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飞鸟击空

西蒙和同伴们告别了宾拿比克的族人,沿矮怪落东南部的山脚丘陵徘徊骑行。他们紧靠山麓,像不愿踏足深水区的紧张小孩。在他们右边,空旷的白色荒原一直往远处延伸。
灰暗的午后,他们牵着马,走在一条细细的石径上。沿路越过一条流入蓝泥湖的小溪时,一群鹤飞过上空,发出急促的高声啼鸣,连天空都为之撼动。鸟儿拍打着翅膀,在骑手头顶纷纷转向,整齐划一地侧过身,往南方飞去。
“它们将旅程提早了三个月。”宾拿比克悲哀地说,“乱了,乱套了。春天和夏天都溃退了,溃不成军啊。”
“比起我们上雾沙穆时,也没冷多少。”西蒙提醒道,手里抓着寻家的缰绳。
“那会儿还是春末。”施拉迪格嘟囔着,努力在被水冲得滑溜溜的石头上走得稳当些,“现在可是仲夏。”
西蒙想了想。“哦。”他说。
他们在小溪对岸停下,分享些宾拿比克的族人送给他们的口粮,然后继续上路。灰扑扑的太阳遥挂天顶。西蒙心想:下一个夏天到来时,我会在哪儿呢?——如果还有下一个夏天的话。
“风暴之王能让世界永远停留在冬天吗?”他问。
宾拿比克耸耸肩。“我不知道。但最近的余汶月和提亚加月,他确实留住了冬天。别想了,西蒙。担心这些事不会让我们的任务变轻松,担心风暴之王将来会不会得胜也一样。除了坚持,我们别无他法。”
西蒙的身子在马鞍上笨拙地摇晃。施拉迪格从容的骑姿让他羡慕不已。“我不是说不要坚持。”他暴躁地说,“我只想知道他要干吗。”
“如果我知道,”宾拿比克叹了口气,“我就不会责备自己为什么这么不争气了。我辜负了一位好老师。”他冲坎忒喀打了个呼哨。
这天下午,天光还没散尽,他们又停下一次收集柴火,施拉迪格趁机指导西蒙。瑞摩加人在雪下找到一根长树枝,折成两段。两根断枝的末端都裹上了破布,方便抓握。
“不用真剑吗?”西蒙问,“跟人战斗时又不能用木头。”
施拉迪格怀疑地扬起眉毛。“啥?跟一个受过训练的剑士对打,地还这么湿滑,你真愿意手持真剑?你还想用那把黑剑是吧?要我说,你连拿都拿不起来。”他朝荆棘剑歪了歪头,“我知道这段旅程又冷又闷,西蒙,可你当真急着去死吗?”
西蒙瞪着眼。“我没那么笨。你跟我说过。黑斯坦也教过我不少。”
“不就两周吗?”施拉迪格的表情像在捉弄人,“你很勇敢,西蒙,也很幸运——这一点毋庸置疑,但我会让你变成更好的战士。下一次,你面对的恐怕不是粗野的宏瘟,而是全副武装的人类。好了,拿起你的新剑,打我。”
他将半根枝条踢给西蒙,然后捡起自己那半根。西蒙握住树枝,举到身前,慢慢围着对手绕圈。瑞摩加人说对了,雪地不够硬实。他还没向教头挥出一剑,便脚下一滑,重重地摔了个腚墩儿。他坐在原地,气呼呼地皱着眉头。
“别不好意思。”施拉迪格说着,上前一步,将木棍抵在西蒙胸口,“当你倒下时——战斗中,人确实会被绊倒——要确保剑尖朝上,否则你就没命重新战斗了。”
理解了这一点,西蒙嘟囔着挥手扫开瑞摩加人的枝条,跪坐起来。他再次站稳,继续围着对手绕圈,像只螃蟹。
“你在干吗?”施拉迪格问,“怎么不朝我挥剑?”
“因为你比我快。”
“很好。说得对。”话音刚落,施拉迪格便一剑刺出。木棍狡猾地点在西蒙肋侧下方,令他刺痛不已。“但你必须时刻保持平衡。趁你双脚交错,立足未稳,我就击中了你。”他又刺出一剑。但这一次,西蒙及时闪身避过,不等施拉迪格站稳,又回身挥出一击。
“你学会了,战士西蒙!”宾拿比克叫道。他坐在刚生起的营火旁,一边挠着坎忒喀的脖子,一边观看这场木棍比试。不知是因为挠得很舒服,还是因为西蒙被痛打,反正大狼心情很好:舌头挂在咧开的嘴旁,毛茸茸的尾巴愉悦地摆动。
西蒙和瑞摩加人练了约莫一个小时。西蒙一击未中,却被打了好几下。最后,他瘫坐在火圈旁一块平坦的石头上,很高兴能喝口宾拿比克递来的康康酒。一口喝完,他又喝了第二口,还想再喝第三口,但宾拿比克及时收回了酒囊。
“西蒙,任你喝醉可不够朋友。”矮怪坚决地说。
“可我肋骨痛。”
“你年轻力壮,很快就能恢复。”宾拿比克回道,“而我呢,在某种程度上,负责照顾你。”
西蒙做了个鬼脸,但没争辩。有人关心感觉不错,他想,尽管他并不认同对方的照顾方式。
