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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 葛德

  葛德的个子称不上高大,但埃斯特仍比他矮了半个头。男孩的手臂没葛德长,两人的力气也差不多,王子的优势只在于比较敏捷。

  宝剑破空而来,葛德努力举剑格挡,剑刃相击的力道让他的手指一麻。埃斯特转身时将剑刃收回,然后再次刺出。葛德意识到攻击时已经太迟了。埃斯特那剑刺到他肩头,滑过决斗穿的皮甲,最后停在耳际。痛觉猛烈得令人惊慌,葛德忘了手中的剑,伸手摀住耳朵,踉跄瘫坐在地。他的手指染了血,埃斯特的剑也匡啷一声掉在地上,他抬起头发现王子惊恐地睁大双眼。

  葛德哈哈笑着伸出自己染血的手。

  「你看看!」他说。「这是我第一次决斗得到的伤痕。剑没开锋,真是谢天谢地,不然你就要削掉我的耳垂了。」

  「对不起。」埃斯特说。「对不起。我不是故意......」

  「别说了。」葛德说。「我知道你不是故意的。我没事。」

  他翻身站起来。决斗场位于宅邸的后花园,和街道有段距离,密实的黏土地周围立着几棵老白杨,隆起的树根撑裂了老旧的石壁,白玫瑰枝叶茂密,但还没什么花苞。白玫瑰盛开的时候,花园会陷入一片洁白的花海中。葛德的耳朵还在痛,不过并不严重。埃斯特怯生生地笑着,他也咧嘴回应。

  「王子殿下,您是战士,而且拥有无尽的美德。」葛德讲究地鞠个躬。「我在此荣耀的场地向你认输。」

  埃斯特笑出声,也正式地一鞠躬。

  「得在伤口上抹些蜂蜜。」王子说。

  「那就回屋里吧。」葛德说。

  「看谁先到。」

  「什么?居然要和可怜的伤患—」葛德才开口便拔腿冲向主建筑,背后传来埃斯特的抗议和砰砰脚步声。

  葛德的童年几乎都在瑞分菡莫度过。身为子爵之子,葛德拥有贵族的权力,却和其他贵族没什么交集。领地中虽然不乏仆役和农奴,但即使是出生良好的平民,和领地继承人之间也有着无法轻易消除的隔阂。加上父亲对宫廷毫无好感,葛德向来没机会认识与他阶级相同的男孩,多半时间都在阅读图书馆中的书,或是用细枝和绳子建造精巧的构造。冬天里,他身穿黑色毛皮沿着冰冻的河散步。春天时,他会把书带到母亲的墓旁,坐在她的墓碑边读书,直到夜色笼罩山谷。

  他从来不觉得自己孤单。因为他没办法和别人比较彼此的生活有何不同,生活中的一切感觉都正常极了。过去如此,未来也将如此。

  成年后他进入宫廷的世界,令他感到兴奋、不知所措,又深受屈辱。任何人都知道的比他多。他有时觉得世上有种神秘的语言,除了他之外,所有人都学过。那些在葛德听来全无恶意的话—对外套袖子长度、简单韵脚的评论,或是龙道经过瑞分菡莫却未穿过其中,但他的朋友却会咯咯发笑。葛德不懂他们在笑什么,但总觉得应该是在嘲笑他,而且时间一久后,大家真的把他当成嘲笑的对象。直到他焚烧了瓦奈城,才终于得到宫廷人士的尊敬。说好听是尊敬,其实是畏惧。他喜欢受人畏惧,因为这表示不会有人笑他。

  不像埃斯特是真正的朋友。他虽然是王子,比葛德小十岁,从小就在朋友与玩伴的包围下长大,而葛德这辈子都无法像他一样这么了解宫廷。但他是个男孩子,也是葛德的被监护人,他们对彼此没有威胁。葛德能和他一起爬树、决斗、赛跑、欢笑,或是大半夜在喷水池里游泳。

  和同年的男人在一起,他会担心自己出丑,或是对方将他急于交朋友的表现误以为在示爱。和女人在一起,他恐怕说不出完整的句子。但和王子在一起,葛德可以玩耍、欢笑、谈天,而旁人只会将其视为男人对孩子的慈祥表现。

