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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殿之中

笛尼梵神父拨弄着食物,双眼盯着自己的碗,好像橄榄核和面包屑里藏着什么有用的信息。桌上的蜡烛烧掉了很长一截。派拉兹的声音像铜锣一样响亮而刺耳。
“……你明白的,圣人,埃利加国王只希望你接受一个事实。神圣的教廷可以洗涤世人的灵魂,但她无权干涉一位合法君主统治世人肉体的方式。”秃顶牧师扬扬得意地咧嘴笑了。笛尼梵看着教宗沉默地回以微笑,心沉了下去。拉纳辛肯定明白,埃利加此举等于宣告说:上帝的人间牧者比不上地上的国王,对吧?可他为什么光是坐着,一言不发呢?
教宗慢慢地点点头,隔桌看着派拉兹,又瞟了眼班尼伽利公爵——纳班的新领主。在教宗的审视下,公爵显得有些紧张,抬起锦袖擦掉了下巴上的油脂。笛尼梵明白,他只是被派拉兹的主子埃利加操纵的傀儡。通常,哈拉夫祭前夜的宴席只是个宗教仪式,但此时此刻,公爵显然只想多一些庆祝,少一些争端。
“圣人,至高王及其特使派拉兹只希望教廷一切都好。”班尼伽利粗声说道。但他避开了拉纳辛的目光,仿佛那是面镜子,映出了传言中自己谋杀生父的景象。“我们应该听听派拉兹的话。”他又开始扒拉食盘。只有在盘里,他才能找到些欢宴的感觉。
“我们正在考虑派拉兹说过的话。”教宗温和地回答。沉默再次笼罩桌子。胖腓力基和其他簿记们也都低头吃起来,可怕而漫长的对峙总算告一段落,显然让他们很高兴。
笛尼梵垂下眼睛,看着剩下的晚餐。一个年轻牧师走到他身边,往杯子里倒满水——今晚还是不喝酒为好——牧师还想伸手收碗,却被笛尼梵挥手制止。还是有件能集中注意力的东西比较好,这才方便避开毒蛇般的派拉兹。因成功扰乱了教廷的决策,后者毫不掩饰地露出一脸愉悦。
笛尼梵心不在焉地用餐刀拨弄着面包屑,心中为伟大事件与日常琐事之间的紧密联系而惊叹不已。也许有一天,埃利加国王的最后通牒及教宗的答复会成为举世铭记的重大历史事件,就像很久以前,教宗莱若西斯三世宣布萨莱斯王为异端和叛教者,将那位多愁善感的伟人放逐一样。就算在当时,笛尼梵想,坐在历史的熔炉中,可能也有牧师在旁边挠鼻子,或盯着天花板,或因关节疼痛而默默地呻吟不止——正如今天,笛尼梵戳着剩余的晚餐,班尼伽利公爵则一边打嗝一边松开腰带。人总是这样,他们是猿猴与天使的混合体,无论向往的是天堂抑或地狱,动物性总在人性的压抑下蠢蠢欲动。有趣,真是有趣……或许人类本来便是如此。
腓力基主簿试着重启一场更为轻松的餐桌谈话,笛尼梵的指尖却突然感到一阵奇怪的震颤:桌子在轻轻摇晃。他的第一个念头是地震了,但紧跟着,碗里的橄榄核渐渐滚到一起,在他惊讶的双眼前组成了如尼文字。他抬起头,一脸震惊,却发现桌边其他人并没有注意到任何情况。腓力基还在说个不停,胖乎乎的脸上汗珠闪烁,其他人则礼貌地装出认真倾听的模样。
笛尼梵碗里的零碎像虫子一样聚到一起,组成三个嘲笑的字——“持卷猪”。他一阵恶心,抬起头直视派拉兹恶毒的黑眼睛。术士一脸兴味盎然的表情,在桌布上方摇晃着一根苍白的手指,仿佛在虚空中写写画画。接着,在笛尼梵的注视下,派拉兹的指头全都晃动起来,碗里的面包屑和橄榄核一下子滚动着散开,牵引它们的力量消失了。
笛尼梵防备地伸出手,抓住教袍下的链子,感觉到藏在底下的卷轴吊坠。派拉兹笑得愈加开怀,快活得像个孩子。面对红牧师的自信不疑,笛尼梵平时的乐观情绪消融了。他突然意识到,自己的生命就像芦苇般纤细易折。
“……我认为,他们没那么危险……”腓力基继续喋喋不休,“但对教廷的尊严无疑是一记耳光。那些野蛮人在广场上公然自焚。打脸的耳光啊——就像在说教廷无法阻止他们!我听说,这种疯狂会传染,会在空气里传播。要是不用手帕捂住鼻子和嘴,我都不敢出门……”
“也许火舞者没疯。”派拉兹轻声说,“也许他们的梦……比你们想象的……更真实!”