他们在寒冷中继续沿矮怪落山缘骑行的两天——加上在“小厮式乱打”中度过的两夜——丝毫无助于让西蒙的世界光明起来。训练中有好几次,他倒在湿乎乎的地上,身上又多了新的肿块,疼痛不已。他甚至想跟施拉迪格说不练了,但一想到黑斯坦那张被布裹住的苍白脸庞,他又站了起来。卫兵也曾希望西蒙练练武,让他学会自卫,最好也能保护别人,但黑斯坦从没好好谈过自己的想法——这个爱克兰人不喜欢漫无目的地聊天,但常说人不能“横行霸道”。
西蒙又想起了范巴德,埃利加的得力干将。他曾带着全副武装的军队,烧掉了自己的一大片爵领,还因纺织公会忤逆他而大肆屠杀。想起从前曾羡慕过范巴德和他那身帅气的铠甲,西蒙不由一阵反胃。恶霸,这个词很适合法尔郡侯爵那类人——也包括派拉兹,只是红袍牧师更狡猾也更吓人。西蒙能感觉得到,派拉兹不像范巴德之流,喜欢在反对者面前耀武扬威;牧师的力量更直接、更残忍,他从不将挡在自己和目标间的任何东西放在眼里。但无论如何,他们同样都是恶霸,都喜欢横行霸道。
不止一次,只要想到秃头牧师,西蒙便猛跳起来、疯狂乱挥木棍。施拉迪格会后退几步,专注地眯起眼睛,制止西蒙胡乱泄愤,引导年轻人回到正常的练习中。但派拉兹的确提醒了西蒙,提醒他为什么要学会战斗——也许剑术对付不了炼金术士,但至少能帮他活到再见到派拉兹的那一天。牧师要为许多罪行负责,单说莫吉纳医师之死和西蒙被逐出家园这两条,就足以让派拉兹的脸在西蒙眼前浮现了。在白色荒原的雪地上,这也是西蒙同施拉迪格练习棍棒的动力。
离开蓝泥湖到现在,已经第四天了。黎明刚至,在昨晚用树枝搭成的简陋窝棚下,西蒙发着抖醒来。曾横卧在他腿上的坎忒喀已经离开,到宾拿比克那边去了。失去大狼皮毛的温暖,在透亮的光线中,西蒙上下牙不住打战,他伸手拂掉头发上的松针。
施拉迪格不在视线范围内,宾拿比克坐在火堆余烬旁一块盖着雪的石头上,盯着东方的天空,仿佛正在直视透明的阳光。西蒙顺着宾拿比克的视线看去,除了正攀过矮怪落顶峰的黯淡日头,那儿什么都没有。
坎忒喀卧在矮怪脚边,抬头瞟了眼嘎吱嘎吱踩雪过来的西蒙,又将毛茸茸的脑袋搁到前爪上。
“宾拿比克,你还好吗?”西蒙问道。
矮怪似乎没听到西蒙的话,过了会儿才慢慢转头,脸上露出一丝微笑。“早上好啊,西蒙好友。”他说,“我挺好的。”
“哦。我以为……你在看什么东西。”
“看那儿。”宾拿比克从外套袖子里伸出粗短的手指,指着东方。
西蒙转过头,再次朝那边看去,手挡在眼睛上方。“我什么都没看到。”
“再仔细点儿。最后那座山峰,在你右边,那儿。”他指着一道冰坡。太阳在它后面,投下一片阴影。
西蒙盯着看了会儿,不愿承认自己还是什么也没看到。但在失望地放弃之前,他终于捕捉到一些不寻常的地方:晶莹的山表下有一条条黑线,就像宝石切面。他眯起眼,试着看清细节。
“你是说那些影子?”最后他问道。宾拿比克点点头,脸上带着异样的神色。“好吧。”西蒙询问道,“那是什么?”
“不光是影子。”宾拿比克轻声说,“你看到的,是失落的土美汰的塔林。”
“山里的塔?‘土埋汰’又是什么?”
宾拿比克讽刺地皱皱眉。“西蒙啊,这个名字你已经听过好几次了。莫吉纳医师收了个什么徒弟啊?我跟吉吕岐提到过‘Ua’kizaTumet’ai nei-R’i’anis’,你还记得吗?”
“好像记得。”西蒙不快地说,“是什么意思?”
“土美汰陨落之歌。那是希瑟九大城市之一。歌词是土美汰被抛弃的故事。你看到的影子就是它的塔楼,已被冰封了几千年。”
“真的?”西蒙盯着那些模糊的垂直黑影,它们就像浑浊寒冰里的污渍。他努力将它们想象成塔楼,却做不到。“他们为什么抛弃它?”他问道。
宾拿比克抚过坎忒喀背上的皮毛。“原因有很多,西蒙。如果你想听,待会儿上马以后,我会给你讲一些。这也能帮我们消磨时间。”
“他们一开始干吗在冰山上建造城市?”西蒙问,“好蠢啊。”
宾拿比克暴躁地抬起头。“西蒙,你正在跟一个山里人讲话,你肯定没忘记这一点吧?作为一个成人,我觉得,开口前你该先考虑考虑。”
“对不起。”西蒙试着压下淘气的微笑,“我没意识到,矮怪真的很喜欢家乡。”
“西蒙,”宾拿比克严厉地说,“你最好现在就去备马。”
“那,宾拿比克。”西蒙终于说,“九大城市是什么?”
