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西方奇幻小说网 > 回忆、悲伤与荆棘 卷二:诀别石> 骏马部族

骏马部族

花了近一个月,王子一行人终于走出广阔而古老的大森林。他们经过最后几棵树,眼前便是开阔的大草原,晨雾覆在高低起伏的草甸上,灰色的天际和大地融为一体。
史坦异神父加快速度,想赶上葛萝伊。女巫则坚定地迈着大步,朝平地走去,潮湿的茎秆纷纷倒在她脚下。
“瓦莱妲·葛萝伊,”史坦异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啊,莫吉纳写的这本书真了不起。了不起啊!瓦莱妲·葛萝伊,你读过这段没有?”他想翻开松动的书页,却被草丛绊了一下,勉强才保持住平衡,“我觉得这里头有很重要的东西。呃,我这话太傻了,真蠢——很多东西都很重要。多么了不起的书啊!”
葛萝伊将手放在莱乐思肩上,示意孩子停下。小姑娘没抬头,只是站在原地,目光投入雾中。
“史坦异,你会弄伤自己的。”葛萝伊说得很直接,但目光中带着期待,“然后呢?”
“哎呀。”文书官说着,习惯性地拉了拉眼罩,几乎将怀里的书页全都散在地上,“我没想你们停下来。我可以一边走一边读。”
“我再说一遍:你会弄伤自己的。你读吧。”
史坦异还没来得及读,便被刚赶上来的人打断了话茬。
“赞美上帝。”艾索恩感叹说,他和戴奥诺斯刚从坡上的树林中挣扎出来,“我们终于出了天杀的森林,到开阔地了!”两人小心地放下手里的负担,很高兴能暂时摆脱桑弗戈,休息片刻。在女巫的帮助和治疗下,琴师没多久就摆脱了致命的坏血病,但还是没力气长途跋涉。
葛萝伊扭头看着他们。“你们尽可以赞美上帝。”她提醒说,“但过不了多久,恐怕我们就会后悔失去树木的庇护。”
其他人也蹒跚着走出林子。约书亚王子扶着淘儿,老人神情恍惚,一言不发,双眼上翻,仿佛注视着藏在云雾后的遥远天堂。渥莎娃和桂棠公爵夫人走在他们身后。
“上次到色雷辛来,已是很多年前的事了。”约书亚说,“野性难驯啊。我几乎忘了它有多美。”他闭上眼睛,沉浸在思绪中,片刻后睁开,盯着远处的地平线。“这里同奥斯坦·亚德的其他地方都不一样——有人叫它‘上帝之桌’。”
“如果真是上帝的桌子,”桑弗戈露出虚弱的微笑,“我的王子,那他就是拿我们当骰子。安东拯救我吧,我只想唱唱杰克·穆德沃德和他手下淘气的强盗,但不想学他们在森林里漫游了。”他挣扎着下了担架。“我得从这颠簸的刑具上下来,坐一会儿——不用,我觉得草地很好。我怕腿疼,不怕湿。”
“知足吧。”艾索恩笑道,“我可以让你体会一下真正的颠簸,琴师。”
“好啦。”约书亚说,“都休息一会儿,但别走远。如要到一石开外,叫个人一起。”
“我们终于逃出了森林。”戴奥诺斯叹道,“要是爱因司凯迪能看到就好了。”他想起瑞摩加人的坟茔,简单的土堆,外加他自己的头盔和史坦异的木制圣树,立在支沙陇的一片林中空地里。葛萝伊已经尽力,但还是治不好他领众人逃出北鬼手心时受的重伤。从今往后,暴躁的爱因司凯迪会永远长眠在那个宁静之地。“他是个顽固的杂种,祝福他吧。”戴奥诺斯摇摇头,“他从未言弃——但我不认为他真相信我们能逃脱。”
“如果没有他,我们确实逃不掉。”艾索恩说,“单子上又添了他的名字。”
“单子?”
“记录我们的敌人——司卡利、埃利加等等——欠我们的债的单子。”艾索恩的宽脸上神情冷酷,“他们欠我们许多血债。总有一天,他们必须为自己的所作所为付出代价。到时候,爱因司凯迪会在天堂观看,并且哈哈大笑。”
戴奥诺斯不知如何作答。如果爱因司凯迪能在天堂观战,他确实会大笑。遗憾的是,作为一名虔诚的安东信徒,他肯定看不到古老的瑞摩加异教的复仇日,他只能在清静的安东乐园里度过永生了。
其他人四下转悠时,渥莎娃对桂棠公爵夫人轻声说了句什么,然后步下短短的坡道,走进潮湿的草原。她像是梦游,双眼一片茫然。她穿过湿漉漉的草地,路线歪歪扭扭,全无规律可循。
“渥莎娃。”约书亚叫道,声音比平时更尖锐,“别一个人乱走。雾这么浓,别人会看不到你的。”
“她要走很远,才会听不到声音,约书亚王子。”说话的是桂棠,她正温柔地搭着淘儿的手臂,领他往前走。
“也许吧。”约书亚说,“但我宁愿我们别到雾里去,靠叫嚷确定位置,会被所有人听到的。你肯定还没忘记我们是怎么逃出奈格利蒙的。”
桂棠丧气地摇摇头,不再言语。渥莎娃却像完全没听到王子的话。她现在只剩一抹模糊的影子,像鬼魂一般融入雾中。
“真是太任性了。”约书亚盯着她,冷酷地说。
“我去追她。”葛萝伊转头看着桂棠,“麻烦你,看紧这孩子。”她向公爵夫人示意,指了指莱乐思的大致方向,然后大步朝渐渐消失的渥莎娃走去。
约书亚看着她离开,不快地大笑。“我的王国只有区区九人,多说十人,如果人人都这样……”他对戴奥诺斯说,“那我哥哥就可以在龙骨王座上高枕无忧了。过去,人们可是争先恐后完成我父亲约翰的命令。”
包括他的王后?戴奥诺斯怀疑地想,但没说出口。他看着葛萝伊的身影赶上幽灵般的渥莎娃。如果你的女人既骄傲又顽固,那你最好别根据她顺从与否来判断自己是否成功。
“殿下,”最后他只是说,“别这么说你自己。你又饿又累又冷。让我先生堆火吧。”
“不,戴奥诺斯。”约书亚揉着残缺的手腕,好像它在发痛似的,“我们不会待很久。”他转头看着森林边缘及其中的道道阴影。“往前多走一段再停下休息。要找个四面都很开阔的地方。这一来,就算我们暴露了,想袭击我们的人也会暴露。”
“好主意。”坐在草甸上的桑弗戈嘟囔道,“对嘛,我们是群愉快的旅人嘛。”
“行走在地狱之路的旅人,没什么好愉快的。”约书亚说。他站在草地上,稍稍远离其他人,独自沉思。
“你为什么不告诉他?”葛萝伊的声音很恼火,但老鹰般的黄眼睛却泄露出不同的情绪,“看在大小枝丫的分上,渥莎娃,你不是小女孩,你是个女人了。为什么非得这样下去?”
