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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 马可士

  从龙族灭亡以至于未来的岁月里,关于人类的一切和系统决定的一切,都是更伟大、更残酷的生物创造的。巨大的纪念碑或许不是最重要的。伊萨斯梅德湖中央无法到达的高塔、喀尔斯的龙之墓、空洞要塞,这些建筑固然令人敬畏,带着神秘感,但平凡事物中隐藏着更强大的力量。龙道贯通各个国家,而龙道交会的城市因交通与良路带来的优势而兴盛,就连十三人种也受制于最初创造他们的伟大主人意志。锡内人清瘦白皙,不适合战斗,居住在卡纳尔戴公国山丘与山谷的天险之地。特拉古人、贾苏鲁人和耶姆人是为武力与战争培育的人种,因此能待在喀西特,那儿的平原没有抵御侵略者的天然屏障,这一季赢来的土地,下一季可能就守不住。最容易引起战乱的地形上,最适合战争的种族就会兴盛;能躲避暴力之处,就会有需要庇护的种族前来。自古以来,龙族不断在世上留下印记,直至末日。

  印记仍在,不过并非亘古不变。

  所有因龙道兴盛的大城市周围往往存在着小型的聚落,这些小镇、村落甚至不比路上的中继站大多少,而那里的路是人手铺设的。至于原本大路交会、城市兴起的地方,农地在数世纪后贫瘠,远处开发出更多沃土,人类群聚的新地点也随之诞生。

  如同地貌的变化,人类血液中的束缚也会改变。在人类眼中,人种间容易区隔而不会混淆,事实上不然。的确不是所有种族都能生出后代,就像捕鼠(犭更)无法生下小獒犬,锡内女人也生不出耶姆男人的孩子,或者不乏血统混杂后无法生出后代,甚至本身就无法生育的情形。十三个种族因不易生下混血子女而能彼此区隔,不过深入一想就会发现,其实除了溺人外没有完全纯粹的人种。身形较宽、眼珠颜色较深的特拉古人可能在几代前混到南陆人的血统;赫弗钦人和贾苏鲁人有可能秘密结合;原血人和锡内人之间的通婚充其量只是引人侧目的丑闻。此外,历史上不太讨喜的婚配也层出不穷,而不是所有被敌军强暴的女人都忍心杀死不伦的婴儿。

  种族的历史像是爱与嫌恶、地形与设计、战争与贸易、秘密与轻率交织而成的一条长河。马可士见识甚广,席丝琳‧贝尔莎库只不过是其中一例,而矮桌对面的那男人是另一例。卡普森‧高斯特马克的母亲是贾苏鲁人,父亲是耶姆人。他的皮肤上长着麻点,遗传自母亲的青铜鳞片从未成形,嘴里长满尖锐凶狠的利齿,既不像耶姆人的獠牙,又不像贾苏鲁人的牙齿。这男人活像童话里的怪物,虽然长得四不像,却是打战的料。不认识他的人,怎么也猜不到他自称为诗人,或是会养鸽子。

  这间房屋靠近参密斯镇中心,是石块和灰泥造的,屋外的天光渐渐消逝,卡普森的几个儿子正和镇上其他孩子玩在一起,绕着鸽舍踢着死老鼠,因厌恶及男孩特有的残酷高兴地尖叫。

  「有个地方。」混血男人说。「不是很近,不过也不算远。那是一般人不会去的海湾。」

  「可以带我们去吗?」

  「不行。」卡普森说。「我会告诉你们往哪儿找。我是有家室的人,不该管那种事。」

  马可士瞥了门口一眼。亚尔丹‧罕恩抱着胳膊靠在石造门框上,表情高深莫测。沿着海岸走回奥丽华港大约要半天时间,马可士不喜欢他和亚尔丹一起离开银行和保险柜,但特拉古人坚持不让他一个人来。门外有个孩子叫喊,听不出是痛还是开心。