“可这……这……”腓力基一时语塞,但派拉兹没理他,空洞猥琐的双眼依然直视笛尼梵。
他现在真是狗胆包天了,笛尼梵想。这一现实沉重得令他难以承受。再没有什么能约束他了。他那可怕的好奇心已成了不顾一切、无法满足的渴求。
世界就是从那时开始出问题的吗?从笛尼梵和其他卷轴持有者引派拉兹加入秘会开始?他们曾毫无保留,将珍贵的资料提供给年轻的牧师,他们尊重派拉兹清晰敏锐的头脑,直到他内心的败坏彻底暴露。他们驱逐了他——但似乎为时已晚。晚了,太晚了。红牧师和笛尼梵都曾拥有力量,但如今,派拉兹已是颗冉冉升起的红星,而笛尼梵的前路却晦暗难测。
他还能做些什么?他给还活着的两名卷轴持有者——亚拿嘉和欧科库克的学徒——送去了信,可好久都没收到任何回音。他还给其他值得信赖的人送去了建议或指示,比如森林女巫葛萝伊和乌澜沼泽的小提阿摩。他将米蕊茉公主安全地接到塞斯兰·安东尼斯,让她把全部经历都告诉给教宗。他已将满载莫吉纳希望的树苗种下:眼下只能坐等结果……
避开派拉兹挑衅的眼神,笛尼梵环视教宗的宴会厅,拼命将所有细节记在心里。如果这将成为一个历史性的夜晚,不管是好是坏,也许都该尽量多记些。说不定将来——比现在能设想的更光明的未来——他垂垂老矣,弯腰驼背,还能纠正某个年轻工匠:“不,完全不是那样!应该是这样……”他微笑起来,一时抛开了忧虑。多么欢乐的想法——熬过黑暗的日子,生命再无重担,不过是烦一烦几个穷苦的工匠,指挥他们完成教廷的委托!
幻想很快便被打断,他在通往厨房的拱门前发现了一张熟悉的脸。柯扎哈在这儿做什么?他到塞斯兰·安东尼斯还不到一周,不可能来教宗的私人场所办事,那他只可能是来监视教宗宴请的客人的。究竟是出于好奇,还是柯扎哈……派德瑞克……的忠心使然?对争端哪一方的忠心呢?
笛尼梵脑中刚冒出这个念头,修士的脸便被门廊的阴影隐没,不见了。没多久,一个捧着大托盘的侍者从那扇门外进来,看来,柯扎哈确实离开了。
这会儿,仿佛是回应笛尼梵的困惑,教宗突然从桌首的高背椅上站起。拉纳辛温和的脸变得十分严肃,明亮的烛光为他投下阴影,让他显得老态龙钟、被忧愁压弯了腰。
他挥了一下手,止住腓力基的唠叨。“我们想过了。”教宗慢慢地说。他白发苍苍的脑袋就像覆雪的远山。“你的话,派拉兹,从某个角度看有些道理,其中的逻辑很有分量。几乎同样的话,我们已听班尼伽利公爵和他的密友阿庇提斯伯爵说过了。”
“阿庇提斯侯爵。”班尼伽利突然插嘴,阴沉的脸有些发红。他喝了教宗不少酒。“侯爵。”他继续自顾自地说着,“在我的要求下,埃利加国王册封他为侯爵。这可是向纳班示好啊。”
拉纳辛清癯的脸上不加掩饰地流露出厌恶。“我们都知道你跟至高王走得很近,班尼伽利。我们也知道是你亲自在统治纳班。但你现在身处神殿,坐在我们的桌旁——我的桌旁——我命令你保持安静,等教廷之首说完再开口。”
笛尼梵被教宗愤怒的语气震惊了——拉纳辛平时再和蔼不过——但他又因教宗不寻常的举动而振奋不已。班尼伽利的髭须愤怒地抖动,但他只是伸手拿起酒杯,动作笨拙得像个尴尬的孩童。
拉纳辛的蓝眼睛转向派拉兹,继续说下去,语气罕有的严肃,听在耳里却很自然。“正如我刚才所说,你、埃利加,还有班尼伽利鼓吹的那一套也有些道理。一个由术士和君王决定的世界,不光统治世人的肉体,还要操控他们的灵魂。为达一己之私,君王的奴才会尽极所能,煽动盲目的人群为虚假偶像的荣耀自焚。在那个世界里,无形而不可知的上帝被可知但黑暗的燃烧鬼魂取而代之,而它就寄居在大地之上,在莽莽冰山的核心之中。”
派拉兹光秃秃的眉头扭到一起。笛尼梵感到一阵冰冷的愉悦。很好,原来这头怪物也会惊讶。
“听我说!”拉纳辛的声音越来越有力,这一刻,不只是宴会厅,似乎整个世界也都随之安静下来,仿佛烛火瞬间拂过万物,“那个世界——你们用诡诈的话语,怂恿我们加入的世界——并非教廷承认的世界。我们很早以前就知道,有个黑暗天使在地上行走,将冷酷的手伸向奥斯坦·亚德,扰乱每一颗人心——我们的灾祸,正是来自那个恶魔,上帝之光不可调和的敌人。不管你的盟友真是我们人类数千年来的敌人,抑或另一个恶毒的黑暗奴才,教廷始终都会奋起反抗……并将一直反抗下去。”
这一瞬仿佛永恒,厅里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老东西?”派拉兹的声音就像地狱里喷吐的硫黄火焰,“你老糊涂了,脑子不清……”
更糟的是,竟没有任何簿记出声反对或表示抗议。他们睁大了眼睛,盯着眼前这一幕。拉纳辛弯腰撑在桌上,冷静地回望牧师愤怒的瞪视。这时,似乎连光线都畏缩了,几近熄灭,整个宴会厅黑乎乎的,只剩两个发光体,一个猩红,一个雪白,他们的影子正渐渐拉长……
“谎言、憎恨,还有贪婪,”教宗温和地说,“都是我们熟悉的老对手。而它们听从谁的旗号都无关紧要。”他挺直腰杆,抬起一只手,披着白袍的身子纤细瘦弱。笛尼梵再一次领略到一股强烈的、不可抑制的爱。正是这爱,让他在人类表现出的奥妙神性前弯腰屈膝,让他倾尽一生服务于这位谦逊的伟人及其所在的教会。
拉纳辛冷静而从容地在面前画了个圣树标记。桌子似乎再度在笛尼梵的手掌下方颤动起来,但这一次,他知道不是术士搞的鬼。“派拉兹,你打开了本应永远紧闭的大门。”教宗宣告说,“出于骄傲和愚蠢,你和至高王将深重的邪恶带回到本已不堪重负的世界。在我们的教会——我的教会——每个灵魂都将与你战斗,直到审判日当天的黎明。我宣布,你被教会除名了,还有你的埃利加国王,以及所有追随你踏入黑暗和错谬之人,全被逐出教廷的庇佑。”他的手臂朝下挥动,一次,两次。“Duos Onenpondensis, Feata Vorum Lexeran. Duos Onenpondensis, Feata Vorum Lexeran!”
