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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八章 辛提.拉毘塔

远方传来爆裂声,代表一颗弹丸已经爆成火球。不一会儿,又一次爆炸。

  营地里的蒙古人也立刻有了反应,他们逃窜出来,好像遭到顽皮男孩骚扰的蜂窝那样,红鞋又听见里头有人以奇怪的语言下命令,接着蒙古兵便对着灌木丛射箭。这些人手上有没有火药或者魔法武器还不得而知,他们说不定保留起来,等找得到敌人时才要发射。

  红鞋和殇将绑马的绳子给切断,马儿自然慌张地叫了起来,不过烟硝味原本就会使马紧张,蒙古兵自己的骚动也掩盖住马儿的嘶鸣声。

  除了系绳外,也有些马双脚被捆住,红鞋小心着不给牠们踩伤,将牠们也放了。另一头,殇也完成了任务,动作非常利落。

  两人行动即将结束时,红鞋一回头却发现行踪已经暴露──精准一点的说法是,蒙古兵发现马儿脱困了。那蒙古兵个头不高、双膝外翻,眼睛望过来正好瞧见红鞋;虽然红鞋以荷香缇隐藏自己形体,对方看见马匹想走还是开口大叫,却给红鞋一记飞斧断了咽喉,咯了一声倒地不起。

  「快走。」他对殇说完,自己抓了一匹马儿身上配的奇形辔头跳上去。

  林子冒出的火舌越发明显,蒙古兵也相继想要骑马逃亡。红鞋用斧柄拍了拍马儿想将牠们赶走,这些马儿嗅到烟味也不需要人催,一下就跑了。

  但天色太暗,附近原野上又太多灌木丛阻碍,马儿起初不知往哪儿走好,漫无目的地绕着圈圈,还互相撞在一块儿。蒙古人说穿了还是善马术,纵使状况混乱,还是一个一个赶至马儿身边。红鞋脚下喘了马腹几次,却只觉得身处洪流之中,明明一个浪打过来就可以将自己冲到没有敌人的地方,但这浪却怎么也构不到。

  眼灵蜂拥而至,这种恶灵单独行动的话不足为惧,但数量这样大还是很可怕。更麻烦的是眼灵通常会带来更棘手的敌人,例如在威尼斯对战过的纳.鲁撒.法拉亚,或者是没头皮的男人。

  单是这么想的时候,他已经感应到远处有相当巨大的东西正在移动。

  这感达觉不是没头皮的人,却也不像是又长又黑的怪物,红鞋实在判断不出来那是什么。

  又有一个蒙古人欺近,想要拦截殇跟她的马,殇也还有隐形术护身。

  红鞋又掷出斧头,这次准头不好,以斧背敲在目标上,不过击中的是蒙古人的头,所以那士兵还是痛得跪下。他一起身大叫四处顾盼,红鞋与殇却已经冲出树丛,一路上折断不少细枝。这下子那群马看到了一条活路,火灾引发的大雾早就熏得无论人马都受不了,于是牠们全速冲刺想要逃出去。红鞋的脸颊、赤裸的上半身都给枝枒刮得乱七八糟,有些树枝比较粗,划出的伤痕很深,还有一条树枝位置比较矮,差点儿将他从马背上勾下来。他感觉得到殇在左侧,却没办法以肉眼看见。

  「马想往哪儿跑就让牠们去,」红鞋对她大叫:「我们要──」

  他顷刻之前感觉到的东西一下子便袭击过来,那是个难以形容、只想杀害生命的灵体。灵体先撞在殇身上,因为那是红鞋灵力分布最弱的一点。扭曲光线的灵气从殇身边散去、露出一条裂缝,那灵体趁隙进入后像猎犬闻到气味一样,直朝红鞋扑去。殇虽然形迹败露,但至少安全无虞,魂魄还没有离身。没有干涉灵界能力的人,所受到的影响也小得多。

  对于红鞋来说可没这么简单,恶灵伤不了他的身,却可以抓住他魂魄散溢出的灵气,当作碎布一样扯裂,让他会成为没有魂魄的行尸走肉。

  甚至有更糟糕的情况:恶灵有可能吞下他的魂魄,并且强占他的肉体。

  现在面对的灵体便打算这样做,它在红鞋魂体上切开七处,想要仿造黑水流入破壶般地窜进他的体内。

  红鞋无法在处于中间的人界对抗这恶灵,他必须超越这个世界,到达这不知名敌人所在的浑沌之中才可以反击。他双手紧紧抓住马鬃以后,慢慢转移注意力,心里祈祷着身体不会在意识远离时忘记自己该做什么动作。

