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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道森‧凯廉,欧斯特林丘男爵

  「要掀起战争容易,要结束困难,而且战争的后果很少按照预期。」大使说道。「无论是谁,最好都能免则免。」

  道森从窗边转过身。哈林勋爵兼勒诚王特使达林‧艾希福德坐在旧图书室,跷着二郎腿,唇边谨慎地挂着迷人的微笑。他两天前来到凯廉家在欧斯特林丘的庄园送上信通报,身边只带了几名随员,因此不构成威胁。他到达之后,两人一直保持客套,这是第一次坦白的谈话。

  道森非常喜欢花岗岩和龙玉打造的墙面,那材质本身带有强烈的岁月痕迹与华丽气息,使得庄园更加名正言顺。那是一种恰如其分的感觉,然而两人的话题却恰恰相反。

  「在你们打算密谋杀害埃斯特王子之前就该想到了。」道森说。

  大使往前挪,高举一根手指。他的袖口缀着银边,道森的妻子克莱拉保证那是卡尔特菲当年的流行,腰间华美的腰带显示他是艾斯特洛邦宫廷的已婚男子。

  「欧斯特林男爵,小心你的措辞。」

  「既然你要训诫我说话的方式,不如就叫我道森吧。」

  艾希福德或许没听出话中的讽刺,或许毫不理睬。

  「我想表达的意思是,艾斯特洛邦无人对裂土王座或王子怀有恶意。」

  道森走了三步,指向墙上挂的一块毛皮。岁月让暗金色的毛皮褪色,但那块鞣皮惊人的尺寸依旧让人印象深刻。

  「看到了吗?」道森问。「这头山狮杀了我的十个农奴。十个。那时我的长子刚出生,我为了捕猎牠离开宫里整整一个月,最后花了三星期追踪到山狮,死了四个猎人才把牠撂倒。那时候你应该不过......五岁?还是六岁?」

  「凯廉勋爵,我敬你比我年长,我知道—」

  「小子,别诓我。我们都知道那时有匕首准备划开埃斯特的喉咙。」

  「的确有。」艾希福德说。「但我们宫里也一样。艾斯特洛邦和安提亚没什么不同。几个人和玛斯勋爵通信,讨论他的野心,但要整个宫廷为少数人的秘密行动负责,会让我们两国陷入混乱的局面。」

  道森抚摸死去大猫的毛皮,斟酌该说些什么。艾斯特洛邦和安提亚有如手足,数世纪前,他们效忠于同一个至高王,到了前几代,旺族之间为了两国的和平流行通婚,没想到却混淆了血统,让艾斯特洛邦的公爵有权继承安提亚的王位,前提是将挡在中间的人一一除去。

  改革的宿命就是往往会违背改革者的初衷,历史上充斥着试图将世界重塑成自己期望模样的人,最后难逃失败。这世界抗拒改变。贵族有责任维护正确的秩序,然而他们要维护的秩序必须明确。道森摸了死兽最后一下,然后让手指从毛皮上滑开。

  「那你有什么提议?」他问道。

  「你是西密昂王相识最久、最信赖的朋友之一。你为了掩露谋害王子的阴谋,宁可牺牲自己的名誉、接受放逐。你的立场最能为谈判美言几句。」

  「此外,我还是帕里亚柯家那孩子的赞助人。」

  「对。」艾希福德淡淡地说。「还有那身分。」

  「我还以为你对葛德‧帕里亚柯的事迹抱着怀疑。」

  「那个眼光果断的男爵为了赶回坎宁坡、拯救陷于暴动中的王位,一把火烧掉他奉命保护的城市。又在胜利后自我放逐到神秘的东方,回来时带着宫中叛徒的秘密。」艾希福德说。「听起来像是付一大笔钱请人说的好话,也许接下来他会唤醒龙族,和祂们猜谜。」

