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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3 马可士

  暴风雪结束后,天空像路上强盗的笑容一样开阔、平静、澄澈,令马可士满怀希望。随着他踩在岩岸上的每一步,他意识到身边世界反复无常的力量,天空的云朵既可能毫无意义,也可能是另一场暴风的前哨,而那暴风会尽其所能将他们从大地上抹除,令他们找不到回穆洛教团寄宿屋的路。或者赫弗钦人决定不再欢迎他们,又或者大地可能裂开将他们吞没。

  事实是,马可士感觉心神不宁。

  岩岸在他们前后延伸,冰冻的海浪破裂发出嘎吱声,冰椎在阳光下显得银白,空气中带着浓厚的咸味和寒意。马可士虽然裹了五、六层衣物,然而一旦休息太久,他就会开始打哆嗦。这段海岸他们已经搜索了两天,而潮水开始变了,如果他们不快点碰上什么,就得再等一天。而那天也许会碰上坏天气、生气的赫弗钦人,或是马可士还没想过的千种混乱和危险状况。毒剑挂在他背上,虽然无法解决所有的威胁,但在某些危机中或许帮得上忙。

  「嘿!」桑德喊道。「你们看这个!」

  马可士转过身,他敏锐的知觉正准备发怒。桑德站在岩石和大地接壤的高潮线,他手上的东西看起来像弯曲的长树枝,在中间和末端各有一折。

  「那是什么?」卡莉喊道。

  「应该是螃蟹脚。」桑德答道。「很大对不对?抓到一只就是一顿大餐了。」

  「变成大餐的可能是牠,也可能是你。」卡莉说。

  桑德耸耸肩,把蟹脚丢回原处。马可士继续前进。石头在他脚下彼此磨擦,他的目光来回扫视前方地面,等待着吸引他注意的细节。目前为止,就属桑德发现的东西最有趣。

  「基特,你确定吗?」

  「不确定。」基特说。「我确定老奇诺特觉得这里有什么东西,但他可能弄错了。」

  马可士跨过两块大岩石间的空隙,小心踩着让岩石变得滑脚危险的一层薄冰。

  「如果我们晓得我们在找什么就好了。」他说。

  「不是巨人,不是剑。」基特说。「不是武器,也不是药,更不是某种盔甲。」

  「石头呢?」马可士说。「你觉得这之中可能有魔法石头吗?」

  「有可能。」基特说,「但恐怕没有。」

  暴风雪持续了三天,因此他们在烟味充斥的宽敞寄宿屋坐了三天三夜,和赫弗钦人交换故事、表演歌曲。卡莉和史密夫跳了几曲,他们的舞姿吸引了安提亚人的注意,让马可士怀疑他们之间是否发生了他不知道的事,不过赫弗钦人似乎无动于衷。若没有一身隔热的脂肪和满脸黥面,就无法引起这群人的欲望。

  天气终于转晴的时候,达尔‧辛拉玛和他的手下打包行囊,最后一次邀他们同行,然后就趁在这里结冻前出发至南方的勃尔嘉。马可士不得不承认他们的计画很吸引人,达尔‧辛拉玛虽然颇为自满,但他擅长说故事,而且不抢别人的啤酒喝。在马可士眼中这就足以赢得敬意,即使他效力的是那个人。

  「你觉得外面的情况如何?」马可士问。

  「外面?」

  「世界上。有人的地方。」

  「不知道。」基特说。「我猜很糟吧。」

  「我也觉得。」他走上前。潮间带上一小滩水闪烁着黄光,吸引了他的注意。他靠了过去,一只小海星攀在一块石头上,恐怕不是撼动大地的魔法来源。「你觉得席丝琳和亚尔丹没事吧?」

  「不知道。」

  「就是因为不知道才叫猜测。」

  基特笑了。「那好,既然我知道他们聪明又厉害,我猜不论发生什么事,他们都没事。」

  「但你不确定。」

  「对。」

  他们继续前进,马可士的目光扫过地面,再往前走。在不停扫视、前进将近半小时之后,他又说话了。「我一直在想战争的事。我在想这场战争和我看过的其他战争应该没两样,只不过并不是。」

  「我不大确定你的意思。」基特说着蹲了下来。

  「发现了什么吗?」

  演员伸手探进一池咸水,他抽出手的时候,手中拿了一小截中空的骨头。

  「烟斗柄。」基特说。「可能是海浪打来的。」

  「或是走这条路的某个人掉的。我想这是好兆头。」

  「你刚刚在说战争的事。」

  「对。我看过因无数原因而引起的无数战争。骄傲、恐惧或权力,或是争夺土地的使用权、阻止其他人使用土地,甚至只是盲目地想赢,而安提亚的战争几乎将一切包括其中。但还有别的事—无论打仗的是谁,我总会看到这种情况—一旦参与战争,你就会想退出。你希望打赢,或希望和平,或想逃离刺伤你的混蛋疯子。即使喜欢胜利的人也不爱战争。然而我看到的却不是这样。」

