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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马可士‧威斯特队长

  马可士一星期前经历了第三十九个命名日,此刻他正蹲在巷口等待。夜色中的街道上落下一阵毛毛细雨,飘到羊毛斗篷上结成细珠,亚尔丹站在后方的阴影中待命。窄小广场对面的屋子里有个人影经过窗前—一个男人正窥看着窗外的黑暗,缺乏经验的人可能会退开,但威斯特很清楚该怎么不被发现。窗里的人走开了,四下只有雨滴打在石头上的声音。

  「我不能告诉她该怎么做。」马可士说。

  「是的,长官。」

  「她是成年人了,应该说几乎是成年人。至少不是小孩子。」

  「这年纪很尴尬,长官。」亚尔丹附和道。

  「她想掌握自己的生命,要自主,问题是她这辈子没有自主过,却一下得到决定所有事情的权力。这间银行好几个月来随她运作,时间已经长到可以看出她的处理能力,在尝过这滋味后没理由放弃。」

  「是啊,长官。」

  马可士叹了口气,吐出气息却没凝结成雾气。这是个暖春。他用指尖弹弹剑柄头,烦躁与焦虑像住在谷仓墙里的老鼠一样啃囓着他。

  沉默了好一会儿,马可士才又开口:「我可以跟她谈谈。我可以告诉她要有耐心,让情势随时间自己改变。你觉得她听得进去吗?」

  有那么一会儿,只有雨声回答他的话。

  「你要我回答吗?」特拉古人问道。

  「我问了,不是吗?」

  「可能只是强调用的说法。」

  广场对面透出一道光线标示出大门微微开启。马可士僵住几秒,但那扇门没真正打开就又关上了。他放开握紧剑的手。

  「不是,我真的在问。」他说。「她是我的雇主,但她也是......席丝琳。我很乐意听取你的建议。」

  「这个嘛,长官,我想所有灵魂都有自己的形状—」

  「欸,老天。别老调重弹。」

  「长官,是你问的,就让我回答吧。」

  「你说得对。不好意思,请讲。我会告诉自己那不过是某种隐喻。」

  亚尔丹意有所指地叹口气,不过仍继续往下说。

  「所有灵魂都有自己的形状,灵魂的形状决定了一个人在世界上的路径。你的灵魂是靠着下缘立起的圆。贬至低微,必将奋起;置于高位,必将坠落。其他人灵魂的形状可能像刀刃、砖头或分支的河流。同样的人生,那些人的经历也会不同。」

  「怎么说?」

  「长官,我可以解释给你听。这是神学问题。」

  「不用了,当我没说吧。」

  「如果席丝琳行长的灵魂带领她往某个方向,那么不论事实为何,那条路就像是最简单的道路。她自己做的决定让她会像头上被敲了一记的老殷伯特走路老是往左偏,要不同的灵魂才能做出不同的决定—」

  马可士抬起头,亚尔丹沉默下来。之前那扇门再度开启,现在门后的光已暗去,那儿的动静看起来只是更深沉的黑暗。亚尔丹移动位置,马可士瞇眼望向昏暗中。

  「他往北移动,长官。」

  马可士起身将披风甩向背后,雨水打湿了他刚才露出的持剑手。四周的奥丽华港沉睡了,至少是紧偎在火边昏昏欲睡,如果月光够亮,商人区苍白的墙和刷蓝的门楣就会反射出微光,但马可士这时只能靠阴影与记忆判断方向。建筑物门边挂着的提灯洒下微弱的光线,那光线对不想被人发现的男人而言太亮了。尽管脚下的石砖因污垢和雨水而变得湿滑,马可士仍快步前进,但不到小跑步的程度,同时竖耳倾听对方的脚步声。亚尔丹几乎像他的影子。