  「帕里亚柯是个有趣的家伙。」道森说。「我低估了他,而且不只一次。多亏有他。」

  「他是安提亚的英雄,救了王子、成了王子的监护人,也是如今宫里的宠儿。」艾希福德说。「如果这还是被低估的情况,真相恐怕宛如古老的史诗。」

  「帕里亚柯......很不寻常。」道森说。

  「他尊敬你吗?会听从你的建言吗?」

  道森不确定这问题的答案。这小子刚从瓦奈回来的时候,道森还很确定可以随自己高兴影响小帕里亚柯。此时葛德已经有了男爵爵位,还是埃斯特王子的监护者,有人认为葛德的地位即使不是正式在道森之上,实质身分也比他高贵了。

  还有神殿的事。那小子从喀西特的荒野回来后,其实看不出他身边的异国教士是他的跟班,还是葛德是他们的跟班,其中那名大祭司更是突袭制伏费尔丁‧玛斯行动的关键,让昔日的艾宾波男爵已成了大裂谷底下的骨骸。据道森的了解,少了那个祭司,那晚的计画绝不可能成功。葛德或许无法带着通信证据逃走,西密昂王也会将埃斯特王子交由玛斯照顾,世界可能和现在大不相同。

  然而,他依旧无法诚实地回答艾希福德的那个问题。

  「即使帕里亚柯不会敬畏地仰望我,他也会听我儿的建议。乔瑞在瓦奈和他一起共事,早在大家开始趋炎附势之前,他们就是朋友了。」

  「由他开口,要绕很远的路才能平息事端。我只要求私下会见国王,听取他需要的担保后回去复命。勒诚王和西密昂王一样,都对弒君的阴谋毫无兴趣,如果有必要让艾斯特洛邦的贵族受到正义的制裁,那也该由勒诚王执行,用不着派出军队。」

  道森喉咙后方发出细微的声响,听起来模棱两可。

  「勒诚王想和亲爱的表亲弥平裂痕,你若能帮上忙,陛下一定铭感五内。」艾希福德说。

  道森放声笑了。粗短的笑声像猎犬的吠叫。

  「艾希福德勋爵,你觉得我像商人吗?」道森问。「我效忠西密昂王,无意以此谋利。你的国王无论给我什么好处,都无法让我做出违心之事。」

  「那就有赖你的良心了。」艾希福德撤回贿赂的提议,就像从没提过一样。「欧斯特林男爵,你的良心怎么说?」

  「如果由我选择,我会把所有写信给玛斯的人睪丸割下,装进腌菜罐里。」道森说。「不过那只是我的选择。坐在裂土王座上的是西密昂王,因此还是由他决定。好吧,我会和他谈谈。」

  「那帕里亚柯呢?」

  「我会让乔瑞告诉他。或许等宫廷召开的时候,你们两人能见上一面。就在几个星期后了。我想你无论如何得去一趟坎宁坡吧。」

  「我的确要参与宫廷开幕。」艾希福德说。「不过在那之前还有不少事情。大人,你允许的话,我明早就要离开你的庄园。」

  「什么?勒诚还要用他的慷慨诱惑更多安提亚贵族吗?」

  特使的微笑淡去,不过并未完全消失。

  「是啊,凯廉勋爵。」艾希福德说。

  打从道森还是男孩的时候,欧斯特林丘就是他的家了,冰雪与寒冷是他对这里的记忆。他在童年时归纳出一种模式—秋日庆典的南瓜甜点和白兰地渍樱桃属于坎宁坡,冰雪则属于欧斯特林丘,直到接近成年,在他眼中的四季仍存在于不同城市。夏日是坎宁坡的黑圆石街道与高墙,冬天的冰雪则在狭窄的谷地与山谷间的涓涓细流中。这种念头的确有点诗意。他并不天真无知,也知道雪花会落在横越大裂谷的桥上,而暑夏的热气会让猎犬在他父亲的狗舍里无精打采,但这念头带着一点理直气壮,深深反映着他从少时至今仍隐约相信的事。

  庄园数世纪以来都坐落于一道倾斜的山坡上,在安提亚王国崛起之前,欧斯特林丘的墙垣就已存在了。永恒顽强的龙玉蜿蜓穿过岩石,在风吹雨打中屹立不摇,尽管坚硬的花岗岩某处受到侵蚀,某处已经替换成其他土石,但龙玉永远完好如初。