  「噢。我懂了。你思考的是安提亚在战争的事。」

  马可士脚下的石头松动,他急忙退回来。「有些证据显示他们的确在战争。」

  「安提亚掀起战争的方式,有如马匹领着骑兵冲锋。在我看来,骑在那匹马上的是像我这样的人。或许安提亚会在女神的驾驭之下兴起,占据整个世界,但也可能溃败,被抛弃以寻求其他一个或多个赢家。你看着安提亚,看到的是敌人。但我看到的是最早的受害者。」

  「由此得到一切力量,这样的受害者真奇怪。」

  「我对这个高阶祭司的恐惧,和我对他在教团中头号敌人的恐惧不相上下。」基特说。

  「你怎么知道?」

  「我们在喀西特偏远村子里的时候很单纯,每天听着高阶祭司的声音。这下子有许许多多的神殿,其间相隔几星期的旅程,还不断兴建着其他新神殿。我想应该也有新的初阶祭司吧,即使还没有,一定也快了。新的初阶祭司将引入他们自己的经验,他们自己的偏见。」

  「我还以为你们的女神会侵蚀他们的心智。」

  基特笑了。「马可士,想想你在跟谁说话。我不是史上唯一的叛教者。我没理由觉得自己是最后一个。但下一个叛教者对教条的理解可能不同。他察觉的或许不是疑惑,而是真心诚意相信其他地方的祭司不以为然的事,只是他们没有单一的声音让他们不致于偏离。我们别再把那叫作女神了。蜘蛛可以抹除好人质疑的能力。牠们吞噬疑心。当世上距离遥远的神殿够多,祭司的理解偏离的时候,我总觉得会发生狂热者和狂信者的战争,让世界陷入血海。而我不觉得安提亚或其他任何地方能逃过一劫。」

  「总觉得不大乐观。」

  「我想我们生在黑暗的时代。」基特说。「我想就和龙族灭亡之后的任何时代一样危险。但我觉得很欣慰的是,世界无法预测。」

  「好在还有人觉得欣慰。」马可士说。

  米凯和卡莉,赫内特和史密夫、桑德和莎莉特‧速恩等其他演员分散于海岸上,从被冰块挤压的潮水线到土地的边缘,一行人缓慢谨慎地前进。大体而言,他们什么也没找到,却随着稍稍逼近的海浪移动到愈来愈小的空间。如果他们寻找的东西接近低潮线,就会在经过那里时被忽略;如果是藏身石头间、洞穴里,或靠近岸上的裸露岩层,寻获的机会就大了些。不过既然他们一无所知,很难分策略优劣。

  「我觉得达尔‧辛拉玛不知道在找什么很有趣。」马可士说。「你觉得你的老朋友知道吗?」

  「不晓得,不过我怀疑他们有点概念,虽然那概念已经因为时间和误解而扭曲了。」

  「你不觉得那是他们凭空捏造的?」

  基特露出难过的神情。

  「抱歉。」马可士说。「我不是故意再次戳中要害。」

  「你说有东西让他们逃去神殿,我觉得你说得没错,而那样的恐惧成为某种牢笼,直到发生了某件事,允许他们回到这世界。或许有个故事让回到世界好过继续躲藏。」

  「但那究竟是什么?」

  「我猜不到。」

  史密夫从靠近海岸线处的一个小洞穴钻出来,两手围在嘴边叫喊,压过海浪的隆隆声与嘎吱声。「我好像找到了什么。」

  马可士转身走过去,基特紧跟在后。即使又是误报,这时离日落也不久了,他们得决定该不该结束这一天的搜索,或是继续进行。其他演员聚成一面墙,直到所有人在岸边的一道崖壁旁围成半圆。马可士觉得自己召集了一场成员会议,和他期待的不大相同。

  「史密夫,所以这是什么?」马可士说。「我是指除了地上的另一个洞,还有什么发现。」

  「我走了一段路。后面的石头变了。变光滑了。好像有谁处理过。」

  马可士望着黑暗,叹口气。

  「唉,反正我们没更好的计画。」他说。

  他们花了快一小时派米凯和赫内特回马车,带回提灯。马可士在前面带头,最先令他诧异的是,他们往洞里走了很长一段路之后,洞壁才改变。史密夫若不是有南陆人的夜视能力,就是比马可士想象的更勇敢。第二件令他讶异的是洞壁的变化。粗糙的洞穴变光滑了,出现明显的墙壁,微微拱起的天花板,而地板上若不是积了几代的碎石残骸,应该平滑工整。

  「基特?」马可士说着用指甲刮过墙壁。「你觉得这像龙玉吗?」

  「的确有点像,没错。」基特说。

  「你大概不好奇洞穴的尽头是什么。」

  「其实我有点好奇呢。」基特说。

  他们小心地缓缓前进。马可士将火把在身后高举,以免干扰视线。走了几乎一百码之后,通道变得宽敞而开阔,马可士和基特一同走进个大空间里。他们面前有个庞然蜷曲着的身躯,就像冷天里的鸟儿一样,口鼻缩在巨大的翅膀下。马可士敬畏莫名,跪倒在地。不只是敬畏,还有压迫灵魂的恐惧。