渥莎娃双眼潮红,“我不知道。我不懂他怎么想。”
葛萝伊摇着头,“我不懂你们所有人。我不常跟人类共同生活,就是因为这类荒唐事——‘我想这样,我不想那样……’在我看来,动物反而更明智。它们只做必做之事,不为无法改变的事纠结。”女巫将结满老茧的手搭在渥莎娃的胳膊上,“为什么你要担心那些无关紧要的事呢?约书亚王子显然很关心你。为什么不告诉他真相?”
她的伙伴叹了口气,“他觉得我是马车上的傻姑娘,态度本来就很冷淡,告诉他,只会让事情变得更糟……对不起。”她气呼呼地用破袖子抹了把脸,“大概是因为再见到斐吕沃——就是这片森林阴影中的草原,我的族人这样称呼这里。它带来很多回忆,让我很不开心。”
“瓦莱妲·葛萝伊?”史坦异神父的声音从浓雾中传来,听着就在附近,“你在吗?瓦莱妲·葛萝伊?”
葛萝伊严苛的脸上露出一丝无奈,“我在这儿,史坦异。有什么不对吗?”
一片灰蒙蒙中,文书官瘦长、摇晃的身影突然冒出。“没有,没有,我只是想……”他停下来,盯着渥莎娃泪痕未干的脸,“呃,呃,非常非常抱歉。我真是太无礼了。我先回避一下。”他转过身,拖着步子,再度隐入雾中。
“别走!”奇怪的是,渥莎娃居然开口说道,“别离开我们,神父。跟我们一起走走。”
史坦异看看她,又看看葛萝伊。“我无意打扰你们,夫人。我一心只想着在莫吉纳那本书上的发现。”他的眼罩歪了,薄薄的红发因潮气而卷曲,整个人活像只吓坏的啄木鸟。他似乎还打算离开,但女巫平静地抬起手。
“渥莎娃说了,跟我们一起走走吧,史坦异。你发现的问题,恐怕只有我才能解开。”牧师仍然紧张地看着她,“来吧,我们回去,边走边说。”
史坦异还捧着莫吉纳那捆松散的书页。他沉默无言地走了几步,开始翻找。“我怕找不到那一段了。”他一边说,一边在文稿里搜寻,“我觉得有可能意义重大——内容和魔法有点关系——或叫‘技术’,那是莫吉纳的说法。他竟知道这么多事,真叫我惊讶,真的……我做梦都不敢想……”他的脸上露出欢欣鼓舞的微笑。“找到了!”他眯起眼睛,“多么美妙的文字……”
他们又走了几步,没人说话。“可以读出来吗?”葛萝伊忍不住问。
“哦!当然。”史坦异清了清喉咙。
“……事实上,关于技术之用法,不外乎两大类。”
牧师开始念道。
“一类物品的价值在于自身,另一类物品的价值在于自身改变后的形态。关于前者,与诸多人士之迷信观念相悖,采摘自墓地的草药之所以有效,并非因其产地,乃因草药本身。然而,若那草药只有某个墓地出产,它们之间的关联便得以建立,且牢不可破。
“另一类则通常为‘创造’之物,其效力取决于其塑造的方式或被造成时之状态。希瑟长期痴迷于凡人不能得见之秘技,并通过操演技术造出大量物品——尽管希瑟自己并不称之为技术。那些物品之效力与其制造方法有关。著名的未冬弥右之箭便是一例,它们以普通木材雕成,插以寻常鸟羽,但每支箭皆为非凡之宝。
“更有些物品之法力得自于制作材料,尼西斯失落之书上提及的三把神剑便属此例。它们非凡的价值似乎都来自其原料,当然每把剑之铸造工艺亦十分了得。米奈亚,芬吉尔国王之剑,由其船上铁龙骨制成,此铁来自奥斯坦·亚德之西方彼岸、瑞摩加海客失落的故乡。荆棘,圣王约翰最高贵的骑士凯马瑞爵士之佩剑,由陨星灼热金属锻造——同米奈亚之铁一样,亦属奥斯坦·亚德境外之物。还有悲伤——尼西斯宣称,希瑟人伊奈那岐曾以其弑杀生父奈勒王——由希瑟巫木混铁制成,而这两种原料一直被认为属性相克、不可混合。综上可以推断,此类物品之力量主要从原料而来,而这些原料皆非自然产物。另有传说表明,三把剑在缎造时,全都附以强大的创造真言,因此,神剑的法力也许既来自其原料,亦来自其缎造工艺。
“啼涂挪——在传说中的城市万朱涂、由黑朵荷贝龙牙制成之猎号,乃另一件绝佳示例,证明有时,一件物品之法力既源于其制作工艺,亦来源于制造原料……”
史坦异停下来。“他还讲了别的东西。当然了,都很精彩——这人真是博学多闻!——但我觉得,关于三把剑的段落可能更有深意。”
葛萝伊慢慢点头。“是啊。我也考虑过那三把剑,它们是我们的希望。关于它们的价值,莫吉纳已经评论得很充分了。对抗伊奈那岐时,也许它们确实能发挥作用。你发现了这一点,史坦异,非常好。”
牧师的红脸涨得更红了。“过奖了。您太过奖了。”
葛萝伊仰起头。“我听到其他人的声音了。你冷静了吗,渥莎娃?”