  他的魂魄挣脱黏土皮囊的拘束,潜进了幽界之中,这里冰冷晦暗,宛如深潭。幽界存在于时间之前,延续至时间之后,在这片黑暗中所有光明之物都只像是一层薄薄的漆。

  界域交会之处有道断裂,像是水滴凝结,却又还没重得可以自叶梢滴落那一瞬。处在这断裂之中有种异样的平静,剎那不断延长,彷佛透过海船上弯曲的望远镜──红鞋看见太古之中,中间的人界尚未出现,底界的水与天交会,四面八方都毫无阻碍。深渊与苍天诸王如波涛翻腾,如飓风盘旋,它们享受自由,尚不明白自己多么庞大而有力。

  然后以太阳为眼的哈希塔利将其巨手伸入水中,挖起水底的泥与土,将泥土铺在水面烘干以形成干燥的陆地──结果水中的王者们因此死锁在幽暗冰冷的深渊之底,与天界永远分离。不知哈希塔利是有意或无意,祂又从下界带了孩子上来,以黏土包裹这些孩子的身体,这些新生命就此活在新生的平坦中界里。

  但在下界内,愤怒酝酿为仇恨、歹毒,下界的主人发誓展开复仇,钻过大地的孔隙制造各种伤害,计划要颠覆哈希塔利创造出来、走在它们头上的新种族。大地的孔隙包括山泉、洞穴、湖泊等等,但为它们所用那最暗最广的界域缝隙,就是人心。

  那滴水珠终于落下去,无限的一瞬间结束,红鞋正站在敌人面前,而那敌人也是第一次看清楚他的存在。

  下界之中双目所见并非真实,好比描述一物之言语也并非该物之本质。

  不过,红鞋看见的一切可以使他理解、给予他战斗的力量。

  但他看见的东西真是骇人。

  敌人浑身闪着光,身体上有千万片黑曜石般的鳞片,蜷曲延伸、无所不至。这怪物的翅膀像是蝙蝠,但爪子却是蛇,末端不断摇摆,发出嘶嘶嘶的声响。翅膀在红鞋头顶蔓延开来,像是蛇身所构成的天蓬,而天蓬更上方就是巨大躯干的真正头部,露出响尾蛇般凹陷、倾斜的眼睛,又黄又绿的色泽与毒液无二,可是这怪物头颅中间,却又有第三只眼发出太阳般的光芒。怪物带来浓烈刺鼻的麝香味混杂着毛发烧焦的味道,会喜欢这种环境的大概只有蛆虫而已。

  「找到你了!小偷。」那声音如同一千只蝉同时说话:「你胆敢挑衅我族,窃取我的仆人,自以为可以破坏我族大业。你很奇特,也很强壮,但是我们了解你,现在就要了结你。」

  那怪物没待他回答,第三眼的光芒越来越强,红鞋感觉自己脸上的皮肤扭曲变形,好似要直接从骨头剥落一般。

  这是他所遇过最强大的灵体。当初纳.鲁撒.法拉亚也是尾随他好几个月以后才敢动手,等待的也是他最虚弱那一刻。但眼前这魔物毫无忌惮,它更古老更黑暗,即便是「又长又黑的怪物」最强大的一个也没有它难缠。

  但红鞋仍旧奋力抵抗。「你还真狂妄,」红鞋尝试激将法:「居然用了辛提.拉毘塔【注:巧克陶语中对于美洲原住民神话内有角巨蛇的称呼。此种神话生物见于各族传说之中,各有不同说法,但多和水雨、雷电或者响尾蛇有关。】的形状。巨蛇可以创造出河川湖泊,下界最强大的便属它了。你是挺厉害,但我可怀疑你是不是真有那种力量。」

  「你看见的我,就是你想要看见的。」那怪物回答:「我跟你说的那些一点关系也没有,如果你看见的我,是这个世界最强大的力量,那就代表我是你所见过力量最大的一个──当然,也不会有下一个。」

