条谁也不知道的近道，我领你们去。”
之后，三之丞便领着两人穿过甲贺村上方，一直走到通往大津海峡的马门岭。他详细指点道路，说道：“来到这儿后就可以安心了。晚上早点住下，小心点走就行。”
阿通连连致谢，要分别时，三之丞意味深长地又望了她一眼。“阿通姑娘，再见了。”他带着一丝幽怨说道，“一路上我一直以为你会问，可你最终还是没有问我。”
“问什么？”
“我的姓名。”
“可是在柑子坂时我已经听到了。”
“你还记得？”
“你不是渡边半藏大人的侄子柘植三之丞大人吗？”
“多谢。虽然听起来有些以恩人自居的感觉，但不知你是否会永远记住它？”
“嗯，您的恩情我会永记在心。”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我现在仍然独身，伯父半藏是个挑剔的人，否则我真想把你带到家里……算了，前面有家小客栈，那儿的主人也跟我很熟，你告诉他一声我的名字住下就行了。那就……再见。”
⋒
十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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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
时，尽管明白对方的好意，也知道对方是个热情的人，可是自己不但对他的热情丝毫不感到欣喜，甚至对方越是卖弄，自己就越是讨厌，这种情形并不鲜见。阿通对柘植三之丞便是如此。
心术不正之人——大概是最初的印象妨碍了判断，即便到了分别时分，阿通也不愿在内心道一声谢谢，反倒有一种从狼嘴里逃出来般的解脱感。与三之丞分别后翻过一个山岭，就连那不怕生人的城太郎也丢下一句：“讨厌的家伙！”
从道理上讲，对于将自己救出虎口的恩人，本不该在背地里说这种坏话，可是连阿通也不由得点点头。“真是的，究竟是什么意思呢？还要我记得他是独身……”
“一定是卖了个关子，想让阿通姐以后嫁给他……”
“真讨厌。”
之后，两人的旅途就十分平安了。但令他们遗憾的是，即使到了近江的湖畔，过了濑田的唐桥，又过了逢坂的关口，也没再打探到武藏的消息。
年末的京都已经竖起了门松。看到街市上迎春的装饰，尽管为眼前失去的机会悲伤，可阿通也从中看到了未来的希望。五条大桥畔，一月一日早晨——倘若不是这个早晨，那就是从二日一直到七日的每个早晨。那个人说必定会去那里。阿通是听城太郎说的。这并非是武藏等待她的约定，独独这一点令她感到无比伤感。但是无论如何，只要能够见到武藏，她的希望就能实现八九分。
只是，倘若这时——突然，阿通的期盼中又蒙上了一层阴影，那是本位田又八的影子。武藏所说的从元旦到七日间每天早上都来这里，是为了等待本位田又八。听城太郎讲，那个约定只是托朱实转达，也不知是否真正传进了又八本人耳里。又八千万别来，只武藏一人来就好了。阿通不由得祈祷起来。带着这些杂念，从蹴上一进入三条口那年底令人眼花缭乱的人山人海中，她忽然觉得又八似乎会在那里走动，武藏似乎也会。更让她害怕的是，又八的母亲阿杉说不定什么时候也会从背后突然冒出来。
最兴奋的莫过城太郎了，好久没有感受到的城市景色和噪音让他无比兴奋。“要住下吗？”
“不，还不行。”
“天还这么亮，就是住进旅店也没意思，那就再往前走吧。到那边似乎就有集市了。”
“我们不是还有比去集市更重要的事情吗？”
“什么事情？”
“城太郎，你难道忘了从伊势一直背过来的东西？”
“哦，这个啊。”
“总之，若不到乌丸光广大人的府邸里去一趟，把荒木田大人拜托的东西送去，我们就不会轻松。”
“那，今晚就可以住在他家喽？”
“这怎么像话。”阿通望着加茂川笑道，“尊贵的大纳言大人的府邸怎么会留宿浑身是虱子的城太郎呢？”
《沙丘》六部曲合集
《波西杰克逊》系列合集
《猎魔人》合集
一
⋓
旅
行的最初几天总是很新鲜，也感觉不到辛苦。阿通和城太郎昨晚很晚才在关路口的驿站住下，今天一大早便在沉沉朝雾中从笔舍山赶到了四轩茶屋前。此时，太阳才刚刚升起，两人回过头。“啊，真美。”一时间，两人被日出的庄严美景打动，不禁停下脚步。阿通脸上燃起红晕，这一瞬，她的表情清新至极。不，地上的植物和动物，一切生命都充满了生机和朝气，装点着大地。
