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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4 撤离的人们

“我看你感觉好多了。”
“这是好多了?”
“哎,起码神志清醒。这就是进步。”
赫丝塔揉了揉眼睛,试图看清天花板。她觉得自己像水一样稀薄;就好像整个身体只是这张坚硬的马鬃床上的一摊潮湿污渍,正慢慢地变干。一个幽影俯身在她的上方,逐渐变得清晰,变成了某个她应该认识的人。她开始回想起天空之城;回想起了她从瓦利的货船上救出的那个姑娘;回想起了纳迦夫人,她回想起自己头上被重重击打的那一下,回想起了13号支柱上的混战。
“你伤得很重。”伊诺妮说话的口吻跟医生似的,而且她身上的麻袋布衣服也已经换成了某种白色短上衣军服,可她看上去还是像一个男学生一样。赫丝塔盯着她用胶布缠起来的眼镜和歪歪扭扭的牙齿看:“现在你没事了,伤口愈合得很好。”
赫丝塔回想起了飞艇,“暗影形态”号以及之后那艘绿色风暴的大家伙。飞艇飞进隆隆的雷声中,人们互相大声喊叫,她也在大喊,史莱克抱着她。史莱克对她活了下来一定感觉很失望。她从枕头上抬起头来寻找史莱克,但他不在这儿。她单独跟伊诺妮待在一间象牙色的正方形房间里。金属百叶窗被拉了起来,让午后的阳光透过一扇大窗照进来。她的衣服堆在角落里的一张椅子上,叠得整整齐齐,她的包和靴子放在旁边的地板上。她的两支大型枪支靠在墙上,十分稳妥,在这个陌生的地方给予了她一定的安全感。
“这里是什么地方?”
“我们在前线指挥所。”伊诺妮说,“是绿色风暴几年前占领的一座旧牵引城。”
“那么,不是在山国喽?”
“还没到山国。我们离开边界线的时候,‘愤怒’号损坏得很严重。那些城市突破得比任何人所能想象的都要快,到处都是它们的飞行机器。我们勉强飞了这么远,之后就困在了这里。肖将军也在这儿。她正在尝试组织起第二道防线,并且承诺一旦‘愤怒’号修好就送我们离开。不过目前她手下的机械师都忙着维持战斗飞艇的飞行能力,来不及修理‘愤怒’号。这里的北边和南边,战火都很激烈。这个地方就是饥饿城市汪洋中的一座孤岛……”
赫丝塔心不在焉地听着,试图把自己受伤以及向东旅行的模糊记忆理出个头绪来。现在她明白自己把西奥从鲸吞镇中救出来后他的感受了。她真希望自己当时对他能更有同情心些。
“其他人呢?”她问道。
“史莱克先生就在这里,几乎毫发无伤。你伤重昏迷的时候他一直坐在这儿陪着你,不过今天肖将军说服了他去外头的前线战壕,帮忙建筑防御。曼彻斯特与其他十几座城市正从西面逼近我们,所以肖将军需要她能得到的一切助力。我给史莱克传了话,说你正在清醒过来,他肯定马上就到。看到你情况好转他一定非常开心。”
“我对此表示怀疑。”赫丝塔问道,“西奥呢?”
伊诺妮犹豫了一下:“彭尼罗教授也在这儿。他一直厚着脸皮跟肖将军凑近乎……”
“西奥呢?西奥怎么样了?”
伊诺妮低头俯视,双眼躲藏在那恼人的黑色刘海后面。
“诸神在上!”赫丝塔朝一侧翻身,下了床。她想要站起来,可脑袋里却天旋地转。有什么东西扯着她的胳膊,她低头望去,就看见一根透明塑料管从她肘部的皮肤下方钻了出来,连在床边架子上的一只倒转过来的瓶子上。她充满恐惧与厌恶地放声大叫起来。
“没事的。”伊诺妮向她保证,阻止她伸手把管子拔出来,“这是一种古代技术,一种向你的身体里输送液体的方法。你昏迷了好多天,我们不得不……”
赫丝塔浑身颤抖着,坐在床沿上,凝望着窗外。她的病房似乎位于这座废弃城市的最上层;窗外,屋顶和烟囱笔直地插入一片灰绿色平原,成群的士兵在那儿四处走动,一辆辆半履带车把重型机枪拖到火力点上:“她找到他了,对么?死亡女士……”
在她身后,伊诺妮说道:“出于某种原因,他跑回了战壕里……”她绕过床走了过来。她的手轻抚着赫丝塔骨瘦如柴的肩膀:“等我们发现他离开的时候,为时已晚。他肯定是径直跑进了城市的轰炸范围里……”
赫丝塔伸出手去,抓住了绕在伊诺妮脖子上的那根细绳,上面吊着她那枚来自扎戈瓦的廉价十字架。她紧紧拉住绳子,把那个年轻女子的震惊脸庞拉近自己:“你应该跟他一起去的!你应该把他救出来的!他救过你啊!”