渥莎娃点点头。“我没你想象的那么蠢。”她轻声说。
女巫大笑起来。“我没觉得你蠢,真的。蠢的是他们——也包括我,在这草地上像迷途羔羊一样乱晃,无遮无挡。但有时候,要应对重大的局面,只能做些明显的蠢事。”
“嗯?”史坦异迷惑地应道,“哦……”
破衣烂衫的队伍踏上雾气弥漫的草地,朝南边的伊姆翠喀河走去。这条河蜿蜒穿过整个上色雷辛。他们在开阔的平原上扎营,在浸透雨水的风中战栗,在小小的营火旁挤成一团。葛萝伊用采来的药草和根须煮了汤,哄饱并温暖众人的胃,但缺少真正的食粮,依然令戴奥诺斯十分沮丧。
“明天让我到远处看看吧,殿下。”他坐在火堆旁,恳求约书亚。除了葛萝伊,其他人都裹着斗篷睡下了,他们紧挨彼此,仿佛一窝熟睡的小猫。女巫则在外头漫步。“我能弄到一两只野兔。虽然是个凉夏,但灌木丛下肯定全是松鸡。我们好几天没吃肉了!”
约书亚勉强挤出一抹冷冷的微笑。“我真的很想答应你,忠诚的朋友,但我需要你有力的臂膀和灵活的头脑。这些人是快走不动了——但毕竟还能走。野兔能满足口腹之欲,但我必须把你留在身边。另外,瓦莱妲·葛萝伊告诉我,一个人完全不吃肉也能活很多年。”
戴奥诺斯愁眉苦脸。“但谁不想吃肉呢?”他仔细观察王子。约书亚纤细的身子更瘦了,皮肤下骨节嶙峋,他本就没多少赘肉,如今更是半点脂肪都不剩;高额头和无神的双眼就像古代修道哲人的雕塑;他的目光时常落在虚无中,反倒忽略了眼前旋转不休的繁忙世界。
火焰嘶嘶作响,烧着潮湿的木头。“那好,还有一个问题,殿下。”戴奥诺斯轻声说,“我们能不能确定,拖着这些老弱病残穿过色雷辛,寻找诀别石是值得的?我不是怀疑葛萝伊,她显然有副好心肠,但真要走那么远吗?爱克兰边境就在西边,没几里格远。我们肯定能在哈苏山谷的镇子里找到忠心耿耿的人——就算他们怕你的国王哥哥,不敢收留我们,但至少能给点吃喝,还能给伤员弄些暖和衣物,肯定的。”
约书亚叹了口气,揉了揉眼睛。“也许吧,戴奥诺斯,也许。相信我,这念头我也有过。”他伸开两条长腿,用靴跟推了推最边上的火炭,“但我们不能冒险,也没有时间。在开阔地上哪怕多待一个小时,也有可能在毫无防备的情况下,被埃利加的巡逻队、甚至更可怕的东西抓住。不,我们唯一能去的地方便是葛萝伊说的诀别石,越快越好。我们已经失去了爱克兰——至少是目前,也许是永远。”
王子摇摇头,再次陷入了沉思。戴奥诺斯叹了口气,拨弄着篝火。
进入草原的第三个上午,他们抵达了伊姆翠喀河岸。宽阔的河流在灰色天空下闪烁微光,如一条模糊的银带穿过黑暗潮湿的草地,更像梦境一般。水流声同河水的微光一样柔和,仿佛远处传来的低语。
约书亚一行人满意地在河岸停下休息。走出幽深的阿德席特森林后,这还是他们第一次见到流水,听到湍急的水声。桂棠和渥莎娃提出,她们打算到下游不远处,找个隐蔽地方洗洗身子。约书亚却立刻表示反对,怕不安全。葛萝伊说可以陪她们一起去,王子才不情不愿地同意了。很难想象,还有什么状况是连女巫都应付不了的。
“啊,这里跟我离开时一模一样。”渥莎娃说着,将双脚伸入河水。她们选择了一片有桦树丛遮盖的沙岸,以防被远处的同伴看见。她的声音听起来无忧无虑,但表情却跟话语不符。“跟我还是小女孩时一样。”她皱着眉头,将水泼到伤痕累累的腿上,“就是水更凉了!”
桂棠公爵夫人松开外衣领口,站在水中离岸稍远一点的位置,将水泼到脖子上,擦着脸。水流在她丰满的小腿旁形成漩涡。“不算凉。”她大笑着,“在艾弗沙,我们家旁边有条格兰图瓦克河——那才叫凉呢!每年春天,镇子里的姑娘们都要下河洗澡,我年轻时也一样。”她站直身子,目光出神。“整个上午,男人必须待在屋子里,否则会挨揍,所以姑娘们可以在格兰图瓦克河里尽情玩水。真冷啊!那条河里可是北方山上的雪水!没听过阿弗洛月清晨,上百个年轻姑娘跳进冰冷河里的叫声,你就不算听到真正的尖叫!”她又大笑起来,“知道吗?有个故事,说一个年轻人铁了心要见见格兰图瓦克河里的姑娘们——在瑞摩加,这是个很有名的传说,也许你听过……”她停下话头,河水从并拢的双手间流下。“渥莎娃?你生病了?”
