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火星夜行
在心里憋屈了一整天之后，我终于受够了。不知我是何时下的决心，抑或是我究竟有否下过决心，接下来的事情恍如梦游。时间大约是凌晨三点不到。我又是愤怒又是困窘，根本睡不着觉。
于是，我起身，顺着走廊去往餐厅，想找点儿东西填填肚子。临到餐厅，我却没有停下脚步。
看起来我是唯一醒着的人。走廊中只有暗淡的安全指示灯亮着。最后，我走进了更衣室，这才意识到自己打算干什么。
气闸上有一个标有“紧急超驰”字样的按钮，揿下按钮，你可以让内门一直开着，同时警报器也不会响个不住。卡德给我演示过如何用铅笔或钢笔的尖端令按钮保持揿下状态。
把气闸警报器弄失效以后，你能够独自外出，神不知鬼不觉。某天早晨，卡德和巴里这么干了几分钟，只是为了证明他们做得到。我可以通过这个法子和自己独处一两个小时，然后悄悄溜回基地。
好像我真的喜欢和自己独处似的。
我尽可能不发出任何声音，走完了整套穿衣程序。走向气闸之前，我想象自己在检查另外一个人的装备安全与否，按部就班地自查一遍。要是死在外头就太可悲了，又破坏纪律一次。
我像小偷般爬上楼梯。好吧，我就是小偷。能把我怎样，驱逐出境不成？
为了安全起见，我决定领上一条狗，尽管它会略略拖慢我的步伐。我犹豫片刻，又带上了两个备用氧气瓶，结果让我的动作会变得非常笨拙。不过安全总比后悔好，我用老妈的声音告诉自己，一边说一边咬牙。因为不带狗而死实在可悲之至。首恶元凶或许很邪恶，但绝不可悲。我揿下超驰按钮，用笔尖卡住。
真空泵的声音很响，不过到更衣室就很难听见它了。声音响了一阵，终告结束，红灯变成绿灯，外舱门向无尽黑夜打开。
我拉着狗走了出去，门在狗身后紧紧关闭。
我决定先不打开火星服的灯，在黑暗中站了几分钟，让眼睛渐渐适应。仅凭星光在夜间漫步，这在我长大的地方绝不可能。但在这里，只要小心谨慎，我相信不会遇到危险。再说，若是开灯，别人就有可能透过餐厅窗户看见我。
我靠基地附近的岩石认好方向，抬脚朝电报山走去。到达山的另外一侧，基地就看不见我了——反之亦然，几个月以来，我第一次完全独处。
朦胧暗光中，我看见那片熟悉的石砾荒原，这让我重新体验到了最初几天的心情，既觉得神秘，又很兴奋。着陆，第一次和保罗远足。
他要是知道我在干什么——嗯，他大概会点头同意吧，私下里。他不是那种循规蹈矩的人，除了在安全方面。
正想心事的当口，一块小石头绊了我的脚，我一个踉跄，赶忙站直身子。走路的时候要低头看路，要是给石头绊倒、碰破头盔而死，那可就太可悲了。
没到半个小时我就走到了电报山脚下。电报山并不怎么陡峭，但牵着狗爬起来还是会很费劲。真正有冒险精神的人会把狗留下，靠火星服里的氧气一路爬到顶。尽管我喜欢冒险，但一种名叫“可悲惨死恐惧症”的恶疾却拦住了我。别去爬山了，还是牵着狗绕山而过吧。我决定直线向前一个小时，看看我能走多远，然后循着狗留在地上的印迹回基地。
这是我犯下的大错误，或者应该说是错误之一。我承认，如果我径直爬上山顶，拍两张照片，然后返回基地，那后面的所有事情都不会发生了。
我没有彻底发傻，我没有走进山峰的“无线电静区”，一路上都把狗的天线展开着——我前往的方向是地平线，也知道地面的小小凹坑也能让我离开殖民地的无线电覆盖范围。
风势渐大。但我听不见风声，也感觉不到风吹，但迹象都挂在天空中。木星正冉冉升起，其明亮的淡黄色光芒戴上了晕圈，空气中的粉尘让它比往常显得模糊。我记得离开佛罗里达的那天早晨，老爸把木星和火星指给我看，一想到我正站在当时的那个小小光点上，就兴奋得浑身战栗。
和火星各处一样，殖民地附近也经过了详细勘验，但正如保罗找寻岩石时所说，气闸大门之外几百米就是新发现的乐园。我走了四五公里，发现的东西新得不能再新。