他们已经骑行了一个小时,终于离开群山山脚,进入荒原广袤的白色海洋,沿着被宾拿比克称为古土美汰大道的路线前行。这条宽阔的堤道曾连接着冰封之城和它南面的姐妹城市。如今,道路已很难分辨,只有些巨石立在残路两旁,白雪下偶尔能发现一小片鹅卵石铺就的路面。
西蒙这时发问,并非急于学习更多历史——他的脑袋里已经塞满了奇怪的人名和地名,几乎转不动了——但无边无际的雪原毫无特征,只零星点缀着几棵枯树,眼前单调的景象令他渴望听个故事。
宾拿比克就在前方不远处,他对坎忒喀嘀咕几句,大狼喷出羽絮般的蒸汽,停下脚步,等西蒙赶上。西蒙的母马却惊慌地后退几步。坎忒喀平静地站在一旁,雪地在她脚下嘎吱作响。西蒙轻拍马颈,低声鼓励几句。母马晃了晃脑袋,小跑几步,终于恢复平静,只是偶尔紧张地打个鼻息。相反,大狼却对母马毫不在意,只是垂下脑袋嗅着雪地。
“很好,寻家,很好。”西蒙抚过她的肩膀,发觉大块的肌肉在他指下蠕动。他给她取了名字,现在她肯听他的话!他感到一种愉悦。她是他的马了。
看着西蒙骄傲的神情,宾拿比克露出微笑。“你让她感觉到了尊重。这很好。”他说,“太多人以为,为自己服务的动物很卑微、很软弱。”他咯咯地笑了。“抱有这种想法的家伙应该骑骑坎忒喀,她不高兴可是会吃人的,可以教教他们什么叫谦逊。”他挠了挠坎忒喀双肩之间的毛,大狼则停下脚步,充分享受了一会儿,才继续在雪地上前行。
最前面的施拉迪格转过头。“嗬!你能成为好战士,也能成为好骑手,对不对?咱们的雪卫朋友是世上最了不起的厨房小鬼!”
西蒙又羞又窘,眉毛拧成一团,连伤疤周围的皮肤都皱了起来。“我不叫雪卫。”
他的狼狈相让施拉迪格大笑。“‘雪卫西蒙’这个名号哪里不好了?很贴切啊,靠实力赢来的。”
“如果你听着不高兴,西蒙好友,”宾拿比克和善地说,“我们也可以叫你别的。但施拉迪格说得对:你的名号货真价实,而且由最高贵的希瑟吉吕岐所赠。希瑟比凡人更加心明眼亮——至少在某些事上如此。跟他们别的赠礼一样,名号也不能随随便便丢掉。你还记得上次在河上说白翎箭坏话的事吗?”
这事无须努力便能回想起来。虽然经历过许多险境,但落入湍急的艾伏川的那一刻依然令他头晕目眩。当然,都是因为愚蠢的骄傲——蠢驴的天性之一——他才会落入深深的旋涡。当时他只想让米蕊茉瞧瞧自己对希瑟赠礼有多不屑。回想起自己的愚蠢,让他心里很难受。真是头蠢驴!他居然奢望米蕊茉真会关心他?
“我记得。”他就这么回了一句,刚才的喜悦之情彻底消失。任何人都能骑马,哪怕他蠢得像驴。不过安抚了一匹久经训练的战马,怎么就妄自尊大了呢!“你本该告诉我九大城市的事,宾拿比克。”他闷声说。
听到西蒙怏怏的语气,矮怪挑了挑眉毛,但没追问下去,只让坎忒喀停步。
“转过去,回头看。”矮怪说着,朝西蒙和施拉迪格打了个手势。瑞摩加人发出不耐烦的嘟囔声,但还是照做了。
太阳已挣脱群山的怀抱。日光斜照最东边的峰面,让冰层亮得像火,又往山隙间投下长长的阴影。拂晓时分,冰封的塔林还像黑乎乎的条纹,这会儿却闪着暖暖的红光,仿佛山脉冰冷的血管间流淌的热血。
“好好看看。”宾拿比克说,“我们三个可能以后再也见不到了。跟其他伟大的希瑟城市一样,土美汰也曾蕴藏着最高深的魔力,但它们再也不会出现在日光之下了。”矮怪深吸一口气,突然响亮地唱了起来。
“T’seneí mezuy’eru,
 Iku’do saju-rhá,
 O do’ini he-huru.
 Tumet’ai!Zi’ina asuná!
 Shemisayu,nun’ai temuy’a……”
宾拿比克的歌声响彻无风的清晨,却没激起回音,就这样渐渐消失。“这是土美汰陨落之歌的开头。”他庄重地说,“一首老歌,我只记得几段歌词。刚才唱的意思是:
绯红与亮银的塔林,
 晨星的使者,
 冰冷阴影深陷。
 土美汰!黎明之堂!
 最初的哀悼,最终也难忘……”
矮怪摇摇头。“把希瑟的艺术语言翻译成合适的词实在太难了——还不是翻译成我的母语。希望你们谅解。”他苦笑起来,“总之,大多数希瑟的歌谣都蕴含着深深的失落和漫长的回忆,像我这么短寿的家伙,怎么可能完全理解他们的歌词呢?”
西蒙依旧盯着塔林,那些条纹正逐渐消失在寒冰中。“以前住在那里的希瑟去哪儿了?”他问。宾拿比克唱出的哀伤诗句还在他心头打转。冰冷阴影深陷。他感觉那些阴影像冰带一样紧紧缠住自己。冰冷阴影深陷。脸上,龙血灼烧的印记又抽痛起来。
“去希瑟最终会去的地方。”矮怪回答,“一些不尽如人意的终点。他们要么死去、失踪,要么委曲求全地活着。”他闭上嘴,目光低垂,搜寻适合的词语。“他们为这世界创造了许多美,西蒙,也为世界本身的美发出无数赞叹。记得很多人说过,随着他们的衰减,世界也在渐渐褪色。但我见识不够,没法评判是否如此。”他将手伸进坎忒喀的厚皮毛,指挥她背离群山,小跑着继续上路,“我想让你记住那个地方,西蒙,但无须为它悲伤。世上还有许多美好的事物。”
施拉迪格裹紧袍子,在胸口划个圣树标记。“我跟你不一样,矮怪,我不喜欢这些神叨叨的地方。”他扯着缰绳,策马前行,“圣主乌瑟斯将我们从异教中拯救出来。而你哀悼的希瑟,其表亲正是威胁这个世界的异教魔鬼。这一点没有争议吧?”