但她责怪的其实是她自己。她根本就不该让西奥开始执行他那轻率的营救任务。现在他死了。赫丝塔放开伊诺妮,双手捂住自己的脸,她被自己喷涌而出的泪水和无法控制的恐怖悲鸣吓到了。她曾经向自己保证过永远不会再关心任何人,她应该坚持这一点的,可是不,她愚蠢的心门已向西奥打开,而现在西奥死了,她正在为自己爱过他付出代价。她对伊诺妮大吼:“你应该向你那个古老的上帝祈祷!保他平安!把他带回来!”
在这座城市下方的平原上,肖将军的部队正在疯狂挖掘散兵坑和城市陷阱。他们的工兵铲和铁镐的刃口有节奏地闪着光,如同一大群亮闪闪的鱼儿一齐掉头转向。城市下层的行军步伐声和呼喝口令声隔着病房的地板传了上来,那是疲倦的士官们正在努力训练那些从西边和北边的溃败中幸存下来的人,要把这些满身泥泞步履蹒跚的幸存者打造成新的战斗部队。伊诺妮和赫丝塔并肩坐在床上。片刻之后,伊诺妮说:“假如上帝如此有求必应,世界就不会像现在这样。他不能伸手改变世事。他不能阻止我们任何人去做我们想要做的事。”
“那他有什么用呢?”
伊诺妮耸耸肩:“他看见一切。他明晓一切。他明白你的感受。他明白西奥的感受。他明白死亡的感觉是什么样的。当我们死去,我们就回到他的怀抱。”
“你的意思是,前往幽冥之国?就像鬼魂?”
伊诺妮耐心地摇了摇头:“就像孩子。你还记得自己是个孩子的时候是什么样的吗?一切皆有可能,一切任予任求,你知道自己是安全的,是有人爱的,那样的日子仿佛持续直到永远?当我们死去,就又会是像那个样子。那就是西奥现在的样子,在天堂里。”
“你怎么知道的?是你复活的那些尸体里的某一具告诉你这些的?”
“我就是知道。”
她们并肩坐着,伊诺妮的手臂环绕着赫丝塔,而赫丝塔也任她这么做了。尽管赫丝塔竭力避免,这个真诚而缺乏幽默感的年轻女子身上还是有某种东西感动了她。那是她的善良,还有她傻乎乎的不屈不挠的希望。她让赫丝塔想起了汤姆。她们坐在床上等着史莱克先生,心里则想着在天堂中的西奥。窗外,白昼渐隐,化为钢灰色的夕暮。向前推进的诸多城市的灯火在西面的整条地平线上闪烁不已。
 
西奥并没有进天堂。他正徒步跋涉,穿越前线指挥所东北方某处的一片巨大的风蚀高原。他已经走了很久,久到他的靴子都开始裂了开来,他用布条把靴子扎起来,可布条不断松开,拖在泥地里。
他不是独自一人。在他周围,绿色风暴前线军团的残余部队正向东溃散。有关饥饿的收割郊镇的传言,以及深入绿色风暴领土袭击的雇佣兵飞行员,都在身后不断鞭策着他们。
在战争的第一天,当他从肖将军的地下掩体废墟里扒拉着爬出来时,西奥的第一个念头就是要回到家乡扎戈瓦去。然而那些城市沿着边界线全线推进。为了逃离它们,他就混进了这一大群残兵败将中,沿着看上去是唯一安全的方向奔命:东方。他曾在一辆半履带车上找到了一席之地,但没过几天城镇人的飞艇就炸断了前方路上的一座桥梁,他被迫下了车,与掉队的、受伤的、被炸聋的,以及被在边界线上看到的景象吓得发了疯的士兵们一起蹒跚步行。
有时西奥觉得自己也快疯了。他经常在半夜里颤抖着惊醒,梦见自己身处城市炮火下的那一刻。
尽管如此,大多数时候,他只是感到悲惨无助。四周的漂亮风景也帮不了什么忙。这儿成为绿色风暴的领土已经有十几年了,但绿色风暴却一直不怎么清楚该拿这片土地做什么用途。某一派曾尝试培育青草和灌木自然生长,让它们填满那些古老的辙印,然后另一派又尝试过把辙印铲平,在其上种植小麦。其结果就是把这里变成了高低起伏的原野,间杂着稀疏的树木,然而在路过军队的靴子踩踏下,很快就成了一片泥潭。他们间或路过风力发电厂或是小型定居地,但所有的建筑都空无一人,居民全都逃走了,田地和房屋一遇到溃逃队伍的前锋就被冲垮。
西奥想知道赫丝塔和伊诺妮还有彭尼罗教授如何了,想知道他们是否成功地逃脱。起初他希望他们可能会来找他,但当绿色风暴的这场失败的规模变得显而易见时,他就放弃了这种希望。他们怎么能知道到哪儿去找呢?就算他听到的传言中只有一半是真的,所有的军队也全部都已经被击溃,大狩猎场东部必定到处都是零散的逃难队伍,就好像他现在加入的这一支,全都试图在饥饿的城市抓住他们之前逃到安全的地方去。