色雷辛女人弯着腰,脸色像牛奶一样白。“有点疼。”她粗声说,又站了起来,“很快就没事了。看,已经好多了。说说你的故事。”
桂棠怀疑地打量着她。没等公爵夫人提问,坐在河岸边的葛萝伊便开口了。她之前正用一把鱼骨梳帮莱乐思整理头发。
“以后再讲故事吧。”女巫语气尖锐,“看——我们有伴儿了。”
渥莎娃和公爵夫人转过头,顺葛萝伊手指的方向看去。草原南面,大约三四弗隆远的一座小丘上,静静地站着一名骑手。离得太远,看不清那人的面目,但他无疑也正朝她们的方向看。女人们都瞪着他,连莱乐思也睁大了那双不同寻常的眼睛。片刻沉默,仿佛连心跳都停止了。接着,那个人影调转马头,骑下小丘,消失在视线之外。
“太……太可怕了。”公爵夫人用湿手紧紧抓住领口,“那是谁?那些恐怖的北鬼?”
“不清楚。”葛萝伊粗声说,“但我们必须回去告诉其他人,以防约书亚没看到。我们必须留心所有陌生人,不管是敌是友。”
渥莎娃颤抖起来,脸色依然苍白。“在这片草原上,没有友好的陌生人。”她说。
女人的消息足以让约书亚确信,没时间再闲晃了。他们不快地扛起为数不多的行李,沿伊姆翠喀河东岸继续进发。森林已离他们很远,只剩一道薄薄的黑影,涂在北方雾蒙蒙的地平线上。
整个下午,他们一个人也没见到。
“土地似乎很肥沃。”众人寻找扎营地时,戴奥诺斯说,“除了那个骑手,我们谁都没见到,是不是太奇怪了?”
“一个骑手就足够了。”约书亚严肃地说。
“我的族人一向不喜欢这里,太靠近老森林了。”渥莎娃说着,颤抖起来,“树下有死人的灵魂。”
约书亚叹了口气。“一年前,我会对这些事嗤之以鼻。而现在,我亲眼见过它们,还见过更糟的东西。上帝保佑,世界怎么会变成这样?”
葛萝伊正帮小莱乐思用草叶铺床,闻言抬起头。“世界一直都是这样,约书亚王子。”她说,“只是危难时刻,有些事看起来更明晰罢了。城市的灯光很容易模糊月下原本清晰的影子。”
戴奥诺斯在深夜醒来,心怦怦直跳。他做了个梦。梦见埃利加国王变得像纺锤般细瘦,长爪红眼,攀附在约书亚王子背后。约书亚没看到,甚至不知道哥哥在自己背上。梦里,戴奥诺斯想告诉王子,但约书亚不听,只是微笑着穿过鄂克斯特的街道,背负着像畸形婴孩般可怕的埃利加。每当约书亚弯腰拍拍小孩的头,或给乞丐一枚硬币,埃利加便伸手搞破坏,他一把抢走硬币,还用脏兮兮的指甲抓伤小孩的脸。很快,愤怒的人群便跟在约书亚后面,吼叫着要惩罚他,但王子还是无忧无虑地走着,不管戴奥诺斯如何尖叫、如何指着骑在他肩头的邪恶怪物,他都全无察觉。
他在草地上醒来,夜色依然很浓,他摇着头,试图驱散沉重的忧虑,然而,梦中埃利加那张又干瘪又恶毒的脸始终在脑海里盘旋。四周除了瓦莱妲·葛萝伊,整个营地都在熟睡。她坐在最后一丁点儿余烬旁,不知是在做梦还是沉思。
他又躺下,试着入睡,却因害怕再做噩梦而一直睡不着。最后,他实在心慌意乱得受不了,于是轻轻掀开斗篷,起身来到篝火旁,坐到葛萝伊身边。
女巫并没抬头看他。她的脸被火光照得发红,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微弱的火苗,仿佛周遭一切都不存在。她嘴唇翕动,却没发出声音。戴奥诺斯只觉后脖颈一阵发麻。她在干什么?他该弄醒她吗?
葛萝伊的嘴巴还在动。她的声音提高了,依稀可辨。“……阿茉那苏,你在哪儿?你的灵魂之光十分黯淡……我也很虚弱……”
戴奥诺斯的手离女巫的粗布袖子只有一寸远。但他停住了。
“……若你愿意分享看法,现在是时候了……”葛萝伊的话语仿佛风声,“哦,拜托……”泪水,一滴红泪,沿着她饱经风霜的脸颊流下。
听到她失望的低语,戴奥诺斯悄悄退回临时的床铺。一时间,他还是无法入睡,只能躺在那儿,凝视蓝白色的群星。
他在黎明到来前又醒了——这次是被约书亚叫醒的。王子摇晃着戴奥诺斯的手臂,还将无手的右腕举到唇边,示意他别出声。骑士抬起头,只见西边有团比夜色更浓的黑影,正沿河岸朝他们这边赶来,沉闷的马蹄声掠过草地。戴奥诺斯心跳加速,赶紧在地上摸自己的剑鞘,直到指尖碰到剑柄才稍微安心了些。约书亚则匍匐着去叫醒其他人。
“女巫在哪儿?”戴奥诺斯急切地轻声问道,但王子离得太远没听到,他只好朝史坦异爬去。牧师年纪大,睡得浅,很快就醒了。
“别动。”骑士低声说,“有骑手正往这边来。”
“是谁?”史坦异问。戴奥诺斯摇摇头。
逼近的骑手们只比影子清晰些,几乎没发出任何声响。他们分成几队,从四面八方包围了营地。戴奥诺斯一边暗骂己方没有弓箭,一边又为对方无声的马术惊叹不已。太荒唐了,居然要用剑对付骑马之人——如果他们是人类的话。他估计对方约莫有两打人,但在半明半暗的光线下,这个数字不甚准确。
戴奥诺斯突然站起,身边几道人影也同时起身。一旁的约书亚将南黛儿抽出剑鞘,突如其来的金戈声仿佛一声惊雷。包围而来的人影勒住马,一时间,寂静再度降临。不一会儿,有人走入一石范围内。但他并非独自一个,后面还跟着两人,都做好了战斗准备。
一个声音打破了宁静。
“入侵者!你们踏进了麦尔登部族的土地!放下武器!”
