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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9 马可士

  隆冬时节,赫尔斯卡北方的海岸是酷寒的地狱。马可士由其他佣兵和流浪者的故事中知道暴风雨来得突然而猛烈,大地严苛而无情。他童年住在北岸,自以为那一点酷寒不是新鲜事。

  但他低估了。

  「我们都会没命!」桑德悲叹道。

  「那也要步行着没命。」马可士喊着弯下腰朝风雪前进。他们前方的马车在风中摇晃,左侧结了一层冰。赫内特已经放弃清除结冰了。马垂着头辛苦前进,马鬃上也垂着冰柱。马可士比较担心牠们,倒没那么担心桑德。如果那演员倒下,他们可以把他跟戏服和道具一同载在车上,然而如果马倒了,他们就得停下来,而如果他们停下来,很可能永远无法再次出发。

  早晨天气晴朗,即使冷到小便落地会结冰,但在麻烦降临之前,天空一直没什么特别的迹象。一小时内,原先平静的一天开始刮风下雪,又从刮风下雪变成呼啸的狂风。按传闻所说,达尔‧辛拉玛和安提亚的搜查队就在这条路前面的某处,但马可士不再在乎他们了,也不在乎蜘蛛女神或其他事,只想着不希望自己死在赫尔斯卡的一条冰冷小径,不过这并不是最糟的死法。

  某个声音说:「该你了。」马可士不确定是谁。他眨眨眼,眼睛感到刺痛。卡莉又戳戳他的肩膀,把他推向马车。「该你了。进去。」

  「好。」马可士说着,移动麻木的肢体爬上马车。这里的风没那么糟,但寒意刺骨,里面的戏服都结了霜。他往前挪动,直到快来到马车前;基特坐在长凳上,身躯几乎被斗篷、外套和毯子裹成一团。他身上像岩石一样积着冰雪。

  「我们得找地方避避。」马可士压过风声喊着。

  「对。」基特那团雪球喊回来。

  「你确定我们还在路上吗?」

  「不确定。」

  马可士停顿一下,思考有什么办法。

  「好吧。」他说。「我要休息了。」

  「好好休息。」

  马可士转过身。外头一阵风撼动马车,他感到车轮落地时的震动,但挂在闭合的舞台顶部那小盏玻璃灯没熄灭,他把灯捧在手里,让小火焰温暖他的手指。由于史密夫不肯放下那两匹给人骑的马,除了负责赶车的基特,所有人都轮流在马车里休息。马可士原先幻想他们在城镇间游走,演戏给赫弗钦人看,查出关于达尔‧辛拉玛的线索,但他们才离开卢奇尤帕的不到两星期,他的幻想就破灭了。

  有人在叫喊。马可士觉得是莎莉特‧速恩,但也可能是卡莉。他彷佛看到有人跌在雪里爬不起来。他抵抗着疲惫,让视线聚焦,然后从马车上爬出来。

  只不过没人倒下。

  莎莉特‧速恩站在路边,手指向一片阴沉的世界。马可士挣扎往她身边去,在冰上滑倒又爬起来。当他靠近到听得见个别的字时,发现她在喊的是:「光!那里有光!」

  马可士诧异地发现的确有光。光线微弱而忽明忽灭,但不远处有火在燃烧,明亮的火焰穿透了风雪,而莎莉特正站在一条似乎往那里去的小路上。他们差点就这么错过了。

  「在这里等着。」他喊道。「我去带其他人。」

  等所有人停下来调头,找到莎莉特后再次出发,似乎已经过了好几个小时。这时风从背后吹来,将他们往前推进,他们面前缓缓出现高大的黑影,黑色的原木堆迭成墙面,上头堆了许多树,还耸立着无比高的雪堆,彷佛直入云霄。一支散发沥青味的火把在墙中摇曳,有如雾中的灯塔,火把后是一扇木门。