“一个人都没上来，阿通姐。今天早晨，我们是第一个通过这条大道的。”
“这有什么好骄傲的？不就是路嘛，先后通过不都一样吗？”
“不一样。”
“那若是早通过，十里的路就会变成七里？”
“不是这种区别。同样是路，第一个走心情一定很不错，比起跟在驮马屁股或者轿夫的后面强多了。”
“那倒也是，但像城太郎这样骄傲自满趾高气扬的，可就很奇怪了。”
“走在一个人也没有的街道上，感觉就像走在自己的领地上。”
“那，我给你开道，你就趁着现在好好地显摆一下吧。”阿通捡起掉在路上的竹子，愉悦地嬉戏起来。
“过来坐坐吧，过来坐坐吧。”这时，有人从闭门尚未营业的四轩茶屋里探出头打招呼。
“哎呀，讨厌！”阿通顿时羞红了脸，拔腿就跑。
“阿通姐，阿通姐。”城太郎追过来，“你怎么能丢下大人逃跑呢，斩！”
“不玩了，讨厌。”
“明明是你要玩的。”
“还不是让你诱进圈套的。哎呀，四轩茶屋的人还在看着呢，他们一定觉得我是个疯子。”
“回那边去吧。我肚子饿了。”
“你就不能再坚持一下？”
“那就先吃一半午饭的饭团吧。”
“别太过分了，才走了不到二里路。你也真是的，我若是不阻拦，你一天准保会吃五回。”
“我可不像阿通姐那样，又是坐滑竿，又是骑马的。”
“那是因为昨天想住在关路口，就在天黑前拼命赶。你若这么说，那今天就不骑了。”
“今天该轮到我骑了。”
“小孩子家骑什么马。”
“我就是想骑嘛，就让我骑一回吧，求你了，阿通姐。”
“只限今天。”
“四轩茶屋那儿拴着驮马，我去借。”
“不行，现在不行。”
“你刚才说的是假话？”
“还没有走累就骑马，太浪费了。”
“你若这么说，我一百日走千里也不会累，那就永远都不能骑了？待会儿走路的人一多可就危险了，你就让我趁现在骑骑吧。”
若是这样拖延下去，就算早动身也赶不了路。阿通还没有点头，城太郎就已经兴高采烈地朝四轩茶屋跑去。
⋒
二
⋓
所
谓四轩茶屋，店如其名，的确有四栋茶屋。可这四栋房子并非像旧衣店一样紧挨着，而是分布在去往笔舍、沓挂等地的山坡上，于是就成了这一带的总称。
“大叔！”城太郎站在那里大声喊道，“马！我要雇马！”
才刚开门营业，茶屋老板惺忪的眼睛就被这个活蹦乱跳的孩子惊醒了。“什么？大点声！”
“我要马，快牵马出来！到水口多少钱？便宜的话，骑到草津也行。”
“你是谁的孩子？”
“人的孩子。”
“我还以为是雷神的孩子呢。”
“那雷神说的是大叔你吧。”
“嘴巴好厉害的孩子。”
“快把马牵来吧。”
“你以为那是赶路的驮马吗？那不是驮马，不能借给你用。”
“怎么就不能借？”
“打你这臭小子！”说着，老板从蒸着包子的泥灶下面扔出一根还燃着火的木柴，却没有打中城太郎，而是打到了拴在檐下的老马腿上。
这匹老马出生以来，每日都做人类的帮手，驮着草包或味噌酱通过关岭，毫无怨言，睫毛上都生出了白毛。它似乎好久没有受过惊吓，突然嘶鸣暴跳，马背几乎碰到了屋檐。
“这个混账！”也不知骂的是马还是城太郎，老板跑过来，“吁、吁”地解开缰绳，欲把马牵到房子旁边的树下。
“大叔，借给我吧。”
“都说了不行，你怎么……”
“怎么就不行呢？”
“没有赶马人。”
这时，阿通也走到旁边，请求说既然没有赶马人，那就先付了租费，到水口那边再把马委托给回这里的旅人或者赶马人送回来。老板看阿通言行可信，便答应送到水口的驿站也行，到草津也行，把马托付给当地方便的人即可，然后便把缰绳交给了她。
城太郎咂舌道：“太欺负人了，不就是看阿通姐长得漂亮嘛。”
“城太郎，你若是说爷爷的坏话，这马听了，准会一怒把你从半道上摔下来。”
“我怎么会被这么老的马摔下来？”
“能骑吗？”
“能骑，只是够不着马背。”
“你那样搂着马屁股也不行啊。”
“你抱我一下，把我放到马背上。”
“你可真麻烦。”阿通两手伸到城太郎腋下，把他放到马背上。城太郎立刻睥睨看地面。“阿通姐，快走啊。”
“危险，你那坐姿！”
“不碍事。”
“那就出发。”阿通牵起缰绳，“爷爷，再见。”她一面回头跟茶屋老板告别，一面向前走去。
可是走了还不到百步，晨雾中忽然传来一声大喝，虽然看不见身影，脚步声却迅速追了上来。
⋒
三
⋓
“喊
谁呢？”
“好像是叫我们。”
两人停下回头一看，只见烟一样白茫茫的浓雾中，一个人影逐渐清晰，距离越来越近，那人的轮廓、肤色、年龄和相貌都看得清清楚楚。若是夜间，恐怕不等对方靠近，两人早就吓跑了。追来的是一个刀鞘高翘、前插锁镰、眼神恐怖的男人。