  男人犯了一个无可避免的小错,脚跟意外踩进一滩水,不由自主地咕哝一声。这样够了。他们靠得很近,然后时机来临。

  「卡宁!」马可士友善的声音听起来近似真诚。「卡宁‧迈斯,真想不到,居然在这样的夜里碰到你。」

  这瞬间可能发生两种状况,那人或许会和他打招呼,假装自己做的是合法的事,然后和他交谈。然而却传来刀剑出鞘的轻脆嘶声。马可士感到失望,但不意外。他缓缓后退,将自己和那人之间的距离拉大一、两呎。

  「用不着这样。」马可士边说边拔剑,一手紧贴剑刃以免发出声响。

  「用不着出人命。」

  「你骗了我。」小商人说。「你和你唯命是从的杂种婊子骗了我。」

  那激动的声音背后不是因为喝醉酒,真实的情况比那还糟。说话的人因为失败而感觉受辱,并拿失败当作自己的武器。他激动的原因是憎恨,无论喝了再多酒也比憎恨容易复原。

  「你借了钱,明知道会有风险。」马可士说着缓缓绕向右方,细雨让剑身变得冰冷。「贝尔莎库行长已经免除你三笔债务了。我们听到谣言说你可能离开城里,去赫瑞兹开店。你很清楚在付清欠款之前,我不会让你离开。把手上的家伙收起来,谈谈要怎么解决这个状况。」

  「我想去哪儿就去哪儿,想做什么随我高兴。」男人咆哮着。

  「我敢说不是这样。」马可士说。

  卡宁‧迈斯的剑术不错。他是经历过两场战争的老兵,又当了五年禁卫军,直到后来总督的治安官劝他去别的地方找工作。他原本打算成立格斗学校,如果计画好好执行的话,死时的财产和名声大概够让这些年来的私生子女安身立命,可惜却落得目前的处境。沉重的脚步拖过圆石子地,剑尖嘶嘶划过细雨中的空气。马可士持剑防御,退出对手的攻击范围。

  应该有退出对手的攻击范围吧。即使只有一抹微光,也比此时安全一点。黑暗中,虽然增加了马可士避开攻击的难度,但同样也会影响卡宁‧迈斯的判断。马可士努力倾听能引导他的细微声响,辨认空气中的压力。与其说两人在斗剑,不如说在赌博。马可士趋前冒险挥剑,金属相击,卡宁‧迈斯诧异地叫出声,马可士吆喝一声追击,靠着直觉抵挡卡宁的反击。

  卡宁‧迈斯放声大吼,接着充满怒气与暴戾的吼声嘎然而止,只听得他手上的剑铿锵掉到圆石地上,黑暗中传来细微湿润的窒息声和鞋根踢向水滩的哗啦声。声音渐渐变得微弱,最后安静下来。

  「你逮住他了?」马可士问。

  「对,长官。」亚尔丹说。「要请你抬他的脚。」

  「噢。」马可士说。「你刚刚是说,如果和不同形状的灵魂共处,有些人会不顾自己灵魂的形状而做出选择吗?」卡宁‧迈斯的靴子很滑,双腿瘫软沉重。

  「不是一定会那样,而是在那种情况不顾自己灵魂形状而抉择的可能性会提高。这世界没有自己的意识,因此世界无法抉择,而外界的行为可能影响当事人意识到其他的可能性。长官,准备好了吗?」

  「等等。」马可士伸脚在黑暗中探索,最后找到倒下男人的剑。他用脚尖把剑勾到的手指抓得到的地方后捡起。他可不想害任何马匹或人在黑暗中踩到锋利的剑刃,何况他们可以拿这把剑换几个钱。那数目很可能比男人肯偿还的贷款还多。「好了。把他弄去治安官那儿吧。」