  马可士挣扎着走去,以麻木的拳头搥门,希望有人回应,同时也计画着他们若不应门,该怎么破门而入。门开了,门后是一个赫弗钦女人。她高大的身躯披着轻薄的羊毛和毛皮,漩涡状的红蓝色黥面让她的脸上很复杂,她的表情像是看到孩子拖了一箱小狗的母亲。

  「见鬼了,你们是什么人?」她问。

  「我是马可士。这位是基特。还有其他人。演戏的。不知我们能不能进来。」

  女人叹口气,摇摇头,回头叫喊。

  「奇诺特!又有白痴上门了。」她回头对着马可士。「我是穆洛教团的阿玛。这是我们的寄宿屋。那边那个家伙,把马留下来就好。我们来处理。你们只会弄得一团糟。」

  马可士点点头,踉跄地走过她身边,进入温暖之中。

  寄宿屋是一间大房间,房间一端的石造炉栅里烧着火,空气很闷,有股煤烟味。墙边排着长桌,凳子是树劈成的,桌旁大约有二、三十个赫弗钦人,他们转身看着他,眼神中带着好奇与兴味。马可士举手打招呼,一边继续摇摇晃晃地走向光明和温暖的承诺。他靠近炉火时,发现炉边有群比较友善瘦小的身影。是半打原血男人,还有革质皮肤的达汀内人,那男人的双眼灿灿发光,彷佛头颅是空的,空洞的眼窝透出火光。

  噢。马可士如此心想,之后便倒在火炉前的毛皮和地毯上,寒冷与散发温热的火焰造成灼热感,令他颤抖。桑德爬到他身边,然后是基特、卡莉和赫内特,莎莉特‧速恩、史密夫和米凯。他们像某个冬日深穴中的动物一样蜷曲在一起。马可士听到有人低泣,不过很确定不是他自己。

  个头壮硕的老赫弗钦人巍然出现在他们上方。他黥面的墨水和线条复杂地纠缠,马可士看得眼花。他的牙齿如石头灰黑,身上一圈圈肥肉让身材比实际上有分量,手里亮出一支骨质烟斗。

  「所以你怎么称呼?」

  马可士没心思扯谎。「马可士‧威斯特。」

  「其他的呢?是你的人吗?」

  「对,是我的人。」马可士承认。

  「噢,这样吗。马可士‧威斯特和他的伙伴。我是穆洛教团的奇诺特,这是穆洛教团的寄宿房屋。我们破例收容你们,因为若不帮忙,你们就会像一堆该死的蠢蛋死在外面的风雪里。」

  「多谢大恩大德。」

  「甭提了。」老赫弗钦人微愠说,之后便为脆弱愚蠢的南方人种摇摇头走进昏暗中。

  一个开朗而刺耳的声音说道:「知道吗?有个佣兵队长也叫那个名字。」马可士撑起身坐着。那个达汀内人坐到他附近,盘起的双腿不是交叉,而比较接近交迭。如果马可士用那样的姿势坐着,他的两腿会松开,但达汀内人的筋骨通常比其他人种柔软。

  「知道。」马可士说。

  「你常被误认成他吗?」

  男人穿了件皮背心,背心上画了只龙,颜料已经斑驳褪色。

  「老是被误会。」马可士说。他的意识快完全恢复了,但仍然有点模糊。他觉得寒意好像让他昏醉,而他的脚趾感觉麻木,他等等得脱掉靴子检查冻伤。不过他的手脚没有变黑,或许他终究逃过一劫。「那你呢,老弟?你是什么来头?」

  「达尔‧辛拉玛。」男人让他消除了最后一丝疑虑。「四海游历,不过最近在为坎宁波的摄政王效力。」

  「看来你让他气坏了,所以把你送到这地方来。」

  达尔笑了。「不,这地方是我选的。在世界被遗忘的角落寻找埋藏的东西。」

  「看来你来对地方了。」马可士望向坐在附近桌子旁的那群原血人。他们的原血人身分显而易见,但他们的肤色从苍白到黝黑应有尽有,没人有蜘蛛祭司的粗硬头发或褐袍。「那些是你的人吗?」他朝他们扬扬头。

