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西方奇幻小说网 > 回忆、悲伤与荆棘 卷二:诀别石> 烈焰王冠

烈焰王冠

西蒙在做梦,即便在梦中,他也知道这是个梦。开头很普通:他躺在海霍特宽阔的草仓里,藏身于干草堆中,浑身痒痒的。他看着马倌舍姆和城堡铁匠大熊鲁本的熟悉身影,听着他们轻声交谈。鲁本叮叮当当地敲打一块红热的马蹄铁,粗壮的胳膊上汗珠晶莹。
突然,梦境转向奇怪的节奏。鲁本和舍姆的声音变了,变得完全不像他们本人。现在,西蒙能清晰地听到他们的对话。锤子继续敲打闪亮的铁块,却不再发出声音。
“……我完成了你的一切要求。”舍姆突然发出古怪、粗哑的声音,“我把埃利加国王带给你了。”
“那只是你自己的臆测。”鲁本回答。西蒙从未听过他发出这种声音,冰冷又遥远,仿佛吹过高山隘口的风。“我们想要什么……他想要什么……你根本不清楚。”铁匠的模样比他的声音更不对劲:他浑身散发着一种扭曲感,仿佛薄冰下藏着一眼无底的黑湖。就算在梦里,鲁本也不该这么邪恶啊——那个说话慢吞吞的老好人鲁本去哪儿了?
舍姆皱巴巴的脸上堆满谄笑,但声音异常紧张。“我不在乎。他想要什么,我就干什么。不求回报。”
“但你比任何凡人都要得更多。”鲁本回答,“你不但胆敢召唤红手,还贸然争宠。”他就像墓地的泥土一样冰冷、漠然,“你不知道自己求的是什么。你像个小孩,牧师,忙着抓紧亮晶晶的小东西,只因它们瞧着好看。你会在交错的利齿上弄伤自己,最后流血而死。”
“我不在乎。”舍姆疯狂而坚定地说,“我不在乎。教我转变咒文。黑暗之主欠我的……他答应过……”
鲁本仰天长笑,头上似乎有顶火焰王冠在熊熊燃烧。“答应过?”他笑得直喘,那副被逗乐的模样着实令人惊恐,“我们的主人?答应过你?”他再次大笑起来。突然,铁匠的皮肤开始起泡,鲁本的血肉被一点点烧掉,一缕缕烟雾升腾到空中,露出底下流动的火焰核心。火焰颤动,闪烁红光,仿佛被风吹拂的火炭。“你会活着看到他的胜利。这奖赏已远超绝大多数凡人的期待。”
“求你了!”随着鲁本的燃烧,舍姆则开始萎缩,变得细小而灰暗,仿佛烧焦的卷轴。他瘦弱的胳膊挥舞着,渐渐碎裂。“求你了,不死者,求你了。”他的声音轻得出奇,但充满诡诈,“我不会再求任何东西——不会再提起黑暗之主。原谅我这凡夫俗子。教我咒文吧!”
鲁本已彻底变成一团活生生的炫目火焰。“好吧,牧师。也许,将这最后一件危险的玩具交给你也没什么害处。万王之王很快就会得到这个世界——而你能做的一切,他都能消除。好吧,我会教你咒文,但你必须忍受极大的痛苦。任何转变都得付出代价。”不属于这个世界的声音再度大笑起来,“你会尖叫的……”
“我不在乎!”舍姆灰黑色的身体旋转消失在黑暗中,阴影中的铁匠炉和整个海霍特也随之消失,“我不在乎!我一定要知道……”最后,连曾经是鲁本的灼热身影也成了黑暗中的一个亮点……一颗星星……
西蒙醒了,仿佛溺水般无法呼吸,心脏在胸膛中怦怦直跳。头顶确实有颗星星,透过窝棚上的小孔,像只窥探他们的淡蓝色眼睛。他大口喘气。
宾拿比克将脑袋从坎忒喀毛茸茸的脖子上抬起。矮怪半梦半醒,正努力清醒过来。“出什么事了,西蒙?”他问道,“做了个吓人的梦?”
西蒙摇摇头。恐惧的浪潮退了些,但他敢肯定,那不光是夜晚的幻觉,更像发生在附近的真实对话。他虽然睡着,但谈话被脑子巧妙地编入梦境——成了一件他经历过多次的平凡小事。但最奇异又令人毛骨悚然的是,周围并没有能说出那段对话的人:施拉迪格还在打呼噜,宾拿比克显然刚醒。
“没事。”西蒙尽量平静地说。他爬向窝棚口,小心避开木棍训练时造成的瘀青,探出头去张望一番。之前看到的那颗星星旁边还有许多同伴——整片夜空洒满细微的白色光点。云被凛冽的风吹散,这是个明亮而寒冷的夜晚,单调依旧的白色荒原朝四下延伸。乳白的月亮下,什么活物都看不见。
这么说,那真是个梦?老马倌舍姆用派拉兹的如簧巧舌说话,大熊鲁本的声音则真的来自坟墓,不属于神创的这个世界……
“西蒙?”宾拿比克睡意蒙眬,“你真没事?”