  「好吧。」马可士说。「两枚银币换你的地图。如果在那里找到海盗,再加两枚。」

  「付钱要我说话,再买我保密?」

  「无论如何都有赚头。」马可士说。

  卡普森起身走向橱柜。橱柜是漂流木做的,让房中有股焦油和海盐的味道。马可士看着男人把手伸向上层书架,拿下比他手掌略宽的一迭羊皮纸,上面画着深色线条。男人把羊皮纸搁在桌上,马可士取了起来。海岸线的弧线正确无误,上面已经画出四个方便辨认的地标,卡普森显然有备而来。这可能是好事,也可能是坏事。如果镇民愿意帮他对抗海盗,就有机会找回货物,但如果他期望那些人能接受正义的制裁就有点尴尬了。

  不过那是之后的事。马可士从腰带上解下一个钱袋,掏出四枚银币放在桌上,然后又加了两枚。卡普森挑起眉毛。

  「我要他的名字。」马可士说。「我想知道我的对手是谁。」

  「为什么认为我知道他的名字?」

  马可士耸耸肩,向多给的两枚银币伸出手。

  「瑞纳尔。马西欧‧瑞纳尔。他是卡布尔的贵族或诸如此类的身分。」

  「好啦。」马可士说着折起地图塞进腰带里。「和你聊天真愉快。」

  「我们后会有期?」卡普森问。

  马可士钻出门外,亚尔丹跟在他身后。面前的大海向南延伸而去,呈现一片平静的铅灰色,西方地平线上还留着夕阳最后一抹红金余辉。一部分的他真想立刻上马往西骑去。那片海湾不远,如果骑马的话,最迟半夜就能到达。最糟不过被人发现,那么他们至少能打一架。

  不过他的手下都在奥丽华港,而席丝琳等着他们回复消息。他用不着冒着立刻追去的风险,至少目前不用,但那念头实在诱人。马可士心中不由得升起一股急于挣脱的焦躁感。

  「长官?」

  我们去瞧瞧就好。这几字差点脱口而出。

  「我们回城里,」他说。「找点人手支援再回来。」

  亚尔丹竖起耳朵。

  「怎么?很意外吗?」

  「我还以为我们要继续追,长官?」

  「那是不智之举。」

  「长官,我也觉得。只是我们通常会犯那种错。」

  马可士耸耸肩朝马匹走去,想到如果独自行动的确可能犯下那种错就令他懊恼。

  他们在一片绿栎林里扎营,把马拴在树木间的一座古老祭坛上。缠满藤蔓的祭坛饱受侵蚀,长久以来被人淡忘。隔日早晨,马可士吃了一条腌山羊肉干和带着豆荚的一把豌豆当早餐。由西方前往奥丽华港的旅程比看起来困难得多,青草与石南覆盖的山丘虽然苍翠,却崎岖难行,四处还藏着破碎的岩石,随时会让蹄子踩空。有故事传说卡布尔有位国王曾举兵从这条海岸入侵拜兰库尔,结果还没打第一场战役,骑兵就又跛又残。马可士不觉得那故事是真的,但听起来煞有其事。

  背着光,奥丽华港的高大白墙似乎深了点。这座城市在进出时会受到乞丐阻碍,但他现在很熟悉,不太为此困扰。那群骗子和小偷对旅行者比较有效。不过光是闻到奥丽华港的气味,他似乎就成了生病婴儿和歪曲废腿等故事的共犯;没人注意的时候,歪曲的腿其实没那么废。对乞丐视而不见是当地居民的特征,而马可士也拥有这项无形的特征,在马厩、马匹和街道交错的复杂网络中,他通过防御墙来到城市中心。

  马可士正要离开马厩,有个意想不到的声音叫了他的名字。一个长脸的男人站在侧街街口,粗硬的头发直竖,生着朴特地方的橄榄肤色。他身穿一袭简陋的褐色袍子,手上握了根年久发黑的手杖。几星期以来,马可士第一次感到嘴角掩不住的笑意。