我已经走了五十七分钟，正准备回头，打算找一块软质岩标个“X”什么的——或许写一句“弱小的地球人，投降吧”。这感觉倒是不错，尽管大家只怕一看就猜得到出自何人手笔。
没有任何先兆，忽然间，我觉得身体一轻，跌进了地上的洞穴——我肯定是踏穿了类似薄冰之类的东西。可是，薄冰底下什么也没有。
旋转着跌落的时候，我设法打开了火星服上的灯，瞥见狗在身边打转，然后便看不到了。
感觉仿佛过了很久，但我估计其实只有几秒钟，我重重地摔落在地，全身重量都压在左脚上，我听见骨头断裂的可怕声音，一瞬间，疼痛袭击了我。
我躺在那里，一动不动，红色光点在视野中慢慢消失，疼痛越来越剧烈，越来越剧烈。
思考！别尖叫。
我的踝骨大概报销了，左边至少断了一根肋骨。我深深呼吸，侧耳倾听。保罗说过他在车祸中撞断肋骨的事情，他从听到的声音确认肋骨刺入了肺部。我虽然疼得厉害，但听起来没什么异样。然后，我意识到，自己还能呼吸已经是不幸中的大幸。头盔和火星服都完好无损。
可是，我有足够的时间等来营救吗？
火星服的灯灭了。我揿下开关，一次又一次，什么也没有发生。如果能找到狗，如果狗没有损伤，那么我还有十六个小时的氧气。否则，我的氧气只够维持两到两个半小时使用。
身处地下，我不认为无线电还能工作，但我依然试了试，对着无线电吼叫了一分钟，然后闭嘴静听。
依旧悄无声息。
火星服上应该有发讯器之类的装置供追踪之用。可是，我想设计者没料到会有人离家出走吧。
时间大概是凌晨四点，需要多久才会有人起床并注意到我不见了？需要多久他们才会担心到找我的地步？需要多久他们才会发现火星服和狗少了一套？
我试图站起身，但那是不可能的。疼痛让我无法忍受，骨头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声音。我忍不住哭了，但一分钟后就停了下来。
必须找到狗，狗有氧气和电源。我伸展身体，拍打附近的地面，挣扎着转了一圈，希望能摸到它。
狗不在附近。它落地后能滚多远呢？
我必须小心谨慎，免得随便乱爬，最后彻底迷失方向。我记得身子左边是一块尖起的巨岩——还好我没摔在那儿——它可以当我的参照物。
我找到石头，移过去用脚抵住它。我在脑中勾勒出一块旧式钟表，把自己想成时针，朝十二点方向出发，尺蠖般蠕动了四个身子的长度。然后，我爬回尖头巨岩边，朝反方向——六点钟方向——爬了同样的长度。那儿没有，九点和三点方向也都没有，我尽量按捺住恐慌情绪。
我不停尝试，十二点和三点、三点和六点、六点和九点、九点和十二点之间的部分什么都没有。我回到尖头石块旁，重新开始。第二次尝试时，我终于摸到了狗的一个轮子，尽管身处险境，我还是由衷地笑了。
狗侧躺在地上。我把它扶正，摸到灯光开关按下。灯亮起的时候，正对着我的眼睛，我顿时什么也看不见了。
我赶忙转开头，几分钟过后，我开始研究自己的处境。我跌进了一个巨大的地下洞窟，洞窟状如穹顶结构——虽然无法估计它有多高。我猜它是熔岩管的一部分，熔岩管和地面几乎相通，多年风化之后，那层间隔连我的体重也撑不住了。
说不定它和我们生活的熔岩管是连在一起的！可是，即便如此，即便我知道该走哪个方向，我也没法爬行四公里回家。我试图忽略肉体的疼痛，努力做算术——十六个小时的氧气，四公里路，意味着每小时爬两百五十米，身后还要拖着狗……不可能。还是寄希望于有人下来找到我吧。
机会有多大？靠狗的轨迹还是我的足印？只有尘埃较厚的地方才留得住，前提是风没有在黎明前吹散它们。
如果他们在夜里找我，狗的灯光或许有用。搜寻者得距离洞口多远才看得见灯光？近得足够一脚踏空下来和我做伴？
狗的电源撑得了那么久吗？可以亮一个晚上，明天夜里接着亮？话说回来，它也没必要撑那么久。