男人风驰电掣而来，猛地在阿通旁边停下，一把夺过阿通手里的缰绳。“下来！”他冲着城太郎命令道。
老马也吓得连连后退，城太郎连忙抓住马鬃，说道：“什、什么！你可别胡来……这可是我雇的马。”
“少废话！”男人听都不听，“喂，那女人！我住在关路口驿站稍微拐进去的云林院村，叫宍户梅轩，因故追赶天不亮就从这大道上逃走的宫本武藏。此人可能早已越过水口的驿站，可我必须要在江州口的野洲川一带抓住他。你这马就让给我了。”
对方话说得太急，胸口也剧烈地起伏。尽管天气冷得连雾霭都在树梢上结成了冰花，梅轩的脖颈下却汗水淋淋，粗大的血管越发膨胀。
阿通吓呆了，仿佛全身的血液都被吸进大地，脸色登时苍白起来。她发紫的嘴唇哆嗦着，很想让对方再说一遍，再竖起耳朵确认一遍，却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武、武藏？”马背上的城太郎脱口而出。他紧紧地搂住马鬃，手脚哆嗦。
急于赶路的梅轩似乎没有注意到不轻易屈服的两人刹那间的惊讶。“快，臭小子，下来、下来！磨磨蹭蹭的，是不是想挨揍啊？”他想把缰绳的一头当成鞭子威吓城太郎，结果城太郎使劲摇头。“不行！”
“不行？”
“这是我的马，你就是用这马去追前面的人也不行。”
“我看你们是女人和孩子才对你们客客气气，臭毛孩子，你别不知好歹！”
“对吧，阿通姐。”城太郎隔着梅轩对阿通道，“这马不能给他，不许给他！”
阿通真想表扬他的勇敢。莫说这马，就连这人都不能让他追到前面去。“对。或许您很着急，可我们也急着赶路。再过一会儿，往来山岭的马和轿子就有的是了。而且您要夺走别人骑着的马，正如刚才孩子所说，也不讲道理。”
“我不会下来的。我死也不离开这匹马。”
两人团结一致，坚决拒绝梅轩的请求。
⋒
四
⋓
阿
通与城太郎毅然拒绝的态度让梅轩稍感意外。原本在这男人的眼里，这种坚决的反抗就十分奇怪。
“那无论如何也不把这马让给我了？”
“明知故问！”城太郎完全是一副大人的口气。
“浑蛋！”梅轩登时失态地叫嚷。他一下子拽住城太郎贴在马腹上的一条腿，想把马背上像跳蚤一样紧紧抱住马鬃的城太郎揪下来。此时正是该从腰间拔出木刀的时候，可城太郎似乎完全忘记了。被强敌抓住脚踝后，他只知道一个劲地愤怒。“滚！可恶！”他朝梅轩的脸上吐起唾沫。
人生的重大变故不知何时就会降临到头上。刚才还面对太阳、为活着而欢呼的生命，眨眼间便被黑暗的战栗包围。阿通不想在这种地方被这种男人伤害，更不想死。由于恐惧，她只觉得口中又酸又干。可是她无论如何也不想致歉，更不想把马让给这个男人。男人凶残的加害之意正逼向走在前方的武藏，巨大的危险无疑正追赶着武藏。只要能在这里多拖延这个男人一刻，武藏就能远离危险一刻。哪怕这么做会让好不容易走到同一条路上的自己和武藏的距离再次陡然变远，也断不能把奔马让给这个男人。
阿通咬着朱唇表达着自己的意志。“你干什么！”她大喊一声。尽管她自己都为这种勇气和鲁莽而震惊，可她还是猛地推了一把梅轩的胸膛。擦掉脸上的唾沫时，又被柔弱的女人推了一把，梅轩不禁吓了一跳。不仅如此，女人的胆量总会出乎男人的意料，就在推开梅轩胸膛的一瞬，阿通握住了梅轩佩带的野太刀刀柄。
“臭女人！”梅轩大吼一声，一把抓住阿通的手腕想阻止她，可刀已出鞘，梅轩刚一碰阿通，右手的小指和无名指立刻像弹出来一样被切断，鲜血淋漓地溅落到地上。“啊，痛！”梅轩不禁捂住剩下的手指往后一躲，结果刀鞘也随之自动脱开，一道寒光从阿通的手中划地而出。梅轩再怎么说也是精于一技的高手，可此刻却比昨晚更失策。不用说，他从一开始就没有把眼前的女人和孩子放在眼里，这无疑是造成他此次失手的重要原因。
完了！正当他一面责骂自己，一面准备站起来时，野太刀已横着从毫不畏惧的阿通手中砍了过来。可是，这毕竟是一把近三尺长，名曰“胴田贯”的厚重利刃，就连成年男人都无法轻易抡起来。梅轩闪身一躲，阿通的手自然划出一道弧线，身体也因挥刀而趔趄。接着传来咔嚓一声，仿佛将树一斩两断似的，阿通只觉得手腕一震，赤黑色的血柱顿时扑面而来，令她目眩。刀竟插进了马屁股。
⋒
五
⋓
这
匹马似乎极易受惊。刀刺得并不深，马却发出悲鸣般的嘶叫，屁股喷着血蹦跳起来。