  「是,长官。」

  「所以和她谈谈可能有好处,也可能没好处,不过保持沉默绝对没帮助,对吧?」

  「对,长官。」亚尔丹说。这时他们开始缓缓移动了,卡宁‧迈斯就像一袋粗布袋一样挂在两人之间。

  「而你不能一开始就那样解释?」

  马可士透过两人一同抬的重担感觉亚尔丹耸耸肩。

  「无伤大雅啊,长官。反正我们没别的事好做。」

  奥丽华港的公共监狱在黎明的曙光中彷佛是座雕像花园。嘴唇发青的犯人瑟缩在士兵勉为其难丢给他们的破烂防水布和毯子底下,那些人在木台上或站或蹲,木头在吸了雨水后颜色发黑。一个库塔丹人弯下腰站着,毛皮上的珠子尽数被拔去,臀部纹了一个木刻符号,显示他犯的罪是逃税。一条铁链的末端系着一个在呻吟哭泣的锡内女人,铁锈染红了她苍白的肌肤,她的罪是抛弃子女。三个原血男人脖子系着绳子,吊在中央绞架上,对寒风不以为意。

  西边砖头与玻璃造的雄伟小丘是总督的宅邸,东方响着回音的白色大理石组成了高大神殿;一边是掌管的是神祇的法律,一边是人类的法律,而中间一堆可怜的混蛋因为倒霉被逮冻个半死。马可士总觉得整个世界很渺小。

  柔和宽敞的绿色龙道向北延伸,永恒而结实地通往古老路径的网络,那是世界之主因疯狂与战争灭亡后留下的遗迹。马可士在广场的宽石阶上站了片刻,看着士兵架着卡宁‧迈斯走进一个金属打造的小牢房,上方有个小洞可以把头露在外面,在治安官检视这桩案件之前不难找到他。总督以未履行私人合约为由羁押卡宁‧迈斯,并且大方地以十分之一的价格买下债务。马可士、席丝琳‧贝尔莎库或米狄恩银行现在不用担心法律能从这人身上挤出什么剩余价值。

  千年之前,龙族建了这座广场,从那之后此处日日被朝阳照耀,或雨雪与冰雹鞭笞爱抚。奥丽华港是伴随逝去年代成长的艺术品,许多建筑已不在十三人种最初创造时的位置,经过这些年无数的帝国兴衰,这座城市虽然并未被入侵,却和任何城市一样免不了暴动、屠杀和死亡的洗礼,经历高潮与失落。愈来愈复杂的自身历史像披肩一样围在城市身旁,虽然原先建造广场的目的不是用来拘禁这些受苦犯罪的人,却也合用。

  一只鸽子振翅飞起,那灰中的一抹灰飞到广场上方,最后落在绞架的柱子顶端。马可士突然有种强烈的感觉,觉得自己住在废墟之中。世世代代的原血人、库塔丹人和锡内人在城墙内活过、爱过,最后死去。鸽子和老鼠、盐蜥蜴和野狗也一样。除了鸟儿没有大拇指之外,他不觉得人类建造的墙垣、屋顶和人行道,和藏身屋檐下的鸟巢有什么不同。无论是人、还是鸟,都不是龙。

  他端详着卡宁‧迈斯的剑。这把剑铸不错、保养得当,剑柄头上刻着SRB,不过谁也不晓得这三个字母的意义。或许是爱人或上司的赠礼,或许是卡宁‧迈斯从上个主人手上夺来的。无论如何这些字曾经有意义,现在却无人知晓。

  「好了。」马可士说。「我需要吃点东西,睡个觉。我变感伤了。」

  「是,长官。」

  他们来到银行办公室时,碧卡‧乌斯特哈尔正在里头等待。挂在墙上的灰石板是这栋建筑曾为赌摊的证明,从前用来公告当天的赔率,这时却记着当天的执勤表。站岗的三个名字—克利森‧暮特、阿蟑和依南—以队长方正的字体写在上面,不过现在三人都不在。马可士之前就注意到,耶姆公证人在前厅的时候,后面似乎都有事要忙。

  碧卡坐在一张矮桌旁,巨大的手肘撑在桌上,破产的卡宁‧迈斯借贷的文件摊在面前。这女人原先长着獠牙之处的嘴唇有些凹陷,前后牙齿间的空洞让她看起来有点像马。碧卡几乎就像是长相怪异的原血肥女人。几乎,还差了一点。