随着教宗振聋发聩的话音落下,没有大作的雷鸣,也没有审判的号角,只有珂莱瓦大钟嗡嗡的报时声从远处传来。派拉兹慢慢站起,身子颤抖,脸色蜡白,嘴唇扭曲。
“你犯了个很严重的错误。”他咬牙切齿,“愚蠢的老家伙,你伟大的教廷不过是用羊皮纸和胶水糊成的小孩玩具。”他带着出人意料的狂怒,战栗不止。“用不了多久,我们就会带着火把回来。这玩意儿烧起来时,哭喊声会惊动天地。你犯了个可怕的错误。”
他转过身,大步迈出宴会厅,靴跟敲打在瓷砖地面上,袍子鼓动仿佛烈焰。在牧师离开的脚步声中,笛尼梵似乎听到了屠杀将至的恐怖暗示,一场可怖的冲天大火,一页焦灼的黑暗历史。
听到轻轻的敲门声时,米蕊茉正将木纽扣缝到斗篷上。她吓了一跳,滑下小床,跑去应门,赤脚踩着冰冷的地板,感觉凉飕飕的。
“谁?”
“开门,公……麦拉齐。请开门。”
她拉开门闩。柯扎哈站在光线昏暗的走廊里,汗津津的脸在烛光中闪烁。他一把将她推进小房间,用手肘带上门,动作之快,米蕊茉只觉一阵轻风掠过鼻尖。
“你疯了吗?”她质问道,“你不能这么进来!”
“请原谅,公主……”
“出去!马上!”
“小姐……”令人惊讶的是,柯扎哈竟扑通跪倒,平时泛红的脸变得苍白,“我们必须逃出塞斯兰·安东尼斯。就今晚。”
她俯视着他。“你果然疯了。”她的语气不容置辩,“你想说什么?你又偷东西了?我不知道还应不应该保护你,但我肯定不会帮你承担责任……”
他打断她的话。“不是。我什么都没做——至少今晚什么都没做——其实我的危险没有你的大。但危险就是危险,很大的危险。我们必须逃走!”
米蕊茉愣了半晌,一时不知该说什么。柯扎哈看起来确实很惊慌,和平时遮遮掩掩的表情不一样。
他总算又打破了沉默。“请原谅,小姐,我知道我是个不忠实的伙伴,但我也做过好事啊。这次请务必相信我。你正面临十分可怕的危险!”
“什么危险?”
“派拉兹来了。”
她感到一阵轻松,刚才还真被柯扎哈的疯话吓到了。“白痴,我知道。昨天我跟教宗谈过了。我清楚派拉兹的一切。”
矮墩墩的修士站了起来。他下巴紧绷,表情坚决。“这是你说过的最蠢的话,公主。你对他几乎一无所知,而且你应该庆幸这一点。庆幸!”他伸出手,扣住她的臂膀。
“住手!你好大胆!”她想扇他一耳光,但被柯扎哈低头躲过。柯扎哈依然没松手。他强壮得令人不敢相信。
“圣穆尔法的骨头啊!”他嘶声说,“别犯傻了,米蕊茉!”他凑近她,瞪大眼睛紧盯她的双眼。她突然发现一个事实:他身上没有酒味。“如果我必须把你当成孩子对待,那也行。”修士低吼着,把她往后推,直到她摔倒在床上。他站在她面前,又惊又怒。“教宗宣布,将派拉兹和你父亲都逐出教籍。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当然知道!”她几乎喊叫着回应,“我太高兴了!”
“但派拉兹不会高兴的,会有坏事发生。很快就会发生。到时你不能留在这里。”
“坏事?什么意思?派拉兹独自来到塞斯兰,只带了五六个我父亲的卫兵。他还能怎么样?”