梅轩叽里咕噜地喊了声什么，正要抓住阿通的手腕夺回自己的刀，疯狂的马却用后腿一下子将两人踢飞，接着前腿腾空直立起来，鼻子一抽，一声长啸，随即便像离弦的箭一样狂奔而去。
“哇呀！”梅轩看着马蹄扬起的沙尘，一下子摔倒在地。他愤怒至极，但已不可能追上，于是便将血红的眼睛转向阿通，可是阿通也忽然不见了踪影。
“啊？”梅轩的太阳穴顿时青筋暴起。再一看，刀已经被扔到了路边赤松树的根部。他飞扑过去捡起刀，定睛一瞅，低低的山崖下面可以看到一家农舍的茅草屋顶。
看来在被马踢飞的一瞬间，阿通便滚落到了那里。而此时，梅轩已感觉到她与武藏一定有某种关系。尽管急着要追赶武藏，可他也不甘心就这样放过阿通。他跑下山崖。“跑哪儿了？”他一面叨念，一面大步在农家周围绕来绕去，“看你能躲到哪里！”看到他血红着眼，一会儿瞅瞅地板下面，一会儿疯狂地踢开仓库门，背都驼了的农家老人吓得哆哆嗦嗦，畏缩在纺车后面。
“啊！原来藏到那儿了！”不久，梅轩终于发现长满扁柏树的溪谷里尚有未融的残雪，阿通正像雉鸡一样从陡坡上朝溪谷下面拼命逃去。“往哪儿跑！”梅轩从上面大喊，阿通不禁回头一看。伴随着山石不断崩塌的声音，他的身影飞快地朝阿通跑去。尽管他右手端着捡起来的大刀，却并无杀死阿通的念头。他觉得如果阿通是武藏的旅伴，既可以作为抓住武藏的诱饵，也许还能问出武藏的行踪。
“臭女人。”梅轩左手一伸，指尖碰到了阿通的黑发。阿通身子一缩，紧紧抱住树根，结果脚下一滑，身体像钟摆一样伸到了崖上，剧烈地左右摇晃。崩塌的沙土和碎石哗啦哗啦地落到她的脸上和胸前，梅轩瞪圆的眼睛和太刀不断在上面晃动。“傻瓜，笨蛋，还想逃吗？下边就是溪涧的绝壁了。”
阿通无意间往下面一瞧，数丈深的正下方，一条绿色的溪水正切开残雪淙淙流过。即使要跳到那里寻求生机，阿通也毫不害怕。她已经拥有了机会，随时都可以轻松一跳，将生命交付给那片溪谷。
一旦感觉到死亡威胁，阿通便以比死亡更惊人的速度想起武藏。在毛骨悚然的大脑里，她凭借记忆和想象力描绘出的所有武藏的形象，就像暴风雨肆虐时天空中的月亮一样模糊不清。
“头儿，头儿。”不知哪里传来的喊声和谷间的回音让梅轩扭过身。
⋒
六
⋓
崖
上现出两三个男人的脸。“头儿！”几人纷纷喊了起来，“你在干什么呢？还不赶紧往前追？刚才我们问了四轩茶屋的老板，说是天亮之前有个武士在那儿做了便当，朝甲贺谷方向奔去了。”
“甲贺谷方向？”
“对。但无论是去甲贺谷，还是翻越土山去水口，到了石部的驿站后就只有一条路了，只要在野洲川抓紧布置一下，就一定能抓住那家伙。”
梅轩一面听着远方传来的话语，一面紧盯着面前呆然不动的阿通，仿佛要用目光将她绑起来。
“喂，你们也下来一下。”
“下去？”
“快过来。”
“可若是再磨蹭，武藏那家伙就要过野洲川了。”
“没事，快下来。”
“是。”
这几人便是昨夜与梅轩一起瞎折腾了半夜的手下。看来他们已经习惯了翻山越岭，纷纷像野猪一样径直从斜坡上跑下，发现阿通的身影时不禁面面相觑。
梅轩简明扼要地讲明原委，便把阿通交给了三名手下，命他们随后带到野洲川去。手下们心领神会，便用绳子绑住阿通，却又一副不忍绑的样子，一面绑，一面频频用贪婪的眼神瞅着她那低垂的苍白侧脸。
“听着，你们也不许晚了。”梅轩丢下这句，便像猿猴一样横着跑下山腰。也不知他是从哪里下去的，不久，他便下到甲贺谷的溪流边，从远处回头望着这边的山崖，手搭在嘴边，身影显得很细小：“在野洲川碰头！我走小道去追，你们走大道，多留点心！”
“知道了。”
手下们一声回应后，梅轩便像雷鸟一样，轻快地顺着岩石缝向残雪斑驳的谷间走去。
尽管已是步履蹒跚的老马，可一旦发起疯，一般的骑马人是拦不住的，更何况马背上的是城太郎。仿佛屁股被火把捅了似的，马带着血红的伤口一路狂奔，眨眼间便跑过铃鹿的一处叫“八百八谷”的山坡，越过蟹坂，冲过轿夫的歇脚点，从松尾村横穿布引山脚下，就像旋风一样不知停歇。
马背上的城太郎居然没有掉下来。“危险！危险！危险！”他像念咒语一样狂喊，光是抓着马鬃已经不行了，他闭上眼，死死搂住马脖子。马腾空跃起的时候，他也随之高高颠起。比起他本人，这种极度危险的状态更让那些看到他的村民和歇脚点的人胆寒。他本来就不懂骑马术，也不知道如何下马，至于让马停下之类就更想不起来了。
“危险！危险！危险！”
