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分类法
皇家植物园潮湿闷热，除了兰花的饱满香氛外，还有腐植土壤的刺鼻气味，中间又混杂有印度、大溪地，以及神秘的非洲与马达加斯加等地的异国花卉气味。
不过爱翠安可说是「充鼻不闻」，装作一切无恙的模样按原订计划跟学生在花园中散步。以肉眼看去，她因应危险局势的措施也就只多了两个洛林军护卫，但实际上她身边满布无形力量严加戒备。而就外观来说，彷佛一切对她只是例行公事，而她什么也不关心：然而爱翠安内心却惦记着自己的儿子小尼可。她记得小尼可是法国战乱中自己襁褓中的婴儿，她记得小尼可是跟着洛林军一起奔波的稚子──她也记得小尼可是异象之中遥远东方奇装异服的少年，更记得小尼可是她心中无法弭平的一个空缺。
她想藉由观察学生来分散注意力，听听他们那些热情但天真、偶而默契一笑的单纯。
「这些兰花可真迷人。」说这话的是年轻学生之一，有头金发的林奈氏族后裔卡尔。【注：卡尔．林奈（Carl von Lime）为十八世纪自然史领域杰出学者。】
「以前我在圣西尔求学时，」爱翠安一边说一边用手抚过盛开兰花的紫色花瓣内侧，「女孩子连兰花的图片都不能看，因为大家认为兰花会引起淫欲。」
「我──我不是──」林奈结结巴巴，整张瑞典血统的白皙面孔也忽然泛起粉红：「我不太懂这意思。」他虽这么说，但语气很难叫人信服，而且爱翠安余光瞥见另一个学生格卜瑞儿．爱蜜丽也跟着脸红了。这女学生是法国人，而且还是布雷德伊．普勒伊利男爵的女儿。【注：即法国科学家沙特莱侯爵夫人（Emilie du Chatelet），此处所述为其本名。】
「布雷德伊小姐，妳跟林奈先生一样『沉迷』在这些兰花上头吗？」
布雷德伊很快镇定下来，一对海绿色眼珠惊讶地望着爱翠安：「我跟他一样相当『着迷』于这些花卉的细微差异，也很好奇上帝居然不只创造出一种兰花，而是做出这么多种不同的兰花。」
「是的，老师，」林奈清了清喉咙补充：「这也是我对这些植物有兴趣的原因。」
「这么说起来，苔藓也有很多变化，你们一样会沉迷吗？」
「当然，其实我跟爱蜜……我是说布雷德伊小姐和我都希望能和老师谈谈这件事。」
「请说。」
林奈紧张地笑了笑，他长得不丑，只是也不很帅，个儿不高，面容常泛羞涩表情，身材其实略嫌粗短，也有张看来善良只是会令人联想到海豹的脸。「我有个想法，如果将植物的变化，或者所有生物的变化，以一种系统化、科学化的方式组织起来，不知道有没有用？」
「目的是？」
「目的──是了解上帝怎样分类自己的创造物，这也是科学原本的目标，对吧？」
爱翠安叹口气：「是没错，不过怎么会想找我谈？我对植物的兴趣仅止于欣赏啊。」
「我们知道，」布雷德伊切入：「可是──」
「说到妳呢，小姐……」爱翠安打断她，「我忽然想到，妳好像是最近才对植物产生兴趣呢，以前一直认为妳比较喜欢钻研数学跟灵学。」
「是这样没错，老师。不过这次我跟林奈有共同的研究兴趣。」
「我也是这样想，」爱翠安语带调侃，乐见两个年轻人因此又微微脸红，「那我倒好奇了，你们的兴趣重迭在哪儿？」
「植物可以用它们的特征来分类，」林奈开始解释：「相似的归为一类、不相似的就可以分开，我认为造物主创造万物也是这种模式──『兰』可以做为植物的一种分科，而『蓖麻』也算是兰科下的一种植物，以此类推。而上帝如果是以这种方式创造植物，那动物很可能也遵循同样的模式，要是动物真的也可以这么分类，连……」他说到这里开始犹疑。
「我们是认为，」布雷德伊帮他接下去：「这个模式或许也能用来研究默勒库。」