  他耳朵上的伤口不大,但流了不少血。帮他处理伤口的仆人是个瞎了一只眼的达汀内人,他的动作轻巧,将荨麻和蜂蜜做成的药膏涂抹在他伤口上,然后敷上绷带。埃斯特的私人教师是西密昂王雇用的一个严肃男人,他找到他们,带走埃斯特时明显表现出一股占有欲的不悦,令葛德和王子不禁笑出声,再次把彼此逗笑。葛德等到自己独处时,才在一张沙发床上躺下闭目养神。他在埃斯特面前忍着,这时耳朵倒痛了起来,不过药膏发挥效用了。当门口传来细微声响,他几乎打起盹来。他睁开眼,发现总管站在门口。

  「嗯?」葛德昏沉地问道。

  「大人,有人来访。」

  「噢。」葛德说完才想起之前的事。「是什么人?」

  「乔瑞‧凯廉。大人,我已经请他去—」

  「北边的会客室吧。」葛德说。「很好。我自己过去。」

  总管低头鞠躬退下。葛德伸展了四肢,把上衣塞回皮带里,然后爬起来。

  若说葛德有什么同年纪的朋友,那人绝非乔瑞‧凯廉莫属。从攻陷瓦奈到艾伦‧克林成为总督的漫长日子里,他们都在克林手下共事;瓦奈城焚毁时,乔瑞也在葛德身边,之后一起破获玛斯、克林和伊桑德林策画的佣兵攻击;等葛德正式返回坎宁坡,担心受到责难甚至更重的惩罚,是乔瑞的父亲挺身为他举办凯旋而归的宴会。若不是乔瑞和他的家族,葛德现在还只是子爵的儿子,喜欢研究理论论文是他最有趣的地方。如今葛德的地位已在道森‧凯廉之上,否则他会视凯廉为赞助人。