他被吓坏了,但要成为男人,就不能每次做了噩梦都跑去别人肩上大哭。“没什么。”他颤抖着爬回斗篷里,“我很好。”
但太真实了。窝棚上脆弱的枝条嘎吱作响,随风摇摆。真实得过头。他们就像在我的脑袋里说话……
他们将银雀带来的只字片语谨记于心,每天天一亮就出发,一直走到阳光完全消失,免得被即将来临的风暴追上。西蒙和施拉迪格只能借着火光练习打斗。因此,从起床那一刻起,到累得倒地睡着为止,他几乎没有任何独处的时间。骑行的日子千篇一律:连绵起伏、无边无际的白色大地,扭曲小树的黑色枝丫,令人麻木的持续冷风。西蒙很高兴自己的胡须越来越厚。他时常想,要是没有胡子,无情的风也许会刮走他的脸,只剩骨头。
风似乎已将大地表面刮去,没留下任何引人注目的东西。要不是天边森林的影子越来越宽,他还以为每天早晨又回到了阴冷的出发点。他怀念海霍特那温暖的小床,甚至相信,就算风暴之王带着多如雪片的手下、亲自驾临城堡,他也能在佣人间愉快地生活下去。他极度渴望一个家。要是魔鬼能给他一个枕头,就算睡在地狱他也心甘情愿。
日子一天天过去,风暴在他们身后持续扩散,仿佛北方天空升起的不祥黑柱。大块的乌云紧紧抠住天穹,像从天堂延伸出来的树枝。天地间不时有闪电划过。
“它挪得不怎么快。”这一天,西蒙在吃着寥寥无几的午餐时说,声音比他原本希望的更紧张。
宾拿比克点点头。“它在扩散,但行进速度缓慢。真是谢天谢地。”他的声音里带着不同寻常的沮丧,“它移动得越慢,我们越不容易被它追上——可我觉得,当它裹挟着黑暗真正降临时,反而不会像普通风暴那样轻易退去。”
“什么意思?”这一次,问话里的颤音清晰可闻。
“这场风暴里不只有雨雪。”宾拿比克谨慎地说,“我认为,它就是要将恐惧散播到所经之处。它来自风暴之矛,看着完全不像自然的产物。”他歉意地举起手掌。“它在扩散,但就像你说的,并不太快。”
“我不了解这些。”施拉迪格说,“但我承认,马上就要离开荒原了,这一点令人高兴。我不想在旷野里遭遇风暴,而那边那个看起来真的很糟糕。”他转向南方,眯起眼睛。“再有两天,我们就能赶到阿德席特森林。”他说,“到时就有防护了。”
宾拿比克叹了口气。“希望你是对的,可是,恐怕没有任何东西能防住这场风暴——或者说,能提供防护的不是森林的树木或屋顶。”
“你是说三神剑?”西蒙轻声问。
小个子耸耸肩。“也许吧。如果我们能找到三神剑,也许就能刹住冬天的脚步——甚至将它逼退。但首先,我们得到葛萝伊说的地方去。否则,不管怎样想都是庸人自扰,无济于事。”他挤出笑容,“正如我们坎努克人所说:‘没了牙齿,就得学着喝粥’。”
之后那天,也就是在荒原上度过的第七天早晨,天气实在糟糕透顶。虽然北方的风暴只是天边一片丑陋的墨渍,但他们头顶也聚起了铁灰色的云,云的边缘则被越来越强劲的风撕成黑色的碎片。没到中午,太阳便完全消失在阴沉的云幕背后,天上开始飘雪。
“太糟了。”西蒙叫着,眯起眼睛抵挡刺人的雪片。虽然戴着厚厚的皮手套,他的手指也很快就被冻僵。“看不清了!是不是该停下来扎营?”
宾拿比克全身被雪覆盖,坐在坎忒喀背上,只剩一道影子。他转头喊道:“往前再走一段就到岔路口了!”
“岔路口?”施拉迪格吼道,“在这荒郊野外?”
“过来点儿。”宾拿比克喊道,“我来解释。”
西蒙和瑞摩加人策马靠近奔狼。宾拿比克将手拢在嘴前,但风声嘶吼,几乎盖住他的话音。“离这儿不远,我记得,古土美汰大道会跟白路相交,而白路将沿森林北缘延伸。岔路口可能有遮挡风雪的地方,而且那边离林子近,树也会更密些。再走一会儿,要是那边什么都没有,到时再扎营也不迟。”
“只要天黑前就行,矮怪。”施拉迪格吼道,“你是聪明,但没聪明到能在这种风雪交加的夜晚搭好营地。经历过那么多疯狂的事,我们都活下来了,我可不想像走丢的牛一样被冻死!”
西蒙什么都没说,省下力气充分体会当下的悲惨处境。安东啊,太冷了!雪永远都不会停了吗?
他们就这样挨过黯淡、冰冷的下午。西蒙的母马步履沉重,趟过厚厚的新雪。西蒙的头紧挨着她的鬃毛,想避开狂风。整个世界像被扣在面粉桶里,无形无质,白茫茫一片,感觉上也只比面粉桶里稍微好一点点。
太阳几乎完全消失,黯淡的光线也越来越弱,表明时间正在飞快地流逝。但宾拿比克似乎还不打算停步。他们又经过几棵貌不惊人的常青树,西蒙实在受不了了。
“我快冻死了,宾拿比克!”愤怒的叫声盖过了风声,“天越来越黑!都走过几棵树了,还要往前走?好啦,天快黑了!上帝的宝血圣树啊,我再也不想走了!”
“西蒙……”宾拿比克一边声嘶力竭地喊,一边努力让语气显得和缓些。
“路上有东西!”施拉迪格厉声叫嚷起来,“Vaer!前面有东西!一个矮怪!”
宾拿比克斜眼看去。“不可能是矮怪。”他生气地叫道,“坎努克人哪有这么蠢,这种天气还在外头闲逛?”
西蒙盯着前方昏暗的灰色气旋。“我什么都没看到。”
“我也没看到。”宾拿比克抖掉兜帽里的积雪。
“我看到了。”施拉迪格吼着,“我也许得了雪盲,但没发疯。”
“是动物的可能性最大。”矮怪说,“或者我们运气不好,碰上了掘地怪的侦察兵。就像你说的,西蒙,是时候扎营生火了。前头有片树丛,看起来比较适合扎营。在那儿,高地上。”
三人找到个相对安全的地点。西蒙和施拉迪格在树干间交错架起枝条,遮挡狂风;宾拿比克则借助一种黄色的火粉,点燃潮湿的木头,烧水煮汤。天气如此恶劣,如此寒冷,喝完各自的汤,他们全都缩进斗篷,战栗着躺下。风声太响,要交谈只能靠叫嚷。西蒙紧挨在朋友身边,却孤独地陷入阴郁的思绪,直到睡着。
西蒙醒来时,坎忒喀热烘烘的气息正喷向他的脸。大狼呜呜叫着,大脑袋拱得他连身子都侧翻过来。他坐起来,朝透进树林的微弱晨光眨眨眼。雪花堆积在网状的枝条上,形成一堵防风墙。得益于此,宾拿比克升起营火,轻烟几乎完全没受到影响。
“早上好,西蒙好友。”宾拿比克说,“我们撑过了暴风雪。”
西蒙将坎忒喀的脑袋轻轻推到旁边。她沮丧地哼哼着,走开了,嘴巴和鼻子都红红的。
“她整个早上都很焦躁。”宾拿比克大笑,“不过嘛,树上掉下来不少冻僵的松鼠和鸟,我想足够喂饱她了。”
“施拉迪格呢?”
