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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0 席丝琳

  席丝琳躺在床上漫无目的地盯着天花板,白色的天花板从下面看起来空荡荡的,灰泥的裂痕形成图案和脸孔,枕头不是太暖就是太冷。又是无眠的一夜。她需要的到底是什么?

  最后她爬起身,粗略完成早晨盥洗的例行公事。她走进走廊时,尽可能恢复正常了。说实在,不会有多少人注意到她的状况多差,甚至不会有人注意。过着职业骗徒的人生有个好处,她可以选择要表现多少,隐瞒多少。这是她最重要的能力之一,没人看得出她的感觉。至少她是这么希望的。

  席丝琳才走进餐厅,依南就问道:「行长,您没事吧?」

  蛋、鱼和胡椒的香气侵扰了席丝琳的鼻子,但她没干呕。

  「没事。」她说着坐到这个库塔丹女人对面。「只是睡不好而已。」

  「期待摄政王来吗?」

  席丝琳的笑容很假,几乎露出破绽。

  「大概吧。」她和善地说。

  传令员说帕里亚柯还在一天半的路程外,他从奇亚里亚带着三百名士兵前来,只是为了确保能安抵她门前。她不知道是否该觉得受宠若惊。她接到葛德从奇亚里亚送来的信之后,每一天都比前一天更难过,但她告诉自己,等葛德到达之后,她会开始扮演替自己准备的角色,那时就好多了。

  「亚尔丹呢?」席丝琳问。她不是真的想知道,只是想晚一点开始吃东西。

  「去做些最后的准备。」依南说。「把我们合作的人巡过一遍,让他们知道至少一段时间别期待我们的任何帮助。当兵力、帕里亚柯本人和他的祭司在我们门口徘徊的时候,最好掩饰着任何显眼的活动。」

  「恐怕没错。」席丝琳说。她应当想到这类的事。她过去的经验让她能察觉自己喝多了,而她现在就是喝多了。了解这一点让她稍稍觉得比较能控制情况,但对她的行为不会有什么特别的影响。她会继续酗酒。

  等她的身体终于觉得能忍受食物,她吃了一片鲜奶油苹果,喝了一杯咖啡,之后忍着不把吃下去的东西吐出来。她感到一股没由来的骄傲。她是米狄恩银行在两座城市的发言人,她拯救占领中的数百,甚至上千个提辛内人,而且她没像初生的婴儿一样把食物吐出来。

  大宅里的客人少了一点,院子空了。难民睡觉、用餐、谈话、过日子的区域空无一人,只留下他们之前的草褥和褴褛的衣物。那是前一天留下的遗迹。

  她原来很怕去请大宅里的难民离开,她和那些人都明白他们无处可去,她原本预期自己会面临悲伤与指责。然而她的预料不太准,她只解释了安提亚摄政王和一群保护他的士兵很可能来到大宅,而她才刚说完最后一个字,他们就开始打包仅有的行李,带着困惑的孩子走进冬日。他们可能冻死街头,或是带着不足两天的食物或饮水,试图前往喀西特或沃尔森。席丝琳真希望和他们一起走。

  她只能从帐册中寻求慰藉。她借着翻阅总账和日志,不再一直想着接下来发生的事。收入、支出不知为何具有安抚人心的效果,但现在也成了她的借口。她重重靠在桌上,用手指划过她在苏达帕做的所有事。这笔是她付给船长的钱,船长偷渡的不是货品,而是整个船舱的人。她请了男男女女去酒吧和公共场所,在人群之间移动,将赫瑞兹赏金的事传出去,而这笔是补贴他们食物饮料的钱。这些借款几乎是馈赠,将在其他分行偿还。文件中记录了她违反商业准则与利益的罪行,而她尽可能引以为傲。

  她真希望科姆‧米狄恩在这里。或是培林‧克拉克。那么就有人可以跟她谈谈管理分行的事。她觉得自己做得对,但如果有更好的办法,而以那为基础或许能让未来有更好的运作方式?葛德不能永远待在苏达帕。或许他只会来几天,就回安提亚和他的宫廷。绝对不超过冬天。而他离开之后,她就能继续她的工作了。除非他要她和他一起走。他会坚持吗?她想象自己住在坎宁坡,睡在皇城里,在那里用餐;她纳闷着丢下帐册和银行会是什么样子,总觉得所剩的空间很少。