  这个冬天乔瑞过得不错。他的脸孔比葛德记忆中平静,似乎终于步出漫长的阴霾,双颊上有了红晕,微笑也显得自在。

  「葛德。」乔瑞站起来。「感谢你见我。很抱歉突然来访,最近有点混乱,希望没打扰你。」

  「不打扰。」葛德说。「成为男爵之后,我一直过着闲散安逸的日子。你也该试试。」

  「我有两个哥哥,这辈子恐怕轮不到我当男爵。」乔瑞说。

  「这倒是。可以的话还是别当吧。」

  乔瑞不安地在袖子上抹抹手,脸上的笑容带了点迟疑。

  「我来—」他欲言又止,像无法置信般摇了摇头。「我来是想请你帮个忙。」

  「没问题。」葛德说。「需要我做什么?」

  「我要结婚了。」

  「你在说笑吧。」葛德说完注意到乔瑞的眼神。「你不是在说笑。我们同年,你不可能......对方是谁?」

  「莎碧荷‧史基斯丁宁。」乔瑞说。「这是我希望你参加婚礼的一个原因。你是前途无量的宫廷新星,如果能邀请你参与婚礼,对于消除闲言闲语很有帮助。」

  「闲言闲语?」葛德在莎娜‧达斯可林坐过的沙发床上坐下,觉得自己又闻到她身上的香水味。他真爱他的沙发床,沙发床连结着美好的记忆。

  乔瑞坐到对面的位置,双手在身前交握。

  「你应该晓得她惹上的麻烦。」

  「不晓得。」

  「噢。」乔瑞说。「其实是几年前的事了。她陷入一场丑闻,大家至今还议论纷纷,时常在她背后说闲话。我希望洗去她的耻辱,我希望她知道自己不是闲言闲语中的那个女孩。」

  「好吧。」葛德说。「不过你得告诉我该去什么地方,还有该说什么。我没有参加婚礼的经验。噢!需要祭司。我们可以请神巫证婚。」

  「嗯......应该可以吧。」

  「我会跟他谈谈。不过他不太传统,或许你可以有两个祭司。」

  「我想一般只会请一个祭司。」乔瑞说。「不过我会问问。你真的不介意吗?我是说参加婚礼的事。」

  「当然不介意。」葛德说。「为什么要介意?」

  乔瑞摇摇头靠向椅背,脸上写满惊奇和一些不确定,彷佛葛德是道只解出一半的谜题。

  「你有时真慷慨。」乔瑞说。

  「希望没那么慷慨。」葛德说。「我是说,那只是仪式的一部分。除了出席我不用做任何事,不是吗?」

  「即使这样还是很谢谢你,你帮了一个大忙,我欠你一份情。」

  「不用放在心上。」葛德说。「不过你既然来了,我有事想问你。你记得令尊要我见的那个艾斯特洛邦大使吧?」

  「艾希福德勋爵。记得。」

  「后来有什么发展吗?因为我和国王谈过了,但据我所知,他还没接见那个人。我担心自己不知道说错了什么?」

  没想到西密昂王又召见他了。

  「你得准备好。」国王说道。

  「不,陛下。」葛德说。「我相信这只是暂时的。夏天来临之前,您又会健康强壮了。还要很多年,才会像......像......而埃斯特会......永远不会......」

  葛德吞吐着还是没把话说完,他绞尽脑汁思考接下来该说什么,但脑子里一片空白,只听到自己发出低沉的呻吟。他感到一阵头重脚轻,弯腰把额头靠到膝盖上。

  我不能吐出来。他心想。不论发生什么事,我绝对不能吐出来。

  他是在太阳西偏时被传唤,低斜的春阳不断拉长阴影,直到黑暗吞没街巷。葛德离开宅邸时,夜间绽放的藤蔓正预备展开蓝白花瓣,而柯廷‧伊桑德林窗户里透出微弱的灯光。一年前,带着皇室铅封的信差找上的可能是伊桑德林或玛斯,甚至是那个讨厌的艾伦‧克林。等到葛德抵达皇城,除了高塔依然映着明亮的阳光,周遭的一切皆已没入薄暮中。北方吹来的风虽然寒冷但不刺骨,吹得树木不住点头,与他相见的男人既不是仆人也不是奴隶,而是出身贵族的禁卫军,前来接引葛德进入西密昂的寝宫。

  葛德低着头,感觉世界天旋地转,还记得不久前喜不自胜的感觉。艾宾波男爵暨王子监护人被裂土王座紧急传唤。乍听之下这身分无比庄严,令人不禁做起白日梦。结果却是这样的事。

  摄政。这个语词彷佛写在虚空中,印在晕眩的感觉上。

  「帮帮他。」西密昂的声音像是虚弱的咆哮。接着一双温柔的手扶住葛德的肩头,将他撑起。国王的术士是个原血人,全身像赫弗钦人一样刺着螺旋刺青,他喃喃低语,指尖压着他的喉咙和手肘内侧。葛德感觉身体流进一阵暖流,呼吸稍微轻松了些。

  「他没事吧?」国王问。

  术士闭上眼睛,将一掌放在葛德的额头上。葛德彷佛听到远方传来只有他听得见的铃声。

  「只是受到惊吓,陛下。」术士说。「他很健康。」

  「真不敢相信。」葛德的声音还在颤抖。「我当上埃斯特监护人的时候没做他想。我的意思是,您看起来那么健康,我没想到......噢,陛下,我很遗憾。真是太遗憾了。」

  「听我说。」西密昂说。「天黑后我的精神比较好,不过还是会糊涂。我们能谈话的时间不长。必须由你接见艾希福德勋爵,懂吗?时机到来的时候,责任将落在你身上。务必保护王子,和艾斯特洛邦谈和。」

  「我会的。」

  「我会尽力安排好所有事务,但我的权力不如从前了。」

  昏暗的房间里,西密昂看起来五分像人,五分像鬼。他的左眼皮下垂,彷佛皮肉已经从骨头上分离,满口含糊地靠在像座小山的枕头堆上,藉此支撑无力的背脊。葛德真希望这只是可以痊愈的骇人重病,但眼前没有任何迹象支持他的期望。国王开口说了什么,接着似乎茫然片刻。