西蒙怒上心头。“说什么傻话,施拉迪格?吉吕岐呢?他也是魔鬼?”
瑞摩加人转头面对他,金胡子下闪过一丝不快的笑。“不,年轻人,但他也不是你认为的那种会魔法的玩伴和护卫。吉吕岐很老、很深沉,超出我们任何人的想象。跟他的同类一样,他的危险程度也超出凡人的想象。至于他为什么要帮人类赶走同族,只有上帝才知道。吉吕岐确实对我们不错,但我们两个种族永远不可能一起生活。相差太大了。”
西蒙忍住回嘴的冲动,目光转向前方的雪径。有时,他觉得自己特别不喜欢施拉迪格。
他们沉默着继续前行,粗重的呼吸和马蹄声时不时响起,过了好一会儿,宾拿比克才开口。
“西蒙,你的运气真不错。”他说。
“你说被魔鬼追杀?”西蒙怒道,“还是眼睁睁看着朋友被杀?”
“拜托。”矮怪举起小手,示意他冷静,“我不是说那种运气。显然,我们的道路崎岖难行。但我的意思是,你已经见过九大城市中的三座,几乎没有凡人会有这种荣幸。”
“哪三座?”
“刚才的土美汰,整个被冰封住了,你见到了它仅存的部分。”矮怪伸出手指数数,“大稚照,在阿德席特大森林里,我不幸被箭射中的地方。还有阿苏瓦,它的骨架构成了海霍特的地基,你就在那儿出生。”
“希瑟建造了绿天使塔,它还立在那儿。”西蒙想起它白色的身躯,仿佛直刺天空的洁白手指,“我以前经常爬上去。”他想了想又说,“还有个地方……叫岸……岸……?”
“岸韶桑羽?”宾拿比克提醒说。
“对。岸韶桑羽也是九大城市之一?”
“是啊。总有一天,我们也会看到它的遗迹——如果残骸还在的话。它就在我们要找的诀别石附近。”他俯下身子,等坎忒喀跳过一道低坎。
“我看过了。”西蒙说,“吉吕岐让我在窥镜里看过。很美——满是绿色和金色。他叫它盛夏之城。”
宾拿比克微笑。“那你见过四座了,西蒙。就算见多识广的智者,终其一生,也未必有你这样的经历。”
西蒙沉思起来。谁能想到,莫吉纳的历史课竟变得如此重要?久远的城市和古老的故事成了他生活的一部分。未来以一种奇特的方式同过去紧密连接,而两者又都围绕着现在,像个巨大的轮子……
轮子。巨轮之影……
梦中的景象浮现在他眼前,巨大的黑轮无情地落下,将前面的一切尽都碾碎。不知为何,过去正逼入现在,长长的影子则投射在未来……
有些东西在他脑海里飘荡,近在咫尺又远在天边。他能感觉到它的存在,却又始终说不清道不明。它和他的梦相关,也和过去及未来相关……
“我想多了解一下,宾拿比克。”他终于开口说,“可要懂的事那么多,我永远都记不全。还有哪些城市?”这时,他被天上的景象吸引:一片模糊的黑点掠过头顶,仿佛被风吹起的树叶。他眯起眼,发现只是一群高飞的鸟。
“了解过去是很有意思,西蒙。”小个子说,“但智者与普通人的不同之处,就在于他们能分辨出哪些事更加重要。在我看来,九大城市的名字没什么大用,但知道一下也挺好。曾经,哪怕是摇篮里的孩子,也能熟记它们的名字。
“阿苏瓦、大稚照、岸韶桑羽,还有土美汰,这四个你已经知道了。津叁门,沉入南海海底。刻蔓拓里的废墟在瓦伦屯岛,就是你们的圣王约翰的诞生地,但我想,这么多年来没人见过它。万朱涂和弘勘阳同样消失已久,隐没在奥斯坦·亚德西北部的群山下。最后是奈琦迦,这么一说我才想到,你见过它——在某种意义上,确实见过……”
“什么意思?”
“很久以前,北鬼就在风暴之矛的阴影中建立了城市,也就是奈琦迦,那时他们还没退居到冰山里呢。在梦境之路,葛萝伊和我陪你造访过那里,但除了广阔的大山,你肯定忽视了那些残砖断瓦。总之,在某种意义上,你也见过奈琦迦。”
西蒙在颤抖,他回想起风暴之矛山体里永无止境的寒冰大厅,还有一张张苍白似鬼的脸庞,一对对在深渊里燃烧的眼睛。“我觉得,那次实在过于靠近了。”他说着,眯起眼睛盯着天空。鸟儿们依旧无精打采地在头顶盘旋。“那是渡鸦吗?”他指着天空问宾拿比克,“它们在我们头顶飞很久了。”
矮怪往上看去。“对,渡鸦,个头还挺大。”他顽皮地咧嘴笑了,“也许它们在等我们倒地而死,好来收获食粮。可惜它们要失望了,对不对?”