  米狄恩银行的大宅距离城中唯一准备迎接主人的地方很远。总督的侍卫驱赶着提辛内奴隶在街上清理冻死的植物,替一向裸露的路面铺上石头,而那些打劫时被烧的房屋或神殿终于夷平或重建。席丝琳偶尔出门看到那些变化和改进,有种不知身在何处的感觉,好像真正的城市连夜被偷走,改成安提亚人眼中的苏达帕。若不是这代表从前的城市一去不复返,应该有种滑稽感,而曾经改变的事物只会再次改变,不会变回原样。

  那天下午,她穿着丝质内衣试穿她见葛德‧帕里亚柯时要穿的衣服。她目前最中意的是一袭绿丝绒的长袖礼服,还有件奶油黄的裙子,裙子颜色虽然恐怖,但剪裁比较接近安提亚形式,也更能突显她的身材。门上传来轻敲声时,她正把黄色那件比在胸前,努力思考她有没有披巾能弥补这一件的缺点。

  「进来。」她几乎没意识到自己衣衫不整的模样,而且不知道她请了谁进门。但她不在乎。来者是亚尔丹。他身上的皮件和他的练习护具很像,不过喉前和肩上缀着绿色。不知葛德抵达的时候,发现她全副武装会作何感想。这念头几乎有点好笑。

  「行长。」亚尔丹说。「妳还好吗?」

  「六神无主,吓坏了。」她轻描淡写地开玩笑。「那你呢?」

  「够好了。我得和妳谈谈摄政王的事。」

  「有话就说吧。不过你先看看这几件。你觉得他来的时候,穿哪件比较适合?」

  他叮当甩动一只耳朵,坐到床缘。

  「绿色。」他说。「比较温暖。摄政王的兵力早上就会到达。」

  「对。」席丝琳说。

  「妳的计画是让自己成为帕里亚柯床上的奴隶。」

  「我比较喜欢伴侣这个称呼。」席丝琳说着放下黄色礼服,捡起绿色那件。颜色的确比较适合。所以就穿绿色的。

  「我想请妳重新考虑。」

  「什么?你是指葛德吗?」

  「对。」

  特拉古人凝视着她,漆黑的双眼深不可测。席丝琳感到喉咙里哽着东西,清了清嗓子。

  「不行。」她说。「这是正确的选择。」

  亚尔丹点点头,却矛盾地皱眉。「跟我从头分析一下吧?」

  席丝琳开始解开绿礼服背后的一排珍珠扣,她的指甲敲在坚硬的小球上。第三颗扣子比其他颗大了一点点,她得把扣子扯过扣眼。

  「我拥有葛德‧帕里亚柯想要拥有的东西。作为交换,我可以救更多人。如果我可以扮演那个角色,就能得到付出一般代价也换不到的情报。」

  「前提是『如果』。」

  「你觉得我不能维持伪装吗?」席丝琳咧嘴笑着套上礼服,将袖子拉上手臂。

  「对。」亚尔丹说。「换作一年前,我想妳办得到。但现在不行。」

  「你不相信我呀。」她说。「帮我扣上这个扣子,好吗?」

  亚尔丹发出类似叹气的声响,站起来,扣紧她背上的扣子和束带。绿色在那场合里优雅极了。席丝琳不确定献身扮演葛德的情人需要遵守什么礼节。或许根本不需要穿礼服。或许她应该上点胭脂,以一抹微笑迎接他。那念头令她皱眉,她把袖子稍稍拉紧。

  「噢,我觉得你错了。」她说。「想到我们可以完成的善举,显然应该冒那个风险。」

  「行长,只有在妳不知道结果的时候,风险才算是风险。」亚尔丹说着扣好最上面的最后一颗扣子。他完成时,指节划过她的颈后。「我想请妳跟我祈祷一下。」

  「什么?」席丝琳说着转身对向他。亚尔丹掌心朝上,向她伸出手。她迟疑一下,握住了他的双手。亚尔丹闭上眼低头,而她依样画葫芦。她眼睛一闭上,混乱的思绪便带来冲击。她努力振作,试图祈祷、思考温柔的念头,或随便做些什么事,但她费尽全力只能不张开眼睛、退开,或找其他小事让自己分心。她一时恨死了亚尔丹欺骗她。用不着思考,她的负担已经够重了。

  亚尔丹呼出平静的气息,她睁开双眼时,他抬起头。

  「行长,改变主意了吗?」

  悲伤在她心中绽放,她走上前拥抱了特拉古人片刻,然后放开他。「谢谢你的尝试。我很感谢你在乎,但我非得这么做不可。我不喜欢,也不希望,但除了这个计画,我们一无所有。是你告诉我,性是女人天生的武器。」

