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 测试
测试当天的早晨天空阴沉，乌云密布，风雨欲来。大风怒吼着从西边吹来，将那些扎根在伦敦废墟中的花树吹得花瓣如同五彩纸屑一般散落。
芮恩要跟她的新朋友们一起去子宫区，汤姆不想干预女儿，于是便独自从伏尾区上路。他一边走，一边扫视着小径两边的一堆堆残骸，因为他已养成了一种习惯，到处查看有没有适合摆入新伦敦博物馆的各种碎片，它们将会对未来某天出生在新城市上的孩子们讲述老伦敦的样子。当你有意识地去看时，锈迹斑斑的废墟堆里就遍地是宝：街道路牌、门把手、铰链，还有大茶壶。他看见了一把白镴汤匙，柄上有历史学家公会的纹章，便将它顺手插入口袋。小时候他每天都拿着这样的汤匙吃饭；它就如同一块凝固的记忆碎片，不禁让他想到，那些未来的伦敦人会望着这把汤匙并想象他过的日子。
当然，他们永远也无法知道他生活的细节；比如他有过什么感受，他有过何种梦想；还有他在鸟道、冰封荒原，以及美国的冒险经历。你无法期望一把白镴汤匙能够传递那样具体的细节。
最近，看着芮恩把某天晚上的事情写进她的日志，汤姆也开始考虑自己是否应该把在他身上发生的一些事也写下来，趁现在还来得及。但他可不是泰迪乌斯·瓦伦丁。他甚至都不是宁禄·彭尼罗那样的人。写作对他来说不是件容易的事。况且无论如何，这都意味着要写到赫丝塔，他不觉得自己会那样做。自从他来到伦敦以后他甚至都没有提起过妻子的名字。也许他的新朋友也曾好奇过芮恩的母亲到底是谁，但他们选择将这份好奇埋在心底；也许他们都以为芮恩的妈妈已经去世了，谈到她一定会唤起汤姆的伤痛——这和事实差得也并不太远。他自己都无法理解赫丝塔为什么会做出那些事，也不明白自己怎么会爱上她的，那他又怎么能为后人写下赫丝塔的故事呢？
汤姆接近了子宫区，追上了一群伦敦人同伴，他们都在往同一个方向走。克莱蒂·波兹也在那群人之中，她热情地向汤姆问好，很高兴他也能来；克莱蒂的丈夫就在新伦敦上，正跟工程师们在一起。“柴尔德麦斯博士担心她的磁悬浮系统可能会工作得太好了。”她解释道，“万一新伦敦升得太高，她希望身边能有一个飞行员驾驶城市再降下来。”
“真的吗？”
“开玩笑的，汤姆。”
“哦……”汤姆跟她一起笑了起来，尽管他不觉得有什么好笑，“我很抱歉。从我们年轻时到现在有太多事情改变了……这么多的新发明……我都不知道新伦敦能做些什么。”汤姆想起了柴尔德麦斯博士曾给他演示过的磁悬浮原型，仿佛使用了魔法一样操纵着一块餐桌大小的平台在子宫区里兜圈子，悬浮在离地面几英尺高的地方。要是新城市真的成功了，工程师们就计划着下一步要把同样的技术应用到真正的桌子上去；还有飘浮的椅子和床，还有盘旋的磁悬浮玩具，都可以当作奇珍异宝卖到其他小城市去。汤姆甚至听人谈起了磁悬浮车，这让他有种奇怪的伤感，因为要是磁悬浮车真的能工作，那么飞艇的时代就必将被它们终结，他亲爱的老“鬼面鱼”号也就将被淘汰。
这个想法让他的心脏疼了起来——或许这也可能是由于从伏尾区一路攀登到了这里的缘故。他吞下一粒绿色药丸，跟克莱蒂一起走进子宫区的入口。