西蒙嘀咕道:“也许它们看出我在挨饿——我活不了多久了。”
宾拿比克阴沉地点点头。“我实在太粗心了。可不是嘛,西蒙,自从你开始斋戒,就一直没吃东西——楚库的石头啊!真可怜!都一个小时了!你肯定快被活活饿死了。”挖苦完,他单手扶住坎忒喀的脊背,在行囊里翻找起来,“也许我能帮你找点鱼干。”
“谢谢。”西蒙让自己声音听起来更乐观些——毕竟,有吃的总比没吃的好。
宾拿比克埋头寻找,西蒙再次抬头仰望天空。阴沉的云块下,那群黑鸟静静地乘风盘旋,看起来就像一块块碎布。
渡鸦大模大样地在窗沿上踱步,竖起羽毛抵御寒风。它的同类们被绞架上的残渣喂得脑满肠肥、狂妄至极,在窗外光秃秃的枝条上粗声叫嚷。除此以外,寂寥的庭院再听不到其他声音。
就算是在梳理油光水滑的羽毛,渡鸦明亮的黄眼睛也时刻保持着警惕。看到酒杯像投石般朝自己飞来,它发出刺耳的聒噪,不慌不忙地跳下窗台,拍打着翅膀,加入栖息在光秃秃的树顶的同类。窗台下,从酒杯里洒出的黑色液体冒出一缕细烟。
“我讨厌它们的眼睛。”埃利加国王说着,伸手又拿起一只杯子,这回没有再丢,“该死的黄眼睛,鬼鬼祟祟。”他擦了擦嘴唇,“它们在监视我。”
“陛下,监视?”哥斯伍慢慢地说。他不想激起埃利加狂风暴雨般的愤怒。“为什么鸟会监视你?”
至高王看了他一眼,苍白的脸上扯出一丝微笑。“哦,哥斯伍,你太天真、太纯洁了!”他发出刺耳的笑声,“来,椅子拉近点儿。能跟最忠实的人说说话,感觉不错。”
乌坦邑侯爵遵从国王的命令,挪动椅子,离黄色的龙骨王座不足四尺。至高王的剑裹在黑鞘里,挂在腰间,他的目光刻意避开它。
“不知道您说‘天真’是什么意思,埃利加。”他一边说,一边暗骂自己的声音实在太过生硬,“上帝明鉴,以前你我经常在悔罪礼拜堂做工受罚。不过,如果您是指不会背叛国王和朋友的天真,那我会很高兴地接受。”他希望这些话听起来足够真诚。最近,“背叛”这个词总是让他心惊肉跳,原因不光是远处绞架上那些腐烂的人头。
埃利加似乎完全没注意到哥斯伍的疑虑。“不,老朋友,不是。我说这词是出于好意。”他又喝了一大口黑色的液体,“这段日子,我能信任的人少得可怜,敌人却成千上万。”国王一脸沉思的表情,疲倦和紧张的面部线条让他看起来更加苍白。“你知道,派拉兹到纳班去了。”他最后说,“你想说什么就说吧。”
哥斯伍突然燃起一星希望的火花。“您怀疑派拉兹会背叛,陛下?”
火花很快被熄灭了。
“不,哥斯伍,你误会了我的意思。我是说,我知道牧师让你不舒服。这也不奇怪:我以前也不喜欢他待在身边。但我跟以前不一样了。不一样。”国王笑得很古怪,突然,笑声变成吼叫,“汉菲死鱼!再给我拿点儿来——动作快,该死的!”
国王的新侍酒从旁边房间闪出,红彤彤的手中拿着摇晃的酒壶。哥斯伍酸酸地瞥了他一眼。侯爵确信,凸眼弟兄汉菲斯科肯定是派拉兹的眼线,而且这人本身就有很大问题。修士的脸上永远挂着傻笑,好像心里藏着几个绝妙的笑话却不能跟人分享,结果快把自己憋爆了。乌坦邑侯爵曾在走廊里遇见他,想跟他聊几句,但汉菲斯科光瞪眼不说话,嘴却咧得快把脸撕成两半了。哥斯伍本想教训教训这无礼之人,可他偏偏又是国王的侍酒,万一惹怒如今的埃利加可就糟了。再说,弱智修士的模样实在瘆人,皮肤红得像烫掉了一层,哥斯伍真心不想碰他。
汉菲斯科将黑乎乎的饮料倒进国王的酒杯,几滴冒烟的液体溅到手上,但侍酒丝毫不为所动。倒完酒他便离开了,脸上依旧挂着痴笑。哥斯伍忍住颤抖的冲动。太疯狂了!这王国到底怎么了?
埃利加的目光投向窗外,完全没注意到整个过程。“派拉兹确实……有秘密。”他终于开口,说得很慢,仿佛每个字都经过斟酌。
侯爵强迫自己集中注意力。
“但在我面前,他完全敞开。”国王继续说,“——无论他自己有没有意识到。比方说,奈格利蒙虽被攻陷,我弟弟约书亚却逃跑了,但他以为我不知道。”他伸手制止哥斯伍的惊呼,“还有一个不成秘密的秘密,他计划踢你出局。”
“我?”哥斯伍十分意外,“派拉兹要杀我?”他怒火中烧,但心底深处却是突如其来的恐慌。
国王咧开双唇,露出牙齿,笑得像只蹲在街角的恶狗。“我不知道他是不是要杀你,阿狼,但他希望将你踢出局。派拉兹觉得我过于信任你,却没将注意力全放到他身上。”他哈哈狂笑,笑声好似刺耳的吠叫。
“可……可是,埃利加……”哥斯伍乱了阵脚,“你会怎么做?”
“我?”国王的目光冷得令人不安,“我什么都不做。你也一样。”
“什么?!”