  「是我借来的人。还过得去。比通常与我为伍的人好了。」

  卡莉呻吟一声,蜷起身子避开他们的声音。桑德似乎睡着了,微微发出鼾声,脸像小孩子的脸庞一样毫无防备。马可士注意力所及的范围仍在缓缓扩大,他发现墙上挂着赫弗钦人的盾和矛,其间交错着龙的画像,以及一只大鱼的庞然骨架,那只鱼的头有两个人肩膀宽,还有三排恶毒倒勾的牙齿。在场的其他赫弗钦人没理会他们,而是自顾自地聊天、大笑或摆出怒容。马可士虽然没感觉到风,炉栅里的火也稳定平静,但外头的风雪却仍像搁在他肩上的手一样令人沮丧。

  基特动了动,从地毯上爬起身。他的表情温和而惊异,像是觉得自己死了,而这是灵魂等待裁决的地方。

  「基特。」马可士说。「这是我们的新朋友。他叫达尔‧辛拉玛。」

  基特的目光过了片刻才聚焦,接着眼中出现了悟的眼神。

  「达尔先生,很高兴见到你。」基特说。

  「你们为什么来到我们北方兄弟幸福的家与温暖的炉边?」

  「我们是剧团。」基特说。「想寻找新的观众。」

  「噢。」达尔‧辛拉玛说。「这地方正适合。这么多年来,这些教团恐怕第一次见到这么多原血人。」

  「或许也是最后一次了。」基特说。「我们遇到的观众恐怕不如预期的多。」

  「应该夏天来的。」达尔‧辛拉玛说。「虽然有拳头大的虫子想吸干你的血,但至少天气不会害死你。」

  「你见识过了,对吧?」马可士尽量装作若无其事地问。

  「对,见识过了。」达尔‧辛拉玛说。「我可能明年夏天会回来。不过天气一放晴,我们就会下到勃尔嘉,在塔文达克或洛迪过冬。」

  寄宿屋另一头的门开了,从严寒中救了他们的女人走进来。由远处看去,她的斗篷厚度比不上马可士在春天凉快的日子里穿的衣物。她拂去头发上的冰雪,走向奇诺特。他们交头接耳时,寒冷的空气终于传到他们这里,马可士打了个寒颤。

  「我想我们可能步上你们的脚步。」基特说。「我们原来打算跟着安提亚的国王狩猎,但剧团在那里待的时间有点太长了。」

  「这决定糟糕透顶。」桑德虚弱地说,看来他或许没在睡。

  「你在北方的工作也结束了吗?」基特问。这问题有点尖锐,马可士忍不住感到一丝兴奋。

  「工作永远不会结束。」达尔‧辛拉玛夸张地说。「世界太大、太古老。我正在追寻传说中北方的巨人与一把可以杀死敌人的火焰剑。」

  「真的吗?」马可士说。

  「真的有这个故事。」达尔‧辛拉玛说。「或许的确有巨人和剑,只是还没找到。但我找到了其他线索。故事中提到有座湖是星星等死的地方,而我发现离这里三天路程的地方有个海峡,那里的鱼会发光,可能就是故事里的星星。」