爱翠安心头一惊，看着这两个年轻人就好像看见新世界的太阳光一样。她以前常认为这些学生的年纪还太小──但其实两个人都二十五岁了，自己也不过大他们六岁而已。林奈之前就读于瑞典乌普萨拉大学，布雷德伊则是自法国颠沛流离到了俄罗斯，接受数学家莫佩尔第照顾。爱翠安一直都觉得他们很聪明，但也很幼稚，不过显然是低估他们了。
「说得很好，」于是她回应：「我以前也考虑过要做个分类，不过不是针对植物，而是针对默勒库，只是我一直没想出好办法。所以我也得问问妳了，布雷德伊小姐……按照林奈先生所指出的，植物可以利用外观特征加以分类，问题是默勒库除少数例外都无法以肉眼识别，那妳觉得可以用什么作为分类基础？」
布雷德伊笑了笑，她其实也不算漂亮，骨架太大了点，不胖但是略高，有些男人味。还好她有灿烂笑容加上晶莹大眼可以弥补缺陷，想必林奈也是这么认为。也或许林奈是稀有的男性──吸引他的是聪明才智，而不是肉体外貌。
「老师，我会以数学性质加以分类。」
「太棒了，这个研究计划我批准了，请继续努力。」
「我们需要老师帮忙，因为没有人比妳更了解默勒库。」
爱翠安并不情愿但还是点点头，接着继续往前走，强自镇定想要继续欣赏这美景。她平常确实可以佯装无事，毕竟外面是冰天雪地一片荒芜，可是植物园里面却借着科学仪器辅助，培养出许多世界各地的奇珍异卉。只是今天她无法不去思考自己儿子到底在广大地球的哪一个角落──也不能克制地思考着：为什么？
还有谁？她到底该要谁付出代价呢？
她甩了下头，好像听见有谁问了自己一句？身边一个洛林军穿着帅气制服看来有些无聊，径自往前漫步，而身后那两个学生则已经兴奋地聊起天、讨论研究计划。
背后传来一声轻咳终于引起她注意，想不到竟是伊莱莎芙跟在后头。
「抱歉，老师，但是我记得今天要上课？」
爱翠安对林奈与布雷德伊挥个手示意，「我过一会儿再跟你们讨论。」然后她搭着公主手臂，穿过一片枣椰树到了僻静的地方。
「伊莱莎芙，妳该乖乖待在我家，今天晚上再给妳上课就可以了。」
伊莱莎芙却挺起下巴：「昨天晚上我是吓坏了，这妳也知道，可是今天我已经记起自己的身分。我是沙皇彼得的女儿，我不应该退缩。」
「妳真的跟妳爸一样，有时候那股傲气可比理智还旺。」爱翠安对她说：「可是，别让那些人想起妳是谁比较好，妳不在我身边的时候，我可没办法保护妳。」
但伊莱莎芙还是一脸坚决，她只好无奈地说：「也罢，我们就来上课吧，可是妳之后就要乖乖回去喔。」
※※※
爱翠安揉揉眼睛，想专注在眼前这本书上。书中是一位名叫米列斯库的俄国大使，在近半世纪以前前往中国的纪录，不过内容时而有趣、时而枯燥，现在正好读到一段很乏味的叙述，她又不敢轻易跳过，深怕一不小心就会错失找到孩子的线索。在她看来，这部分唯一有趣的地方，是中国政府曾经实施奇怪、甚至可谓荒诞的政策：上个世纪有许多哥萨克族在西伯利亚两国疆界未定的战乱中遭到俘虏，带回北京之后他们被无限期拘留，而妙处便在于这些哥萨克人后来反而被绑着，自己不愿意回去了。原来是因为中国的皇帝竟在北京城内提供给他们寓所，并且有仆役、官位、还有两个妻妾，更进一步准许他们设立东正教教会，还鼓励他们干脆叫俄罗斯的神职人员也过来算了。过了一段时间，根本也不禁止他们活动，想回俄罗斯的话随时可以走，但自然没有多少人还想回去。不知道她儿子是不是也有类似遭遇？被绑走之后到了中国，受人收养，还获得爵位之类的？爱翠安曾听说过，土耳其人的奴隶也常常成为苏丹内宫中的大臣，但她倒很确定儿子不是落在土耳其人手上，之前沙皇侵攻威尼斯失败时她便朝这方向怀疑过，之前多年都是往那边找线索。
后来她放弃了。她确实放弃了，因为那悲痛与挫折超过了她所能承受的。