“就这你还敢说知道他的一切?”柯扎哈嫌弃地摇摇头,转过身,动手将散乱的衣服和几件随身物品塞进米蕊茉的行囊,“至于我,”他说,“我可不想留在这儿,看他会作出什么恶行。”
她目瞪口呆地看了他一会儿。这人长得像柯扎哈,却敢抓着她的胳膊,大喊大叫地命令她,简直像个河船悍匪。他到底是谁?“跟笛尼梵神父谈过之前,我哪儿都不去。”她最后说,之前的话里机锋全都不见了。
“很好。”柯扎哈说,“不管你想干什么,先做好离开的准备。我敢说笛尼梵也会同意我的看法——只要我们找到他。”
她不情不愿地弯腰帮他收拾东西。“我想知道一点。”她说,“你敢发誓我们真有危险吗?而且这危险不是你引起的?”
他停了下来。自从进入房间,柯扎哈第一次露出皮笑肉不笑的古怪表情,但这回,笑容似乎给他戴上了一张极度悲伤的面具。“我们都做过追悔莫及的事,米蕊茉。我犯的错曾令至高的上帝在宝座上垂泪。”他摇摇头,为浪费时间说话而生气,“危险真的存在,迫在眉睫,我们中的任何人都无法减轻它的危害。我们只能逃走。懦夫才常得幸存。”
看着他的表情,米蕊茉突然觉得,她永远都不想知道柯扎哈到底干了什么才会如此自厌自弃。她颤抖着背过身,寻找自己的靴子。
就算现在是深夜,塞斯兰·安东尼斯也冷清得过头了。为数不多的牧师聚在一个个会客厅里,坐在一起小声低语;还有人举着点燃的蜡烛,在廊道里大步穿梭,似乎有任务在身。除了他们,教廷空空荡荡。火把在壁座上燃烧,仿佛被焦躁的轻风扰动,时明时灭。
米蕊茉和柯扎哈走进一条无人的上行廊道,经过给来访修士居住的客房,一直来到神殿实施管理和举行仪式的核心区域。这时,修士将米蕊茉拉到一扇被阴影笼罩的窗边。
“放下蜡烛,过来看。”他轻声说。米蕊茉将蜡烛卡在砖隙间,探出身子。冷空气扑面而来,像在抽打她的脸。
“你想让我看什么?”
“那儿,下面。看到拿火把的人没有?”他在狭窄的窗口间指点。米蕊茉看到,下面的院子里至少有二十人,全副武装,披着斗篷,肩上还扛着长矛。
“看到了。”她慢慢地说。那些士兵也没干什么,只是在火堆旁暖手。“所以呢?”
“那些是班尼伽利公爵的亲兵。”柯扎哈冷冷地说,“某人为今晚做足了准备,而且特意要在这里找麻烦。”
“我还以为士兵不准携带武器进入塞斯兰·安东尼斯呢。”矛尖反射着火光,仿如火舌一般。
“是不准。但今晚,班尼伽利是这儿的客人,他受邀参加教宗的宴席。”
“他怎么不回塞斯兰·玛垂府?”她从寒风凛冽的窗口挪开,“又不远。”
“问得好。”柯扎哈回答。他脸上覆盖着斑驳的影子,露出一抹苦笑。“究竟为什么呢?”
艾奎纳公爵用拇指试了试克瓦尼尔锋利的刃口,满意地点点头,然后将磨石和油瓶放回包里。磨剑总能令人平静。可惜的是,他必须把剑藏起来。他叹了口气,再次将它裹在布里,推到小床底下。
不能带剑去见教宗,他想,虽说这一来,我会更安心,但我怀疑,他的卫士不会理解。
其实,艾奎纳不可能直接见到教宗。一个陌生修士,不会被准许进入教廷牧者的卧房。好在笛尼梵的房间也在附近,而教宗的簿记没有卫兵。另外,笛尼梵认识艾奎纳,对他评价很高。等牧师意识到这名深夜访客的真实身份,自会认真对待公爵要说的话。
但艾奎纳还是觉得胃在颤抖,就像从前无数次战斗前的感觉。这也是他拿剑出来的理由之一:自从离开奈格利蒙,克瓦尼尔只出过两次鞘,她那戴夫林锻造的剑锋肯定没有生锈迟钝,但打磨自己的剑,更能让他熬过漫长的等待。今晚的气氛不大寻常,像在焦躁地等待着什么,令艾奎纳想起了湖地之战时的克洛渡湖岸。
即便是流淌着战鹰之血的约翰国王,那一夜也很紧张。因为他知道,在哨兵火把亮光不及的某处,正埋伏着一万色雷辛大军。他也知道,这些草原蛮族和文明人的战争方式不同,他们没有日出而战的习惯。
那天晚上,圣王约翰来到火边,和他年轻的瑞摩加朋友共饮红酒、谈天说地——那时,艾奎纳还没继承父亲的公爵领地。国王一边聊,一边用磨石和砂纸擦拭光锥,整个晚上便在长谈中度过。刚开始他们还有些紧张,时常停下聆听异常的响动,但随着黎明到来,发现色雷辛人并不打算夜袭,两人也越来越放松。