新伦敦停泊在阴暗的机库里，笨重地蹲踞在油腻的支柱上，看上去不比汤姆见过的任何东西更能飞上天。人们的一个个小小的身影在它的外壳上跑来跑去，互相打着手势。工程师们似乎在某只磁力推进器上遇到了麻烦。汤姆扫视着围观的人群来寻找芮恩，他看到芮恩跟安琪和萨博还有其他一些他永远记不住名字的年轻人一起站在靠前的地方。他为芮恩感到骄傲，很高兴她在这儿安定了下来并开始结交朋友。从远处这样看着芮恩，不禁让他想起了凯瑟琳·瓦伦丁，芮恩有着某种凯瑟琳的优雅与活泼，还有那种同样灵慧而光彩照人的笑容。他以前从来没想到过这种相似，然而在回到伦敦以前，他也没怎么想过凯瑟琳。现在他注意到了这一点之后，两人之间的这种奇怪的相似就在他的心头萦绕，挥之不去。
芮恩似乎察觉到汤姆在盯着她看，她转过头来看到了汤姆，便踮起脚尖隔着潮水般的人头朝他挥手。汤姆也挥手致意，心中暗暗希望将她与命运多舛的可怜凯瑟琳作比较不会给她带来厄运。
一只铃铛摇了几声。“开始了。”克莱蒂说。工程师们忙乱地穿过人群，警告大家朝后退到机库的墙边。每个人都屏气凝神，充满期待地抬头仰望。一片寂静中，只听到柴尔德麦斯博士在这座新城市上大声喊道：“大家准备好了吗？现在开始！”
一阵嗡嗡声传了出来，音调不断升高，很快就超出了听力范围。除此之外什么也没有发生。新城市船尾附近的一根支柱发出了一声长长的呻吟，仿佛它也感受到了大家的失望。接着其他支柱也开始吱呀作响，汤姆意识到这是因为它们承受的重量在逐渐缓解；新伦敦，这座它们这么多年来支撑着的静止不动的重物，已经不再将压力施加于它们身上。片片铁锈如暮秋的落叶般飒飒飘下。一把忘记拿走的油漆刷从吊架上掉了下来，啪嗒一声落在子宫区的地上。随着城市控制室里的工程师们将一个个磁力推进器重新调校角度，它们开始缓慢地转动方向，但它们看上去仍然酷似一面面巨大而模糊的镜子：没有噼啪作响的闪电，没有神秘莫测的闪光，只有它们周围的空气里产生了微弱的波动，好像热气蒸腾一般。
慢慢地，慢慢地，好似某种刚起飞的笨拙昆虫一般，新伦敦从它的废铁摇篮里升了起来，然后转了一点点身，先是转向一边，接着转向另一边。它慢慢向前移动，汤姆再次感觉到那股微弱的嗡嗡声。“成功了！”人们开始窃窃私语，瞄一眼彼此的脸，以确定这不是自己的想象。
第一艘飞艇起飞的时候，肯定就是这样的感觉，汤姆想，或是当神圣的魁科第一次打开伦敦的陆地引擎时也是一样。拉维妮娅·柴尔德麦斯的机器会以一种他无法想象的方式改变世界。也许到芮恩的孙子辈出生的时候，所有的城市都能悬浮。也许到那时就根本不需要城市了……
一声尖锐的爆裂声传了出来。烟雾从新伦敦龙骨处的几个排气孔喷射而出。围绕着推进器的热气涟漪消失了，悬浮着的城市以一种毫不优雅的姿势掉回了支柱上，发出金属受压的巨大轰鸣。观众们发出失望的呻吟声，他们紧紧靠着子宫区的墙，给跑上前去加固开始摇晃的支柱的工人们让路。
“行不通啊！”站在汤姆身边的一位女士抱怨道。
“这没用！”另一个人说道。
拉维妮娅·柴尔德麦斯出现在新伦敦上层船体的边缘，几座未完工的建筑之间。子宫区的声学结构和她自己的紧张令大家几乎听不到她在说些什么，不过当汤姆挤开一条路走向出口的时候，还是听到了她的只言片语：“克莱斯特线圈出了一点小问题——不能放弃——还有很多工作要做——进行微调——各种调整——再等几个星期的时间……”