她将罪恶感先推到一边。之前有什么希望可言？她已尽力了。
总之，当然小尼可也并不是当初流落到中国的哥萨克人，那遥远异国不用说是绑架她儿子，是根本没有理由知道她儿子的存在才对。早上她两度尝试以魔镜与中国取得联系，但完全得不到回音。一个可能是成对的另一面魔镜已经损毁，另一个可能则是她传出的讯息彻底遭到忽略，而她无法得知何者才对。
爱翠安又提醒自己一点：可以确定的是，掳走儿子的现行犯既不是中国，也不是任何异国政府，而是「恶党」；即便如此，她却猜不透「恶党」这么做的用意是什么。然而只要儿子还活着──现在她终于有理由如此相信──儿子一定活在某个人类社会中，毕竟默勒库的世界只有以太跟各种波动，可不是小男孩能长大的地方。
要是能知道为什么「恶党」将他带走就好了……
爱翠安摇摇头抛开这些杂念，她又分心了，跳过一整页没仔细读通。她有些气自己，决定回头重看一遍。
这时却有人敲门，其实爱翠安挺感谢这个插曲的。
「安娜，请客人进来吧。」她对小女仆叫了一声之后回头看看来者是谁，希望是学生，跟学生相处的时候会觉得自己也年轻了些。
结果是个她不认识的年轻男子。
「阁下请恕罪──」那人开口。
爱翠安娇笑起来，伸手制止：「拜托，我哪是什么『阁下』。有什么事呢？」
年轻人脸色微红，点点头说：「我叫做米凯尔．罗蒙诺索夫。【注：十八世纪俄国伟大诗人、科学家、语法学家，对俄语改革和自然科学都有相当大的贡献。】」
「喔，是你啊，我有看到学生记录，我要教你微积分──明天开始，对不对？」
「原本是这样没错，可是老师，我后来收到通知，这个课程取消了，所以我想知道原因。」
爱翠安呆瞪着他好一会儿：「我没有取消这门课，罗蒙诺索夫先生，应该是你搞错了吧。」
罗蒙诺索夫闻言，自大衣口袋取出一张便条递给她，并且不安地清了清喉咙说：「这上头说改由史威登保【注：瑞典科学冢、哲学家、基督教灵媒，着有许多神学论述，后半生透过梦境或其他方式见到异象。】教授天使灵数学。」
爱翠安又瞪了那便条好一会儿，之后试着保持优雅风度，再度望向忧心忡忡的年轻人：「罗蒙诺索夫先生，明天我还是在这里等你过来上课，这件事情我会去问清楚。」
罗蒙诺索夫笑了一下鞠躬说：「谢谢。抱歉打扰您了。」
「没有的事，」她回答：「打扰了我的可不是你。」
※※※
「嗯？」她进入院长室，看见三个男人：「你们三位都在，可真难得。」
戈利钦亲王脸上那抹笑容真是不怀好意到了极点：「小姐您好，想必您也认识史威登保教授，不过您还没见过圣彼得堡的都主教【注：东正教内第二高位的主教，亦可称为总主教。】阁下吧？」
史威登保点头欢迎她，脸上微笑颇为和善，他是个发福的中年男子，长相顺眼但并不令人印象深刻，但是那对眼睛却不一样：史威登保的视线彷佛可以穿透一个人、彻底掌握每个细节，目光强烈而令人不自在，而爱翠安也知道原因。史威登保宣称能与天使对话，所说内容与事实大都相同，更重要的是他看来不需要科学仪器协助。这种能力使他名列于一个非比寻常的团体──成员除了爱翠安以外，还有如克蕾西这类从小受默勒库培养训练的人，然后是路易十四以及沙皇彼得，这种吞了长生不老药，而能感应以太谐波的人。
史威登保为什么会拥有这种能力，爱翠安目前还不清楚。虽然对方彬彬有礼、面目和善，爱翠安却还是因为他的特异之处所以不敢轻易信任。
都主教则是明着讨厌她──一来爱翠安是个女人，二来她拥有跟「圣徒」、联系「天使」的能力，三来……或许他自己都无法解释。都主教的冷笑活像是南瓜上的一条缝，突出的大眼球比难听的嗓音还能令人感受到他的轻慢。
爱翠安高举着罗蒙诺索夫给她的便签好让三人都看得见。
「这是怎么回事？」她问。
