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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 道森

  葬礼的仪式在皇城进行。安提亚帝国的西密昂王躺在鲜红、金黄和橘红花朵混合的花床上,远看宛如烧不了死者的葬礼柴堆。国王身穿镀金铠甲,铠甲上映着阳光,而他闻风不动的面容朝着穹苍。所有名门望族都出席了—艾斯汀福特、巴尼恩、法斯卡朗、布鲁特、维伦、寇特、帕里亚柯、史基斯丁宁、达斯可林,此外还有数十个自多年前就向道森老友效忠的家族,各个身穿丧服,头戴面纱。天空虽然晴朗无云,但微风拉扯他的衣袖、送来祭司吟诵声时,却带着雨的气息。道森低下头。

  他不记得第一次见到西密昂的情景。一定发生过,一定是先有了让他们再度相见的初次会面,最后两个流着安提亚高贵血液的男孩才会玩在一起。他们跑去决斗场,因为好玩、荣誉,还有演变为长久友谊的共犯情谊而在那里站了片刻。那段快乐的回忆这时却害他落泪。他们曾经为了猎一头鹿一起越过森林,路上甩掉了猎犬和猎人,自己追捕那头野兽。鹿带着他们来到小农夫的农地,绕过石造的小农舍,而他们的马紧追在后,直到一排排的豆苗和茄子消失化为青翠泥泞。当时的感觉很美好、荒谬、快活,但现在只有道森一人记着那时的欢笑,或农夫冲出来发现王子一身泥泞、蔬菜被踩得稀烂时,脸上滑稽的表情。

  曾经共享的时光只剩他一人回味,未来也将如此。即使把这段故事告诉别人,也只是转述的故事,而不是当时的体验。二者间的区别有如生与死—那是亲身经历的片段和被埋葬的时刻。

  那时西密昂还很年轻,是如此地高贵、强壮,却仰赖着道森。年轻人的世界里,没有比被自己所仰慕的男孩仰慕更美好的事了。之后那样的敬爱终究不再,如今能重温那种敬爱的希望也落空。一人已逝,另一人的面纱在面前飘动。祭司比接受净化的死者年长十岁,正喃喃说话,双手伸向神祇。国王不再呼吸了。他的血在血管中颜色变深、凝固,他的心曾经能爱、能恐惧,这时宛如一颗石头。

  祭司点燃大灯笼,钟锣先敲响了第一声,接着敲响数十、数千声。黄铜打造的钟宣告了人人知晓的事。道森记得西密昂曾说:人难逃一死。即使国王也不例外。道森走上前。依照礼节,他必须抬起某根光泽苍白的梣木杆,必须站在某人之前、某人之后。他的位置不如自己期望的前面,但仍能看见年轻的埃斯特走向位于行列前端的位置。

  男孩的脸苍白得像干酪。按照传统,埃斯特已在葬礼前的典礼中接受加冕,而帕里亚柯一如预期地接受了摄政王一职。一国重臣向预备成为国王的小王子跪下,埃斯特头上那顶锻银的王冠感觉随时都会滑到耳际,但步伐依旧俐落自信。他像成人一样知道如何振作,即使这么做更加突显他是个孩子。葛德‧帕里亚柯以监护者的身分站在他背后,看起来远不如小王子有威严。钟声齐一停止,取而代之的是葬礼鼓声无情的报讯。道森和其他百名抬棺者一同举起木杆,将西密昂抬上肩头。

  抵达王室墓穴后,他们将道森孩提时的朋友放入黑暗中,关上背后的石门,只留下负责送葬者在墓穴前就位。往后一个月,他们会露宿此处,让火焰继续燃烧,以纪念西密昂和所有已逝的国王,之后才让火自然熄灭。祭司念出最后的祷文时,道森的家人来到他身边。克莱拉站在他右边,她背后是巴利亚斯和维卡里恩,而乔瑞在他左边,一手搂着未换去礼服的莎碧荷。当最后一个音节念完,最后一声干扁如骨的鼓声击毕,安提亚贵族便调头往他们的马车走去。