  「像你这种东西,我已经吞下去过了。」红鞋毫不退让:「一个匡纳卡夏。他警告过我会有『上位者』,也真的找来一个又长又黑的怪物,但那怪物也给我吞了,只是它又告诉我会有更强的出现。你们这些恶灵前仆后继地来,只是一次又一次地被我打败,一次又一次前仆后继地来,只是一次又一次地被我打败,一次又一次告诉我下一回就能要了我的命。我听得很腻了,你到底是不是它们说的那一个呢?装成辛提.拉毘塔的家伙,你真的够强吗?比那些败在我手下的兄弟都要强吗?我怀疑得很!」他只是唬弄对手,但这番谎话倒是说得很完整。

  那巨蛇说起话刮起狂风、洒下火雨:「随你怎么想,反正你的命我要定了!」光芒一闪,这怪物尾巴甩动,散出的恶臭充斥在巨蛇尾巴落在红鞋四周,朝他收束过来。恶臭充斥在红鞋肺部,味道像是以腐烂鸡蛋酿成的酒,红鞋忽然间整个人松弛下来。为什么要抵抗?为什么要一直装作很英勇的样子?他输定了啊,辛提.拉毘塔会吞噬他的魂与魄,将他的肉身据为己有。自己就算还能剩下什么,也只是一缕幽魂,像头病恹恹的狐狸在黑夜中孤独、失落而愚蠢地吠叫。

  但他终究没有乖乖认输。他早知道这一天会到来,也早就在自己的灵体腰间藏了钢铁般的兵器,那可以是一把刀,也可以是一枚子弹。总之,那是他最后的手段,事到如今他没办法再犹豫。他不知道这一招到底有没有用,但若是没用他也死定了。

  吞食了又长又黑的怪物以后,他将那恶灵的精魄据为己有,可是有一部分特别黑暗,他不敢也不想碰,那部分他自认无法消化。不过他却留下这东西,以欧洲人锻炼金属的方式加以镕铸,每一年他都在这武器上赋予新的力量,所以这武器的力量也越来越不一样。

  红鞋将这股力量释放出来,感觉自己的精魄散开后又重组,然后是送出远远胜过一切的无比力量、无比快感,但那冲击也是他此生中所仅见。

  于是他从那庞大的怪物中间穿过,一路上不停地啃食。他心中满布了鳞片,坚硬得如同铁块。他还将怪物发着光的第三只眼也吸入体内,接着他觉得自己的血液好像化为铁、身体好像化为石,而精魄却成了一团火。

  ※※※

  红鞋醒来时觉得附近景色一片灰,脑袋一团乱,周遭世界失去颜色的同时,却有种刺鼻气味做为补偿。淡淡的烧焦味持续不散,红鞋不禁联想到在另一边……也罢,身边近处传来蜈蚣粪便与叶霉的气味,还有另一个人身上的汗水味。

  他眼睛渐渐可以聚焦,蒙蒙灰色原来是洞穴内壁,入口在哪儿他望不着,但有一丝淡淡光线从远处射来。

  殇坐在他附近,两眼阖上。

  红鞋躺着好一会儿没动,回忆着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他们连手从蒙古人营地偷了马,到这里的情节他都还记得,但之后怎么了,他却想不起来。红鞋叹口气,坐直还在酸痛的身体。