戈利钦接了过去好好读了一遍。「看起来，」他开口：「是史威登保教授签发的安排，他是新任的科学部长啊。」
史威登保闻言接过便签：「唔，是我签的没错。」他话声微弱，彷佛跟第五个人对话一样。
「科学部长什么时候也开始管理授课安排了？」爱翠安追问。
「的确不算我分内的工作，」史威登保这么说却还是一副陷溺在梦中的神情：「但这只是反映现况、针对最重要的课题处理而已。」
「没错，」都主教帮腔道：「妳应该也收到通知了吧。」
「没收到。」
「传达出了疏失吧，」戈利钦缓颊：「我这儿有一份……」
他在桌上翻了一阵，找出一份羊皮纸公文。爱翠安接过之后看了好一会儿。
「您也看得到，这经过女皇陛下和大牧首【注：亦称大主教，即东正教内地位最高者。】签署同意了。」戈利钦补充说。
「女皇还没即位，这不算是敕命。」
「说得没错，」戈利钦答道：「但只是时间问题，我想改革还是尽快展开得好──应当不会有人反对才是。需要我为您解释吗？您也看见了，我们其实有事情在忙，不过，蒙谢弗雷小姐身分不同，我当然愿意先拨个空出来。」
「那我就先谢了，毕竟，当初你可是说过学院不会有什么变动。」
「确实没有变动啊，您的职位跟学院本身都会保留，只是我们认为课表可以稍微修改，以呼应当代科学演变。当前世人都认为科学就是对于上帝的追寻，大牧首与女皇因此希望将所有精力、所有国家资源用在与神最接近的科学领域上。」
「但是公文上面说，以后都不学微积分了，还有炼金、生物也都不教了！这些都是重要的科学知识啊。」
都主教清清嗓子说：「大牧首断定这些学术与上帝无关。」
「大牧首懂个什么东西，」爱翠安怒驳道：「他怎么可以──」
「请注意言行！」都主教气急败坏地说：「他是上帝选出的大牧首，妳若继续放肆──」
爱翠安举起手。故意让掌心发光一下：「又如何呢，都主教？我们是否要比试一下，就你和我如何？还是要大牧首跟我较量一下？我挺想知道到底天使比较中意谁。」
都主教仍是不敢莽撞：「妳也未免太有自信了。」他音量刻意压低，「说真的，操纵恶魔的人和能够与天使对话的人，要分辨很难哪。」可惜他语气中没什么信心。
「史威登保先生？」爱翠安继续问：「那您又怎么说呢？您也同意这样胡来吗？」
史威登保奇异的目光落在她身上：「净化的时刻到了。」他回答，「我们处在末世的中心，末日过去之后世界或能化为天国、却也可能沦为地狱。我们应当遵从天使的吩咐，小姐。我们一定要听话。您自己也与天使如此贴近，想必您明白才对。」
爱翠安忍不住要细细打量史威登保，这人难道疯了吗？他到底在说什么？
戈利钦咳了一下要大家听他说话。「小姐，昨天我看见您乘在天使背上飞向天际，这需要什么数学演算？或者需要什么解剖化验？」
「飞行？是不需要。但是──」
「我们有塔罗斯可以在矿坑工作，也可以与士兵并肩作战；我们的城市依靠能源作屏障还有保暖；我们有船可以快速穿越水面，甚至在水面下航行……我想这几年的科学重大进展我都知道，可是我真想不出这些东西跟数学到底有何关连？」
「你说的一切进步，都是奠基在微积分和炼金术，然后推演到牛顿爵士的重大发现。」
「或许如此，但是现在天使已经愿意帮助我们，那么又怎么需要粗糙又不可靠的学术？更何况事实已经证明，旧时代的科学只会囚禁我们的灵魂，诱惑我们踏入没有神的机械宇宙。如今我们都毫无疑问地知道笛卡儿错了，人类的科学来自上帝、也属于上帝，学院里面不可以容忍一丁点儿恶魔的足迹。小姐，除了少部分课程重新安排之外，我完全看不出来这怎么会违反我们之前的协议？您来到我国之后，发表过五十篇论文，但我详细阅读以后，却也说不出您的论文与数学或者炼金术有何关系。」
爱翠安茫然望着三人，一脸愕然。