  「他为什么在这里?」西密昂说。

  「陛下,是您召我来的。」

  「我不是说你。我是说另一个。门口那个。他身上穿的是什么?」西密昂语气中带着恼怒,接着转为恐惧。「噢,天啊。他为什么穿成那样?」

  葛德转身发现门口空无一人,发毛的感觉窜上他背脊。术士一手搁到葛德肩上。

  「陛下今晚帮不上您的忙了。」术士说。「如果他的神智恢复正常,我们会派人找您,好吗?」

  「好。」葛德说。「谢谢你。」

  夜晚刚刚开始,但弦月已经高挂在黑暗的夜空。葛德让一个男仆扶他坐上马车,然后把背靠在薄木板上。在马夫的吆喝下,拉车马颠簸地前进,一路上马蹄跶跶,包铁的车轮碾过石头。快到银桥时,葛德朝窄窗趋身往前喊。

  「别回家,带我去神殿。」

  「是,大人。」车夫说完,将马车调头。

  台座上的火炬因为燃烧完全而没在石柱上留下煤灰,蜘蛛丝织成的旗帜依然高挂,但黑暗中那红色几乎和八方位的符号一样深。葛德在阶梯上停下脚步转身,城市在他面前展开,提灯与蜡烛有如水中倒影,呼应着天上的星辰。皇城、大裂谷、贵族的宅邸与穷人的陋室,这一切都将由他发号施令。他会是一国的摄政,安提亚的摄政,也是监护、保护男孩埃斯特的人。他会成为有实无名的国王,而王国将在他的支配之下。

  他没听到神巫走出来的声音,不只是因为大祭司走路无声,葛德自己也有点心不在焉,思绪在欣喜与慌乱之间摆荡。

  「葛德殿下?」

  那张宽脸上带着关心的神色。葛德坐在阶梯上,石阶还存有一点白天的热度,神巫拉起袍子下襬坐到他身边。两个男人沉默良久,宛如一天将尽时疲惫的孩子望进一条暗巷。

  「国王快驾崩了。」葛德说。「而我要取代他的位置。」

  神巫脸上是沉静的微笑。

  「女神很眷顾你。」他说。「受祂祝福的人的世界就是如此。」

  葛德转过身。微风在深色的旗帜上掀起涟漪,他心中也流过一股恐惧。

  「难道祂......我是说,女神不会为了我而害死国王吧?不会吧?」

  神巫的笑声低沉温暖。

  「祂用的不是这种方式。人世是由渺小的生命和渺小的死亡组成,这是祂意志下的产物。不对,女神不会兴起风浪,祂只是将选中的人放在他们能胜任的位置。女神的意志既难以捉摸却又果决。」

  「好吧。很好。我可不希望为了追求一帆风顺而害埃斯特失去父亲。」葛德往后靠在阶梯上。「我得告诉他。我不知道如何才能办到。该怎么告诉王子他的父亲性命垂危?」

  「温柔地说。」神巫说。

  「那么,艾斯特洛邦来的大使呢?就是希望我能说服国王,单独接见他的人。这下子看起来要由我接见了。」

  「我会陪在你身边。」神巫说。

  「国王告诉我他的想法,因此我至少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不过只有这次,之后会有人帮我。摄政就像国王,身边会有参谋,不会像在瓦奈一样,所有人都希望看见我失败。」葛德说着脑海中浮现一段梦境,瓦奈的火焰再次在他眼前舞动,照出一个绝望的翦影。他彷佛听见当时隆隆的火焰声,内心感到内疚与恐惧,片刻后才又将这些感觉藏回心底。他是安提亚的英雄。发生在瓦奈的事是好事。等他开口的时候,声音比较有力了。「不会像瓦奈一样。」

  「你说了算。」

  葛德咯咯笑了。

  「艾伦‧克林听到的话,一定会吓得屁滚尿流。」他说着咧嘴一笑。

  「那你打算怎么办?」神巫问。

  「你是说什么事?」

  「大使的事。」

  「噢,西密昂希望我维护埃斯特的安危,同时和勒诚王讲和。我答应他了。」

  「噢。」神巫说完顿了一会儿,回道:「如果二者不能得兼,那你会选哪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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