  「基特?你在这里做什么?」

  「我其实是来找你的。」演员师傅说。「还有亚尔丹‧罕恩。真高兴又见到你们!城市生活应该很愉快吧?我好像没看过你们这么健康的样子。」

  「他是说没看过我们这么胖吧。」马可士说。

  「长官,我知道他的意思。」亚尔丹说着假装出不高兴的样子,然后随即露出狗儿般的灿烂微笑。「没想到剧团这么快就回来。」

  基特师傅犹豫了一下才开口。

  「他们没回来。我是独自一个人旅行。马可士,有时间的话我想和你谈谈,当然如果你和亚尔丹有事要办,我无意打扰。」

  马可士望了亚尔丹一眼。由特拉古人微微偏头的角度可以看出两人都知道对方话中有话。基特师傅想要私下见面,甚至不要他的副手在场。亚尔丹耸耸肩。

  「我去向行长报告。」亚尔丹说。

  「请你别提起遇见我的事,好吗?」基特问。

  亚尔丹警觉地竖起耳朵。马可士点了一下头。

  「没问题。」亚尔丹说。「我会在会计室,长官。」

  「我等等就去。」马可士说。「等我知道基特神秘兮兮的原因就去。」

  基特带他去的那间旅舍位于咸水区一个狭小广场旁边,广场中央有个干涸的喷水池,长宽不足一人高,摆在那里却仍显得占位置,鸽子在广场咕咕叫、昂首走动、排泄。马可士和基特同坐一张长椅,一个原血女人替他们上了两杯苹果酒,她生着褐发褐眼,脖子上还有一大块紫色胎记。两人一开始只谈剧团的事—桑德、史密夫、赫内特、米凯和卡莉,以及他们离开奥丽华港前召募的新演员莎莉特‧速恩。都是平常的流言和轶事,但马可士似乎可以察觉到那些话背后隐藏的恐惧。

  基特某次沉默太久时,马可士开口了。

  「剧团发生了什么事吗?」他问。

  「希望不过是少了个演员。我觉得他们这群演员实在很有才华。少了我,我想他们的前途依然非常光明。」

  「可是你离开了他们。」

  「没错。那是迫不得已。我发现我得做某些事,而我不希望他们牵扯其中。失去欧珀儿已经够难受了,而她还是罪有应得。」

  马可士往前挪动身子。欧珀儿曾是基特手下的首席女演员,后来背叛了席丝琳,而此处离欧珀儿葬身之处并不远。马可士总觉得对于那女人死去的记忆应该更清晰,但他只记得自己下了手,将她的尸体抛下堤防上的空隙。

  「所以你才要找我吗?」马可士问。「为了欧珀儿?」

  「不是。」基特说。「并不是。」

  马可士点点头。

  「那是为了什么?」

  老人哈哈笑了,笑声中没有喜悦。他眼下的眼袋很明显,捧着杯子的双手似乎诉说着疲倦。

  「我从坎宁坡来这里想找你谈谈,但来到这儿却发现不知如何启齿。就这么说吧。我打算办件事,恐怕非常危险。我有可能送命。」

  「基特,这是怎么回事?」

  「我认为有某种......某种邪恶的东西被释放到这世界上了。除了我自己,我想不出什么人有办法与之对抗。我觉得自己应该挺身而出,又因为某种很复杂的原因,不希望一个人去。在我多年的旅程中,很少遇到我认为适合这任务的人,而你正是其中之一。我希望你能跟我去。」

  鸽群一同飞起,彷佛在回应他的话;珍珠白的羽翼拍动,搧起带着鸟粪味的空气。马可士喝了点苹果酒,给自己一点时间思考。

  「听起来你演戏演太久,那些故事把你的脑袋搞混了。」马可士说。

  「真希望我能这么想。」基特叹了口气。「如果我疯了,这世界不过多了个迷失的人。可惜我的头脑清楚得很。」

  「疯子都觉得自己很正常。你打算击败的是什么?」

  「透露细节未必会让我看起来比较正常。」基特师傅说。「而且并不安全。至少此时、此地不适合。但如果你愿意跟我来,我保证会证明我说的事有一部分是真的。我要往南走,然后往东去。到遥远的东方。我想此趟旅程危险重重,不过如果你在多少会安全点。」