脚踝的疼痛略略退去些，但那更多是因为麻木了。我觉得手脚冰凉。是火星服失灵了，还是由于我在冰凉的洞穴地面上躺了太久？这可是太阳永远照耀不到的地方哟。
这提醒了我，我忽然想到，寒冷或许意味着火星服的能源正在耗尽——它应该自动加热手套和靴子。我用力张嘴，用下巴揿下按钮，按理说，我的眼前将要出现一堆技术数据，其中有“剩余电源”一项——什么也没有看见。
好吧，狗肯定有能源与我分享。我拉出狗的充电线缆，插上我的充电插孔。
什么也没有发生。
我一次又一次用下巴揿下按钮。什么也没有。
或许因为读数显示器坏了，火星服正在充电，但没有显示。别惊慌，我来回摇动插头，拔下又插上。还是什么也没有。
我还在呼吸，呼吸功能还没有失效。我拉开狗身上的脐带管，把接口插在生命支持系统底部。砰然一声，冰凉的氧气骤然吹过我的脖颈和下巴。
至少我不会憋死。空气耗尽之前，我大概已经冻硬了吧，真是让人心旷神怡的想法。阵阵恐惧让胃液涌到了喉咙口，我硬噎着把它咽回去，嘴凑到给水管边猛吸几口，恶心感渐渐平息。
这令我想起消化道的另外一头，我夹紧括约肌。我绝对不会在死前让屎尿装满火星服的应急尿布，尽管处理尸体的人大概早就习以为常。屎尿会被冻得梆硬，无论在体内还是体外。
我忍住泪水，打开无线电，和大家说再见，为自己的愚蠢道歉——尽管不会有人听见我的内心独白。除非火星服里还有隐藏录音机，除非日后有人被我的尸体绊个跟头。怪龙夫人对此要是有意见的话，我也无能为力了。
我多希望自己跟老爸学过坐禅，老爸若是处于当前境地，估计会心平气和接受现状，安安静静等待意识离体。
我把狗竖起来，让灯光射向我跌落的洞口——太高了，看不清。
我感觉不到自己的手和脚，眼皮越来越沉重。我读过资料，冻死是最不痛苦的死法，我最后一个连贯的念头是“谁能活过来告诉大家呢”。
接下来，我出现了幻觉，幻觉中我看见天使：他披一袭红衣，身体包在气泡里。他真是丑得吓死人。
《沙丘》六部曲合集
《波西杰克逊》系列合集
《猎魔人》合集
于是，我起身，顺着走廊去往餐厅，想找点儿东西填填肚子。临到餐厅，我却没有停下脚步。
看起来我是唯一醒着的人。走廊中只有暗淡的安全指示灯亮着。最后，我走进了更衣室，这才意识到自己打算干什么。
气闸上有一个标有“紧急超驰”字样的按钮，揿下按钮，你可以让内门一直开着，同时警报器也不会响个不住。卡德给我演示过如何用铅笔或钢笔的尖端令按钮保持揿下状态。
把气闸警报器弄失效以后，你能够独自外出，神不知鬼不觉。某天早晨，卡德和巴里这么干了几分钟，只是为了证明他们做得到。我可以通过这个法子和自己独处一两个小时，然后悄悄溜回基地。
好像我真的喜欢和自己独处似的。
我尽可能不发出任何声音，走完了整套穿衣程序。走向气闸之前，我想象自己在检查另外一个人的装备安全与否，按部就班地自查一遍。要是死在外头就太可悲了，又破坏纪律一次。
我像小偷般爬上楼梯。好吧，我就是小偷。能把我怎样，驱逐出境不成？
为了安全起见，我决定领上一条狗，尽管它会略略拖慢我的步伐。我犹豫片刻，又带上了两个备用氧气瓶，结果让我的动作会变得非常笨拙。不过安全总比后悔好，我用老妈的声音告诉自己，一边说一边咬牙。因为不带狗而死实在可悲之至。首恶元凶或许很邪恶，但绝不可悲。我揿下超驰按钮，用笔尖卡住。
真空泵的声音很响，不过到更衣室就很难听见它了。声音响了一阵，终告结束，红灯变成绿灯，外舱门向无尽黑夜打开。
我拉着狗走了出去，门在狗身后紧紧关闭。
我决定先不打开火星服的灯，在黑暗中站了几分钟，让眼睛渐渐适应。仅凭星光在夜间漫步，这在我长大的地方绝不可能。但在这里，只要小心谨慎，我相信不会遇到危险。再说，若是开灯，别人就有可能透过餐厅窗户看见我。