  在寄宿屋的另一头,奇诺特猛地点了一下头,然后朝他们走来。马可士不动声色地悄悄注意着他。最好能让基特继续钓出达汀内人的情报,别被其他事情打断,但看起来不大可能。

  「所以你才来这里?」基特问。「寻找老故事,和一点风景凑在一起?」

  「一部分是这样。」达汀内人说。「我追踪着谣言和老故事,或是去没人找过的地方搜索。谁也不知道你会找到什么。」

  「的确。」马可士说。奇诺特就快来到他们旁边了。「不过这次运气不好?」

  「我几度以为我们快找到了。古老的故事让我们看起来像要有所发现,但什么也没有。下次我会去更内陆的地方。或许是塔京帕吧。」

  奇诺特高大的声音来到他们后方。

  「我们把你们的马车和马放到深处的马厩。」他对马可士说。「传统上,你要因为我们的仁慈而送主人一个礼物。我们觉得给一匹马应该不错。」

  「听起来很公平。」马可士说。

  「你真的觉得会找到东西吗?」基特的注意力还在冒险者身上。

  「没有。」奇诺特说。「才没有巨人这种事,也没有魔法的火剑。」

  基特扬起眉,抬头看着奇诺特。

  「没有?」老演员以完全无辜的声音问道。

  「什么屁都没有。」奇诺特说。「你们这些人来赫尔斯卡,只会在融雪后变成一堆骨头。」

  「总有秘密等待被人发掘。」达尔‧辛拉玛听起来很难过。

  「这里没有。」奇诺特说。「只有为了捕风捉影而送命的冒险者。你们死后,我们会替你们保管你们的东西。」

  老赫弗钦人转身拖着步子走开,一边抽着他的烟斗。

  「奇诺特脾气不好。」达尔‧辛拉玛说。「但只要别冒犯他就没害处,整个教团似乎都是像他这样的坏脾气。你们应该跟我走。暴风雪平息之后,我们可以一起去勃尔嘉。洛迪那座城市很不错,你们在那里会吸引不少观众。」

  「我想我们会再待一下。」基特说。「毕竟我们才刚来到这里。你们就别等我们了。」

  达汀内人耸耸肩。「随你们便。如果你们身体够暖和了,可以跟老奇诺特要些酒和啤酒。你们可是付了一匹马的钱。」

  「这代价很便宜。」马可士说。

  他们整晚都在和安提亚人谈话,并让演员恢复正常。他们恢复之后,桑德和基特便表演了讽刺诗的竞赛,吸引了一点观众。马可士坐在火边观看,喝啤酒。赫弗钦人笑的地方和马可士预料的不同,而桑德和基特回应他们的幽默感,在演出中改变表演的内容,传达出一种美感。达尔‧辛拉玛除了有点自满,此外似乎还算正直。最后炉火变小,赫弗钦人在寄宿屋的地上打地铺,达尔‧辛拉玛和安提亚人如火炮制,不久后演员也聚成一群,一同在毯子下蜷起身子,在奇异的环境中寻求温暖和慰藉。周围的声音安静下来之后,马可士听见暴风仍呼啸鞭笞着屋墙,高大炉栅里余烬的火光在天花板和墙上投射出通红的阴影。

  他等到几乎确定其他人都睡了才起身,来到在冰冻土地上挖出来的厕所。他回来时没把毯子盖到头上,而是去找基特。不出他所料,基特正睁着明亮的眼睛。

  「好啦。」马可士说。「看来我们的朋友恐怕没找到他要找的东西。」

  「对,没找到。而且我想他快放弃寻找了。至少是放弃在世界这一部分寻找。」

  「你觉得他的决定明智吗?」

  「不。」基特的声音细如蚊蚋,即使距离他的唇边只有几吋,仍只能勉强听见。「不,我想他受人隐瞒。奇诺特说这里没东西好发掘的时候,没说实话。」

  「看来是旧事重演。」马可士说。「你有新台词吗?」

  「让我和奇诺特混一个星期,我应该能套出什么。」

  「幸好我们这边也有混乱疯狂的力量。不过我不晓得再拿到一把该死的魔法剑要做什么。」

  卡莉喃喃说了什么,翻过身,一条腿伸向快熄灭的炉火。

  「不是剑。」基特说。「而且不是巨人。」

  「噢,不然什么?」

  「不知道。」基特的眼睛明亮喜悦。「不过我相信我能查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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