“他在照看马。”宾拿比克拨了拨火,“我劝他把马牵到下坡的空地,这才保证我的早餐和你的脸没被踩烂。”他举起一只碗。“最后一点肉汤了。肉干所剩无几,我建议你好好珍惜它。要是到了靠打猎果腹的地步,说不定我们会经常挨饿。”
西蒙颤抖着往脸上抹了一大把雪。“我们不是快到森林了吗?”
宾拿比克又一次耐心地递上那碗汤。“没错,但我们要沿着林边走,不横穿森林。虽然绕点路,但避开难走的灌木丛,反而会节省时间。另外,这个夏天太冷,估计大多数动物宁愿待在洞和巢里睡觉。总之,要是你不赶紧接过这碗汤,我就自己喝了。我比你更不喜欢挨饿,而且这汤确实不错。”
“对不起。谢谢。”西蒙弯腰接过碗,喝之前先猛吸了一口蒸腾的浓浓香气。
“喝完以后,麻烦你顺便把碗洗干净。”矮怪抽了抽鼻子,“这么危险的旅程,拥有一只好碗可是很奢侈的。”
西蒙露出微笑。“你说话真像怒龙瑞秋。”
“我从没见过什么瑞秋龙。”宾拿比克站起身,拍掉裤子上的雪,“但她既然负责照顾你,肯定是个很有耐心和善心的人。”
西蒙纵声大笑起来。
临近中午,他们抵达了岔路口。冻结的地面上,只立着一块手指般瘦削的石头,作为两条大路交会的标志。灰绿色的地衣似乎对严寒无动于衷,依然紧紧攀附在石头上。
“古土美汰大道贯穿整片森林。”宾拿比克指着南边,一条依稀可辨的小路蜿蜒穿过冷杉林,“但我想大道已被彻底废弃,很可能草木丛生,所以还是走白路比较好。说不定我们还能找到几个失落的村庄,弄些补给。”
相比那条从古土美汰延伸出来的大道,白路确实要新一些,有些地方还能看到近年来有人经过的痕迹——路边的枝头挂着生锈损坏的铁轮,无疑是被发火的马车主丢上去的;一根尖辐条,可能曾被当成帐篷钉,丢弃在路肩;熏黑的石头围成一圈,被白雪半盖。
“谁会住在这么偏远的地方?”西蒙问,“为什么这儿会有一条路?”
“圣司肯蒂修道院以东,曾有几个小村落。”施拉迪格说,“还记得司肯蒂吧——就在我们去龙山的路上,那个被雪埋住的地方。这附近也有几个小镇——我记得有扫弗拜、格林萨白等等。印象里,大概一个世纪前,人们从色雷辛出发,向北绕过大森林,都是走这条路,所以路边可能还有几家旅店。”
“一天又一天,一个世纪过去了。”宾拿比克庄重地说,“世界这一角,曾有许多人来来往往。我们坎努克人——准确地说,一部分坎努克人——曾在夏季南下远游,有的甚至到过低地国家边境。同样,希瑟也会到处漫游。只是最近的日子太过艰难,才变得如此寂寥。”
“确实挺空旷的。”西蒙说,“看样子,没人能在这里继续生存下去。”
他们沿着曲折的路径前行,度过短短的下午。森林边缘的树木越来越密,有些路段,树丛挨得很紧,好像在逼着行人踏入阿德席特森林,不管他们愿不愿意。最后,他们又发现一根石柱孤零零地斜在路边,周围却没有任何岔路或地标。施拉迪格下马,凑近观察。
“上头有如尼文,但经过风吹雨打,已经很模糊了。”他剥掉些冻住的苔藓,“我想是说格林萨白就在附近。”他抬起头,结霜的胡子下露出微笑,“说不定能找到一两片屋顶,就算没别的东西也无所谓,有屋顶就够。”他的脚步有精神多了。瑞摩加人跃上马鞍,西蒙也振作起来。即便是被遗弃的小镇,也远比荒原舒服得多。
西蒙又想起宾拿比克唱过的歌。冰冷阴影深陷……霎时间,一阵寂寞袭来。说不定,小镇还没被遗弃。也许还有旅馆、炉火和食物……
西蒙还在渴望文明社会的舒适,日头已沉入森林。风越来越大,北方的暮色早早降临。
天色仍明,但雪景已转为灰蓝色,覆盖了阴影,像条蘸饱墨水的毯子。西蒙和同伴们已经准备好停下来扎营。他们提高嗓门,压过单调的风吼,讨论在哪儿扎营比较好。这时,格林萨白最外围的房屋出现在他们眼前。
仿佛是故意要让施拉迪格小小的愿望落空,被遗弃的房屋屋顶全被雪压塌了。马厩和花园也早已荒废,积雪及膝。在北方的这段时间里,西蒙见过不少废镇,他很难相信,真有人曾在霜冻边境和白色荒原上繁衍生息,就像在爱克兰的绿地上一样。他极度渴望原来的家,渴望熟悉的地方和熟悉的天气。可是,万一冬天已经蔓延至整片大地了呢?