火石敲打在钢铁上,最近的人影背后燃起火把,长长的影子投进营地。只见马上来客们身披斗篷,头戴兜帽,用矛尖围住了约书亚等人。
“放下武器!”那人又用口音浓重的西领语说了一遍,“你们是巡卫的俘虏。抵抗者格杀勿论。”又有几支火把亮了起来。夜色中瞬间布满全副武装的影子。
“仁慈的安东啊!”身旁传来桂棠公爵夫人的声音,“温柔的艾莱西亚,这是怎么了?”
一个魁梧的影子朝她走去——是艾索恩,正要安慰他的母亲。
“不许动!”冷冰冰的声音又叫起来。过了会儿,一名骑手策马上前,下垂的矛尖反射着火光。“我听到女人的声音。”骑手说,“别干傻事,她们不会受苦。我们不是野兽。”
“那其他人呢?”约书亚说着,迈步走到火光下,“我们有不少伤员和病人。你们要把我们怎么样?”
骑手俯下身子,盯着约书亚,一瞬间露出兜帽下的脸。他长相粗野,蓬松的大胡子编成辫子,脸上带着疤,手镯叮当作响。戴奥诺斯见状稍稍松了口气。至少对方也是凡人。
骑手朝黑乎乎的草地上啐了一口。“你们是俘虏,不准提问。单于自有决断。”他转向自己人,“奥兹本!昆勒特!围住他们,开路!”他拨转马头,监督约书亚、戴奥诺斯和其他人等被矛尖驱赶着,在火光下聚成一圈。
“这样对待我们,你们的单于不会高兴的。”约书亚说。
领头人哈哈大笑。“太阳出来后,你们要是还没进马车,他会更不高兴。”他转头看着另一名骑手,“都在?”
“都在,贺夫格。六男、两女、一个小孩。只有一个不能走路。”他用矛柄指指桑弗戈。
“把他放上马,”贺夫格说,“横在鞍上。不要紧,我们得快点儿。”
被逼着挪动脚步时,戴奥诺斯趁机贴近约书亚。“不算最糟。”他低声对王子说,“还好是色雷辛人逮住我们,而不是北鬼。”
王子没有回答。戴奥诺斯碰碰他的手臂,却感觉指尖下的肌肉紧绷得仿佛木棍。“怎么了,约书亚王子?难道色雷辛人也投靠埃利加了?殿下?”
一名骑手俯视着他们,咧开嘴巴,露出一口参差不齐的烂牙,笑容里没有半点幽默感。“安静,石民。”他咆哮道,“省点力气走路。”
约书亚一脸忧虑,转向戴奥诺斯。“你没听到吗?”王子小声说,“没听到他说什么?”
戴奥诺斯警觉起来。“听到什么?”
“六男、两女,还有一个小孩。”约书亚嘶嘶低语,目光四下搜寻,“两个女人!渥莎娃去哪儿了?”
骑手用矛柄敲了一下他的肩膀,王子再度陷入痛苦的沉默。他们步履艰难地走在骑兵中间。黎明正逐渐熏染东方的天空。
躺在黑乎乎的佣人间的硬床上,怒龙瑞秋仍能听到绞架嘎吱作响,哪怕风尖啸着穿过城垛,声音还是清晰可闻。又多了九具尸体,其中包括熟悉理事亥尔森,今晚,他们在尼鲁拉大门上摇摆,无助地随着暴烈的风声舞动。
身边,有人正在哭泣。
“莎拉?是你吗?”瑞秋低声说,“莎拉?”
抽泣声停了下来。“是……是我,夫人。”传来一声含混的应答。
“受祝福的瑞普啊,你哭什么?你会把其他人弄醒的!”除了莎拉和瑞秋,只剩三人还睡在佣人间,但五张床是相连的,好在冰冷的大屋里保存了几分热量。
莎拉似乎正努力镇静下来,但开口作答时,声音依然因抽泣而颤抖。“我……我怕。瑞……瑞秋夫人。”
“怕什么,傻丫头?怕风吗?”瑞秋坐起来,将薄毯子裹在身上,“外头是在刮大风,可你又不是第一次听了。”火光从门缝里渗入,映着莎拉模糊苍白的脸廓。
“我……我阿婆曾说……”女仆连咳带喘,“阿婆说这样的晚上……死人会到处走动。你……你可以从风……风里听到他们的声音。”
瑞秋感激黑暗将自己不安的战栗完全掩盖。如果真有那样的夜晚,今天还确实挺像的。怒吼的风像头受伤的野兽,从日落时起,便在海霍特的烟囱间哭号,还用爪子不停地抓挠门窗。
她尽量保持声音稳定。“死人不会在我的城堡里走动,笨丫头。现在,回去睡觉,免得害其他人做噩梦。”瑞秋躺到床板上,想找个能缓解背痛的姿势,“睡吧,莎拉。”她说,“风伤不到你,而明天一整天会有很多事要做。全知的上帝啊,光收拾被风吹倒的东西就够戗了。”
“对不起。”苍白的脸沉了下去。几分钟后,莎拉渐渐不再抽鼻子,安静下来。瑞秋凝视着上方的黑暗,聆听着这个不愿宁静的夜晚。
她可能睡着了——周围一片漆黑时,睡没睡着很难判断——但瑞秋觉得,她听到了风歌掩盖下的什么声音。一种鬼鬼祟祟的轻微抓挠声,干巴巴的,像是鸟爪落在石屋顶上。
门口有东西。
她之前也许睡着了,但现在,她完全清醒过来。她朝那边别过头,只见门缝底下的亮光中,飞快地掠过一道影子。抓挠声更响了,同时还有人在哭。
“莎拉?”瑞秋小声问道。她以为这声音把女仆吵醒了,但没人回答。她在黑暗中睁大眼睛,仔细听,发现微弱的怪声传自门廊——隔着紧锁的房门。
“求求你。”有人低声说,“求你了……”
血液一下子冲上头顶,瑞秋坐起来,赤脚踩过冰冷的石地板。她在做梦吗?但她似乎很清醒。那声音像个小男孩,就像……
焦躁的抓挠声响了一阵,不多久又带上了哭腔——不管是什么,她觉得那东西肯定被吓坏了,不然不会挠成这样……一个无家可归、孤单凄凉的鬼魂,在风雨交加的夜晚游荡,寻找早已失去的床铺?