  这时有个声音说道:「在下谨在此表达遗憾。」原来是身穿黑色丧袍的艾希福德勋爵,他的脸颊和其他人一样灰白。「听说他是很了不起的人。」

  「他是凡人。」道森说。「有缺点也有美德。他是我的国王,也是我的朋友。」

  「请节哀。」艾希福德点点头说道。

  「帕里亚柯是摄政王,你会谒见他。」道森说。

  「没错。」

  「他要我出席。」

  「我由衷期待。」艾希福德说。「这事在我们心里搁太久了,现在最好有个全新的开始。」

  道森心想,才没有全新的开始,就像没有彻底的结束一样。世上一切都像坎宁坡的结构—一件该死的事以另一件该死的事为基础,其下又是另一件该死的事,直到世界的骨干。即使是被人淡忘的事也在其中深处,将我们塑造成现在的模样。

  但他只答道:「没错。」

  这里的墙上挂着丝质绣毯,温暖的空气中带着木炭和熏香的气味,禁卫军沿墙站立,像从前在西密昂身边一样面无表情。葛德‧帕里亚柯勉强配得上他的新职位了。他穿上裁缝为他缝制的一套红丝绒锦缎,还戴上一个金环,看起来几乎有点高贵。虽然这身打扮有点像戏服,不过来日方长,多累积一些经验之后,他穿起这身衣服就会显得自然。

  艾希福德勋爵站在一旁,双手背在身后,等待安提亚的摄政王入座。道森纳闷葛德知不知道他坐下前,任何人都不得就坐。

  道森之所以不高兴,不是因为其他人也受邀参与应该是私下谒见的场合。这是葛德第一次以摄政王身分出席官方活动,在瓦奈时他证明自己是很称职的工具,而且无论用了什么魔法揭露玛斯的阴谋,他都救了埃斯特一命,可能也拯救了这个王国。特尼根勋爵和史基斯丁宁勋爵有立场参加,但在场还有丹尼克的寇特男爵、艾斯汀福特的巴尼恩勋爵,这些人比较有争议,不过至少可以解读为宫中权力转移的象征。让道森不满的是葛德‧帕里亚柯邀请的另一人。

  「凯廉勋爵。」大祭司说着鞠躬。在坎宁坡待了一季,仍不足以抹去那男人身上的沙尘,他看起来仍像来自喀西特内地的牧羊人,很可能因为他就是牧羊人。葛德的宝贝邪教徒待在这房间里,就像道森穿过猪舍一样自在。

  「神巫大人。」道森没鞠躬,也没容许自己的声音有一丝暖意。「真意外在这里见到你。我还以为我们在讨论国家大事。」

  「没关系。」葛德说。「是我请他来的。」

  道森把话吞回去。那些过去他可以向地位相当的人说的话,如今不再能对葛德‧帕里亚柯说了。他只点点头。

  「好吧。」葛德拨弄着他的袖子。「我们来把这事了结了。各位,请坐。」

  艾希福德配合帕里亚柯的动作,免得在摄政王之前坐下。而神巫完全没坐下的意思,只是低着头靠墙站立,像男孩默默祈祷的姿态。道森坐下后感觉内心的不满稍稍缓和了。没道理让外国祭司出席会面,不过他至少表现得像个仆役。安提亚的其他贵族若无其事地忽略了祭司,彷佛他不存在一样。

  「艾希福德勋爵?」葛德手肘搁在桌上,倾身向前说。「你要求谒见,而我想我们知道原因。你想说些什么?」

  「摄政王阁下,谢谢。」艾希福德说。他顿了一下后注视着桌旁坐的众人。「我们都知道费尔丁‧玛斯的罪行。在下奉勒诚王之命,向各位保证敝国国王对阴谋一无所知,如果知情一定会极力阻止。杀害埃斯特王子的意图天理不容,在下谨代表艾斯特洛邦,请求给我们时间自己查办这项阴谋。」

  特尼根清清喉咙,葛德朝他点点头。这场对话将持续到摄政王喊停为止,道森纳闷着帕里亚柯家的男孩明不明白。他身边想必有负责礼宾的仆人,但新任的摄政王记不记得又是另一回事。