戈利钦还真说对了，而她则落入完全出人意表的巧妙陷阱中。
《沙丘》六部曲合集
《波西杰克逊》系列合集
《猎魔人》合集
不过爱翠安可说是「充鼻不闻」，装作一切无恙的模样按原订计划跟学生在花园中散步。以肉眼看去，她因应危险局势的措施也就只多了两个洛林军护卫，但实际上她身边满布无形力量严加戒备。而就外观来说，彷佛一切对她只是例行公事，而她什么也不关心：然而爱翠安内心却惦记着自己的儿子小尼可。她记得小尼可是法国战乱中自己襁褓中的婴儿，她记得小尼可是跟着洛林军一起奔波的稚子──她也记得小尼可是异象之中遥远东方奇装异服的少年，更记得小尼可是她心中无法弭平的一个空缺。
她想藉由观察学生来分散注意力，听听他们那些热情但天真、偶而默契一笑的单纯。
「这些兰花可真迷人。」说这话的是年轻学生之一，有头金发的林奈氏族后裔卡尔。【注：卡尔．林奈（Carl von Lime）为十八世纪自然史领域杰出学者。】
「以前我在圣西尔求学时，」爱翠安一边说一边用手抚过盛开兰花的紫色花瓣内侧，「女孩子连兰花的图片都不能看，因为大家认为兰花会引起淫欲。」
「我──我不是──」林奈结结巴巴，整张瑞典血统的白皙面孔也忽然泛起粉红：「我不太懂这意思。」他虽这么说，但语气很难叫人信服，而且爱翠安余光瞥见另一个学生格卜瑞儿．爱蜜丽也跟着脸红了。这女学生是法国人，而且还是布雷德伊．普勒伊利男爵的女儿。【注：即法国科学家沙特莱侯爵夫人（Emilie du Chatelet），此处所述为其本名。】
「布雷德伊小姐，妳跟林奈先生一样『沉迷』在这些兰花上头吗？」
布雷德伊很快镇定下来，一对海绿色眼珠惊讶地望着爱翠安：「我跟他一样相当『着迷』于这些花卉的细微差异，也很好奇上帝居然不只创造出一种兰花，而是做出这么多种不同的兰花。」
「是的，老师，」林奈清了清喉咙补充：「这也是我对这些植物有兴趣的原因。」
「这么说起来，苔藓也有很多变化，你们一样会沉迷吗？」
「当然，其实我跟爱蜜……我是说布雷德伊小姐和我都希望能和老师谈谈这件事。」
「请说。」
林奈紧张地笑了笑，他长得不丑，只是也不很帅，个儿不高，面容常泛羞涩表情，身材其实略嫌粗短，也有张看来善良只是会令人联想到海豹的脸。「我有个想法，如果将植物的变化，或者所有生物的变化，以一种系统化、科学化的方式组织起来，不知道有没有用？」
「目的是？」
「目的──是了解上帝怎样分类自己的创造物，这也是科学原本的目标，对吧？」
爱翠安叹口气：「是没错，不过怎么会想找我谈？我对植物的兴趣仅止于欣赏啊。」
「我们知道，」布雷德伊切入：「可是──」
「说到妳呢，小姐……」爱翠安打断她，「我忽然想到，妳好像是最近才对植物产生兴趣呢，以前一直认为妳比较喜欢钻研数学跟灵学。」
「是这样没错，老师。不过这次我跟林奈有共同的研究兴趣。」
「我也是这样想，」爱翠安语带调侃，乐见两个年轻人因此又微微脸红，「那我倒好奇了，你们的兴趣重迭在哪儿？」
「植物可以用它们的特征来分类，」林奈开始解释：「相似的归为一类、不相似的就可以分开，我认为造物主创造万物也是这种模式──『兰』可以做为植物的一种分科，而『蓖麻』也算是兰科下的一种植物，以此类推。而上帝如果是以这种方式创造植物，那动物很可能也遵循同样的模式，要是动物真的也可以这么分类，连……」他说到这里开始犹疑。
「我们是认为，」布雷德伊帮他接下去：「这个模式或许也能用来研究默勒库。」
爱翠安心头一惊，看着这两个年轻人就好像看见新世界的太阳光一样。她以前常认为这些学生的年纪还太小──但其实两个人都二十五岁了，自己也不过大他们六岁而已。林奈之前就读于瑞典乌普萨拉大学，布雷德伊则是自法国颠沛流离到了俄罗斯，接受数学家莫佩尔第照顾。爱翠安一直都觉得他们很聪明，但也很幼稚，不过显然是低估他们了。