  他和父亲用同一间房间当书房,祖父、曾祖父以至于数代以前的祖先都未曾改变。他父亲就在这扇窗前,用这座庄园的外墙向他解释王国的构造。贵族的家族就像龙玉,若不能恒久不变,那么结构再壮丽也终将崩毁。

  道森在父亲过世后接手庄园,在这里养育自己的儿子,在冬日的婴儿床边说同样的故事。这片土地、这些墙垣都属于我们,只有国王可以从我们手中取走。其他试图这么做的人是自寻死路。但如果国王要求,这一切便归他所有。这就是忠诚的意义。

  他几个儿子将训诫谨记在心。长子巴利亚斯现在效命于史基斯丁宁勋爵麾下的舰队;次子维卡里恩由于不太可能继承家业,目前已投身宗教;他唯一的女儿伊丽西亚嫁给了安涅林勋爵的长子,只有乔瑞还在庄园中。而这也是暂时的状态。一旦军队召集,他又将离开。乔瑞曾在特尼根勋爵麾下出征,表现英勇,凯旋而归,并且成了英雄的朋友,虽然那朋友是葛德‧帕里亚柯这样不可靠的人物。

  道森在南塔顶端找到乔瑞。道森自己小时候也常待在这里,把头探出窄窗俯望下方,直到因为慑人的高度而晕眩。由塔上鸟瞰,欧斯特林丘的土地就像地图摊在眼前,两座村庄和湖泊都一目了然,树木是新叶的嫩绿,阴影中仍积着残雪。轻柔寒冷的风像吹动乌鸦羽毛般拂动乔瑞的发丝,年轻人忘了手里两封信的存在,其中一封信上还封着史基斯丁宁家族的亮蓝色封蜡。