  「一定要加以严惩。」特尼根说。「艾斯特洛邦向来包庇自己人。」

  「当然包庇自己人。」巴尼恩说。「哪有国王会和外国人站在同一边,对付自己的贵族?勒诚不就是借着在自己宫里引发纷争,才安坐在王位上那么久?」

  「请容我发言。」艾希福特说。「敝国国王能长年统治,也不是因为他会挑起侵略和战争。艾斯特洛邦和安提亚一样不愿诉诸武力,何况这也不是绅士间为了交易土地产生的小冲突。贵国希望参与阴谋者受到制裁,就该安分待在国境内,吾王必会将他们依法处置。但如果贵国侵犯艾斯特洛邦的主权,情势就不同了。」

  「等等。」史基斯丁宁勋爵说。「你说依法处置,依的是谁的法?」

  艾希福德点点头,伸出一根手指。

  「我们不能将艾斯特洛邦的贵族交给外国的法院判决。」这句话令全场哗然,众人你一言我一语,大家都想压过对方的声音而扯着嗓子。唯一沉默的只有道森和葛德。帕里亚柯的双眉紧蹙,嘴巴板起怒容,看起来没在听其他人说话,反正这场谒见也沦为喧嚣了。

  道森在心里朝男孩喊着:叫他们安静,逼他们守规矩。

  但帕里亚柯只是把手按在桌上,下巴靠了上去。道森喉头涌起一股嫌恶,放声开骂。

  「我们是还在读书的孩子吗?这是我们今天的目的吗?来这里吵闹、吼叫、咒骂?吾王在坟里尸骨未寒,我们就开始互斗了?」他的声音宛如风暴,强烈得令喉咙颤抖。「艾希福德,别向我们推销了,把勒诚王的条件说出来吧。」

  「不用。」葛德说。他的下巴还靠在桌上,因此说话时头像池塘里的玩具船一样起伏。「我其实不太在乎有什么条件。目前不在意。」

  「摄政王阁下?」艾希福德说。

  葛德抬起头。

  「我们必须知道条件。」特尼根说。但葛德以眼神阻止了他。

  「艾希福德勋爵,对埃斯特不利的阴谋,你知情吗?」

  「不知。」艾希福德说。

  葛德的目光闪开又回来。道森看着葛德‧帕里亚柯的脸色从刷白变成面红耳赤,呼吸像赛跑完一样急促。道森想知道这男孩的举止为何改变,却只看到站立的守卫和祈祷的祭司。

  「勒诚王知情吗?」

  「不知情。」

  这次道森看到了。虽然动作细微到差点看不出来,但那句话刚由艾希福德嘴边吐出,那祭司便摇了摇他宽大的头。不。道森感到自己喘不过气。

  安提亚的摄政王居然向异国的祭司寻求指示。

  葛德再次开口时,声音变得冰冷愤慨,而道森几乎听不见他说的话。

  「大使阁下,你刚刚又骗了我一次。再说一次谎,我就把你的双手砍下来装在箱子里送回艾斯特洛邦。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道森遇见艾斯特洛邦这位大使之后,这是他第一次哑口无言。他的嘴巴像傀儡一样开阖,却吐不出半个字。同时葛德不仅说得出话,而且还有话要说。

  「你忘了自己面前是谁。我是知道真相的人。别人都没能发现玛斯的阴谋,阻止他的是我。是我。」

  艾希福德舔着嘴唇,好像突然口干舌躁。

  「帕里亚柯勋爵......」

  「你觉得我很蠢吗?」葛德说。「你觉得你计画杀害我朋友的时候,我会坐在这里微笑,和你握手,保证维持和平吗?」

  「我不晓得你听说了什么。」艾希福德勉强重拾镇定。「或者又是从哪儿听来的。」

  「知道吗,这才是实话。」葛德说。

  「但我保证,我发誓,艾斯特洛邦绝对无意谋害小王子。」

  又一次眼神飘动,然后是祭司不醒目的否定。道森真想跳起身,但整个人彷佛在椅子上生了根。葛德看似平静,然而低垂的眼皮底下却是黑漆而冷酷的情绪。当他再次开口时,说话的口吻宛如若无其事。