「说得很好，」于是她回应：「我以前也考虑过要做个分类，不过不是针对植物，而是针对默勒库，只是我一直没想出好办法。所以我也得问问妳了，布雷德伊小姐……按照林奈先生所指出的，植物可以利用外观特征加以分类，问题是默勒库除少数例外都无法以肉眼识别，那妳觉得可以用什么作为分类基础？」
布雷德伊笑了笑，她其实也不算漂亮，骨架太大了点，不胖但是略高，有些男人味。还好她有灿烂笑容加上晶莹大眼可以弥补缺陷，想必林奈也是这么认为。也或许林奈是稀有的男性──吸引他的是聪明才智，而不是肉体外貌。
「老师，我会以数学性质加以分类。」
「太棒了，这个研究计划我批准了，请继续努力。」
「我们需要老师帮忙，因为没有人比妳更了解默勒库。」
爱翠安并不情愿但还是点点头，接着继续往前走，强自镇定想要继续欣赏这美景。她平常确实可以佯装无事，毕竟外面是冰天雪地一片荒芜，可是植物园里面却借着科学仪器辅助，培养出许多世界各地的奇珍异卉。只是今天她无法不去思考自己儿子到底在广大地球的哪一个角落──也不能克制地思考着：为什么？
还有谁？她到底该要谁付出代价呢？
她甩了下头，好像听见有谁问了自己一句？身边一个洛林军穿着帅气制服看来有些无聊，径自往前漫步，而身后那两个学生则已经兴奋地聊起天、讨论研究计划。
背后传来一声轻咳终于引起她注意，想不到竟是伊莱莎芙跟在后头。
「抱歉，老师，但是我记得今天要上课？」
爱翠安对林奈与布雷德伊挥个手示意，「我过一会儿再跟你们讨论。」然后她搭着公主手臂，穿过一片枣椰树到了僻静的地方。
「伊莱莎芙，妳该乖乖待在我家，今天晚上再给妳上课就可以了。」
伊莱莎芙却挺起下巴：「昨天晚上我是吓坏了，这妳也知道，可是今天我已经记起自己的身分。我是沙皇彼得的女儿，我不应该退缩。」
「妳真的跟妳爸一样，有时候那股傲气可比理智还旺。」爱翠安对她说：「可是，别让那些人想起妳是谁比较好，妳不在我身边的时候，我可没办法保护妳。」
但伊莱莎芙还是一脸坚决，她只好无奈地说：「也罢，我们就来上课吧，可是妳之后就要乖乖回去喔。」
※※※
爱翠安揉揉眼睛，想专注在眼前这本书上。书中是一位名叫米列斯库的俄国大使，在近半世纪以前前往中国的纪录，不过内容时而有趣、时而枯燥，现在正好读到一段很乏味的叙述，她又不敢轻易跳过，深怕一不小心就会错失找到孩子的线索。在她看来，这部分唯一有趣的地方，是中国政府曾经实施奇怪、甚至可谓荒诞的政策：上个世纪有许多哥萨克族在西伯利亚两国疆界未定的战乱中遭到俘虏，带回北京之后他们被无限期拘留，而妙处便在于这些哥萨克人后来反而被绑着，自己不愿意回去了。原来是因为中国的皇帝竟在北京城内提供给他们寓所，并且有仆役、官位、还有两个妻妾，更进一步准许他们设立东正教教会，还鼓励他们干脆叫俄罗斯的神职人员也过来算了。过了一段时间，根本也不禁止他们活动，想回俄罗斯的话随时可以走，但自然没有多少人还想回去。不知道她儿子是不是也有类似遭遇？被绑走之后到了中国，受人收养，还获得爵位之类的？爱翠安曾听说过，土耳其人的奴隶也常常成为苏丹内宫中的大臣，但她倒很确定儿子不是落在土耳其人手上，之前沙皇侵攻威尼斯失败时她便朝这方向怀疑过，之前多年都是往那边找线索。
后来她放弃了。她确实放弃了，因为那悲痛与挫折超过了她所能承受的。
她将罪恶感先推到一边。之前有什么希望可言？她已尽力了。