  「我可以推荐一些保镳。」马可士说。「我刚刚失去一批人,希望把他们留下来,所以知道到哪儿找等着赚钱的战士。我有职务在身,现在不能离开。」

  「所以你还乐于替席丝琳和银行工作?」

  「做工作不是为了开心。」马可士说。「我就是做这行的。」

  「你的合约有多长?」

  「我替席丝琳工作。」

  基特的眉头像毛毛虫一样揪在一块儿。

  「原来如此。」

  「我会为你找个好人选。」马可士说。

  「我不要什么好人选。我只要你。」基特说完放声笑了。他虽然焦虑,笑声依然温暖。「噢,看来事与愿违。马可士,真希望你能同意。我不想逼你。」

  「你逼不了我。」

  「我办得到。」基特说。「也很想这么做。但我视你为朋友,因此决定别强迫你,希望这决定对你有意义。我还要做些准备工作,会尽量在附近待久一点,但愿你能改变主意。还有,请你瞒着我出现的事。」

  「有人在追你吗?」

  「对。」基特说完,又灌了好几口苹果酒。

  有胎记的女人走上前指着他们的杯子。马可士摇摇头。他不需要酒精了。

  「需要帮忙的话,银行不需要我的平静日子,我会尽量帮助你。」马可士说。「我只能做到这样了。」

  「谢谢你。」

  马可士沉默了片刻,思索自己还能说什么,最后他只拍拍老演员的肩头,将喝了一半的酒杯留在身边的长椅上。会计室不远,但马可士刻意放慢脚步,让脑中的千头万绪有时间沉淀。自从他为席丝琳‧贝尔莎库和她的银行做事之后,就没机会拒绝工作。然后在他绕过街上的马粪,经过身穿绿金制服的士兵时,马可士头一次想到,他或许已经接下了此生的最后一份合约。

  银行不是夏天负责防御或冬天预备攻陷的要塞,这份工作没有明确的期限。他的手下不是士兵,而是守卫。有时甚至不是守卫,而是私人武力,为债主折断人手指的暴徒。

  他想象了一下数十年后的自己走过这些街道的样子。岁月会让他的头发变得苍白或童山濯濯,关节僵硬发疼。或许他会找到能忍受他的脾气和过去的女人,而他会带领佣兵队,直到自己年老安逸,充其量只是队里的吉祥物。这男人曾经能改变世界,但现在看不出昔日风光。那样的未来清清楚楚地展现在他眼前,似乎伸出手就能碰到老人的肩膀。

  他不得不停下脚步仰望天空。卡宁‧迈斯坐在欠债人的牢房,只有头露在外面时,八成就是这个感觉。这是死亡的感觉。马可士不愿自己的未来变成那样,他差点就转过身回去找基特师傅、苹果酒和老人陷入的疯狂。

  但那表示他得离开席丝琳。再走几条街就到会计室了,他全凭意志逼着自己走到那儿。亚尔丹正在门外焦急踱步等着他。

  「长官?」

  「我没事。」

  「有什么—」

  「没有,亚尔丹。没什么事。不论哪方面都没事。」

  特拉古人的耳朵往后压下去。马可士真希望在他眼里看到愤怒、受伤或关心之外的神情。关心的眼神太像同情了。

  「我们进行得很顺利,长官。银行很安全。队上目前资金短缺,不过这群人忠心耿耿、训练精良。碧卡是很烦人,但不算实质的问题。想想埃力斯之后我们经历过的事—」

  「你不会再用我的灵魂是圆形,置于高位,必将坠落那类的狗屁给我洗脑了吧?」

  亚尔丹迟疑了一下,他显然有这个打算。

  但他答道:「不,长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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