约翰给艾奎纳讲了他在瓦伦屯度过的青年时代——按他的话说,那是个落后的岛屿,住着一群深受迷信毒害的土包子——还有他之前在奥斯坦·亚德大陆旅行时的经历。艾奎纳深深陶醉于国王早年那出人意料的生活片段:圣王约翰年近五十,坐在克洛渡湖岸的营火旁,而在瑞摩加小伙子眼里,他从开天辟地之时起便是国王了。但被问到摧毁红虫刹拉卡的传奇事迹时,约翰却把话头岔开了,像挥手赶开一只恼人的苍蝇。他也不想谈起自己是如何得到光锥的,只表示那些传说既夸张又无聊。
四十年后的今天,在塞斯兰·安东尼斯的修士房里,艾奎纳回忆往事,微笑起来。紧张地打磨光锥,是公爵见过的约翰最接近恐惧的情绪——至少是对战斗的恐惧。
公爵哼了一声。令人愉快的老国王两年前便已入土,而他的朋友艾奎纳坐在这里,茫然四顾,希望能为约翰的王国再尽一份薄力。
愿主保佑,笛尼梵会为我传达消息。他是个聪明人。他会将拉纳辛教宗争取到我这边。然后,我们将找到米蕊茉。
他将兜帽拉低,打开门,走廊的火光照射进来。可他又踱回房内,熄灭了蜡烛。要是它掉到床上,点着了整间屋子,再烧掉整个教廷,那可就不妙了。
柯扎哈越来越焦躁。他们在笛尼梵的文书房里等好一阵儿了。头顶高处,珂莱瓦大钟刚刚敲响十一下。
“他不会回来了,公主,我也不知道他的私人卧房在哪儿。我们得走了。”
米蕊茉来到文书房深处,掀开帘子看向教宗巨大的觐见厅。那边只点着一支火把,高高的天花板上,画像似乎在浑水里缓缓浮动。“据我对笛尼梵的了解,他的卧房很可能在文书房附近。”她说。修士担忧的语调又让她感到一丝得意。“他会回来的。他离开时没把蜡烛吹灭,对吧?你到底在担心什么?”
柯扎哈正在偷看笛尼梵的文件,闻言抬起头。“今晚我也去宴会了。我看到了派拉兹。而他没有被人拒绝的习惯。”
“你怎么知道?再说,你跑去宴会做什么?”
“做该做之事。保持警惕。”
米蕊茉松开手,让帘子落回原地。“你还真是深藏不露啊,对吗?你刚才不用钥匙就开了门,在哪儿学会的?”
柯扎哈像被刺痛了。“你说你想见他,小姐。你坚持要到这儿来。所以我认为最好进屋,而不是傻站在走廊里,被经过的教宗卫兵或其他牧师盘问来塞斯兰这个区域有何贵干。”
“撬锁、偷窥、拐骗——对修士来说还真不一般。”
“随你怎么取笑好了,公主。”他几乎带上了愧色,“我没能过上自己选择的生活,或者更准确地说,我没有更好的选择。省省你的冷嘲热讽吧,等安全脱身再说。”
她坐到笛尼梵的椅子上,揉搓冰冷的双手,尽可能温和地看着修士。“柯扎哈,你从哪儿来?”
他摇摇头。“我不想谈论这些。我越来越不相信笛尼梵会回来。我们得走了。”
“我不走。要是你还说那些废话,我就喊人了。到时我们就知道教宗的卫士会怎么应付那种状况,你说呢?”
柯扎哈瞟了眼过道,又飞快地将门关上了。天气很凉,但他头顶周围的头发却被汗湿成一缕一缕的。“小姐,我求你了。求你考虑一下你自己的身家性命,我们得走了。已经快到午夜了,越拖就越危险。求你……相信我!”他的声音真的很绝望,“我们不能再等了……”
“你错了。”事态回到了自己的掌握,让米蕊茉很享受。她抬起穿着靴子的双脚,搁到笛尼梵乱糟糟的桌上。“如果有必要,我不介意等一整晚。”她还想用严肃的眼神盯着他,但柯扎哈踱到她身后,脱出了视线,“而且,我们不能像傻瓜一样,还没跟笛尼梵谈,就在夜里逃走。比起你,我更相信他。”
“我想,你是对的。”柯扎哈叹了口气,在空中画了个圣树标记,接着,他拿起笛尼梵一本厚厚的书,砸中她的脑袋,一下便令她失去知觉,身子滚落地毯。他一边暗骂自己,一边弯腰将她抬了起来。这时,有声音从走廊传来,他动作一僵。
“你真得走了。”教宗困倦地说。他坐在宽大的床上,膝上摊着《效法安东》的手抄本。“我要再看一会儿书。你也该休息了,笛尼梵。这一天下来实在太累人了。”
簿记正在看墙上的画,闻言转过身。“好的,但别读太久了,圣人。”
“不会的。我的眼睛在烛光下很容易累。”
笛尼梵看了一会儿老人,突然,一股冲动驱使他跪倒在地,握住教宗的右手,亲吻他的磷铁戒指。“祝福您,圣人。”
拉纳辛担忧又关爱地看着他。“你确实操劳过度了,亲爱的朋友。你的举止很不同寻常。”
笛尼梵站起来。“您刚将至高王逐出教籍,圣人。这才真是不同寻常的一天,不是吗?”