埃利加靠上椅背,一时间,他的脸消失在巨型龙骨的阴影下。“当然了,你可以保护自己。”他愉快地说,“但有一条,我不准你杀了派拉兹——假设你杀得了的话,但我不太相信你能。坦白地说,老朋友,目前他比你重要得多。”
国王的话语在半空中回旋,听起来很是疯狂。片刻间,哥斯伍觉得自己肯定是在做梦。可随着时间过去,冷冰冰的房间并没有改变,他只好强迫自己再次开口。
“我不懂。”
“你本来就不懂。没到时候。”埃利加身子往前凑,双眼亮得像绿玻璃后燃烧的灯火,“总有一天你会懂的,哥斯伍。希望你能活到那一天。但眼下嘛,我不准你打扰派拉兹,所以,要是你觉得必须离开城堡,我能理解。你是我仅存的朋友。你对我很重要。”
听到这番匪夷所思的话,乌坦邑侯爵很想大笑,但那种不真实的恶心感却牢牢盘踞在心。“但远远不及派拉兹?”
国王的手像毒蛇般闪电伸出,一把抓住哥斯伍的袖子。“别傻了!”他嘶吼道,“派拉兹什么都不是!但派拉兹帮我做的事很重要。我告诉过你将有大事发生!首先,在一段时间内,很多事情将……改变。”
哥斯伍盯着国王激动的脸,觉得自己心里某些东西已经死去。“我已经感觉到了改变,埃利加。”他严肃地说,“也见到过。”
他的老朋友与他四目相接,露出诡异的笑。“哦,你是说,城堡?没错,有些改变就发生在这里。但你还是不懂。”
哥斯伍的优点里并不包括耐心。此时此刻,他强压怒火。“那就让我弄懂啊。告诉我,你在做什么?”
国王摇摇头。“你不可能理解——现在不行,光说也没用。”他再次靠上椅背,面庞又隐入阴影,仿佛那巨牙和黑洞洞的头骨就是他本人的一部分。接下来是长久的沉默。庭院里,渡鸦阴沉的叫声传入哥斯伍耳中。
“过来,老朋友。”埃利加终于开口,声音慎重而缓慢。哥斯伍抬起头,国王已将他的双手剑半抽出剑鞘。金属闪着暗沉的光,黑色中夹杂着些许灰色,像某种远古爬虫的斑驳腹部。渡鸦突然静了下来。“过来。”国王重复道。
乌坦邑侯爵无法将视线从剑上挪开。房间的其他部分显得灰暗又虚幻,剑仿佛自己在发光,空气像石头般沉重。“你现在就要杀我吗,埃利加?”哥斯伍感觉自己的话语十分凝重,每个字都要经过一番努力才能出口,“你要帮派拉兹省去麻烦?”
“碰碰这把剑,哥斯伍。”埃利加说。他的眼睛似乎更加闪亮,房间却更暗了。“过来碰碰这把剑。然后你就会懂了。”
“不。”哥斯伍无力地拒绝,却惊恐地看到自己的手臂像有意志似的往前伸去,“我不想碰这该死的东西……”然而此时,他的手已经悬在那把丑陋的、散发黯淡寒光的剑刃上方。
“该死的东西?”埃利加大笑,声音像从很远的地方传来。他伸出手,拉住他朋友的手,动作像恋人般轻柔。“别乱猜了。你知道它叫什么名字吗?”
哥斯伍看着自己的手指慢慢平放在青幽幽的剑身上。一丝死亡的寒意爬上手臂,似有无数冰针刺入血肉。紧随寒冷之后,是炽热的黑暗。埃利加的声音似乎越来越遥远。
“……津锦尊才是它的名字……”国王呼喊着,“它名叫悲伤……”
恐惧的雾气包裹住他的心。在雾中,冰霜渐渐覆盖上来,侵入他的眼睛、耳朵,还有嘴。隔着厚厚的霜毯,哥斯伍听到了魔剑那可怕的胜利之歌。颤动的歌声穿过他的身体,一开始很轻柔,渐渐变得强烈。令人厌恶但强有力的音乐先是迎合他,但很快反客为主,吞噬了他的节奏,盖过他无力又单纯的音符,直到将他的灵魂全盘接收,让他也成了黑暗赞歌的一部分。
悲伤在他体内歌唱,占据了他。他听到它用他的声音叫喊,仿佛他自己也成了魔剑,或者,那魔剑不知怎么竟成了他哥斯伍。悲伤活了,它在寻找什么东西。哥斯伍也在寻找:他已被奇异的旋律吞没。他与剑刃合二为一。
悲伤向它的兄弟们伸出手。
他找到它们了。
两个光亮的形体,刚好在能触碰的范围之外。哥斯伍渴望跟它们在一起,让自己骄傲的旋律与它们融合,同它们一起奏出更伟大的音乐。渴望,没有生机、没有温度的渴望,像一口破钟急于鸣响,像一块磁石追寻北方。他们三个是同类。他和另外两个,三首歌,同世上其他所有歌曲都不同——但没有了彼此,三首歌都不完整。他向兄弟们伸展,想触碰到它们,但实在太过遥远,距离令他们始终无法相聚。无论怎么用力,哥斯伍都无法靠近它们,无法同它们融合。
最终,微妙的平衡崩塌了,他坠入无边无际的虚无,坠落,坠落,坠落……
慢慢地,他又变回自己——哥斯伍,一个被女人生下来的男人——但他仍觉得自己在黑暗中坠落。他吓坏了。
时间飞逝,他感到尸虫在啃噬自己,感到身子散架、融入黑土、碎成无数微尘,让他痛苦的尖叫也化成无声无息;同时,他又像一阵疾风,大笑着飞过群星,进入生与死之间的无尽领域。一瞬间,终极谜团的大门打开了,一个黑影站在门口向他招手……
埃利加的剑已归鞘很久,哥斯伍还躺在龙骨王座前的台阶上喘息,双眼被泪水灼烧,手指绝望地一伸一屈。
“现在你懂了吧?”国王带着欢乐的口吻说,仿佛刚才只是递给朋友一杯难得一见的美酒,“你懂我为什么不能失败了吧?”