  这只动物高贵威严,即使身上覆着尘土和地衣,鳞片依然散发着黑暗的光泽。火把的火光投向鳞片,就像投向夜空的穹庐一般。

  「基特?」马可士低语道。

  「什么事?」

  「这东西不是雕像吧。」

  「我想应该不是。」

  龙沉睡的空间十分宽阔,墙上满是图案和字迹。马可士完全看不懂,但仍然觉得熟悉,就像孩子知道该避开崖边一样。人类有史以来,这些图案深埋而失传,但他却觉得与自己产生了共鸣。墙上的红黑斑纹显示从前铁支架的位置,但金属已在岁月中锈蚀殆尽,直到除了锈痕什么也不剩。

  「跟我来。」马可士说着缓缓移动,绕过空间的外围。在另一头有个小凹室,里面有个贮水池,至少积了好几世纪的霉和雾气。他们绕完一圈之后,马可士坐着一动也不动,注视巨大的肋骨,直到他确定肋骨的起伏不是他的想象,是真实的呼吸。马可士感到自己在颤抖。

  「好样的。」马可士压低声音说。

  「是啊。」

  「如果你有什么念头想分享,我很愿意倾听。」

  「我在神殿的时候,」基特说,「我们学到龙族很可恶。女神凌驾一切,包括时间和这世界,而龙却骄傲得试图将世界从她手中夺走、据为己有。龙族的灭亡应该起因于女神和龙之间的最后大战。」

  「所以我们能确定的是,不论发生什么事,情况绝不是那样。」

  「没错。」基特说。「不过其中仍有些真实的成分。至少龙就是真的。」

  「这证据可不得了。」

  「还有灭亡的事。以及蜘蛛女神的祭司不喜欢龙,甚至可能畏惧他们。」

  「所以那里那只耀眼的混蛋是蜘蛛的天敌。」

  「很可能。」

  「或者他其实比蜘蛛更危险,而我们最明智的对策是悄悄沿原路回去,再也不回来。」

  「也可能。」基特说。「但不论我们做什么,最好在潮水淹进来之前进行。我想潮水会堵住我们出去的路。」

  「希望不会发生那种事。」马可士附和道。「好啦。所以我们有两个选择。一个是唤醒那个家伙,或者离开再也不回来。」

  「对。」

  「你看到我们走开了吗?」

  基特沉默了一会儿,他再次说话时,声音中充满懊悔与恐惧。

  「说真的吗?没有。」

  「我也没有。」马可士说着爬起身。龙在睡梦中挪挪身子,微微前后摇动,让整个空间跟着轻微地振动。「基特,别过来。接下来可有趣了。」

  马可士慢条斯理地靠近巨龙。靠近之后,这家伙的大小更明显了。他约有三人踩在彼此肩上迭起来那么高,如果舒展身子,从头到尾可能有十人头脚相连那么长。马可士纳闷着他能不能在这空间里展开翅膀。想到这里,他发觉自己其实不确定这个大混蛋最初是怎么进来的,或是该怎么出去。

  他走向塞在翅膀下的巨大头颅前面,灰朦的鳞片反射着火把的火光。书上说,龙曾经是世界的主人,全人类都是他们的奴隶。而他正要唤醒其中一只。

  「希望这是明智的主意。」他喃喃说着,然后清清喉咙。「呃。不好意思。」

  龙没有动静。马可士更靠近一点,把手放到那家伙的头上。他的头颅大小与一匹马相当,有种奇异的美,马可士感觉自己直觉地受到吸引。他触摸鳞片,鳞片在他手指下抽动。

  「不好意思。你得醒来了。」

  他回头望着基特。老演员摊摊手。有道理。基特也没唤醒过巨龙。马可士叹口气,然后深吸口气,放声大喊。

  「嘿!打盹时间结束!给我起来!」他转身对着基特。「我不觉得事情有这么简单。你觉得会有某种仪式或……不知道。魔法鼓之类的?」

  基特瞪大了眼,不由自主地退后一步。马可士感到身上的血一冷,他缓缓转身对着龙。龙没动,只睁开了一只大眼睛。马可士看到琥珀色的深邃中映着自己的倒影,一心想转身逃跑。然而大眼睛里没有威胁感,没有暴力,只有如宗教深沉的危险。马可士告诉自己:最糟不过被他杀了。这念头比他想象的更令他安心。

  「该醒来了。」他又说了一遍。

  龙的表情从厌烦转为困惑,表情道尽了一切。马可士彷佛此生都对龙瞭若指掌,熟悉他们表情中的小线索。这种亲近的感觉莫名其妙,让马可士感到深入骨头的不安。

  「你得醒来了。」

  低沉的声音彷佛远方传来的隆隆雷鸣,龙只笨重的身躯开始挪动,马可士往后一跳,手反射地握向他的剑。

  龙把头从宽大的翅膀下伸出来,将宛如有实体的注意力放在两人身上。他说话时,声音清晰无比,比山峦还低沉,感觉像听着伟大国王的管弦乐团奏出单一复杂的合声,只不过这声音除了骇人的美感,本身也有意义。

  他问道:「真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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