他们继续往前走。很快,在宾拿比克称之为白路的道路两旁,出现了大片荒废的屋宇,有些还遗留着往昔居民的痕迹——被雪覆盖的门前,一把锈蚀的斧头连带腐烂的木柄立在劈柴墩上;路边雪堆里露出一支扫帚,像面旗帜,也像冻僵动物的尾巴——但大多数房屋空空荡荡、毫无人气,就像一颗颗骷髅。
“我们在哪儿休息?”施拉迪格喊道,“我想我们找不到有屋顶的房子了。”
“也许吧,那就找一堵牢固的墙壁。”宾拿比克回答。他还想再说些什么,西蒙却拉了拉他的手臂。
“看!是个矮怪!施拉迪格没说错!”西蒙指着路旁。有个矮小的人影站在那儿一动不动,只有斗篷被风吹得翻飞不停。格林萨白背后的林幕上透出最后一丝阳光,让陌生人的身影分外显眼。
“看好你自己。”宾拿比克暴躁地说,双眼却警惕地看着陌生人,“不是矮怪。”路边的人影十分矮小,身穿带兜帽的薄斗篷,马裤和靴子间裸露出发蓝的皮肤。
“是个小男孩。”西蒙修正了之前的推断,引着寻家朝路边走去。两个同伴跟在后头。“他肯定快冻死了!”
看到对方朝自己走来,那孩子抬起头,雪花落在他浓黑的眉毛和睫毛上。他盯着逼近的三人,转身就跑。
“站住。”西蒙喊道,“我们不会伤害你!”
“Halad,künde!”施拉迪格叫道。逃跑的人影停了下来,转过身看着他们。施拉迪格又骑了三四尺,下马慢慢地走过去。“Vjer sommen marroven,künde,”他一边说一边伸出手。男孩怀疑地瞪着他,但没摆出反抗的架势。从模样判断,这孩子最多七八岁,瘦得像根黄油搅拌棒,手里还攥着一把橡果。
“我冷。”男孩用流利的西领语说。
施拉迪格很是惊讶,但还是微笑着点点头。“好啦,过来吧,小鬼。”他温柔地接过橡果,倒进自己的斗篷口袋,然后用强壮的臂膀将毫不抵抗的孩子抱了起来。“好啦,没事了。我们会帮你。”瑞摩加人让黑发的陌生孩子坐在马鞍前,用斗篷裹住他,这一来,施拉迪格就像长了个大肚腩,肚腩上还冒出颗小脑袋。“矮怪,我们现在能找个地方扎营吗?”他高声吼道。
宾拿比克点点头。“当然。”
他催促坎忒喀前行,西蒙和施拉迪格策马跟在后头。男孩瞪着眼睛看着大狼,但神情镇定。男孩刚才站立的地方,空洞很快便被雪花填满。
几人穿过空旷的镇子,施拉迪格拿出康康酒囊,给男孩喝了一小口。男孩咳了几声,但对苦涩的坎努克酒并没表现出过多惊讶。西蒙觉得,他的实际年龄可能比第一印象更大些,因为他举手投足十分从容,看起来并不很像孩子。可能是因为大大的眼睛和瘦弱的身子,才让他看起来年幼。
“小鬼,你叫什么名字?”施拉迪格总算开口问道。
男孩平静地看着他。“伍兰。”他也终于回答。话语虽流畅,但带着奇怪的口音。他拽了拽酒囊,但施拉迪格摇摇头,将它放回鞍袋。
“腐烂?”西蒙困惑地问。
“我想他说的是‘伍兰’。”宾拿比克回答,“这是个哈卡名,所以我猜他是哈卡人。”
“看这头黑发,”施拉迪格说,“还有肤色。他是哈卡人,否则我就不是瑞摩加人。但他一个人在雪地里干吗?”
说到哈卡人,西蒙知道那是个自由自在的民族,精通马术,还会玩各种害其他人输钱的把戏。他在鄂克斯特大集市上时常见到他们。“哈卡人也住在白色荒原吗?”
施拉迪格皱起眉头。“没听说过——但最近见到的怪事太多,要是我还在艾弗沙,肯定不会相信的。但据我所知,他们主要住城里,还跟色雷辛人一起在草原上生活。”
宾拿比克伸出小手,拍拍男孩。“跟我知道的基本一致,最后再加一点,有些哈卡人也会住在荒原以东的空旷草原上。”
继续向前骑了一段,施拉迪格下马寻找适合的房屋,但还是摇着头回来了。他走到伍兰身边,那孩子的棕色双眸毫不畏缩地同他对视。“你住在哪儿?”瑞摩加人问道。
“跟司蔻娣一起。”这便是回答了。
“在附近吗?”宾拿比克问。男孩耸耸肩。“你父母呢?”男孩还是耸耸肩。
矮怪转向同伴。“司蔻娣也许是他母亲的名字,也可能是格林萨白附近的另一座小镇,还有种可能,他跟某个大篷车队走散了——不过这些路嘛,我敢肯定,就算最繁荣的时候也没几个人走。他是怎么撑过这可怕又漫长的冬日的……”他也学那孩子,怪模怪样地耸了耸肩。
“他会跟我们一起吗?”西蒙问。施拉迪格不满地哼了一声,但没说什么。西蒙生气地转向瑞摩加人:“我们不能任由他死在这儿!”
宾拿比克晃晃手指安慰西蒙。“别担心,我们不会丢下他。说实在的,我觉得伍兰肯定不会一个人在这儿生活。”
施拉迪格站直身子。“矮怪说得对:这儿肯定还有别人。不过嘛,带个孩子上路,实在太蠢了。”
“有些人也是这么说西蒙的。”宾拿比克平静地回答,“但我同意你的第一个意见。我们去找找他家吧。”
“他可以跟我骑一匹马。”西蒙说。瑞摩加人做个鬼脸,但还是将乖乖坐着的男孩抱给西蒙。西蒙像施拉迪格一样,将男孩裹进自己的斗篷。
“睡吧,伍兰。”他轻声说。风在破败的屋子间呻吟。“你跟朋友们在一起。我们会带你回家。”
男孩回望着他,严肃得像典礼上的小牧师。他从外衣下伸出一只小手,拍了拍寻家的背。西蒙用单手拉住缰绳,另一只手环抱男孩的腰,胸口挨着伍兰瘦弱的身子。他一下子感觉自己老了,且有重任在肩。
我会不会成为父亲呢?继续在渐浓的夜色中穿行,西蒙心想。会有儿子吗?他玩味了一会儿这个念头。女儿呢?