他走到一条长坡的顶上,看见在北方的远处,平原上有一抹参差不齐的污浊色彩。他的同伴之一(他没法称他们为朋友:他们都既虚弱又麻木,甚至都没有问相互的名字)停下脚步眺望着那里,指着它说了几句。
“那是什么?”西奥问。
“伦敦。”一位山国士官说,“一座强大的野蛮人城市,当它试图攻破永固寺的城墙时,诸神将它摧毁了。”
“那时诸神与我们同在。”另一个人说,“现在他们抛弃了我们。他们在惩罚纳迦和他的那个婊子,因为他们推翻了我们的潜猎者方。”
一名通信兵的双眼绑着绷带,说道:“我很高兴我看不见伦敦。那是一个厄运之地。就算看着它也会带来坏运气。”
“你觉得我们的运气还能更糟?”那位士官嗤之以鼻。
从队伍更后面的地方传来一声大喊:“飞艇!”于是所有人都趴到了地上,有的人爬到了灌木丛下面去,有的人试图在潮湿的泥土里挖洞藏身。然而隆隆飞过头顶的那艘飞艇只是一艘天蛾型,尾翼上绘着绿色风暴的闪电标志。它降落在了前方几英里处的平原上。
西奥身畔的士兵们都安静了下来。这是多日以来他们所见到的第一艘绿色风暴的飞艇,他们都在猜测这意味着什么。不过西奥对伦敦更感兴趣。他的目光穿过薄雾,盯着伦敦城尖刺丛生、生人勿近的天际轮廓线,试图把它想象成一座移动的城市,却怎么也不成功。芮恩真的就在那儿的某个地方吗?他在口袋里翻找,拿出了那张照片,仔细审视着她的脸,就像在这趟向东的行军中他早已做过多次的那样,他回忆起了很久以前他们的那个吻。爱你的,她在那封信的结尾是这么写的,但她是认真的呢,还是说这只是你平时写信时普通的那种爱你的,只是随手写的,不是真的代表渴求与欲望呢?
尽管如此,想到芮恩可能就在如此之近的地方,就还是给了西奥一种希望。伦敦的幽灵没有吓到他,好吧,没有吓得他太厉害。他从锈水沼泽幸存了下来,也从边界线上和鲸吞镇里幸存了下来,他想象不出还有什么幽灵会比那些更可怕。就像他的这位山国战友那样,他不相信自己的运气还能变得更糟了。
一名军官乘着一辆机械化泥地滑橇沿着队伍呼啸而来,在每一堆士兵那里稍作停留,用一个高音喇叭大声喊道:“最新命令!朝西南方走!肖将军正在前线指挥所组织抵抗。”
西奥听到他周围的士兵们怀疑地嘟嘟囔囔。他们不相信前线指挥所那样的一块孤地能够坚守多久。他们想要前往安全的群山之中。也许是去永固寺,那儿一直对抗牵引城市已经矗立了无数载,或许到了那儿就有了希望……
“动起来!”那名军官吼道,他的泥地滑橇轰隆隆地沿着纵队行驶,“振作起来!我们要去加入肖将军的队伍,打垮野蛮人!去前线指挥所的沿途路上已经准备好了食物和补给!”
尽管他的话听上去就连他自己也不相信,但大家都清楚不遵守绿色风暴命令的话会得到什么样的惩罚。士兵们疲惫地抓起背包和枪支,有的人咕咕哝哝,有的人骂骂咧咧,还有的人则兴高采烈,发誓这次一定要永远阻止野蛮人。
西奥则与这一切无关。他很高兴听到肖将军还活着,然而这不是他的战争;在他偷来的大衣之下,他甚至都没有穿着绿色风暴的军服。他把芮恩的照片妥帖地收藏在口袋里,从其他人身边溜走了,趁别人出发上路的时候,他不为人注意地悄悄潜进一条积水的辙印里。
等到他判断四周安全,再度现身出来时,已经快要夜幕降临。他蹚着水穿过这条辙印的底部,攀登上另一边的侧壁,来到平地上。与他一起向东行进的那支队伍什么也没有留下,只有几只抛弃的背包,一匹死马,还有一些垃圾被风吹来吹去。西方的炮火再度轰鸣起来,他认清方向,穿越平原,朝着远处那座被毁灭的城市的轮廓线走去。
到伦敦来找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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