  「我不会让你取笑我。」他说着转身向护卫队长。「监禁艾希福德勋爵。我要刽子手在日落前砍了他双手,准备送回艾斯特洛邦。」

  护卫冷静的表情失态片刻,随即一敬礼。艾希福德这时站起身,礼节已经抛到脑后了。

  「你疯了吗?」他喊道。「你以为你是谁?事情不是这样干的!我是大使啊!」

  护卫队长一手搁在艾希福德肩上。

  「大人,请您和我来。」

  「你不能这样!」艾希福德叫道,恐惧让他更加激动。

  「我当然能。」葛德说。

  艾希福德开始反抗,但没有挣扎太久,等大门在他背后关上后,安提亚位高权重的贵族们彼此对望,有好一会儿没人说话。

  最后安提亚的摄政王葛德‧帕里亚柯说:「各位大人,战争开打了。」

  道森坐在他的长沙发上,沙发皮面在他身下嘎吱作响。乔瑞和巴利亚斯都坐在面前的椅子上,他最爱的猎犬在膝旁哀鸣,将湿湿的鼻子钻进他手掌心。

  「他曾经做出正确的判断。」巴利亚斯说。「像是费尔丁‧玛斯的事。他知道一些内幕,或许......或许这次他也说中了。乔瑞,你曾和他一同参战过?」

  「对。」乔瑞声音中的恐惧道尽一切。

  「我们不能这么做。」道森说。「真不敢相信这么做了。」

  「不只是我们的缘故。」巴利亚斯说。「如果帕里亚柯说得没错—」

  「我指的不是战争,甚至不是违反了不伤来使的原则。那人是卑鄙自大的混蛋。我说的不是这些。」

  「所以是什么呢,父亲?」乔瑞问道。

  道森记忆中那名高大祭司的头动了,在帕里亚柯注视下往一侧动了一指宽的距离,又往另一侧一撇。道森毫不怀疑那祭司在告诉葛德‧帕里亚柯该怎么做,于是葛德言听计从。在西密昂死去后,他们将裂土王座交给一个甚至不是王位继承人的宗教狂热者。这念头令他反感。即使他早上起来发现大海浮在空中,鱼在鸟儿飞翔的天空里飞翔,也不会比目前的状况糟。所有事情都不对劲,王国的秩序被彻底粉碎。

  「我们得处理好。」他说。「我们得导正这一切。」

  门上传来一阵磨擦声,接着开了一道手掌宽的缝,一脸恐惧的男仆探身进来。

  「大人,有人来访。」他说。

  「我不见客。」道森说。

  「大人,是摄政王帕里亚柯。」男仆说。

  道森努力调整呼吸。

  「请......请他进来。」

  「我们该回避吗?」巴利亚斯问道。

  道森虽然明白应该同意,但他说:「不用。」他需要和家人在一起。

  葛德穿着前一天的红丝绒,不过金环不在了。他感觉和之前没什么不同,不过是发胖的渺小男人,脸上挂着怯懦的微笑,还没事情需要道歉就带着歉意。

  「凯廉勋爵,」他说。「多谢拨冗。乔瑞、巴利亚斯,也很高兴见到你们。莎碧荷还好吗?」

  「她很好,摄政王阁下。」乔瑞说,但帕里亚柯挥手纠正他。

  「拜托,叫葛德就好。你叫我葛德没关系。我们是朋友。」

  「好吧。」

  帕里亚柯坐了下来,道森这时察觉他和他的儿子们没有起身致意。他们应当起身才对。

  「我是来请求帮忙的。」帕里亚柯说。「你们都知道我之前在特尼根麾下,当然艾伦‧克林和其他人也在他麾下。瓦奈城的事处理得很差,虽然我不喜欢这么说,但我那部分也一样,应该做得更好。」

  道森心想,你背叛了你的国王,也背叛了我朋友的回忆。

  「总而言之,我不信任他。你和你的家族一向对我很友善。在我完全不晓得宫中状况的时候,你算是我的赞助人,而我现在需要一个元帅。虽然指派曾担任元帅的特尼根称得上合理,但我宁可让你当。」

  道森在椅子往前挪,感到有点晕眩。

  帕里亚柯背叛了他的国王和国家,将权力交给一个牧羊人,掀起和艾斯特洛邦的战争。这场战争注定让两国成千上百的人民遭到杀害,他却要把军队的指挥权交进道森手里。而且他提出这项要求是在求助。

  道森几乎过了整整一分钟才说得出话来。

  「摄政王阁下,这是我的荣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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