他认识的所有人似乎都失去了父亲——宾拿比克的父亲死于雪崩;约书亚王子的父亲死于年迈;西蒙记得,杂货商学徒杰瑞米的父亲死于胸热;米蕊茉公主的父王也跟死了差不多。他想到自己的父亲,他在西蒙出生前就淹死了。难道所有父亲都是那样,就像猫和狗,生完孩子便自行离开?
“施拉迪格!”他喊道,“你有父亲吗?”
瑞摩加人转过头,一脸恼火。“小鬼,你啥意思?”
“我是说,他还活着吗?”
“好像还活着。”瑞摩加人轻蔑地哼了一声,“但我才不关心他。那老魔鬼就算下地狱我也不在乎。”他将目光转回盖着白雪的路上。
我绝不会变成那样的父亲。西蒙将男孩抱得更紧了。伍兰则在斗篷下不情愿地动了动身子。我会跟我儿子在一起。我们会有一个家,而且我不会弃他而去。
但他母亲会是谁呢?一堆令人眼花缭乱的面庞如雪花般在他脑海中飘过。米蕊茉远远站在海霍特塔楼的阳台上,女仆海普兹帕,暴躁乖戾的老瑞秋,怒目圆睁的渥莎娃夫人……还有,他的家又在哪儿呢?他环视白茫茫的荒原,以及不远处阿德席特森林的影子。在这疯狂的世界,还有谁会抱定在某处安居的希望?对孩子作出如此保证,那也只是个谎言。家?只要能找到一个避风处过夜,他就已经很幸运了。
他大声苦笑,令伍兰更加不安地扭动起来。西蒙用斗篷将二人裹得更紧。
他们已经接近格林萨白东郊,却还是看不到任何活物,也没有任何居民留下的痕迹。他们不断询问伍兰,但除了“司蔻娣”这个名字,其他什么信息都问不出。
“‘司寇弟’是你父亲吗?”西蒙问道。
“那是个女人的名字。”施拉迪格插嘴,“瑞摩加女人的名字。”
西蒙又问一遍:“那么,司蔻娣是你母亲吗?”
男孩摇摇头。“我跟司蔻娣一起住。”他虽然口音重,但吐字清晰。西蒙又开始怀疑,这男孩是不是比他们猜测的年纪更大。
白路旁还分布着一些废弃的聚居点,但越往前走越少。夜晚已然降临,漆黑的影子填满树林间的空隙。一行人骑行很久——而且据西蒙估算,饭点早已过去。黑暗令他们无法继续搜寻。宾拿比克刚点燃一根沥青松枝当火把,西蒙便看到森林中射出一道闪光,发光处离路边有些距离。
“看那儿!”他叫道,“我想那儿有篝火!”远处,披着白毯的树林似乎正在散发红光。
“司蔻娣的家!司蔻娣的家!”男孩说着,身子上下跃动,西蒙不得不抱紧他,“她会高兴的!”
一行人在原地驻足片刻,望着跳动的光芒。
“小心点儿。”施拉迪格活动一下握住坎努克长矛的手,“这地方太他妈诡异了,咱们可没法保证他们是否友善。”
西蒙闻言,不由感到一阵突如其来的寒战。如果荆棘真能为他所用就好了!他发现那柄骨刀也好好地插在鞘里,终于安心了些。
“我打头。”宾拿比克说,“我个子小,坎忒喀也更安静。我们先过去看看。”他嘀咕一句,大狼便滑下路面,跃入长长的阴影,摇摆的尾巴仿佛一阵轻烟。
几分钟过去了,西蒙和施拉迪格沿雪坡慢慢骑行,一语不发。盯着树梢位置闪烁的暖光,西蒙似乎陷入了浅浅的梦境。这时,矮怪突然冒了出来,把他吓了一跳。只见坎忒喀咧开大嘴,红红的舌头露在外面。
“我觉得是个老修道院。”宾拿比克说,他的脸几乎全被兜帽的影子盖住,“院子里有篝火,旁边围了几个人,看起来全是孩子。我看不到马,也没有埋伏的迹象。”
他们静静地朝坡顶骑去。前面,一片周围立着树的空地上有团火焰,燃烧的火堆旁围着些舞动的矮小黑影,后面隐约矗立着泛红的石墙和布满裂纹的修道院。这是座老建筑,还受到天气无情的摧残,长屋顶几处塌陷,就像冲着群星张开的大嘴。周围不少树都将枝丫伸进小窗,仿佛也在躲避寒冷。
他们还在马背上观望,伍兰却从西蒙的手臂下滑出来,跳到草地上,也加入了那些人。他先站在原地,像狗一样抖动几下身子,然后穿过山坡,跑向篝火。见他跑近,几个小小的身影转过来,高兴地欢叫着。伍兰兴奋地挥舞手臂,跟他们说了一会儿。随后,他推开修道院的前门,消失在温暖的亮光中。
过了很久,还是没人出来。西蒙询问地看着宾拿比克和施拉迪格。
“这儿肯定是他的家了。”宾拿比克说。
“我们要继续上路吗?”西蒙问,他希望他们说不。施拉迪格瞟了他一眼,恼火地嘟囔一声。
“错失一个暖和的过夜机会,那可太傻了。”瑞摩加人挤出话来,“反正我们也打算扎营了。但千万别透露我们的身份和目的。要是有人问,我们就说是从思侃盖的驻地逃出来的。”
宾拿比克微笑。“想法不错。但我怀疑,会有人相信我是瑞摩加士兵吗?还是先看看伍兰的家吧。”
他们骑下小小的谷地。五六个矮小的人影还在舞蹈嬉戏,西蒙几人一靠近,他们便都停了下来,陷入沉默。正如宾拿比克所言,都是衣衫褴褛的孩童。
所有眼睛转向新来者。西蒙觉得自己从头到脚都在被审视。这些孩子年纪不等,有三四岁的,有跟伍兰差不多大的,也有更年长些的。他们似乎并非同族。有个小女孩跟伍兰一样黑发黑眼,还有两三个金发的只可能是瑞摩加人。他们全都警惕地瞪大眼睛,小脑袋齐刷刷地随西蒙和施拉迪格下马而移动,但没人开口。