瑞秋蹑手蹑脚靠近门口,像落雪一样安静。她的心跳得很吃力。城垛间的风依旧吹个不停。她独自待在黑暗中,只有女仆们熟睡的呼吸声和门口那东西可怜兮兮的抓挠声为伴。
“求求你。”那声音又说话了,轻柔、虚弱,“我害怕……”
她在胸口画了个圣树标记,然后握住门闩,将之抽出。这一瞬间,木已成舟。她慢慢打开门:虽已做出选择,将要看到的东西还是让她害怕。
走廊远端点着一支火把,勾勒出那东西的模糊轮廓:乱蓬蓬的头发,细如草秆的四肢。那张脸转向她,皮肤黢黑,像被烧焦一般,饱受惊吓的双眼只剩眼白。
“救救我。”那东西说着,扑过门口,瘫进她的怀里。
“西蒙!”瑞秋喜极而泣,满溢的惊喜压过了一切。经历了火焰,跨越了死亡,他回来了……
“西……西蒙?”男孩重复道,力竭和痛苦令他垂下了眼睛,“西蒙死了。他……他被火……烧死。派拉兹害了他……”
他无力地倒在她的臂膀中。她一阵眩晕,拼了老命将他拉进门,让他瘫软的身子滑落在地,接着牢牢地插上门,转身去找蜡烛。风嘲弄地呼啸着,也许还有其他声音应和,但瑞秋听不出来。
“是杰瑞米,杂货商的学徒。”瑞秋洗净他脸上干涸的血渍时,莎拉惊讶地说。烛光下,杰瑞米眼窝深陷、脸颊伤痕累累,看起来简直像个干瘪的老头。
“他本来胖乎乎的。”瑞秋说。男孩的话在她脑子里不停翻腾,但事情必须一件一件才能理清。若她任由自己崩溃,这些傻头傻脑的姑娘又该怎么办?“怎么搞的?”她嘟囔道,“现在瘦得像块板。”
女仆们围在旁边,将毯子像斗篷一样裹在睡衣外。雅亿盯着失去知觉的年轻人。她也没以前那么结实了,仅剩的几个姑娘都得担起比从前更重的工作。
“我记得有人说,杰瑞米逃走了?”雅亿皱着眉头,“他干吗要回来?”
“别傻了。”瑞秋想把杰瑞米破破烂烂的衣服自头顶剥掉,同时小心不把他弄醒,“如果他逃走了,怎么可能大半夜回到海霍特?飞回来吗?”
“那你说他去哪儿了?”另一个女孩问。大概还在因杰瑞米的闯入而震惊,这近乎无礼的问题被女仆总管完全忽略了。
“帮我给他翻个身。”瑞秋说着,努力将他的衣服扒下,“我们得让他睡在……哦!圣母艾莱西亚!”她惊讶得一时说不出话。身边的莎拉直接掉下了眼泪。
年轻人的背上满是鞭伤。伤口很深,十字交错,还在淌血。
“我……我要吐了!”雅亿嘟哝着,跌跌撞撞地走开。
“别跟傻子似的。”瑞秋说,她再次恢复了平静,“去洗把脸,把剩下的水都拿来给我。这块湿布不够用。拿海普兹帕睡过的床单,撕开做成绷带。瑞普的伤痛啊,什么事都要让我亲自动手吗?”
一张床单不够,她们又用掉半张。他的双腿也被鞭打过。
杰瑞米在破晓前醒来。他的眼睛扫过房间,视线却没有焦点,就这样过了一会儿,他才算恢复了神志。莎拉喂他喝了点水。她朴实的脸就像玻璃,清楚地透露出怜悯和悲伤。
“我在哪儿?”他终于开口问道。
“你在佣人间,孩子。”瑞秋提起精神说,“你应该知道的。好了,你到底闯了什么祸?”
他虚弱地盯着她看了一阵子。“你是怒龙瑞秋。”他最后说。尽管又累又怕,又折腾了这么久,女仆们还是抑制不住脸上的微笑。而瑞秋则一反常态,似乎完全没有生气。
“我是瑞秋。”她说,“好了,孩子,你之前到哪儿去了?我们听说你逃走了。”
“你以为我是西蒙。”杰瑞米疑惑地打量着房间,“他是我朋友——可他死了,不是吗?我也死了吗?”