教宗不屑地挥挥手。“但这什么也改变不了。国王和派拉兹仍会肆意妄为,人们则会观望事态发展。埃利加不是第一个被教廷指责的统治者。”
“那为什么要这么做呢?为什么要站到他的对立面?”
拉纳辛狡黠地盯着他。“这话说的,好像你不是这样期盼似的。你比所有人都清楚理由,笛尼梵。当邪恶现身时,我们必须勇于抗争,不管有没有扭转现状的希望。”他合上书,“我累得连书都读不动了。说实话吧,笛尼梵,你觉得还有希望吗?”
牧师看着他,惊诧不已。“为什么问我,圣人?”
“还在明知故问,我的孩子。我知道,有很多事你没说,是不想打扰一个疲倦的老人。我也知道,你保密是为大家好。但告诉我,以你了解的事实来看——还有希望吗?”
“永远都有希望,圣人。您是这样教我的。”
“啊。”拉纳辛的笑容带着奇怪的满足感,身子放松地靠在垫子上。
笛尼梵转向睡在教宗床脚的年轻侍僧。“等我走后,记得插好房门。”睡眼惺忪的年轻人点点头,“今晚,别让任何人进圣人的房间。”
“是,神父,不让任何人进来。”
“很好。”笛尼梵走出沉重的大门,“晚安,圣人。上帝与你同在。”
“也与你同在。”隔着枕头,拉纳辛的声音含混不清。笛尼梵迈入走廊,侍僧拖着脚步跟在后头,把门关上了。
走廊比教宗的卧房还暗。笛尼梵不安地眯起眼睛,终于发现教宗的四名卫士立在墙边阴影下,腰挂入鞘的长剑,手中握矛。他舒了口气,放松下来,踏过拱顶高耸的长廊,朝他们走去。也许他该再叫四个人来。在派拉兹返回海霍特、叛徒班尼伽利回到公爵宅邸之前,他没法确保教宗的安全。
走到卫士身边,他揉了揉眼睛,觉得确实很累,仿佛整个人被绞干、晾晒过似的。他想去文书房拿点东西,然后直接上床,离晨间服侍只剩几个小时了。
“嘿,队长。”他对头盔上有根白羽的卫士说,“我想,你最好再去叫……叫……”他突然愣住,直直盯着那人。卫兵的眼神仿佛针尖,在头盔深处闪闪发光,但他同其他三人一样,目光集中在笛尼梵身后某个遥远的地方,身子则像雕塑般一动不动。“队长?”他碰了碰那人的手臂,硬得跟石头似的,“以乌瑟斯·安东之名啊,”他呢喃着:“这是怎么了?”
“他们看不见也听不见。”
耳边传来熟悉的嘶哑声音,笛尼梵急转回身,只见一抹红色远远出现在走廊另一端。
“魔鬼!你干了什么?!”
“他们在睡觉。”派拉兹大笑,“明早醒来也什么都不记得。凶手是怎么从他们身边经过并杀死教宗的,将会成为永远的谜。可能也会有人——比如说火舞者——会将之视为……黑暗的奇迹。”
恐惧如剧毒般爬进笛尼梵的胃,伴随而来的还有愤怒。“不准你伤害教宗。”
“可谁能拦我?你吗?”派拉兹的笑声充满讥讽,“尽管试试啊,小个子。想喊就喊吧——可惜没人能听到这条走廊里的声音,除非我离开。”
“我会阻止你。”笛尼梵将手伸进袍子,拽出挂在脖子上的圣树。
“哦,笛尼梵,你真是入错了行。”术士向前走来,火光照亮了他秃头的轮廓,“比起教宗的簿记,你应该另找一个职务,比如上帝的弄臣什么的。你阻止不了我。你根本不知道我学到了何等智慧,又能操纵何等力量。”
笛尼梵站在原地,派拉兹离他越来越近,靴声在走廊中回荡。“如果贱卖灵魂能得到所谓的智慧,那我宁愿自己一无所知。”恐惧在加深,他竭力稳住自己的声音。
派拉兹爬虫般的笑容愈发灿烂。“这就是你的错误之所在——包括你和所有那些自称卷轴持有者的傻瓜懦夫。卷轴联盟!一群哭天抹泪、吹毛求疵的假学究,一帮嚼舌根、说闲话的乌合之众。至于你,笛尼梵,你是最糟糕的一个。你早把灵魂卖给了迷信和虚假的慰藉,却不肯睁眼正视无穷的谜团,你只顾躲在教会里亲吻人家的戒指,还磨硬了自己的膝盖。”
怒气充盈了笛尼梵的全身,甚至盖过了恐惧的浪潮。“退后!”他大叫着举起自己的圣树。它似乎在发光,木头像是闷燃起来。“不准你再过来,恶主的奴才,除非先杀了我。”
派拉兹装出惊讶的模样,瞪大了眼睛。“啊,小牧师也会张牙舞爪!那好,我们就如你所愿来玩这场游戏吧……让你看看我的厉害。”术士双手高举过头,红袍如浪翻滚,仿佛狂风穿过走廊。火光在壁座中摇曳,直至熄灭。
“给我记住……”派拉兹在黑暗中嘶声说道,“如今我能操纵转变咒文!我不是任何人的奴才!”