乌坦邑侯爵慢慢站起身,一身蒙尘,衣服肮脏。他无言地背对自己的君主,蹒跚走过王座大殿,推开门,头也不回地步入走廊。
“你明白了吗?”埃利加在他身后大喊。
三只渡鸦扑棱着翅膀落在窗台上,紧挨在一起,黄眼睛注视着窗内。
“哥斯伍?”埃利加不再叫喊,但声音穿过寂静的房间,依然如洪钟鸣起般响亮。“老朋友,回来!”
“宾拿比克,你看!”西蒙叫道,“那些鸟在干吗?!”
矮怪顺西蒙手指的方向看去。头顶天空,渡鸦像发疯似的打转,形成一个个循环的大圈。
“心情不好,也许吧。”宾拿比克耸耸肩,“我不太懂这类东西的行为……”
“不对,它们在找东西!”西蒙兴奋地说,“它们在找东西!我知道!快看它们!”
“但它们一直在我们头顶飞。”渡鸦开始此起彼伏地尖叫,宾拿比克只好提高音量。静悄悄的天上,呱呱声就像锐利的尖刀。
施拉迪格也勒马慢行,抬起头盯着这诡异的一幕。他眯起眼睛。“如果说这不是魔鬼作祟,”他说,“那我也不是安东信徒了。在从前的黑暗岁月里,渡鸦是老独眼的鸟……”他的声音越来越轻,好像看到了什么东西。“那儿!”他指着天空说,“它们是不是在追别的鸟?”
这会儿,西蒙也注意到了:黑鸟群中有个小小的灰影,正在疯狂地冲刺,一会儿朝这儿,一会儿朝那儿,但每次转向,都发现前头已有大鸟等候。这样飞很累,西蒙看得一清二楚,它的飞行曲线越来越起伏不定,逃跑路线越来越窄。
“是只麻雀!”西蒙喊道,“跟莫吉纳以前养的一样!它们要弄死它!”
就在说话的当口,渡鸦包围圈似乎也发现猎物已筋疲力尽,旋转的漏斗状乌云收拢起来,胜利在望的呱呱声越来越响。就在围猎似乎结束的关头,麻雀终于找到一个空隙,突破了黑圈,跌跌撞撞地朝半弗隆外的一片杉树林飞去。渡鸦尖叫着,继续追赶。
“我不相信那只鸟有多大机会活下来。”宾拿比克说着,拧开手杖,抖出那袋飞镖,“否则渡鸦不会这么耐心,在我们头顶转悠这么久。”他抓紧坎忒喀脖子上的毛,“Chok,坎忒喀!”他喝道,“Ummu chok!”
大狼跑着、跳着,大爪子将雪地踩得一片狼藉。施拉迪格踢了踢马,紧随其后。西蒙则喘气咒骂,花了点时间解开寻家的缰绳。等到终于解开,母马已自行决定跟上施拉迪格的坐骑。西蒙抱着她的脖子,随她越过凹凸不平的雪地,眼睛被马蹄溅起的雪片打得火辣辣的痛。
渡鸦绕着树林打转,仿佛一群黑色的蜜蜂。打头的宾拿比克消失在密集的树干后,跟在后头的施拉迪格已将长矛握在手中。西蒙怀疑,瑞摩加人该怎样用沉重的长矛杀鸟?但他很快也到了树林之前。他一边拉紧缰绳,让马慢下来,一边缩起脖子,避开低垂的树枝。可他还是不够快,一团雪落进他的斗篷兜帽,一路滑到脖子上。
树林中心,宾拿比克站在坎忒喀身旁,吹管凑到嘴边。只见矮怪脸颊鼓起,过了会儿,一个黑色的东西穿过头顶枝丫,掉落下来,死前还扑棱着翅膀,在雪地上慢慢转了个圈。
“那儿!”宾拿比克一边说一边打手势。施拉迪格持矛往上捅了捅,矛尖撞上树枝,咔啦作响。这时,坎忒喀紧张地尖吠起来。
一只黑色的翅膀掠过西蒙的脸庞,啄向施拉迪格的后脑勺,爪子无力地抓挠着金属头盔。又有一只渡鸦从高处俯冲下来,呱呱叫着,在瑞摩加人挥舞长矛的手臂旁打转。
我干吗不戴顶头盔呢?西蒙烦躁地想,抬起手挡在突然显得十分脆弱的双眼前。
小树林里满是愤怒的鸟叫。坎忒喀将两只前爪搭上树干,左右摇晃脑袋,像是抓住了一只鸟。
一个雪球般的小东西从树顶滚落。宾拿比克跪在瑞摩加人脚边,将它拢进双手。
“找到了!”他叫道,“到开阔地去!Sosa,坎忒喀!”他爬上大狼的脊背,一只手藏在外套里,低头躲避一只渡鸦的猛烈攻击。施拉迪格的矛柄在头顶半空呼啸,像木棍一般砸中那只鸟。它落到地上,像团黑羽毛。片刻后,大狼驮着宾拿比克钻出树林,西蒙和施拉迪格很快跟上。
虽然背后仍有愤怒的鸟叫,但西蒙觉得外头的开阔地格外平静。他回过头,只见一只只冰冷的黄眼睛正在高处树枝上盯着他们,但没追过来。
“你救下了那只鸟?”他问。
“先跑远点儿。”宾拿比克说,“等会儿再看救下了什么。”
等他们停下脚步,矮怪从皮外衣里伸出手,慢慢张开手指,好像不清楚里头到底有什么。蜷在掌中的鸟已经死了,或者快死了,身子侧躺一动不动,伤口淌血,腿上绑着个羊皮纸卷。