“你没死。出了什么事?”瑞秋俯身向前,拨开挡在杰瑞米眼前的纠结乱发。她用手碰碰他的脸颊,“你现在安全了。跟我们讲讲。”
他好像又昏睡过去了,但过了一会儿又睁开眼睛。再开口时,他的声音比之前清楚了些。“我确实想过逃走。”他说,“那天,国王的卫兵打了我师父雅各布,把他赶出大门。当晚我想逃走,却被守卫抓住,他们把我交给了尹寸。”
瑞秋皱起眉头。“那个畜生。”
杰瑞米瞪大双眼。“他比畜生还可恶,简直就是个魔鬼。他说要我当他的学徒,到地下去……去锻造间。他把自己当成了地底的国王……”男孩的脸皱成一团,突然哭了起来,“他说,他现在是……是尹寸医师。他打我……还强……我……”
瑞秋凑过去,用手帕擦拭他的脸。姑娘们都画着圣树标记。
杰瑞米渐渐停止啜泣。“下面……比哪儿都可怕。”
“你还说了别的,孩子。”瑞秋打起精神说,“关于国王的参事。关于西蒙。再说一次。”
男孩瞪大饱含泪水的眼睛。“派拉兹杀了他。西蒙和莫吉纳。牧师带了士兵去他那儿。莫吉纳同他战斗,可屋子烧了起来,西蒙和医师都死了。”
“你怎么知道的?”她有些粗暴地插嘴问道,“你这样的小鬼怎么会知道?”
“派拉兹自己讲的!他下来看尹寸。有时他自卖自夸,说什么杀了莫吉纳之类。有时他帮着尹寸……打……打人。”杰瑞米有些说不下去了,“还有时……有时牧师会把人带走……离开时带他们走。他们再也没回……回来。”他用力喘气。“还……还有别的东西。下面还有别的东西。吓人的东西。哦,上帝啊,求你,别送我回去。”他伸手抓住瑞秋的手腕,“请把我藏起来!”
瑞秋试图掩饰自己的震惊。她努力将西蒙和刚得知的消息暂时忘掉,等一个人时再好好考虑。可她控制不住自己,瑞秋只觉一股冰冷的恨意穿过身体,一股前所未有的憎恨。
“我们不会让他们抓到你。”她的语气直截了当,明白无误,似乎任何胆敢反对她的人都将面临极大的风险,“我们……我们……”她停顿片刻,怔了一会儿。她们该怎么做?她们不能将男孩一直藏在佣人间,况且,他是从海霍特地底、国王的铸造间里逃出来的。
“下面有什么‘东西’?”雅亿问,小牛犊般的棕色眼睛里满是困惑。
“嘘,够了。”瑞秋严厉地说。但杰瑞米已开口回答了。
“我不……不知道。”他说,“那儿有……会动的影子。有影子却没人。那儿一会儿有东西……一会儿又没了。还有声音……”他颤抖起来,目光穿过烛火,投向房间黑暗的角落。“有声音在叫,在唱,在……在……”泪水再一次涌上他的眼眶。
“够了。”瑞秋坚决地说,气恼自己竟让男孩说了这么久。她手下的女仆悄悄交换眼色,紧张得像吓坏的绵羊。
艾莱西亚啊!她想,最后我就得到这个?——剩下的姑娘也会吓得逃离城堡的。
“说太多了。”她大声说,“这男孩需要休息。他太累了,又被打得那么惨,所以产生了幻觉。让他睡吧。”
杰瑞米无力地摇摇头。“我说的是实话。”他说,“别让他们抓到我!”
“不会的。”瑞秋说,“睡吧。如果实在藏不住,我们会想办法帮你逃出海霍特。你想投奔哪儿的亲戚都成。我们会帮你远离尹寸,那个独眼魔鬼。”
“……还有派拉兹。”杰瑞米不敌睡意,含混地说,“他……跟那些声音……讲话……”
片刻后,男孩睡着了,饿瘦的脸上,恐惧消散了几分。瑞秋低头看着他,感觉胸膛中的心脏变得冷硬如石。那个魔鬼牧师,派拉兹!凶手!他给她们的家园带来了什么,竟让她挚爱的海霍特变得如此不堪?
他又对她的西蒙做了什么?