他很早就缠着阿通要骑马，软磨硬泡，一直想骑在马上体验一下尽情飞奔的感觉，今天他大概已彻底满足，声音逐渐带起哭腔，咒语似乎也不灵验了。
⋒
七
⋓
道
路上的行人渐多。哪怕随便哪个人挺身出来，替城太郎阻止住这狂奔的马也好，可没有一人伸出援手。有人不解地丢下一句“那是怎么回事”，目送着他疯狂远去。有人则躲到路边，在他身后骂上一句“疯子”，就是没有人帮他。
眨眼间便到了三云村夏身歇脚点。倘若是驾着筋斗云的孙悟空，一定会手搭凉棚，一面俯瞰晨光中伊贺、甲贺的奇峰险谷，欣赏布引山和横田川的绝景，一面眺望远处那分不清究竟是一面镜子还是一朵紫云的琵琶湖。但就算速度不劣于筋斗云，城太郎也无暇顾及周围的景色。“拦住！拦住！给我拦住！”不知什么时候，“危险”变成了“拦住”。不一会儿来到柑子坂的陡坡时，咒语又突然变成了“救命”。在急速冲下陡坡的马背上，城太郎的身体像球一样弹起来，他越发恐惧，要是在这里摔下去就没命了。
可是，就在坡道的七合目附近，山崖一旁伸出来一根不知是朴树还是槲树，总之是乔木的树枝，拦在道路中间。当树枝唰啦一下碰到城太郎脸上时，他顿时觉得这棵树是上天听到自己的呼救后派来的救命之神，立马像青蛙一样从马背上跃起抱住了树梢。
背上空了之后，奔马加快速度朝坡下冲去。城太郎当然只能两手挂住树梢，在空中荡起秋千。其实他距离地面不过一丈高，只要一放手，就可以平安下落，这也是人和猴子的区别。可是他的动作太滑稽了，脑筋一定有些异常。仿佛掉下来就会没命似的，他又是拼命蹬腿，又是不停地倒换发麻的手，都不知道该怎么对付自己的身体了。
不久，咔嚓一声，树枝断裂的声音传来。完了！城太郎两眼一闭做好了死去的准备，却毫发无损地坐到了大地上，他反倒呆住了。“啊……”马已经跑得看不见了。就是能看见它，也再不想骑第二次了。
在地上瘫了一会儿，城太郎忽然站起身。“阿通姐？”他朝坡上喊，“阿通姐！”随即便返回来路匆忙奔跑起来。他双眼通红，仿佛要赶去办一件不易的大事。这次他反倒紧紧握住了木刀。
“也不知怎么样了……阿通姐！阿通姐！”
这时，他迎头碰上一个从柑子坂上下来的戴着草笠的人。此人身穿五倍子染布料的和服，并未穿外褂，下穿皮裙裤加草履，腰里自然佩带着大小两刀。
⋒
八
⋓
“喂
，小孩！”擦肩而过时，穿着五倍子染窄袖和服的男子抬起手，从头到脚打量着身材矮小的城太郎，“你怎么了？”他问道。
城太郎折回几步。“大叔，你是从那边来的吧？”
“不错。”
“那你有没有看见过一个二十岁左右的漂亮女人？”
“嗯，看见了。”
“在哪里？”
“前面的夏身歇脚点，有绑着女人的野武士。我也觉得可疑，可没有理由质问，于是没作声就过来了，但他们看上去像是迁移到铃鹿谷的辻风黄平同党。”
“就、就是他们！”
“你等等。”城太郎正要跑，男子叫住了他，“那是你的同伴吗？”
“她叫阿通。”
“一旦草率行事，你的命就没了。你还是先别去了，那几个家伙不久就会路过这里。你能不能仔细说说是怎么回事，说不定我还能帮你出个好点子呢。”
城太郎立刻就相信了此人，一五一十地把今天早晨以来的经过都讲给他听，五倍子染男人顶着草笠连连点头。
“原来如此，明白了。可是以化名为宍户梅轩的辻风黄平的手下为对手，你们只是女人和孩子，就是再咬牙切齿也没有用。还是让我帮你把那个阿通姐从那些人手里要回来吧。”
“他们会给吗？”
“可能不会轻易给，但到时候我另有办法，你别出声，藏在那边的树丛里等着就是。”
城太郎藏起来后，那名男子便大步流星地朝坡下走去。他该不会事先把人哄高兴，自己却准备逃走吧？城太郎有些不安，从树丛里探头观望。但由于坡上传来人声，他慌忙缩了回去。阿通的声音传入耳内，不久身影也出现了。她两手被反绑在身后，在三名野武士的推搡下走来。
“你东张西望地看什么？快走！”
“你走不走？”一个男人推着阿通的肩膀骂道。
阿通侧着身子在坡道上蹒跚而行。“我在寻找我的同伴，也不知那孩子怎么样了。城太郎！”
“少啰唆！”
阿通白嫩的赤脚已经出血。城太郎真想冲出去大喊一声“我在这里”，可此时，那五倍子染的武士出现了，这次他没有戴草笠，看上去有二十六七岁，面孔浅黑，目不斜视，一脸愤慨的样子。“不得了了。”他一面自言自语，一面从坡下跑了上来。听到这话，三人停下脚步，回头望着说了句“抱歉”便擦肩而过的五倍子染武士，喊道：“喂，那不是渡边的侄子吗？出什么事了？”
⋒
九
⋓
从