我靠基地附近的岩石认好方向，抬脚朝电报山走去。到达山的另外一侧，基地就看不见我了——反之亦然，几个月以来，我第一次完全独处。
朦胧暗光中，我看见那片熟悉的石砾荒原，这让我重新体验到了最初几天的心情，既觉得神秘，又很兴奋。着陆，第一次和保罗远足。
他要是知道我在干什么——嗯，他大概会点头同意吧，私下里。他不是那种循规蹈矩的人，除了在安全方面。
正想心事的当口，一块小石头绊了我的脚，我一个踉跄，赶忙站直身子。走路的时候要低头看路，要是给石头绊倒、碰破头盔而死，那可就太可悲了。
没到半个小时我就走到了电报山脚下。电报山并不怎么陡峭，但牵着狗爬起来还是会很费劲。真正有冒险精神的人会把狗留下，靠火星服里的氧气一路爬到顶。尽管我喜欢冒险，但一种名叫“可悲惨死恐惧症”的恶疾却拦住了我。别去爬山了，还是牵着狗绕山而过吧。我决定直线向前一个小时，看看我能走多远，然后循着狗留在地上的印迹回基地。
这是我犯下的大错误，或者应该说是错误之一。我承认，如果我径直爬上山顶，拍两张照片，然后返回基地，那后面的所有事情都不会发生了。
我没有彻底发傻，我没有走进山峰的“无线电静区”，一路上都把狗的天线展开着——我前往的方向是地平线，也知道地面的小小凹坑也能让我离开殖民地的无线电覆盖范围。
风势渐大。但我听不见风声，也感觉不到风吹，但迹象都挂在天空中。木星正冉冉升起，其明亮的淡黄色光芒戴上了晕圈，空气中的粉尘让它比往常显得模糊。我记得离开佛罗里达的那天早晨，老爸把木星和火星指给我看，一想到我正站在当时的那个小小光点上，就兴奋得浑身战栗。
和火星各处一样，殖民地附近也经过了详细勘验，但正如保罗找寻岩石时所说，气闸大门之外几百米就是新发现的乐园。我走了四五公里，发现的东西新得不能再新。
我已经走了五十七分钟，正准备回头，打算找一块软质岩标个“X”什么的——或许写一句“弱小的地球人，投降吧”。这感觉倒是不错，尽管大家只怕一看就猜得到出自何人手笔。
没有任何先兆，忽然间，我觉得身体一轻，跌进了地上的洞穴——我肯定是踏穿了类似薄冰之类的东西。可是，薄冰底下什么也没有。
旋转着跌落的时候，我设法打开了火星服上的灯，瞥见狗在身边打转，然后便看不到了。
感觉仿佛过了很久，但我估计其实只有几秒钟，我重重地摔落在地，全身重量都压在左脚上，我听见骨头断裂的可怕声音，一瞬间，疼痛袭击了我。
我躺在那里，一动不动，红色光点在视野中慢慢消失，疼痛越来越剧烈，越来越剧烈。
思考！别尖叫。
我的踝骨大概报销了，左边至少断了一根肋骨。我深深呼吸，侧耳倾听。保罗说过他在车祸中撞断肋骨的事情，他从听到的声音确认肋骨刺入了肺部。我虽然疼得厉害，但听起来没什么异样。然后，我意识到，自己还能呼吸已经是不幸中的大幸。头盔和火星服都完好无损。
可是，我有足够的时间等来营救吗？
火星服的灯灭了。我揿下开关，一次又一次，什么也没有发生。如果能找到狗，如果狗没有损伤，那么我还有十六个小时的氧气。否则，我的氧气只够维持两到两个半小时使用。
身处地下，我不认为无线电还能工作，但我依然试了试，对着无线电吼叫了一分钟，然后闭嘴静听。
依旧悄无声息。
火星服上应该有发讯器之类的装置供追踪之用。可是，我想设计者没料到会有人离家出走吧。
时间大概是凌晨四点，需要多久才会有人起床并注意到我不见了？需要多久他们才会担心到找我的地步？需要多久他们才会发现火星服和狗少了一套？
我试图站起身，但那是不可能的。疼痛让我无法忍受，骨头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声音。我忍不住哭了，但一分钟后就停了下来。
必须找到狗，狗有氧气和电源。我伸展身体，拍打附近的地面，挣扎着转了一圈，希望能摸到它。
狗不在附近。它落地后能滚多远呢？