可我们是否还有几个星期的时间呢？汤姆想着。因为就在他走到外面时，便听见了绿色风暴的大群飞艇向西驶去的嗡嗡声，他还听到另一种声音，起初他还以为是雷声，不过很快就意识到那是密集的炮火轰鸣，从西方地平线后的某处传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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芮恩要跟她的新朋友们一起去子宫区，汤姆不想干预女儿，于是便独自从伏尾区上路。他一边走，一边扫视着小径两边的一堆堆残骸，因为他已养成了一种习惯，到处查看有没有适合摆入新伦敦博物馆的各种碎片，它们将会对未来某天出生在新城市上的孩子们讲述老伦敦的样子。当你有意识地去看时，锈迹斑斑的废墟堆里就遍地是宝：街道路牌、门把手、铰链，还有大茶壶。他看见了一把白镴汤匙，柄上有历史学家公会的纹章，便将它顺手插入口袋。小时候他每天都拿着这样的汤匙吃饭；它就如同一块凝固的记忆碎片，不禁让他想到，那些未来的伦敦人会望着这把汤匙并想象他过的日子。
当然，他们永远也无法知道他生活的细节；比如他有过什么感受，他有过何种梦想；还有他在鸟道、冰封荒原，以及美国的冒险经历。你无法期望一把白镴汤匙能够传递那样具体的细节。
最近，看着芮恩把某天晚上的事情写进她的日志，汤姆也开始考虑自己是否应该把在他身上发生的一些事也写下来，趁现在还来得及。但他可不是泰迪乌斯·瓦伦丁。他甚至都不是宁禄·彭尼罗那样的人。写作对他来说不是件容易的事。况且无论如何，这都意味着要写到赫丝塔，他不觉得自己会那样做。自从他来到伦敦以后他甚至都没有提起过妻子的名字。也许他的新朋友也曾好奇过芮恩的母亲到底是谁，但他们选择将这份好奇埋在心底；也许他们都以为芮恩的妈妈已经去世了，谈到她一定会唤起汤姆的伤痛——这和事实差得也并不太远。他自己都无法理解赫丝塔为什么会做出那些事，也不明白自己怎么会爱上她的，那他又怎么能为后人写下赫丝塔的故事呢？
汤姆接近了子宫区，追上了一群伦敦人同伴，他们都在往同一个方向走。克莱蒂·波兹也在那群人之中，她热情地向汤姆问好，很高兴他也能来；克莱蒂的丈夫就在新伦敦上，正跟工程师们在一起。“柴尔德麦斯博士担心她的磁悬浮系统可能会工作得太好了。”她解释道，“万一新伦敦升得太高，她希望身边能有一个飞行员驾驶城市再降下来。”
“真的吗？”
“开玩笑的，汤姆。”
“哦……”汤姆跟她一起笑了起来，尽管他不觉得有什么好笑，“我很抱歉。从我们年轻时到现在有太多事情改变了……这么多的新发明……我都不知道新伦敦能做些什么。”汤姆想起了柴尔德麦斯博士曾给他演示过的磁悬浮原型，仿佛使用了魔法一样操纵着一块餐桌大小的平台在子宫区里兜圈子，悬浮在离地面几英尺高的地方。要是新城市真的成功了，工程师们就计划着下一步要把同样的技术应用到真正的桌子上去；还有飘浮的椅子和床，还有盘旋的磁悬浮玩具，都可以当作奇珍异宝卖到其他小城市去。汤姆甚至听人谈起了磁悬浮车，这让他有种奇怪的伤感，因为要是磁悬浮车真的能工作，那么飞艇的时代就必将被它们终结，他亲爱的老“鬼面鱼”号也就将被淘汰。
这个想法让他的心脏疼了起来——或许这也可能是由于从伏尾区一路攀登到了这里的缘故。他吞下一粒绿色药丸，跟克莱蒂一起走进子宫区的入口。