被唤作渡边的侄子这一点来看，这个身着五倍子染窄袖和服的男子，当是附近伊贺谷和甲贺村一带深受尊敬的忍者世家渡边半藏的侄子。
“你们不知道？”男子说道。
“你指什么？”三人凑了上来。
渡边的侄子指着后面说道：“柑子坂下有个叫宫本武藏的男子，全副武装，正举着太刀挡在路上，对通行者进行严厉盘查呢。”
“武藏？”
“我正要通过，他便蛮横地走到我面前，问我的名字，我便回答说是伊贺渡边半藏的侄子，叫柘植三之丞，结果他就突然道歉，说失礼了，既然不是铃鹿谷辻风黄平的手下，就快请通过。”
“哦……”
“我问他怎么回事，结果他斩钉截铁地说，他从路上的传闻中得知，野洲川野武士的落魄之徒，即化名为宍户梅轩的辻风黄平及其手下，企图在这条路上杀他，既然如此，与其落入他们的陷阱，还不如直接把这附近当作战场，豁出命与其决战至死。”
“真的吗，三之丞？”
“谁会撒这种谎呢？否则我怎么会知道有宫本武藏这么一个旅者。”
三人明显开始动摇。“怎么办？”他们彼此交换着畏缩的眼神嘀咕起来。
“你们最好还是小心点走。”三之丞丢下一句，正欲离去。
“渡边的侄子！”三人慌忙喊住他。
“什么事？”
“麻烦了。我们听头儿说过，那可是个十分强悍的家伙。”
“他肯定颇有几下子。他在坡下提着刀呼的一下子闯到我面前时，连我都吓了一跳呢。”
“怎么办？我们正按头儿的吩咐，押着这女人准备去野洲川呢。”
“那与我有什么关系？”
“可别那样说，你就帮我们一把吧。”
“我实在是爱莫能助啊。若是被伯父半藏知道我帮你们办事，还不得把我骂死。但若只是出出主意，倒也不是不能帮你们。”
“快告诉我们，光是这样就很难得了。”
“你们把这女人藏到附近的树丛中。对，先把她绑在树根或什么上。你们最好轻装上阵。”
“那然后呢？”
“这道坡是不能走了。你们可以稍微绕一下道，走谷道，赶紧赶到野洲川报告，先远远围住他再下手。”
“有道理。”
“稍微一不小心，对方就会拼命，恐怕会伤亡惨重，我可不想看到这样的结果。”
三人当即决定就这么办，便把阿通拽到树丛里，捆到树上，刚要离去，却又再次返回，在她嘴里塞上东西。
“这样该行了吧。”
“好。”
于是三人径直朝小路走去，不一会儿便消失了。
一直蜷缩在枯枝叶中的城太郎一看时机已到，便悄悄地从树丛里探出头，四下张望起来。
⋒
十
⋓
周
围没有一个人，路上也没有人通过，连渡边的侄子三之丞也不见了。“阿通姐！”城太郎跳进树丛，解开阿通身上的绳结，拽着她连滚带爬地跑到坡道上。
“城太郎……你怎么会在这儿？”
“先别管这些了，赶紧逃吧。”
“等、等等。”说着，阿通开始整理散乱的头发、领口和腰带，梳妆打扮起来。
城太郎咂咂舌。“这都什么时候了，还有空打扮！头发什么的过后再弄。”
“可是刚才路过这里的那个人说了，往坡下一走，就会碰上武藏先生。”
“所以你才打扮？”
“不、不。”阿通出奇地认真解释道，“只要能见到武藏先生，就没什么可怕的了。我们的麻烦已经没了，我已经安下心来……已经不害怕了。”
“可是他说在坡下遇到了武藏师父，是真的吗？”
“他刚才是那么说的。他去哪里了呢？”
“不在了。”二人于是四处张望起来。“真是个怪人。”城太郎叨念道。
可是不管怎么说，二人能虎口脱险，无疑多亏了渡边的侄子柘植三之丞的帮助。倘若还能再见到武藏，该如何向那人致谢才好呢，阿通甚至想到了这些。
“好，走吧。”
“打扮好了？”
“你怎么能这么说呢，城太郎。”
“可是你看上去很高兴啊。”
“你不也是吗？”
“当然。但高兴就是高兴，我才不会像阿通姐那样遮遮掩掩呢。让你听听我怎么大声喊吧。我高兴！”他手舞足蹈，“但万一师父不在可就没意思了。我先去前面找找看，你说呢，阿通姐？”说着便跑了起来。
阿通跟在后面走下柑子坂。她比飞跑而去的城太郎还急，心早就飞向了坡下，可脚反倒快不起来了。就以这种样子……她望望出血的脚，又瞅瞅被泥土和树叶弄脏的衣袖。她摘下沾在袖子上的枯叶用指尖摆弄着，结果卷在树叶中的白色絮状物里钻出一条吓人的虫子，爬到她的手背上。尽管她在山里长大，却无比讨厌虫子。她吓了一跳，猛地一甩手。
“快走啊！你在那儿磨蹭什么呢？”坡下传来城太郎兴奋的声音，听着如此有力，看来已经找到武藏了。阿通立刻从他的声音里察觉到这一点。