  亚尔丹的耳朵挑向前。

  「我没说过这种话。」他说。

  「你说过。你只是忘记了。那是我们从瓦奈前往奥丽华港的路上。我不停问女人天生的武器是什么,而你说是性。」

  「不,行长。我不是那么说的。我们当时在讲战斗,而我的论点是男人的攻击范围比较广,手臂的力气也比较大,而武器靠的是攻击范围和力气。想战斗的女人得经过更严苛的训练才能有相同的表现。我不建议在打斗中用上性。」

  他们沉默了片刻。席丝琳胸中有什么在转变,像线轴上失去力量的绳索一样松开。「可是。」她开口,却不确定要说什么。

  亚尔丹不自觉地搔搔下巴。「或许是投石索。或是短剑。但绝不是性。」

  「可是你说—」

  「没有。我没那么说。」

  「不然是谁说的?」席丝琳问。

  「应该是桑德。」

  「噢。」席丝琳说完,顿了一下又说:「桑德实在混账。」

  「我一直这么觉得。」

  席丝琳垂下头,胸中纾解的感觉变得强烈。她心中彷佛有个东西正在敞开,有点令人反胃,却又如释重负。她抿着唇仰望亚尔丹的脸,他的表情宁静安祥。

  「亚尔丹。」她说。「我办不到。」

  「对,行长。妳办不到。有艘船在等着。我传话出去说我们要离开了,因此他们不会毫无准备地被抓。依南打包了办公室的所有帐册和总账,妳还要带什么,我们可以带走,但必须要快。再两个小时就要退潮了。」

  席丝琳环顾房间,感觉心脏扎实地狂跳。她捞起窗台上那小株植物。

  「我准备好了。」她说。「我们走吧。」

  那是艘吃水很浅的小船,却有张大船帆,船从码头漂走的速度,似乎比被风吹着跑的速度更快。席丝琳站在甲板上,身上仍穿着那件绿色礼服,但依南给了她一件羊毛内衬的厚实皮斗篷,她把斗篷披在肩头。海面上涌起百万个细碎的波浪,海鸥在高空盘旋,船上的重量不足以平缓海上的起伏,亚尔丹带走的一名家中守卫趴在船舷呕吐,但席丝琳的胃很久没有这么沉稳而平静。她甚至觉得饿了。

  苏达帕渐渐远去。庞大黑色的建筑随着距离而变灰,深入海中的突堤码头缩小成一根树枝,高大的船只可以用伸出的大拇指盖住。她俯望水中,诧异地发现藏在里头有黑色眼睛在仰望着她。一小群溺人攀住船身,彷佛水下的尾巴随着船漂动。席丝琳朝他们微笑挥手,其中一人挥手回应,不久他们便松开手,沉回大海深处。太阳落入海中的时候,城市已经没了踪影。

  即使她再回到那地方,那座城也已经不在。

  亚尔丹来到她背后,她其实是感觉到他靠近,而不是听见声音。她回头看见他安祥地站在那里,望向船后的苍白浪花和暗去的海面。

  「好啦。」她说。「我恐怕要让摄政王失望了。我想他应该不大能接受。」

  「从他的过去看来,很可能是这样。」亚尔丹说。

  「或许我该留封信给他。」

  「要写什么呢,行长?」

  「不知道。说我很抱歉。我无意伤害他。」

  「恐怕不重要吧,行长。」

  「对我很重要。你也知道,他是个可怕的男人。但同时他也不是那样的人。我想这世上没有人像他一样让自己那么孤单。」

  亚尔丹咕哝一声,清清喉咙。「行长,我认识一些隐士。他们之中很少有人会烧掉城市。」

  「有道理。」席丝琳说。「不过,我还是希望有办法只和他最好的一面沟通。」

  「对谁都可以这么希望。」亚尔丹说。

  小船微微起伏,她还有几星期才会到达奥丽华港,到达她的家。她纳闷着听碧卡‧乌斯特哈尔沙哑愤怒的声音,和瞎了只眼但能泡出完美咖啡的阿桑布老板,以及其他熟悉的面孔坐在一起或是什么模样。她真想相信她能回到从前的位置,而从前的位置完全是当时的样子,但她怀疑不会是这样。

  这下她明白她变了,虽然仍不大了解自己的变化,虽然感觉矛盾,但亚尔丹说得没错。一年前她办得到的事,此刻办不到,然而她却感到自在。她纳闷着伊莎杜行长是否在奥丽华港等她。然而这种问题不论是她或任何人都无法回答。

  「如果我留下来。」她说。「如果我成为他的情人,你觉得他可能改变吗?」

  亚尔丹沉默地站着良久,两手交叉在胸前,耳朵压向前。

  「不会。」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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