“你们好。”西蒙说。离得最近的男孩绷着脸盯着他,脸庞笼罩在火光中。“你们的妈妈在吗?”男孩还是盯着他。
“我们带来的孩子进里面去了。”施拉迪格说,“大人肯定也在里面。”他沉思着掂了掂长矛,五六双眼睛谨慎地盯着他的动作。瑞摩加人手持长矛,往刚才被伍兰顺手带上的大门走去,然后,将矛靠在斑驳的灰浆墙上。
孩子们依然沉默,他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们一眼。“谁都不准碰。”他说,“明白没?Gjal es,künden!”他拍拍剑鞘,举起拳头重重捶门。西蒙回头看了看荆棘,它裹着皮革,放在一匹驮马背上。他在想该不该把它拿下来,但又一转念,明白它只会引起不必要的注意。当然,把它留下来让他有些不安。付出莫大牺牲才得到这把黑剑,却只能将它捆在马鞍上,像根老旧的扫帚柄。
“宾拿比克。”他指着藏好的剑,轻声说,“你觉得……”
矮怪摇摇头。“我敢说,用不着担心。”矮怪小声回答,“就算这些孩子想偷,恐怕他们也很难搬动。”
沉重的大门缓缓打开。小伍兰站在门口。
“你们几个,进来吧。司蔻娣说请进。”
宾拿比克跳下狼背。坎忒喀嗅了一会儿空气,突然朝来时的方向跃去。火边的孩子们着迷地看着她。
“让她去打猎吧。”宾拿比克说,“她不喜欢走进人类的房子。来吧,西蒙,我们已经受到了邀请。”他从施拉迪格身边走过,跟着伍兰进屋。
火焰在壁炉里噼啪欢腾,跟院中篝火差不多旺,将疯狂摇摆的影子投到蛛网遍布的泥灰墙上。西蒙看着房间,第一印象觉得它像动物的巢穴。脏兮兮的地面上,杂乱而随意地放着一堆堆衣服、稻草,还有各种不常见的什物。
“陌生人,欢迎你们。”有人开口道,“我叫司蔻娣。你们有吃的吗?孩子们都很饿。”
她坐在火边的一张椅子上,被几个孩子围在中间。这些孩子比外头那些年纪更小,有些正努力爬上她的大腿,有些则坐在她脚边。第一眼望去,西蒙觉得她也是个孩子——只是体形比较大——但观察一会儿,他发现她跟自己年纪差不多,可能还要更大些。她的头发是白金色,像蛛网般苍白,笼在圆脸周围。虽有几颗雀斑,但如果没那么胖,她的脸蛋还算漂亮。她双眼淡蓝,渴切地望着几名新来者。
施拉迪格疑惑地看着她,这个房间让他很不自在。“食物?小姐,我们也所剩无几……”他考虑片刻,“但欢迎你们一同分享。”
她轻快地摆摆手,胖乎乎粉嘟嘟的手臂差点将一个熟睡的孩子掀翻。“没关系。我们总能挺过去的。”不出施拉迪格所料,她的西领语带着浓重的瑞摩加口音,“坐吧,跟我讲讲外面世界的消息。”她皱着眉头,嘟起红红的嘴唇,“可能还有点儿啤酒。你们男人喜欢啤酒,对吧?伍兰,弄点啤酒来。之前我让你找的橡果在哪儿?”
施拉迪格立刻抬起头。“哦。”他不好意思地从斗篷口袋里掏出伍兰的橡果。
“很好。”司蔻娣说,“去找啤酒吧。”
“是,司蔻娣。”伍兰急忙走下一条摆满架子的侧廊,消失在阴影里。
“请允许我斗胆提问,你们是怎么在这儿生活的?”宾拿比克说,“这里看起来孤立无援。”
司蔻娣直直盯着他,眉毛惊讶地扬了起来。“我还以为你是个孩子!”她听起来很失望,“原来是个小个子男人。”
“小姐,我是坎努克人。”宾拿比克鞠了一躬,“也就是你们口中的‘矮怪’。”
“矮怪!”她兴奋地拍起手来。这一回,真有个孩子从她丰满的腿上滑到脚边堆叠的毯子上。小家伙还在睡,但另一个孩子很快爬上膝头,占据了空出的位置。“太好了!我们这儿还没有矮怪来过呢!”她转过头,朝黑暗中呼喝,“伍兰!给这些人的啤酒呢?”
“这些孩子从哪儿来的?”西蒙好奇地问,“都是你的?”
女孩脸上露出防备的神情。“是啊,现在都是我的。他们的父母不要他们了,所以换司蔻娣来照顾他们。”
“好吧……”西蒙困惑地说,“好吧,你人真好。可你怎么喂饱他们呢?你说他们都很饿。”
“是啊,是很好。”司蔻娣微笑起来,“我这人确实很好,但这是我该做之事。天主乌瑟斯教导我们,要保护孩子。”
“对。”施拉迪格嘟囔道,“是这样。”
伍兰回到火光中,努力端稳手中的一罐啤酒和几只破碗。那堆东西晃得厉害,在其他人帮助下,他终于顺利地将它们放到地上,又给三个旅人都倒了啤酒。风越来越大,将壁炉里的火吹得摇曳不止。
“这火够旺的。”施拉迪格抹掉胡子上的泡沫,“昨天暴风雪那么大,你们肯定费了不少劲儿才找到干柴。”
“哦,伍兰在春天就帮我劈好了柴。”她伸出丰满的手,拍了拍男孩的头,“他会宰杀动物,也会做饭。伍兰是我的好孩子。”
“这里没有年纪更大的人吗?”宾拿比克问,“没有冒犯的意思,但要独自一人养这么多孩子,你看起来还是太年轻了。”
在回答之前,司蔻娣仔细观察了他一番。“我告诉过你,他们的父母都走了。除了我们,没人住这儿。但我们活得很好,对不对,伍兰?”