总之，当然小尼可也并不是当初流落到中国的哥萨克人，那遥远异国不用说是绑架她儿子，是根本没有理由知道她儿子的存在才对。早上她两度尝试以魔镜与中国取得联系，但完全得不到回音。一个可能是成对的另一面魔镜已经损毁，另一个可能则是她传出的讯息彻底遭到忽略，而她无法得知何者才对。
爱翠安又提醒自己一点：可以确定的是，掳走儿子的现行犯既不是中国，也不是任何异国政府，而是「恶党」；即便如此，她却猜不透「恶党」这么做的用意是什么。然而只要儿子还活着──现在她终于有理由如此相信──儿子一定活在某个人类社会中，毕竟默勒库的世界只有以太跟各种波动，可不是小男孩能长大的地方。
要是能知道为什么「恶党」将他带走就好了……
爱翠安摇摇头抛开这些杂念，她又分心了，跳过一整页没仔细读通。她有些气自己，决定回头重看一遍。
这时却有人敲门，其实爱翠安挺感谢这个插曲的。
「安娜，请客人进来吧。」她对小女仆叫了一声之后回头看看来者是谁，希望是学生，跟学生相处的时候会觉得自己也年轻了些。
结果是个她不认识的年轻男子。
「阁下请恕罪──」那人开口。
爱翠安娇笑起来，伸手制止：「拜托，我哪是什么『阁下』。有什么事呢？」
年轻人脸色微红，点点头说：「我叫做米凯尔．罗蒙诺索夫。【注：十八世纪俄国伟大诗人、科学家、语法学家，对俄语改革和自然科学都有相当大的贡献。】」
「喔，是你啊，我有看到学生记录，我要教你微积分──明天开始，对不对？」
「原本是这样没错，可是老师，我后来收到通知，这个课程取消了，所以我想知道原因。」
爱翠安呆瞪着他好一会儿：「我没有取消这门课，罗蒙诺索夫先生，应该是你搞错了吧。」
罗蒙诺索夫闻言，自大衣口袋取出一张便条递给她，并且不安地清了清喉咙说：「这上头说改由史威登保【注：瑞典科学冢、哲学家、基督教灵媒，着有许多神学论述，后半生透过梦境或其他方式见到异象。】教授天使灵数学。」
爱翠安又瞪了那便条好一会儿，之后试着保持优雅风度，再度望向忧心忡忡的年轻人：「罗蒙诺索夫先生，明天我还是在这里等你过来上课，这件事情我会去问清楚。」
罗蒙诺索夫笑了一下鞠躬说：「谢谢。抱歉打扰您了。」
「没有的事，」她回答：「打扰了我的可不是你。」
※※※
「嗯？」她进入院长室，看见三个男人：「你们三位都在，可真难得。」
戈利钦亲王脸上那抹笑容真是不怀好意到了极点：「小姐您好，想必您也认识史威登保教授，不过您还没见过圣彼得堡的都主教【注：东正教内第二高位的主教，亦可称为总主教。】阁下吧？」
史威登保点头欢迎她，脸上微笑颇为和善，他是个发福的中年男子，长相顺眼但并不令人印象深刻，但是那对眼睛却不一样：史威登保的视线彷佛可以穿透一个人、彻底掌握每个细节，目光强烈而令人不自在，而爱翠安也知道原因。史威登保宣称能与天使对话，所说内容与事实大都相同，更重要的是他看来不需要科学仪器协助。这种能力使他名列于一个非比寻常的团体──成员除了爱翠安以外，还有如克蕾西这类从小受默勒库培养训练的人，然后是路易十四以及沙皇彼得，这种吞了长生不老药，而能感应以太谐波的人。
史威登保为什么会拥有这种能力，爱翠安目前还不清楚。虽然对方彬彬有礼、面目和善，爱翠安却还是因为他的特异之处所以不敢轻易信任。
都主教则是明着讨厌她──一来爱翠安是个女人，二来她拥有跟「圣徒」、联系「天使」的能力，三来……或许他自己都无法解释。都主教的冷笑活像是南瓜上的一条缝，突出的大眼球比难听的嗓音还能令人感受到他的轻慢。
爱翠安高举着罗蒙诺索夫给她的便签好让三人都看得见。
「这是怎么回事？」她问。
戈利钦接了过去好好读了一遍。「看起来，」他开口：「是史威登保教授签发的安排，他是新任的科学部长啊。」
史威登保闻言接过便签：「唔，是我签的没错。」他话声微弱，彷佛跟第五个人对话一样。