“我就猜到会是这样。”宾拿比克说着,扭头往后看。一打渡鸦的剪影停在最近的那棵树上,像肩膀高耸的审讯官。“这一来,恐怕又比原计划慢了很多。”
他用短小的手指展开纸卷。不知是被咬掉还撕破了,纸卷并不完整。“只剩残片,就这么点儿。”宾拿比克悲伤地说。
西蒙看了眼破纸卷上密密麻麻的如尼文。“我们可以回树林去,找找其他部分。”他说,但他自己也不喜欢这个提议。
矮怪摇摇头。“我敢说,其他部分都进了渡鸦的肚子——要是再晚点儿,剩下的这些,包括信使,也会是同样下场。”他眯起眼睛看着它,“只能认出几个词,但我敢肯定,这是送给我们的。看到没?”他指着一个小小的花纹。“圆圈和羽毛代表卷轴联盟。一名卷轴持有者送来的。”
“会是谁呢?”西蒙问。
“耐心点儿,西蒙好友。也许能从剩余的内容看出来。”他尽力展平卷曲的纸条,“我只能读出两处。”他说:“这里,写的是‘……防错误的信使’。还有这儿,‘要快。风暴要……’还有就是下面的联盟标记。”
“错误的信使。”西蒙喘着气,从头到脚都惊惶不已,“我在葛萝伊的小屋里做过那个梦。莫吉纳医师告诉我,要提防错误的信使。”他很想摆脱关于梦境的回忆。在那个梦里,医师是一具烧焦的尸体。
“那么,‘提防错误的信使’,大概是这意思。”宾拿比克点点头,“‘要快。风暴要……’要来了。我想是这样。”
这几天,西蒙一直埋藏在心底的恐惧又回来了。“错误的信使。”他无助地重复道,“什么意思呢?宾拿比克,谁写的?”
矮怪摇摇头。他折起银白色的纸卷,放进行囊,然后跪在雪地上挖了个小坑。“是个卷轴持有者。还在世的持有者没几个了。也许是亚拿嘉,如果他还活着的话。还有纳班的笛尼梵。”他将小灰雀放进坑里,轻轻埋好。
“笛尼梵?”西蒙问道。
“他帮拉纳辛教宗做事,就是你们教廷的头儿。”宾拿比克说,“是个好人。”
施拉迪格一直安静地站着,这时突然开口说:“教宗是你们异教圈里的?”他的语气非常惊讶,“跟矮怪等人一起?”
宾拿比克挤出一丝微笑。“不是教宗,是他的帮手笛尼梵神父。这也不是什么‘异教圈子’,施拉迪格,而是一群希望将重要学识保留下去的人——就为了如今这样的时刻。”他皱起眉头,“我在想,还有谁会派鸟送信给我们——或者准确地说,给我。能将鸟引到这儿来,很可能是我师父的技术。除了刚才提到的那两位,其他可能性就更低了,毕竟莫吉纳和我师父欧科库克都死了。我不知道卷轴持有者还有谁,除非又选了新人。”
“有可能是葛萝伊吗?”西蒙问道。
宾拿比克考虑一会儿,摇了摇头。“她是智者中的智者,但从来不是真正的卷轴持有者,而且,她不大可能用卷轴联盟的如尼文代替自己的签名。”他爬上坎忒喀的脊背,“我们一边走一边考虑这个警告吧。许多信使将我们领到此地,未来的日子里,恐怕我们还会见到更多。究竟哪个是假的呢?这个谜实在很难解。”
“看,渡鸦飞走了!”施拉迪格喊道。西蒙和宾拿比克转过头,只见鸟群一起离开枝头,仿佛黑烟,在灰色的天空中转了几圈,往西北飞去,轻蔑的叫声回荡不休。
“它们完成了指令,”宾拿比克说,“现在回风暴之矛去了,你们说呢?”
西蒙心中,冰冷的恐惧又加深了。“你是说……风暴之王派它们跟踪我们?”
“它们是来阻断我们的消息,对此我毫不怀疑。”宾拿比克说着,躬身捡起地上的手杖。
西蒙的目光紧随渐渐消失的渡鸦。他甚至觉得,他会在北方的地平线上看到一个隐约的黑影,没有面孔的黑色头颅上还会投射出炽热的红色目光。
“天边的雨云看起来很黑。”西蒙说,“前所未有的黑。”
“小鬼说得对。”施拉迪格瞪着眼说,“讨厌的雨云正在聚集。”
宾拿比克叹了口气,圆脸上也是愁云密布。“最后那句信息我们都懂。风暴要来了,不光是字面意思。我们现在处于没有防护的开阔地,前面还有很长的路要走,必须全速行进了。”
坎忒喀领头跑起来。西蒙和施拉迪格也策马前行。不知出于什么原因,西蒙又一次转过头去,尽管他心里清楚自己会看到什么。
此时此刻,渡鸦群已经变成风中的黑点,渐渐淡出视野,融入不断聚集、膨胀的黑色雨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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