“对,司蔻娣。”小男孩的双眼越来越沉。他依偎着她的腿,享受火焰的温暖。
“对了,”她又把话题转了回来,“你们说有吃的,干吗不拿来一起享用?我们可以在附近找个地方做饭。醒醒,伍兰,你这懒东西!”她在他脑侧轻轻扇了一巴掌。“醒醒!该做晚饭啦!”
“别喊他了。”西蒙说,不禁为这黑发小男孩感到难过,“我们来准备吃的。”
“胡闹。”司蔻娣轻轻摇醒不情不愿的伍兰,“他喜欢给我们做晚饭。你们去拿吃的吧。你们得在这里过夜,对不对?所以你们该把马牵到马厩里。我记得马厩就在院子边上。伍兰,起来啦,你这懒虫!马厩在哪儿?”
马厩在修道院后面,周围是茂密的森林。西蒙和伙伴们将干草丢在一间马厩的地板上,又将雪倒进马槽融化,这时,披着雪的老树悲哀地摇晃起来。马厩似乎偶尔会有人来——火炬台里插着烧黑的火把,破裂的墙面上有乱糟糟的修补痕迹——但很难看出上一次使用是什么时候。
“我们该把所有东西拿进去吗?”西蒙问。
“我也在想。”宾拿比克一边回答,一边松开一匹驮马的腹带,“除了吃的,我觉得孩子不会进来偷东西,但谁能保证一点东西都不会丢?”
潮湿的马臊味扑鼻而来。西蒙揉了揉寻家僵硬的侧腹。“这里没有大人,只有孩子,你们不觉得很奇怪吗?”
施拉迪格发出短促的笑声。“那女的比你大,雪卫——而且很有女人的风韵。她这年纪,很多女人连孩子都生了。”
西蒙涨红了脸,但宾拿比克抢过了他愤怒的回敬。“我在想,”矮怪说,“西蒙的话有些道理。这地方是有点儿问题。向女主人多提几个问题总没有坏处。”
穿过雪地,将荆棘搬到修道院之前,西蒙先用自己的斗篷将它包了起来。这把变幻莫测的剑变轻了,似乎还在轻轻脉动,但西蒙知道,那也许只是因为他冻僵的手在发抖。小伍兰让他们进门,西蒙将荆棘放在他们待会儿会睡的炉边,又往剑身上堆了几件行囊,就像要压住一头沉睡的野兽,以防它醒来作乱。
晚餐是些不同寻常的食物,佐料则是古怪的谈话。三名旅人拿来剩下的干果和肉食,司蔻娣及她照管的孩子们则捧出几碗苦橡果和酸莓。伍兰四处搜寻,在一间坍塌的储藏室里找到一块变了形但还能吃的奶酪,还有几罐带麝香味的瑞摩加啤酒。所有东西加在一起,他们决定做一顿人人都有份的晚餐,只是每份都少得可怜:孩子们聚拢过来,竟有十几个之多。
吃饭期间,宾拿比克根本找不到任何提问的机会。司蔻娣照看的孩子中,那几个能出屋的轮流站起,讲述自己这一天的奇妙经历,故事夸张到显然不可能是真事。有个小女孩说她爬到一棵超大的松树树顶,在魔法松鸡身上偷摘了根羽毛。有个年纪稍大些的男孩发誓,他在森林的洞穴里找到一箱食人魔的金子。轮到伍兰了,他平静地对听众讲,在收集橡果时,他被一只长着闪烁蓝眼的冰魔穷追不舍,最后,西蒙和他的两个同伴从冰爪下救了他,还用剑将魔鬼劈成一根根冰柱。
司蔻娣一边吃,一边将年幼的孩子轮流抱到腿上。她一脸羡慕和着迷地听着每个故事。每听到一个更吸引人的故事,她就额外奖给讲述者一口食物。看着他们急切地接过食物,西蒙不由猜想,可能正是因为奖励,才让孩子们的故事变得如此荒诞。
西蒙发现,司蔻娣的面庞有些很特别的魅力。虽然块头大,但女孩气十足的五官、明亮的眼睛,还有她的微笑,都让他觉得很美。有几个瞬间,比如被某个孩子的胡编乱造逗得上气不接下气,或是火光在亚麻色的发间闪烁时,她看起来很是迷人;但还有些时候,她贪婪地从一个小孩手里抢走一把莓子,塞进自己嘴里,或像白痴一样入迷地听着故事时,他又觉得她简直令人恶心。
有几次,她发现西蒙正盯着自己,那回望的眼神也令西蒙害怕,虽说她的目光同时也令他脸红。司蔻娣体形很大,眼神却很饥渴,十足像个快要饿死的乞丐。
“这么说,”等伍兰讲完乱七八糟的故事,她说,“你们比我想象的更勇敢喽。”她看着西蒙,笑容满面。“有你们在同一屋檐下过夜,我们今晚会睡得很好。你们说,伍兰的冰魔鬼不会有兄弟吧,有吗?”
“我想没有。”宾拿比克温和地微笑,“只要我们还待在您这儿,您就不用担心任何魔鬼。实际上,我们更要感激您的屋檐和温暖的炉火。”
“哦,不。”司蔻娣睁大眼睛,“是我要感激你们。我们没多少客人。伍兰,帮他们清个地方,好让这些人睡觉。伍兰,听到没有?”