“啊，终于……”她忽然在心里安慰起至今为止的自己来。想到终于实现夙愿的恒心，她不由自主地自豪起来。她抑制不住内心雀跃的欢欣，但也十分清楚这只是女人一厢情愿的欢喜。即便见了面，武藏又能在多大程度上接纳她的心呢？她为即将见到武藏而喜悦，又为见到武藏后的悲伤而心痛。
⋒
十一
⋓
坡
道背阴处的土都冻结了，可一下柑子坂，茶屋一带始终一片艳阳照耀，甚至连冬天都会有苍蝇。茶屋面向山脚下的水田，贩卖牛穿的草鞋和粗点心等。城太郎正在那里等待阿通。
“武藏先生呢？”阿通边问边张望聚集在茶屋前的人们。
“没在这里。”城太郎茫然地断言道，“怎么回事啊？”
“哎？”阿通简直不敢相信似的，“怎么会呢？”
“可是哪里都没有啊。茶屋的人我也都问了，都说没看见那样的武士……一定是哪里出了差错。”城太郎的表情并不那么沮丧。
阿通虽然也信以为真，一度大喜过望，可美好的心情就被城太郎如此随意地破坏了，她不禁厌恶起城太郎那毫不在乎的样子来。这是什么孩子啊！
“你没有去那边更远处看看吗？”
“看了。”
“那边的庚申冢后面呢？”
“没有。”
“茶屋后面呢？”
“都告诉你没有了！”城太郎不耐烦地回了一句，只见阿通忽然把脸扭向一边。
“阿通姐，你哭了？”
“关你什么事。”
“你可真糊涂，我还以为你是个聪明人呢，原来也像婴儿一样啊。这事从一开始就不可信，你却信以为真。就算武藏师父不在，你也用不着哭鼻子抹眼泪啊？”城太郎仿佛没有一丝同情心，反倒哈哈笑了起来。
阿通真想一屁股坐下。世上的一切忽然变得暗淡无光，她的内心沉浸在之前的——不，迄今从未有过的迷失里。哈哈大笑的城太郎那发黑的虫牙看起来那么可恨，自己怎么会跟这样的孩子同行呢。她甚至想，若是能够把他丢下，独自一人该多好，想怎么哭就怎么哭。
仔细想来，尽管两人是在寻找同一个武藏，可城太郎只把武藏当成师父来敬仰，而阿通则是用生命在追寻。而且每每遇到这种情况时，城太郎总是若无其事地立刻就恢复了生气，阿通却相反，一连几天都无精打采。城太郎内心的某个角落总怀着乐观的希望，认为一切都没什么，不久后肯定会在某个地方碰到武藏，而阿通却无法这么乐观地看待将来。
难道自己一生都会这样，既无法与武藏相会，也无法跟他说上一句话？阿通越想越消极。恋爱追求的是相思，而恋爱者却又钟爱孤独。即使不恋爱，阿通也有一种天生的孤儿性格，对于周围事物和别人的感觉，她比谁都敏锐。阿通露出有些任性而生气的样子，默默朝前走。
“阿通姑娘。”这时，有人在后面喊了起来，并不是城太郎。阿通一看，一个人踩着枯草从庚申冢的碑后出来，大小两刀的刀鞘都湿了。
⋒
十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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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
来是柘植三之丞。刚才明明觉得他已径直登上坡顶而去，现在竟忽然间又冒了出来，这让阿通和城太郎都感到不可思议。而且此人还如此亲昵地呼喊阿通，真是个怪人。城太郎立刻冲了上去。“大叔，你骗人！”
“怎么了？”
“你说武藏师父就在这坡下提刀等着，可哪里有武藏师父的影子？这难道不是说谎吗？”
“笨蛋！”三之丞叱骂道，“要不是这谎话，你的同伴阿通姑娘能从那三人手里逃出来吗？哪有像你这样强词夺理的？你还得对我说声谢谢才是！”
“那，大叔是为了让那三人上当才故意瞎编的？”
“明知故问。”
“原来是这样，我说是吧。”说着，城太郎转向阿通。“果然是胡编。”
听对方一解释，阿通觉得自己朝城太郎胡乱发些脾气也就罢了，朝陌生的柘植三之丞抱怨可就没有任何理由，于是连连屈膝致意，感谢对方搭救。
三之丞显得很满足。“若说那野洲川的野武士，最近老实多了。但一旦被他们盯上，恐怕无法平安地从这山道脱身。不过，听这小家伙先前所讲，看来你们担心的那个宫本武藏还是个颇睿智的人，想必不会轻易犯下差错，落入他们网中。”
“除了这条大道，去往江州路的路还有好几条吗？”
“当然有。”三之丞抬起头，眺望晴空下的冬日山岭，“如果走伊贺谷，有一条从伊贺的上野过来的路。如果去安浓谷，有一条从桑名和四日市来的路。伐木的山路和近道有三条左右。不过依我来看，那个宫本武藏恐怕早就换了道脱离危险了。”
“那就安心了。”