她转过头,坚定地看着瞪大眼睛的女仆们。“你们最好再睡一会儿。”她低沉地说,“一场虚惊,不代表天亮以后就不用擦地板了。”
她们爬回各自的床铺。瑞秋吹熄蜡烛,躺下时心头冰冷。屋外,风还在寻找进屋的路。
朝阳在一片灰色的云毯后升起,起伏的上色雷辛草原也随之光芒四射,可惜青草和石楠花蔓延出无数里格,潮气一时难以散尽。戴奥诺斯连大腿都被浸湿,实在累得走不动了。
色雷辛人没有停下来用餐,而是一边骑行,一边在马鞍上吃了些干肉和水果。俘虏们没得到任何食物,只在上午停下,稍事休息了一会儿。休息时,戴奥诺斯和约书亚向其他人轻声询问渥莎娃的去向。没人见到她离开,只有葛萝伊说,刚一听到骑手们接近的声音,她便叫醒了渥莎娃。
“她在这片土地上出生。”女巫告诉王子,“我觉得没什么好担心的。”但葛萝伊脸上露出的担忧神色不止一星半点。
没休息多久,贺夫格和他的手下便叫起约书亚等人,继续行进。西北吹来一阵风,刚开始是微风,接着越来越猛,吹得色雷辛人鞍上的缎带像比武会的三角旗一般抖动,吹得长长的草叶纷纷倒下。俘虏们步履维艰,披着湿漉漉的衣服,颤抖不已。
不久,他们渐渐看到了人烟:小群的牛被放牧在低坡,还有骑手独自看管。日渐正午,他们经过的牛群规模越来越大,互相之间也越来越近。到最后,俘虏们沿着伊姆翠喀河一条蜿蜒的支流,直接从大群牲口中间穿过。庞大的牧群从天这边延伸到天那边,大部分是普通的牧牛,也夹杂着毛茸茸的野牛和顶着长弯角的大公牛。它们抬起头,迷茫地看着路过的俘虏,嘴里嚼个不停。
“很明显,这儿的人不像葛萝伊一样吃素。”戴奥诺斯说,“这儿有足够多的鲜肉,能喂饱整个奥斯坦·亚德。”他满怀希望地看看王子,但约书亚挤出的微笑中充满厌倦。
“很多都病恹恹的。”桂棠断言。因为丈夫经常外出,所以她得严格看管公爵在艾弗沙的家业,还得准确判断牲畜的情况。“看吧,这么一大群牛,却没多少小牛犊。”
有个骑手一直在听他们说话,这时轻蔑地哼了一声,好像表示俘虏的意见毫无价值。但另一名骑在马上的同伴却点点头。“今年年景不好。很多牛在生产时死了。其他的光吃草却不长肉。”这名色雷辛人的胡子在风中飞舞,“年景不好。”他重复道。
庞大的牧群中,到处都有马车围成的圈子,每个圈外还有匆忙竖起的木围栏。马车都是木制的,两旁安着高大的轮子,但其他方面却各不相同。有些有两三人那么高,像间轮子小屋,有木头屋顶和百叶窗。还有些不比上头遮块布的板车好多少,布顶棚被大风吹得舞动翻飞、噼啪作响。小孩子在围栏间玩耍,或在温驯的牛群中间来回乱跑。马匹被锁在另一边吃草——不光是驮马和挽马,还有不少四肢细长、鬃毛茂盛的战马。即便隔了很远,马匹一走一跳,依然可见它们身上装着轻而坚的锻钢挽具。
“哦,上帝啊,要是我们也有几匹这样的坐骑就好了。”戴奥诺斯渴望地说,“可我们没有交换的东西。我走得快累死了。”
约书亚看着他,面带一丝酸楚。“我们能活着离开就算撞大运了,戴奥诺斯,你还盼望来几匹战马代步?比起他们的马,我宁愿自己也能有你这样的乐观。”
俘虏和抓捕队继续向南,一座座散布而独立的马车营渐渐靠拢,聚在一起,仿佛秋雨后冒出的蘑菇。另有几队骑手在这些聚居点间穿行,押送约书亚的卫兵扯着嗓子,跟他们交谈几句。又走没多久,马车之间靠得越来越紧,俘虏们就像在没有路面的城市中穿行。
终于,他们来到一排高大的围栏前,栏柱顶上挂着闪亮金属和抛光木块制成的装饰物,随风哗啦作响。大部分骑手退开了,只剩贺夫格和手下六七个人,领着王子一行穿过摇摆的大门。围栏里又分隔成几个院落,有个院里圈着不少好马,另一个院里养着五六头油光水滑的肥壮小母牛。一个单独的院落里,只有一匹体型高大的牡马,蓬松的鬃毛上绕着红色和金色的丝带。众人走过时,大马嗅着地面,头都不抬——他是位君王,习惯被人仰视,而不是看着别人。押送约书亚等人的卫兵从他身边经过,纷纷恭敬地抬手碰了碰眼睛。
“他们的部族圣兽。”葛萝伊自顾自地说。
营地对面有座巨型马车,安着沉重宽阔的车轮,尖顶棚上飘扬着一面金马旗帜。马车前有两个人影,一个高大的男人和一个年轻的女孩。女孩正将男人长长的胡须编成两股垂到胸前的粗辫子。那男人看着至少在草原上度过了六十个夏天。虽然一把年纪,但他的黑发中只有几缕银丝,魁梧的身躯依然肌肉虬结。他的手上戴满戒指和手镯,扶着放在大腿上的一只碗。
骑手们勒马下地。贺夫格大步上前,站在那人面前。
“我们抓到几个入侵者,单于,他们未经您的允许便踏入斐吕沃:六男、两女,还有一个小孩。”
单于上下打量俘虏们,咧开大嘴笑了,露出扭曲的牙齿。“断手约书亚王子。”他说,声音里听不出半点惊讶,“你的石房子倒了,现在是要像个男人一样,到天空底下来生活吗?”他一口喝干碗里的东西,将碗递给女孩,挥挥手让她退下。
“费克迈。”约书亚阴冷地笑了笑,“这么说,现在你成单于了。”
“推选时,所有族长都赞成,只有布勒曼特反对。我把他的头像鸡蛋一样敲碎了。”费克迈哈哈大笑,拍了拍刚编好的胡须,笑声很快止住。他垂下眉头,像头被激怒的公牛。“我女儿在哪儿?”
“如果刚才那个是你女儿,刚被你打发走。”约书亚说。
费克迈恼火地握紧拳头,却又大笑起来。“愚蠢的把戏,约书亚。你知道我说的是谁。她在哪儿?”
“实话跟你说,”约书亚道,“我不知道渥莎娃在哪儿。”
单于若有所思地看着他。“那好。”他终于开口道,“今天,你在这世上的地位没那么高了,石民。你不但入侵了色雷辛自由民的领土,还偷了我的女儿。也许再切掉一只手,我会看你更顺眼。我会考虑的。”他举起多毛的大手,漫不经心地朝贺夫格打个手势。“找个牛栏,把他们塞进去,等我决定哪个该被切碎,哪个应该留下。”
“仁慈的安东保佑我们。”史坦异神父喃喃道。
单于咯咯笑着,将一缕被风吹到眼前的卷发撩开。“贺夫格,给这些城里耗子弄几张毯子,还有吃的。要是晚上都冻死,我就没得玩了。”
约书亚等人被矛尖胁迫着离开。费克迈转过头,大叫着让那女孩继续上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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