我必须小心谨慎，免得随便乱爬，最后彻底迷失方向。我记得身子左边是一块尖起的巨岩——还好我没摔在那儿——它可以当我的参照物。
我找到石头，移过去用脚抵住它。我在脑中勾勒出一块旧式钟表，把自己想成时针，朝十二点方向出发，尺蠖般蠕动了四个身子的长度。然后，我爬回尖头巨岩边，朝反方向——六点钟方向——爬了同样的长度。那儿没有，九点和三点方向也都没有，我尽量按捺住恐慌情绪。
我不停尝试，十二点和三点、三点和六点、六点和九点、九点和十二点之间的部分什么都没有。我回到尖头石块旁，重新开始。第二次尝试时，我终于摸到了狗的一个轮子，尽管身处险境，我还是由衷地笑了。
狗侧躺在地上。我把它扶正，摸到灯光开关按下。灯亮起的时候，正对着我的眼睛，我顿时什么也看不见了。
我赶忙转开头，几分钟过后，我开始研究自己的处境。我跌进了一个巨大的地下洞窟，洞窟状如穹顶结构——虽然无法估计它有多高。我猜它是熔岩管的一部分，熔岩管和地面几乎相通，多年风化之后，那层间隔连我的体重也撑不住了。
说不定它和我们生活的熔岩管是连在一起的！可是，即便如此，即便我知道该走哪个方向，我也没法爬行四公里回家。我试图忽略肉体的疼痛，努力做算术——十六个小时的氧气，四公里路，意味着每小时爬两百五十米，身后还要拖着狗……不可能。还是寄希望于有人下来找到我吧。
机会有多大？靠狗的轨迹还是我的足印？只有尘埃较厚的地方才留得住，前提是风没有在黎明前吹散它们。
如果他们在夜里找我，狗的灯光或许有用。搜寻者得距离洞口多远才看得见灯光？近得足够一脚踏空下来和我做伴？
狗的电源撑得了那么久吗？可以亮一个晚上，明天夜里接着亮？话说回来，它也没必要撑那么久。
脚踝的疼痛略略退去些，但那更多是因为麻木了。我觉得手脚冰凉。是火星服失灵了，还是由于我在冰凉的洞穴地面上躺了太久？这可是太阳永远照耀不到的地方哟。
这提醒了我，我忽然想到，寒冷或许意味着火星服的能源正在耗尽——它应该自动加热手套和靴子。我用力张嘴，用下巴揿下按钮，按理说，我的眼前将要出现一堆技术数据，其中有“剩余电源”一项——什么也没有看见。
好吧，狗肯定有能源与我分享。我拉出狗的充电线缆，插上我的充电插孔。
什么也没有发生。
我一次又一次用下巴揿下按钮。什么也没有。
或许因为读数显示器坏了，火星服正在充电，但没有显示。别惊慌，我来回摇动插头，拔下又插上。还是什么也没有。
我还在呼吸，呼吸功能还没有失效。我拉开狗身上的脐带管，把接口插在生命支持系统底部。砰然一声，冰凉的氧气骤然吹过我的脖颈和下巴。
至少我不会憋死。空气耗尽之前，我大概已经冻硬了吧，真是让人心旷神怡的想法。阵阵恐惧让胃液涌到了喉咙口，我硬噎着把它咽回去，嘴凑到给水管边猛吸几口，恶心感渐渐平息。
这令我想起消化道的另外一头，我夹紧括约肌。我绝对不会在死前让屎尿装满火星服的应急尿布，尽管处理尸体的人大概早就习以为常。屎尿会被冻得梆硬，无论在体内还是体外。
我忍住泪水，打开无线电，和大家说再见，为自己的愚蠢道歉——尽管不会有人听见我的内心独白。除非火星服里还有隐藏录音机，除非日后有人被我的尸体绊个跟头。怪龙夫人对此要是有意见的话，我也无能为力了。
我多希望自己跟老爸学过坐禅，老爸若是处于当前境地，估计会心平气和接受现状，安安静静等待意识离体。
我把狗竖起来，让灯光射向我跌落的洞口——太高了，看不清。
我感觉不到自己的手和脚，眼皮越来越沉重。我读过资料，冻死是最不痛苦的死法，我最后一个连贯的念头是“谁能活过来告诉大家呢”。
接下来，我出现了幻觉，幻觉中我看见天使：他披一袭红衣，身体包在气泡里。他真是丑得吓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