「科学部长什么时候也开始管理授课安排了？」爱翠安追问。
「的确不算我分内的工作，」史威登保这么说却还是一副陷溺在梦中的神情：「但这只是反映现况、针对最重要的课题处理而已。」
「没错，」都主教帮腔道：「妳应该也收到通知了吧。」
「没收到。」
「传达出了疏失吧，」戈利钦缓颊：「我这儿有一份……」
他在桌上翻了一阵，找出一份羊皮纸公文。爱翠安接过之后看了好一会儿。
「您也看得到，这经过女皇陛下和大牧首【注：亦称大主教，即东正教内地位最高者。】签署同意了。」戈利钦补充说。
「女皇还没即位，这不算是敕命。」
「说得没错，」戈利钦答道：「但只是时间问题，我想改革还是尽快展开得好──应当不会有人反对才是。需要我为您解释吗？您也看见了，我们其实有事情在忙，不过，蒙谢弗雷小姐身分不同，我当然愿意先拨个空出来。」
「那我就先谢了，毕竟，当初你可是说过学院不会有什么变动。」
「确实没有变动啊，您的职位跟学院本身都会保留，只是我们认为课表可以稍微修改，以呼应当代科学演变。当前世人都认为科学就是对于上帝的追寻，大牧首与女皇因此希望将所有精力、所有国家资源用在与神最接近的科学领域上。」
「但是公文上面说，以后都不学微积分了，还有炼金、生物也都不教了！这些都是重要的科学知识啊。」
都主教清清嗓子说：「大牧首断定这些学术与上帝无关。」
「大牧首懂个什么东西，」爱翠安怒驳道：「他怎么可以──」
「请注意言行！」都主教气急败坏地说：「他是上帝选出的大牧首，妳若继续放肆──」
爱翠安举起手。故意让掌心发光一下：「又如何呢，都主教？我们是否要比试一下，就你和我如何？还是要大牧首跟我较量一下？我挺想知道到底天使比较中意谁。」
都主教仍是不敢莽撞：「妳也未免太有自信了。」他音量刻意压低，「说真的，操纵恶魔的人和能够与天使对话的人，要分辨很难哪。」可惜他语气中没什么信心。
「史威登保先生？」爱翠安继续问：「那您又怎么说呢？您也同意这样胡来吗？」
史威登保奇异的目光落在她身上：「净化的时刻到了。」他回答，「我们处在末世的中心，末日过去之后世界或能化为天国、却也可能沦为地狱。我们应当遵从天使的吩咐，小姐。我们一定要听话。您自己也与天使如此贴近，想必您明白才对。」
爱翠安忍不住要细细打量史威登保，这人难道疯了吗？他到底在说什么？
戈利钦咳了一下要大家听他说话。「小姐，昨天我看见您乘在天使背上飞向天际，这需要什么数学演算？或者需要什么解剖化验？」
「飞行？是不需要。但是──」
「我们有塔罗斯可以在矿坑工作，也可以与士兵并肩作战；我们的城市依靠能源作屏障还有保暖；我们有船可以快速穿越水面，甚至在水面下航行……我想这几年的科学重大进展我都知道，可是我真想不出这些东西跟数学到底有何关连？」
「你说的一切进步，都是奠基在微积分和炼金术，然后推演到牛顿爵士的重大发现。」
「或许如此，但是现在天使已经愿意帮助我们，那么又怎么需要粗糙又不可靠的学术？更何况事实已经证明，旧时代的科学只会囚禁我们的灵魂，诱惑我们踏入没有神的机械宇宙。如今我们都毫无疑问地知道笛卡儿错了，人类的科学来自上帝、也属于上帝，学院里面不可以容忍一丁点儿恶魔的足迹。小姐，除了少部分课程重新安排之外，我完全看不出来这怎么会违反我们之前的协议？您来到我国之后，发表过五十篇论文，但我详细阅读以后，却也说不出您的论文与数学或者炼金术有何关系。」
爱翠安茫然望着三人，一脸愕然。
戈利钦还真说对了，而她则落入完全出人意表的巧妙陷阱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