  「你回来了。」她说。

  「是的,长官。」马可士说。

  「她还在睡吗?」

  「不好意思,您是说?」

  「你在找那个女孩。她不在这里。她还在睡。出了什么事?」

  马可士把剑搁在桌上。碧卡低头看看剑,然后抬头怒视着他。

  「卡宁‧迈斯就在我们预料的地方,而且知道我们在找他。我试着和他说话,差点被他杀了。」

  「然后呢?」

  「他没有成功。」

  碧卡礼貌地点点头。

  「你们把他交给治安官了?」她问道。

  「我们回来的时候,看到他被关在牢房里。」

  碧卡啧了一声,拿起浸在墨水里的笔,在原始合约的空白处写了一行字。她虽然有双大手,写出的字却又小又精准。她将笔搁回原位,重重叹了口气。

  「我要你们解雇半数的守卫。」碧卡说。「谁都好,由你决定人选。」

  马可士哈哈大笑,然后才发现公证人脸上没有笑意。亚尔丹咳了咳。碧卡搔搔手臂,挑着眉头仰望着他。

  「不能这么做。」马可士说。「我们需要现有的人力。」

  「好啊。」碧卡说。「那就把他们的薪水砍半。我不在乎。不过我得写报告给母公司说我们会削减支出。如果这种小霸王少一点—」她指指卡宁‧迈斯的剑。「等到秋天,就能重新雇请一些人。」

  「长官,不好意思,可是守卫在秋天之前需要吃东西。即使我想把同一批人请回来,到时他们也有新工作了。负担多余的人力,好过需要时请不到。」

  「经营银行的人不是你。」碧卡说。「最迟今晚把你要辞退的守卫名单交给我。你应该能处理,还是需要帮忙?」

  马可士的手搁在剑柄头上,弯身向前。他又饿又累,胸口窜起的那股怒气感觉很痛快,可惜他向来不相信任何感觉不错的事物。他望向亚尔丹,特拉古人面无表情,好像碧卡刚刚问的是外面有没有下雨。

  「我能处理。」马可士说。

  「那就去办。」

  他点点头,转身走回街上。照耀在屋顶上的朝阳发出光辉,积雨云像挫败的军队一样溃散,铺石街道上蒸气腾腾。马可士伸展双臂和脖子,忽然惊觉这是自己在战斗前习惯做的动作。

  他深吸口气。

  「那个女人似乎是故意惹我不高兴。」他说。

  「她有成功吗,长官?」

  「颇成功的。总有一天你会把我踢进阴沟里,篡位号令佣兵队?」

  「依然不是今天。吃个早餐后休息吧,长官?还是你想又饿又累地办这事?」

  马可士默默无语地往西边走去,途中一群狗跟着他走了一段,然后调头去追只有牠们才闻得到的某种城市猎物。奥丽华港苏醒了。摊贩往市场前进,士兵开始早晨的巡逻,一个提辛内男孩挑着黑木扁担,要将酒吧放在巷子里的尿桶挑去卖给洗衣坊当作漂白剂,行走时两大桶尿在身边摇摇摆摆,马可士退开让路给他。

  马可士在一间红色门的小屋子前停下脚步,一个肤色几乎不比提辛内人鳞片浅的原血人女孩在那儿摆摊,卖着大叶子包的香料鸡肉和大麦糊。他买了靠墙吃,亚尔丹默默待在他身边。吃完早餐,他舔舔指头说:「你不是担心席丝琳和母公司发生冲突吗?」

  「对,长官。」

  「我想已经开始了。而且我不觉得是她先出手的。」

  「我也觉得,长官。」亚尔丹说完,过了一会儿又说:「你还是要跟她谈吗?」

  「对。」

  「你是要叫她有耐性、成熟点,等待情况自己改变?」

  「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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