新伦敦停泊在阴暗的机库里，笨重地蹲踞在油腻的支柱上，看上去不比汤姆见过的任何东西更能飞上天。人们的一个个小小的身影在它的外壳上跑来跑去，互相打着手势。工程师们似乎在某只磁力推进器上遇到了麻烦。汤姆扫视着围观的人群来寻找芮恩，他看到芮恩跟安琪和萨博还有其他一些他永远记不住名字的年轻人一起站在靠前的地方。他为芮恩感到骄傲，很高兴她在这儿安定了下来并开始结交朋友。从远处这样看着芮恩，不禁让他想起了凯瑟琳·瓦伦丁，芮恩有着某种凯瑟琳的优雅与活泼，还有那种同样灵慧而光彩照人的笑容。他以前从来没想到过这种相似，然而在回到伦敦以前，他也没怎么想过凯瑟琳。现在他注意到了这一点之后，两人之间的这种奇怪的相似就在他的心头萦绕，挥之不去。
芮恩似乎察觉到汤姆在盯着她看，她转过头来看到了汤姆，便踮起脚尖隔着潮水般的人头朝他挥手。汤姆也挥手致意，心中暗暗希望将她与命运多舛的可怜凯瑟琳作比较不会给她带来厄运。
一只铃铛摇了几声。“开始了。”克莱蒂说。工程师们忙乱地穿过人群，警告大家朝后退到机库的墙边。每个人都屏气凝神，充满期待地抬头仰望。一片寂静中，只听到柴尔德麦斯博士在这座新城市上大声喊道：“大家准备好了吗？现在开始！”
一阵嗡嗡声传了出来，音调不断升高，很快就超出了听力范围。除此之外什么也没有发生。新城市船尾附近的一根支柱发出了一声长长的呻吟，仿佛它也感受到了大家的失望。接着其他支柱也开始吱呀作响，汤姆意识到这是因为它们承受的重量在逐渐缓解；新伦敦，这座它们这么多年来支撑着的静止不动的重物，已经不再将压力施加于它们身上。片片铁锈如暮秋的落叶般飒飒飘下。一把忘记拿走的油漆刷从吊架上掉了下来，啪嗒一声落在子宫区的地上。随着城市控制室里的工程师们将一个个磁力推进器重新调校角度，它们开始缓慢地转动方向，但它们看上去仍然酷似一面面巨大而模糊的镜子：没有噼啪作响的闪电，没有神秘莫测的闪光，只有它们周围的空气里产生了微弱的波动，好像热气蒸腾一般。
慢慢地，慢慢地，好似某种刚起飞的笨拙昆虫一般，新伦敦从它的废铁摇篮里升了起来，然后转了一点点身，先是转向一边，接着转向另一边。它慢慢向前移动，汤姆再次感觉到那股微弱的嗡嗡声。“成功了！”人们开始窃窃私语，瞄一眼彼此的脸，以确定这不是自己的想象。
第一艘飞艇起飞的时候，肯定就是这样的感觉，汤姆想，或是当神圣的魁科第一次打开伦敦的陆地引擎时也是一样。拉维妮娅·柴尔德麦斯的机器会以一种他无法想象的方式改变世界。也许到芮恩的孙子辈出生的时候，所有的城市都能悬浮。也许到那时就根本不需要城市了……
一声尖锐的爆裂声传了出来。烟雾从新伦敦龙骨处的几个排气孔喷射而出。围绕着推进器的热气涟漪消失了，悬浮着的城市以一种毫不优雅的姿势掉回了支柱上，发出金属受压的巨大轰鸣。观众们发出失望的呻吟声，他们紧紧靠着子宫区的墙，给跑上前去加固开始摇晃的支柱的工人们让路。
“行不通啊！”站在汤姆身边的一位女士抱怨道。
“这没用！”另一个人说道。
拉维妮娅·柴尔德麦斯出现在新伦敦上层船体的边缘，几座未完工的建筑之间。子宫区的声学结构和她自己的紧张令大家几乎听不到她在说些什么，不过当汤姆挤开一条路走向出口的时候，还是听到了她的只言片语：“克莱斯特线圈出了一点小问题——不能放弃——还有很多工作要做——进行微调——各种调整——再等几个星期的时间……”
可我们是否还有几个星期的时间呢？汤姆想着。因为就在他走到外面时，便听见了绿色风暴的大群飞艇向西驶去的嗡嗡声，他还听到另一种声音，起初他还以为是雷声，不过很快就意识到那是密集的炮火轰鸣，从西方地平线后的某处传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