笛尼梵手中的圣树发出更亮的光,而派拉兹依然深陷在黑影里。术士的声音越来越响,念诵出的话语令笛尼梵耳朵发痛,还像绳子般紧紧缠住喉咙,令他痛苦不堪。
“以全能上帝之名……”笛尼梵大叫,但派拉兹继续高声吟诵、继续攀向胜利的顶峰,笛尼梵的祷文似乎还未出口就被吹走了。“以全能……”他发不出声音了。眼前的黑影中,派拉兹念出的咒文也变得断断续续、模糊不清,仿佛术士本人也正在忍受某种痛苦的变化。
原先派拉兹站立的地方,现在腾起一团难以辨认的流动阴影。它翻滚旋转,越来越大,甚至遮盖了星光,令走廊陷入挥之不去的黑暗。它沉重的肺像铁匠的风箱般呼呼作响。古老的寒意带着无形的冰霜,渐渐充满整条廊道。
笛尼梵惊恐地怒喝一声,扑了上去,想用圣树去击打那无形之物,却发觉自己像个娃娃一样,被巨大而可怕的无形之手抓住。他们扭打着,迷失在冰冷的黑暗中。笛尼梵呼呼喘气,感到有东西正往自己惊恐的思绪里挤,那东西用滚烫的指头抠进他的头,想探进他的脑子,就像拧开一个果酱罐。他全力挣扎,拼了命要将圣安东的形象留在闪烁的念头中。他仿佛听到它的声音。就是它,令他痛苦不堪。
而黑影还在继续壮大。它将他抓得更紧,可怕的拳头既像胶又像铅,几乎捏碎他的骨头。酸臭、冰冷的气息喷到他脸上,仿佛噩梦之吻。
“以上帝……和联盟的名义……”笛尼梵呻吟着。狂野的嘶吼和可怕的气息渐渐消失。痛苦天使将燃烧的光线注满了他的头,他们舞动着迎接黑暗,宁静的歌声震耳欲聋。
柯扎哈将米蕊茉瘫软的身子拖进走廊,慌乱中将各路圣徒、诸神还有魔鬼都骂了个遍。唯一的光源是从头顶天窗流泻进来的淡蓝星光,但即使这么暗,也很难看不到仅仅几步外、蜷着身子、像被丢弃的木偶般躺在走廊中间的牧师。同样,他也不可能忽视走廊尽头、从教宗房里传出的凄厉尖叫和哭喊。厚厚的木门碎了,散落在地上。
哭喊声突然止住,只剩一阵绝望的、长长的哀号,并以渐行渐弱的嘶嘶声作结。柯扎哈满脸惊惶,弯腰抱起公主,将她扛到肩上,笨拙地捡起包裹。他站直身子,蹑手蹑脚远离走廊尽头的一片狼藉,撑着脚步免得摔倒。
绕过拐角,走廊宽敞了些,但这里的火把同样都熄灭了。他好像看到身披铠甲的人在站岗,但他们像遗骸似的一动不动。靴声不紧不慢地在他身后的拱廊里回响。柯扎哈加快速度,心里诅咒着滑溜溜的瓷砖。
走廊再次转弯,前方便是大厅正门,但他急急忙忙地穿过拱门时,却撞到了像墙一样的硬东西。但他眼前的门廊空空荡荡,什么都没有。他惊慌失措,摇晃着向后摔倒。米蕊茉滑下他的肩膀,倒在硬地板上。
靴声越来越近,越来越响。柯扎哈惊恐地伸出手,摸到一堵非自然的墙。这墙看不见却摸得着,十分坚实,比水晶更清澈。对面的房间点着火把,每处细节都看得清清楚楚。
“哦,拜托,别让他抓到她。”修士喃喃说道,手指绝望地抓挠,想在透明的屏障上找到缝隙,“拜托!”
他的请求徒劳无功。墙面天衣无缝。
柯扎哈跪在门前,传入耳中的脚步声越来越响,他的脑袋慢慢垂落到胸口。修士一动不动,活像在刽子手的砧板上等死的囚犯。可就在这一瞬间,他抬起了头。
“等等!”他嘶声道,“用用脑子,白痴,用用脑子!”他摇摇头,深吸一口气,呼出之后又吸一口。他在拱廊前举起手掌,轻声说了一个字。冷冷的气流拂过他身旁,吹动门厅里的挂毯。屏障消失了。
他将米蕊茉拖过大门,拽着她穿过地板,通过一扇离开正厅的敞开拱门。他们刚刚消失,派拉兹的红袍身影便出现在门口,跨过了刚才那道看不见的阻隔。突然,微弱的警报声响起,传遍各个走廊。
牧师愣了一下,似乎因他的屏障消失而惊讶。然而,他只是回身朝来时的方向打了个手势,也许是在清除可能留下的痕迹。
他开口了,声音隆隆作响,沿四面八方的廊道传了出去。“杀人啦!”他喊道,“有人在神家里杀人啦!”随着回音渐渐消失,他微笑起来,朝自己居住的、招待教宗宾客的房间走去。
像是想起了什么,派拉兹突然在拱门下停住脚步,转过身,打量整个大厅。他又一次举起手,手指屈伸。一支火把冒出火星,接着,喷出的火舌跃上墙边一排挂毯。古老的织物被点燃,火焰蹿上巨大的梁木,飞快地沿墙面蔓延开来。外面的走廊也纷纷绽放出火花。
术士露齿而笑。“我有必要达成我的预示。”他自顾自说了一句,便咯咯笑着悄然而去。周围,困惑与惊慌的声音越来越响,充斥了塞斯兰·安东尼斯的条条走道。
艾奎纳公爵庆幸自己带了根蜡烛。走廊漆黑如墨。守卫都去哪儿了?怎么火把都不亮了?
