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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2 葛德

  在葛德和三百兵马出发横越依拉萨之前,他还不明白他的人多么疲惫。他们脸颊消瘦,皮肤灰白,早晨拖着身子起床拔营、装载马车,穿过没有龙道通行的原野和山丘。即使骑马的人,在马鞍上似乎也无精打采。看在葛德眼里,他们就像与他军队并肩而战的死灵。短暂的白昼和寒冷的天候使得他们彷佛刚过中午就得停下扎营,然后他得在帐篷里度过漫长的夜晚。葛德既渴望快点抵达苏达帕和席丝琳在一起,又为那些人感到惊骇的同情。都是特尼根领导无方,才让他们落到这个悲惨的境地。

  那晚,他们吃完鸡肉和米饭之后,他问神巫:「你觉得他是刻意让事情变成这样吗?」那是粗人的食物,但已经比士兵吃得好了。

  「我不知道,葛德殿下。」神巫说。「而现在也无法问他了。」

  帐篷的皮墙面被风吹打,帐篷外没有树,只剩一片残干,一切都在几个月前砍下供给军队的柴火,农场也被洗劫一空,动物杀光了,乡间空空如也,即使冬天矮小的褐草也死透了。在葛德眼中,这里就像盛宴之后的空盘子,整个世界被吃得一乾二净。他无法想象怎么让这世界在春天再次绽放。烧毁的农舍播不了种,未翻土的田地种不出谷物或水果,即使原来有牛羊现在也死了,否则就是被偷运到山下的奇亚里亚。战争在大地的身上留下伤痕,需要好几年才能复原,而且将留下伤疤。葛德一心只想离开这里。

  神巫若有所思地吸吮着鸡骨,剥下上头最后一点肉末。他的盘子上有堆粉红色混乱的骨头。

  「我在思考。」葛德说。「或许先往下走比较明智。我们就快到苏达帕了。如果我们带一打最强壮的男人快马骑行,我们至多两天就会到达城市外围。」

  「随你所愿。」神巫说。

  「但你觉得那样安全吗?」

  神巫温和的目光扫向葛德,面露微笑。

  「如果我们现在失败也没关系。如果我们失败了,其他人也会扛起祂的旗帜。女神的意志在这世界上活跃。您是祂选择的人,而我是祂的神巫,就连我们—」他停顿一下左右张望,然后拾起一根有韧性的细骨头。「就连我们在祂面前也不过是这样。」

  「对。」葛德说。「而我并不觉得像你预期的一样令人安心。」

  神巫放声大笑,好像葛德讲了个笑话。

  那一晚葛德难以成眠,外头唯一的声音是风声和手下饱受折磨的呻吟。他读过冬日征战的报告,听起来都不太愉快,说实在很悲惨,但那些报告仍没让他做好心理准备面对实际的情况。他坐在野战桌旁点着一小盏灯,看着自己雾茫茫的呼吸。他不喜欢思考这件事,不过特尼根的背叛或许只是冰山一角。几乎所有符合从军年龄的男人在前往沙拉喀之前,已经在艾斯特洛邦待了大半年,之后又转往依拉萨。即使有女神的意志与力量相助,肉体所能负荷仍有极限。特尼根不知是无能或蓄意,显然让军队受到严重的损害。葛德心中多少想把他们全送回家,让他们休息,只不过那就会让提辛内人阴谋的核心安然待在要塞里。

  不过或许可以把部分的人送回家。比方说,他们可以暂时别攻击内侧的城门,将战场上的人数减为足以将敌军困于要塞,不让他们逃跑。而且现在的祭司更多了,如果提辛内人在某个阶段决定接受谈和— 他听到第一声呼喊的时候,以为只是喝醉而欢天喜地的守卫。然后又是一声呼喊,再一声,接着夜里充斥了各种声响。他从桌边站起来,胸口里的心脏狂跳。武器相击声—他绝不会认错的声音透过帐篷门传来,他抓起自己的剑跑出帐篷,主要是出于恐惧,而不是勇气。