“危险的倒是你们。刚才好不容易把你们从豺狼群里救了出来，却又摇摇晃晃地在这大道上溜达，这种样子在野洲川不让人立刻抓去才怪呢。要不你们跟我来吧，虽然有些险，但有一条谁也不知道的近道，我领你们去。”
之后，三之丞便领着两人穿过甲贺村上方，一直走到通往大津海峡的马门岭。他详细指点道路，说道：“来到这儿后就可以安心了。晚上早点住下，小心点走就行。”
阿通连连致谢，要分别时，三之丞意味深长地又望了她一眼。“阿通姑娘，再见了。”他带着一丝幽怨说道，“一路上我一直以为你会问，可你最终还是没有问我。”
“问什么？”
“我的姓名。”
“可是在柑子坂时我已经听到了。”
“你还记得？”
“你不是渡边半藏大人的侄子柘植三之丞大人吗？”
“多谢。虽然听起来有些以恩人自居的感觉，但不知你是否会永远记住它？”
“嗯，您的恩情我会永记在心。”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我现在仍然独身，伯父半藏是个挑剔的人，否则我真想把你带到家里……算了，前面有家小客栈，那儿的主人也跟我很熟，你告诉他一声我的名字住下就行了。那就……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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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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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
时，尽管明白对方的好意，也知道对方是个热情的人，可是自己不但对他的热情丝毫不感到欣喜，甚至对方越是卖弄，自己就越是讨厌，这种情形并不鲜见。阿通对柘植三之丞便是如此。
心术不正之人——大概是最初的印象妨碍了判断，即便到了分别时分，阿通也不愿在内心道一声谢谢，反倒有一种从狼嘴里逃出来般的解脱感。与三之丞分别后翻过一个山岭，就连那不怕生人的城太郎也丢下一句：“讨厌的家伙！”
从道理上讲，对于将自己救出虎口的恩人，本不该在背地里说这种坏话，可是连阿通也不由得点点头。“真是的，究竟是什么意思呢？还要我记得他是独身……”
“一定是卖了个关子，想让阿通姐以后嫁给他……”
“真讨厌。”
之后，两人的旅途就十分平安了。但令他们遗憾的是，即使到了近江的湖畔，过了濑田的唐桥，又过了逢坂的关口，也没再打探到武藏的消息。
年末的京都已经竖起了门松。看到街市上迎春的装饰，尽管为眼前失去的机会悲伤，可阿通也从中看到了未来的希望。五条大桥畔，一月一日早晨——倘若不是这个早晨，那就是从二日一直到七日的每个早晨。那个人说必定会去那里。阿通是听城太郎说的。这并非是武藏等待她的约定，独独这一点令她感到无比伤感。但是无论如何，只要能够见到武藏，她的希望就能实现八九分。
只是，倘若这时——突然，阿通的期盼中又蒙上了一层阴影，那是本位田又八的影子。武藏所说的从元旦到七日间每天早上都来这里，是为了等待本位田又八。听城太郎讲，那个约定只是托朱实转达，也不知是否真正传进了又八本人耳里。又八千万别来，只武藏一人来就好了。阿通不由得祈祷起来。带着这些杂念，从蹴上一进入三条口那年底令人眼花缭乱的人山人海中，她忽然觉得又八似乎会在那里走动，武藏似乎也会。更让她害怕的是，又八的母亲阿杉说不定什么时候也会从背后突然冒出来。
最兴奋的莫过城太郎了，好久没有感受到的城市景色和噪音让他无比兴奋。“要住下吗？”
“不，还不行。”
“天还这么亮，就是住进旅店也没意思，那就再往前走吧。到那边似乎就有集市了。”
“我们不是还有比去集市更重要的事情吗？”
“什么事情？”
“城太郎，你难道忘了从伊势一直背过来的东西？”
“哦，这个啊。”
“总之，若不到乌丸光广大人的府邸里去一趟，把荒木田大人拜托的东西送去，我们就不会轻松。”
“那，今晚就可以住在他家喽？”
“这怎么像话。”阿通望着加茂川笑道，“尊贵的大纳言大人的府邸怎么会留宿浑身是虱子的城太郎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