不管出了什么问题,塞斯兰已在他周围苏醒。他听到有人大喊“杀人啦”,不由心跳加快,接着,又听到更远处一片哭喊。有那么一会儿,他还在考虑要不要回自己的小房间,但最后决定,这一片混乱也许更好。不管是什么引发了警报——他不太相信真有人被杀——在混乱中,也许他能避开教宗卫兵令人厌烦的盘问,直接找到教宗的簿记。
木烛台上的蜡烛将艾奎纳长长的影子投射在宏伟的大厅高墙上。离声源越来越近了。他绞尽脑汁,分辨各个门廊,最后选了条最有可能通往目的地的拱道。
经过第二个转角没多远,他发现自己身处一条宽敞的游廊。在乱糟糟的挂毯和帷帐下,有个穿袍子的人影瘫倒在地。旁边还站着几个披甲的卫兵,正平静地盯着那人。
难道他们都是雕像?他心想。可是,该死的,雕像看起来不是这样。瞧啊,那边那个身子倾斜,就像在跟别人耳语。他盯着头盔里闪烁的眼睛,身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安东救救我们吧。这是……黑魔法!
更绝望的是,他刚将地上那人的身子翻转过来,便认出了对方是谁。烛光虽暗,他仍能看清,笛尼梵脸色发青,两股血流从耳朵里淌出,在脸颊上干涸,仿佛红色的眼泪,身子更像一袋碎裂的树枝。
“圣母艾莱西亚,到底发生了什么?”公爵大声叹道。
笛尼梵突然睁开双眼。艾奎纳吓了一跳,差点把牧师的脑袋摔到瓷砖上。笛尼梵的目光游移不定,过了一会儿才转到他身上。也许因为艾奎纳手中的蜡烛,牧师眼中似乎燃起一朵奇异的火花。但艾奎纳清楚,这火花不会持续很久。
“教宗……”笛尼梵有气无力地说。艾奎纳凑近些。“去……找……教宗。”
“笛尼梵,是我。”他回答,“艾奎纳公爵。我来找米蕊茉。”
“教宗。”牧师固执地回应,染血的嘴唇挣扎着吐出这个字眼。艾奎纳坐直身子。
“好吧。”他无助地环视四周,想找个东西垫一下牧师受伤的头,却什么都没发现。他只好放下笛尼梵,起身往走廊尽头走去。至于哪间房是教宗的,再明显不过——门倒在地上,成了块块碎片,连大理石门框都已焦黑、断裂。更没有疑问的是拉纳辛教宗的命运。艾奎纳只看了一眼损毁的房间,便急忙转身,退回过道。墙面上涂满了血,像被巨型刷子抹过。教廷之首和年轻的侍僧已支离破碎,几乎没了人形:他们的尸体上甚至连一块好肉都没有。即便久经沙场,艾奎纳也因眼前的血腥场面战栗不已。
公爵回到原地,看到远处拱道已有火光闪烁,但此时此刻,他决定不去理会它们。过会儿再考虑怎么逃跑吧。他握住笛尼梵冰冷的手。
“教宗死了。你能帮我找到米蕊茉公主吗?”
牧师呼吸骤乱,眼中的光芒也开始消退。“她在……这儿。”他吃力地说,“化名……麦拉齐。问问房管。”他大口喘气。“带她……去……关途圃……去派丽帕之碗。提阿摩在……那儿。”
艾奎纳满眼含泪。这人照理早该死去。除了坚定的意志,再无任何东西能维持他的生命。“我会找到她。”他说,“我会保护她的安全。”
笛尼梵好像突然认出了公爵。“转告约书亚。”他喘着气说,“我担心……错误的信使。”
“什么意思?”艾奎纳问,但笛尼梵已说不出话来。他的手像濒死的蜘蛛般抓着胸口,无助地摸索着袍子的领口。艾奎纳轻轻地抽出笛尼梵的圣树,放在他胸前,但牧师微微摇头,再次试图将手伸进袍子。于是艾奎纳顺着链子,拉出一个雕成卷轴和羽毛笔形状的金色吊坠。他刚拿起它,链扣便断了,链条落在笛尼梵颈间的湿发中,像条亮闪闪的小蛇。
“给……提阿摩。”笛尼梵嘶声说。远处走廊的叫嚷声越来越近,还有火焰噼啪作响,令艾奎纳几乎听不清他的话。公爵将吊坠放进自己的修士袍,抬起头,惊讶地发现,身旁有什么东西突然动了。在摇曳的火光照耀下,一名僵直的守卫摇晃起来,接着轰然倒地,头盔在瓷砖上弹跳着。这名士兵呻吟起来。
艾奎纳再次低下头,笛尼梵眼中的光芒已然熄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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