伍兰死死地盯着西蒙,黑眼睛深不可测。
“既然提到客人,小姐,”宾拿比克开口道,“我想到一个问题。其实刚才我就想问的。你和这些孩子为什么会到这么偏僻的地方……”
“因为风暴来啦,其他人跑啦,我们没别的地方可去嘛。”轻快的字眼掩饰不住她受伤的语气,“没人要我们——没人要这些孩子,没人要司蔻娣。”她的声音又变得热情起来。“该到小孩子睡觉的时间了。过来,你们都来,帮我一把。”几个孩子赶忙跑过去,帮司蔻娣从椅子上抬起庞大的身躯。她朝房间深处的门慢慢走去,身上还挂着两个熟睡的小孩,就像两只小蝙蝠。她叫道:“伍兰会帮你们。伍兰,进来时记得带蜡烛。”说完便消失在阴影中。
深夜,西蒙从浅眠中醒来,一时被无星却泛红的黑暗吓得惊慌失措。他还听到一丝微弱但可怕的声音,交织着风号,在挂毯间穿梭。过了一会儿,他才记起他们睡在一间老修道院的壁炉旁,烤着久违的炭火,还有屋顶和墙壁庇护。而那声音是坎忒喀孤独的狼号,在远处飘荡。西蒙的恐惧减退了些,但没完全消失。
昨晚发生的是梦吗?舍姆、鲁本,还有那些声音?真的只是疯狂的想象,还是,正如他的所见……所闻,一切都是真的?
自从那晚逃出海霍特,他便感觉自己再也无法掌控命运。就是那个凝石之夜,他不知怎么竟感应到了派拉兹令人作呕的想法,还鬼使神差地目睹了埃利加收到可怕大礼——宝剑悲伤——的仪式。西蒙怀疑自己还能不能掌控自己的脑子。他的梦已远远超出夜游的范畴。在葛萝伊小屋的那个梦中,成了尸体的莫吉纳曾提醒他,要提防错误的信使;还有反复出现的碾碎一切的巨轮;以及像白塔一样立在群星间的大树——这些形象太过清晰、太过有力,不大可能是因没睡好觉而引起的。在昨晚的梦中,他又听到派拉兹和某个不属人世的东西在对话,就像耳朵贴在锁孔边那么清晰。这些梦境,跟他在可怕的去年之前做过的所有梦都全然不同。
宾拿比克和葛萝伊曾带他走过梦境之路,那场经历倒跟他的梦境很相像——像梦,但荒凉狂野,蕴含着难以形容的力量。也许当时,不知出于什么原因,可能是山顶上的派拉兹或其他什么东西搞鬼,他的身体里开了一扇门,有时便会通往梦境之路。听上去很疯狂,但这癫狂的年代,还有什么东西不疯狂呢?那些梦肯定很重要——每当他醒来,都能感到某些至关紧要的东西溜走了——而令人惊慌的是,他根本无法参透它们到底代表了什么。
修道院墙外,透过隐隐的风暴,坎忒喀的哀号声又回响起来。西蒙有些奇怪,矮怪竟没起身去安抚坐骑,他和施拉迪格的鼾声依旧平稳。西蒙想起身,觉得至少应该给她个进屋的机会——她的声音是那么孤独、寂寞,外面又那么冷——但他只觉得四肢沉重,实在提不起力气。他挣扎了几下,但徒劳无功,四肢完全不听使唤,仿佛成了灰烬木上的雕刻。
西蒙突然困得厉害。他强忍睡意,却被无情地拖入沉眠。坎忒喀遥远的号叫越来越轻,他好像滑下一道长坡,陷进了无知无觉的世界……
等他再次醒来,最后一块火炭也烧尽了,修道院一片漆黑。一只冰冷的手正在触碰他的脸。他惊恐地吸了口气,却没能成功地将空气吸进肺里。他的身体仍像石头一般沉重,无力挪动。
“小可人儿。”司蔻娣轻声说。与其说看到,不如说感觉到,有个又高又宽的浓黑影子正从上方逼近。她轻拍他的脸颊。“才刚长胡子。真可爱。我会留下你的。”
西蒙无助地挣扎,想远离她的碰触。
“他们也不想要你,对不对?”司蔻娣的语气仿佛在哄一个婴儿,“我能感觉到。司蔻娣知道。你被赶出来了。我能听到你脑袋里的话。但这并非我让伍兰带你来的原因。”
黑暗中,她在他身旁蹲下,就像一顶被扯下木桩的帐篷。“司蔻娣知道你有什么。我能听到它的歌声,也在梦里见到过它的模样。银面夫人想要它。她的红眼大人也想要。他们想要那把剑,那把黑剑,等我把它交出去,他们会对我很好。他们会爱司蔻娣,会给她礼物。”她胖乎乎的手指摸到他头发里打的结,将之狠狠扯掉。刺痛感似乎很遥远。过了会儿,像是安抚一般,她的手又小心地抚过西蒙的头和脸。
“小可人儿。”她又说道,“我的朋友——跟我一般年纪的朋友。我一直在等你。我会赶走打扰你的梦。我会赶走你所有的梦。你要知道,我能做到的。”她放低了本就很轻的声音,西蒙这时才发现,他已经听不到两个朋友粗重的呼吸声了。他想知道,他们是不是安静地躺在黑暗中,正等待时机来救他。如果真是这样,他祈祷他们赶快行动。他的心已跟四肢一样,像灌了铅,毫无知觉,但恐惧感依然充斥心房,暗暗脉动着将剧痛输送出去。“他们将我赶出黑斯沓。”司蔻娣继续低语,“我的家人和邻居。说我是个女巫。说我将诅咒带给他们。赶我走。”令人震惊的是,她竟然抽泣起来。当她再次开口,话语里掺杂着哭音。“我给……给……给他们好看。爸爸醉倒了,蒙头大睡,我用他的刀捅死了妈妈,又把刀放回他手里。他自杀了。”她大笑起来,苦涩但又无情,“我总能看到别人看不到的东西,想到他们想不到的事情。自从严冬来了不走,我又能做成事情了。现在,我能做成任何人都做不到的事。”她得意地提高嗓音。“我一直在变强。越来越强。银面夫人和红眼大人在找那把剑,那把黑剑,我在梦里听到了它的歌声。等我把它交给他们,我还能变得跟他们一样。到时,我和孩子们会让所有人都后悔。”
她一边说,一边心不在焉地挪动冰冷的手,自西蒙的前额往下,一直伸进他的衬衫,抚弄他光秃秃的胸膛,像抚摸一条狗。风静了,在可怕的沉寂中,他突然明白过来,他的朋友已被带走了。黑漆漆的房间里,除了司蔻娣和西蒙,再无别人。
“但我会留下你。”她说,“我会留下你来陪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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