  帐篷外的营地陷入一团混乱。左方的缓坡下,军队的帐篷被撞歪了,他看着自己的手下拚命挥打提辛内人深色的身躯。而右方临时畜栏边约有半打的敌军,畜栏门被拆了,他们正把牲畜赶出栅栏,赶向黑暗中。他的私人护卫手持着剑,在他帐篷周围围成一圈。

  「你们在做什么?」葛德朝他们吼道。「我们被攻击了!去帮他们啊!」

  营地里有人尖叫,但葛德听不出是谁,也听不出声音从哪儿传来。逃跑的马蹄声愈来愈响亮。他的护卫分毫不动。

  「你们听不到吗?」葛德叫道。「别只站在那里!我们被攻击了。」

  骑士从黑暗中现身。有个骑在马上的男人挥舞墨黑的剑,冲进他护卫形成的粗略阵式中。葛德举剑跳开。

  「是他。」骑士喊道。「那个胖家伙。他是帕里亚柯。」

  「护驾!」葛德尖叫着。「有刺客!保护我!」

  他的守卫比骑士多,但马上的人拥有高度和力量的优势。葛德不断退向光秃的大地,身后没有任何能当掩护的东西,也没有树林或深沟能藏身。他感觉肺部因为恐惧与寒气而灼热,看到一群安提亚士兵奔向自己,试图朝他们跑去,朝他们武器形成的安全网中跑去。然而太遥远了。他听见马蹄声靠近,转身举剑绝望地呼喊,黑色巨兽加速朝他而来,骑士踩着马蹬站高,高举的剑似乎遮蔽了星光。

  从侧面而来的冲击将葛德从冲锋的路径上撞开。月光下,褐袍看起来像色调较浅的黑夜,祭司站在攻击者面前,完全没时间闪避。

  「神巫!」葛德叫出口才惊觉他不是高阶祭司,而是一名新的初阶祭司。剑挥下砍中新祭司的下巴,让他的身躯转身倒下。鲜血喷在马匹和骑士身上,持剑的男人跳下马鞍朝葛德而来,月光映在紧密的古铜鳞片上。

  是贾苏鲁人。葛德感到一阵困惑与愤怒的冲击。贾苏鲁人怎么会想伤害他?他只和提辛内人交战啊。他摸索着他的剑。

  贾苏鲁人停下脚步,捂住眼睛。在他们后方,他骑的那匹马开始嘶鸣。葛德的士兵终于赶到,他们涌到葛德和攻击者之间,但贾苏鲁人已经抛下剑,开始抓着自己的眼睛。葛德不确定,但觉得男人的手指上染了血。黑马又嘶鸣一声,扬起前腿,然后向黑夜狂奔。

  「保持距离。」神巫说。「别靠近。女神的力量现在影响了他。」

  「操。」葛德身边的一个士兵说。「她做得到那种事?」

  贾苏鲁人跪下来,从喉咙深处发出尖叫。他在地上翻滚,抓着手臂和脖子。葛德左右张望,他的私人护卫将另一名骑士拖下马鞍,残暴地攻击。其他人似乎逃跑了。神巫站在葛德身边,剩下那名初阶祭司在他背后。贾苏鲁男人又尖叫了。神巫举起双手,走向尖叫的男人。

  「罪人,你感觉到女神的力量了。」神巫说。「你在谎言中的日子已经结束。说,是谁派你来的?」

  「把那些东西弄掉!」贾苏鲁人咆哮掉。「拜托神啊,把我身上的那些东西弄出来!」

  「除了我,你别无希望。」神巫说。「听我的声音。除了我,你别无希望。是谁派你来的?」

  贾苏鲁人倒在他上,葛德一时以为他死了。但他虚弱的声音响起。

  「科隆。科隆‧肯恩。」

  神巫转过身和葛德四目相交,葛德耸耸肩,他对这名字没有印象。

  「科隆‧肯恩是谁?」

  「看在神的份上,杀了我。杀了我。」

  「只有我才能让你得到平静。科隆‧肯恩是谁?」

  「他是赫瑞兹的某个有钱杂种,悬赏摄政王的项上人头。我、希夫和拉克尔发现一群愤怒的提辛内人,只要我们尝试,他们随时愿意出一份力。我以为我们如果迅速攻击—噢,神啊。它们在我身体里。它们钻到我皮肤下了!杀了我!拜托,看在一切神圣事物的份上,杀了我!」