  「你兄长的信?北方有什么消息?」乔瑞被道森吓了一跳,活像厨房小厮被抓到嘴唇黏黏地待在一罐蜜蜂旁边,像被赏了一巴掌一样满脸通红。

  「父亲,他很好。他说他们没在寒冬中失去任何船,不久就会出航。现在可能已经在海上了。」

  「也该出航了。」道森说。「我刚才见了艾斯特洛邦的那个白痴。」

  「如何?」

  「我同意和西密昂提起接见他的事,他还问你能不能和帕里亚柯谈谈。他似乎觉得葛德的温和的言语能让复仇的巨轮不致于滚太远。」

  乔瑞点点头。他垂下眼的样子像极了他母亲。他下巴的轮廓和克莱拉相彷,沉静的气质也相似,男孩很幸运能遗传到她那些模样。

  「您有代我答应吗?」

  「我说我会跟你谈。」道森说。「你没有义务做任何事。」

  「谢谢。我会考虑。」

  道森靠着墙。一只麻雀由窗户飞进来,在窄小的空间里盘旋两圈,然后掀起一阵慌乱的气流与灰尘又飞走了。

  「你是反对战争,还是不愿和新任的艾宾波男爵谈话?」道森问道。

  「除非逼不得已,否则我不希望开战。」他第一次出征前既焦虑又兴奋,然而参战的经验让这两种感觉都不复存在。「但必要时我们会参战的。只不过葛德......不晓得。」

  在那瞬间,道森看到儿子脸上闪过瓦奈的回忆,也就是葛德‧帕里亚柯烧掉的那座城。他一不小心就会忘记帕里亚柯也有屠杀的潜力,话说回来,或许乔瑞很难忘记。

  「我懂。」道森说。「你觉得该怎么做就这么做,我信任你的判断。」

  乔瑞脸上的血色恢复正常后又一沉,道森猜不出原因。他儿子咳了咳,没注视他的双眼。

  「巴利亚斯寄了封信给我。」乔瑞说。「我是说另一封信。他藏在前封信中,是史基斯丁宁勋爵写的。他要将我正式介绍给他女儿莎碧荷。」

  两人间的沉默彷佛具有重量,乔瑞流露出明显的恐惧。很不寻常。

  「原来如此。」道森说。「你是说介绍给他女儿吗?如果你无意和她结亲,我们可以说没接到那封信......」

  「是我主动请求的,父亲。是我请他写那封信。」

  「噢。」道森说。「所以收到信是好事了,对吧?」

  乔瑞听了抬起头,眼中泄露出诧异之色。

  「对。」他说。「我想是的,父亲。」

  他们在尴尬的沉默中又站了一阵子,然后道森点点头,转身走下狭窄的螺旋梯,他的头差点撞上阶梯的底部,心里因为给了祝福而莫明感觉不对劲。

  克莱拉一听就明白了。

  他才提起史基斯丁宁的女儿,克莱拉的眉毛就挑到了发际。

  「老天啊!」她说。「莎碧荷‧史基斯丁宁?谁猜得到?」

  「妳知道那女孩的事?」道森问。

  克莱拉放下她的针线,拿开双唇间的陶烟斗,把烟斗柄轻轻扣在膝上。卧房的窗户开着,空气中混合着丁香和她烟草的气味。

  「她是个聪明、漂亮的女孩,在我看来个性甜美。不过你也晓得那些女孩是什么样子,她们骗人的伎俩比银行家还多,更重要的是,她能生育。」

  道森恍然大悟,走到床沿坐下。克莱拉叹了口气。

  「她两年前生了父不详的儿子。」克莱拉说。「由家族在艾斯汀港的一个臣下抚养。大家都尽量假装......假装那男孩不存在,不过这件事当然人尽皆知。我想,史基斯丁宁勋爵应该很高兴能写介绍信给任何带有贵族血统的人,而且会为此感到庆幸。」

  「不行。」道森说。「绝对不行。我不会让我儿子穿人家穿过的鞋。」

  「亲爱的,那女孩不是鞋。」

  「妳明知道我的意思。」道森说着站起来。他早该知道的。他早该由乔瑞身上散发的羞愧猜出那女孩是个贱货。结果他却说收到那封信是好事。「我去找他,了结这桩事。」

  「别这样。」

  道森在门口转过身。克莱拉没起身。那张圆脸上的表情柔和,目光落在他身上,如玫瑰花蕾的完美双唇噘起淡淡的微笑,笼罩着光线下的她看起来......…不,不是变年轻了。那比变年轻更好,她看起来就是他的那个克莱拉。

  「可是,吾爱,如果乔瑞—」

  「现在离乔瑞与她相见还有几个星期的时间。不用急。」

  他不自觉地朝房里走了一步。克莱拉把烟斗柄含回嘴里,接着烟雾由鼻孔溢散,让她看起来有如藏于女人身体中的老龙。她说话时声音轻柔随性,但双眼仍直盯着他。

  「据我所知,我并不是你带上床的第一个女孩。」她说。「我想在我新婚之夜时,你很清楚自己在做什么。」

  「她是女人。」他说。「不能一概而论。」

  「大概是吧。」克莱拉语气中透出一点哀伤。「话说回来,有时我们免不了有些放荡。我也有可能在你给我名分的几个月前,就使你名誉扫地,这我们都还记得。」

  道森身子不由得一颤。

  「妳想混淆我的注意。」

  「看来很有效。」克莱拉说。「那女孩轻率而倒楣,但不表示她是坏人,也不表示会是坏妻子。给他们一点时间,等我们回坎宁坡,让我稍微打听她的事。如果乔瑞能恢复史基斯丁宁勋爵女儿的名声,他可能成为很好的盟友。亲爱的,那两个年轻人或许彼此相爱呢。」

  克莱拉伸出手把他拉来坐在自己身边。她的肌肤不像二十年前、生了四个孩子之前那么光滑,但依然柔嫩,而她眼中的俏皮更唤起道森心中的柔情。他感觉到自己的怒火渐消,忍不住拿开她口中的烟斗向前轻吻,吸满她嘴里的烟。他退开时,她一脸笑意。

  「只要她不对乔瑞不忠。」道森叹口气。「我不会容许家中任何人不忠。」

  克莱拉眼中似乎掠过一丝阴霾,瞬间的黯淡一闪即逝。

  「到时候再说吧。」她说。「到时再来担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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