  殇马上睁开眼睛,搁在她大腿上、明明已经用光弹药的高能枪也一瞬间就到了她手中,瞄准了红鞋。殇的眼神里,带着红鞋完全可以理解的杀意。

  「是我。」他淡淡说。

  可是殇的手枪却没移开。

  「妳知道这是哪儿吗?」

  「你带的。」殇短短回答。

  「我带的?」

  她带着戒心点点头:「到处都是敌军,你带到这儿来。」

  「我不记得了。」

  「你疯了,就像──」她皱着眉,说了几句红鞋听不懂的话。殇看来也颇感无奈,但她的法语说得不清不楚:「你不……呃,不积德?」

  「我不记得,是『记』。」红鞋纠正她的发音:「嗯,我想不起来。」

  「不记得……」她自己练习了一下,发音比较标准了。

  到底怎么一回事?他猜想自己曾与灵体作战。红鞋闭起眼睛,试着感应自己的阴灵,结果发现完全找不到,一个也不剩。

  但有点不对劲,通常失去阴灵,伴随而来的是强烈的失落感,这一次却什么感觉也没有,只是全身酸痛而已。他觉得自己的精魄还很充裕、很强壮。

  「我出去看看地形。」红鞋对殇说。她耸耸肩,看似不在意红鞋到底想干么。或许他真的不在意。

  殇是个奇妙的女人。红鞋当时出手相救,一方面是钦佩她的勇猛,另一方面是体谅她的复仇意念──还有一个原因是她武艺出色,当时要从军营逃出去,能多一个打手就是一份力量。其实红鞋没想过殇会跟在身边这样久,她在故乡还有亲人吧……仔细想想也未必,说不定她家族其他人都被杀光,村子里没有人保护她,或者值得她保护。

  现在他与殇算是有共同语言了,勉强算是,不过殇似乎没打算解释自己的行动目的,但逼问她却又显得很失礼。

  可是红鞋能够判断一件事:殇原本不怕他,但现在却怕了。她掩饰得很好,但红鞋看见她拿着没子弹的武器的模样,还有当时的目光。殇这女子不会随随便便胆怯,她看见了什么?

  山洞入口狭窄,但还容得过两匹蒙古小马躲进这里头。外头是很常见的矮树林,天色还暗,微光不是晨曦,只是多云中的一点点亮。现在红鞋嗅觉异常敏锐,雨滴中的味道都如海风般尖锐。

  隐隐约约中,他闻到了人与马的气味。

  红鞋小心翼翼地爬上山头,山顶并不是附近地势的最高点,但也高得足够让他看见,至少方圆几英里内的人类,应该就只有他跟殇两个而已,也就是说他嗅到的人应该骑马早就通过了这块地。

  阿扯、啸石、沙皇到哪去了?如果计划进行顺利,他们应该拿到马,正朝着威其塔村落回去,并且得到啸石族人支持。但若出了错……

  现在也无从得知。红鞋可以做一些阴灵,派它们出去侦察,可是阴灵不太擅长这类工作,它们的眼睛无法清楚辨认出中界的事物,看见的只会是创造之前与之后,但「被创造物」本身,却是阴灵所难以理解的东西。

  红鞋决定还是要制造阴灵。这个举动很危险,恐怕会引来恶灵的注意,但这他现在有机会,而且即便他不知道原因,他却肯定自己有这份力量。制造阴灵不是件愉悦的事,不过他觉得找到朋友比较重要;要是朋友寿命已尽,他当然也无能为力,但若他们又被捉了……唔,其实他也是无能为力。也该面对现实,在这异土上想要对抗人类与恶灵组成的大军根本没有希望,身处这片狂潮中,红鞋只能对族人尽力,制造一个信使进入长老的梦境与他们联系。其实他很希望可以面对面跟族中大老谈谈,讨论面对铁人大军时,该加入?还是要抵抗?或者干脆逃走?但换个角度想,也还好他不用参与这会议,否则要对此做出决策真是个重担。

  他又叹息了一声,然后开始集中精神。这时候他又不禁希望身边有祖传烟草,事情会简单得多。

  回去山洞,他看见疡跟自己离去时几乎同个姿势。

  「我得做件事情,」他说:「我要施展一个法术,结束之后会很虚弱,恐怕没力气防御。妳懂吧?」

  「懂,我保护──保护你?」

  「妳直接离开比较好,我施法以后会引来敌人。」

  「那为什么施法?」

  「是不得不。我必须告诉族人这里发生的事情。」

  殇凝视红鞋好一阵,红鞋也忽然看穿了殇那冷若石的外表下藏着什么。像她这样一个女孩,以前一定总带着笑容,原本有一天会与人共组家庭,甚至当上祖母。

  「以前我也有族人、有家人,」她回答:「现在却只知道报仇。有族人……是件好事,你还有族人。施法吧,我会帮你把风。」

  红鞋看着营火,火焰是上界观望这世界的眼睛。「谢谢,」他开口,并将自己的手枪递给殇,「要是我的灵魂没回来,妳得把我杀了,懂吗?」

  「懂。」

  「好。」

  然后红鞋开始吟唱咒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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