  「不。」神巫说。「不会有那种事。女神的力量现在影响你了。」

  贾苏鲁人尖叫着拱起身体,直到只剩脚趾和头顶撑在地上。神巫回过身面对葛德。

  「葛德殿下,千万不能靠近他。您和您的部下应该回到你们的地方去。危机已经解除了。」

  葛德感到一阵安心,但他没收起剑。

  「他怎么了?」

  「女神的力量影响了他。」神巫说。「他现在成了我们的兄弟。我们会把他当作接纳女神真理的初阶祭司一样照顾。」

  葛德惊讶地合不拢嘴。

  「你是说真的吗?神巫,他刚刚才打算杀了我。」

  「女神影响了他。他再也不会反叛了。」贾苏鲁人又尖叫一声,事实上他尖叫连连,几乎没停下来喘息。神巫将他的大手搁在葛德肩头。「他身上的谎言和罪恶正被烧毁。这需要一点时间,不过他会变得圣洁,或是死去。」

  「你确定吗?」葛德问。

  「我确定。」

  「噢。那好吧。」葛德说。「但我不会因此比较好睡。」

  苏达帕这座城以奇妙的方式蔓延。没有城墙,也没有防御,甚至没有明显的标示说明城市从哪里开始。陋屋和低矮的建筑出没得有些频繁,葛德和他部下走的路径上有小路通过,一哩接着一哩,苏达帕就在他们周围繁荣起来。法隆‧布鲁特和他手下恭候他的地点和其他地方没什么差别,但因此让那里显得像苏达帕的边缘。葛德下令停下脚步,爬下他的马车。

  法隆‧布鲁特随着远征军离开之后衰老许多。他的脸似乎尖了,皮肤染上了不健康的颜色。葛德对他感到一股同情。布鲁特是个正直人,怀抱善意,但他或许不适合权威的重担。

  「摄政王。」布鲁特说着跳下马鞍,朝葛德深深鞠躬。「欢迎来到您的城市。」

  葛德咧嘴而笑。「布鲁特,用不着向我鞠躬。我们认识这么久,可以随性一点,不是吗?」

  布鲁特的微笑有种病态的感觉。「大人,您太客气了。」

  「我不要宴会。」葛德说着步行深入城中。布鲁特跟着他,而葛德的私人护卫跟在他们后面。「我不是来这里掌握一切。我是为了私事而来。你了解吧。」

  「当然,摄政王。」布鲁特说。

  「城中一切顺利吗?」

  「有些麻烦。」布鲁特说。「目前没有拼死一搏的举动。我们……呃。这么说吧,我们发现一些证据,证明有个团体偷偷把提辛内人偷渡出去。」

  「这是什么意思?」

  「把他们藏在船里,或藏在商队里。什么都行。」

  这可不是好事,几乎能肯定对付他的核心人物最先逃跑,毕竟他们拥有的权势最大,门路也最多。就是那些人让特尼根勋爵和道森‧凯廉腐化。他们很危险。

  他们绕过一个转角,葛德停下步伐让布鲁特带路,没想到男人也停了下来,他两手交迭在腰后面对葛德,彷佛打量着他的刽子手。他的神情凝重,加上一脸茂密的胡子,葛德不禁觉得他这人有点滑稽。

  「你侦破了阴谋?」葛德问。

  「算是吧。我们有理由相信这阴谋之后不会再运作了。」

  「我不明白。」

  「有几个人向您派给我们的教士承认,他们被伊莎杜‧洛‧艾南梅带进一个以此为目的团体,而她是米狄恩银行苏达帕分行的发言人。也是提辛内人。」

  「唔。」葛德说。「席丝琳怎么说?」

  「您是指席丝琳‧贝尔莎库吗?大人,她说得不多。昨晚她和她所有手下逃离城里了。」

  葛德微笑着摇摇头。布鲁特说了些什么,但显然有事让葛德分心,他没听到布鲁特的话。

  「银行在哪里?我们可以现在过去。」

  「大人,她不在了。她和她的守卫,还有剩余的员工昨晚乘船离开了。他们走了。」

  葛德胸中冒出某种冰冷的感觉,某种愈渐浓厚的感觉。他希望自己不是病了。

  「不。」他说。「不会有那种事。她知道我要来。我写信给她了。」

  「或许吧。但我要告诉您,这女人离开了城里。她和先前的老行长就在我们鼻子下把提辛内人偷运出城。靠着您赐与的豁免权。」布鲁特的声音中逐渐出现愤怒的共鸣。「我们完全无法阻止她。」

  葛德终于明白这话的意思,胸中的寒意爆发。一时间,他什么也听不见。接着他恍然站在街上,拳头疼得厉害,而法隆‧布鲁特一脸惊恐地倒在地上,鲜血自他的胡子上流下。

  「带我去她的房子。」葛德说。「快。」

  米狄恩银行的大宅杳无人烟,门随风荡开或阖上,马厩的草杆散落院里,被细小的旋风卷起。葛德穿过被遗弃的厅堂和走廊,两颊流下泪水。他命令布鲁特和他的护卫在街上等待,他不希望任何人看到他现在的样子。

  她走了。他为了她跋山涉水而来,她却离开了。他把对她的感觉告诉了她,而她却走了。他爱她,当他来找她,想满足那样的爱,让那份爱变成能维系多年的情分,她却背叛了他,离开了。她甚至不能好心地当面告诉他。

  他找到一小间卧室,床垫和枕头仍在原位。他躺下来,像动物护着伤口一样蜷起身躯,却什么也感觉不到。他从来不曾这么空虚。席丝琳掏空了他。他开始啜泣时,那感觉很疏远,却随着每次呼吸而靠近、增强。当悲伤终于涌现,那感觉与他过去唯一一次经历很像。那是他母亲去世的时候,那时的感觉和这次一模一样。他的身子颤抖僵硬,胸骨痛得像被打了一拳,泪水像暴雨一样流下脸庞。他确信街道上的人听见了,确信他们知道了,他想停下来,却无能为力,像是因为投入过多无法停止。他大发雷霆、哭泣、把床踹成碎片、用牙齿扯烂枕头,最后沮丧又屈辱地倒在地上。

  天快黑的时候,他拖着躯壳爬起来,用一块毁掉的床垫布擤了鼻子,尽可能把脸清干净。他的眼睛干涩,好像有人把沙子揉进他眼里,而胸口一碰就痛,沉重的四肢彷佛刚从太过深沉的睡眠中醒来。

  布鲁特和他的手下仍在他离开时的地方,就站在街上。神巫也加入了他们。葛德走向他们,耸耸肩。

  「你说对了。」他说。「她离开了。」

  布鲁特的鼻子肿胀发青,说话时声音带着鼻音。「大人,很遗憾。」

  「不是你的错。」葛德说。「是我的错。我……误解了。」

  神巫伸手搂住葛德的肩,葛德靠到祭司身上。

  「我替您找辆马车。」布鲁特说。几分钟后,葛德就乘车辘辘穿过宽敞粗陋的街道以及广场和市集,这些地方因为冬日的寒冷而荒废,空无一人。他觉得自己再也不可能感受到温暖,而他毫不在乎,也对在他面前的苏达帕视而不见。马车停下时,他发觉自己来到总督的宅邸,有点惊讶。一名男仆扶他下车。神巫扶着他爬上阶梯。

  「乔瑞。」葛德说。「我有个讯息要传给乔瑞。」

  「是,葛德殿下。」

  「我们得把军队带回奇亚里亚。只要留下足够的兵力阻止提辛内人出城就好,然后带走其他人。」

  「就按您的意思。」神巫同意道。

  「我需要他们,我需要全部的人马。还有祭司,我也需要他们。我需要所有人。」

  「他们属于您。」神巫说。「您受女神赐福,而祂的意志能带来您渴望的一切。」

  「很好。」葛德说。

  神巫在门口停下来。

  「告诉我。」他说。「您想要什么。」

  葛德开口时,声音有如锯齿刀般沙哑尖细。

  「我想找到席丝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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