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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洛根静静地看着房间对面的玛瑞克。
连日的战斗最终宣告渥伦成功抵御住了篡位者的攻击。他们俩都疲惫不堪了,但玛瑞克仍在伏案忙碌着,写了一封又一封信。洛根很想知道他到现在写了几封信了,三位骑手已经被派往西面,将消息带往班诺恩和其他地区去了。
洛根相当确定,玛瑞克回归的消息一定会传得比什么马都要快,但是玛瑞克还是决定要趁可以夸耀胜利的时候,亲自到费罗登贵族中去求助。毕竟胜利的代价是巨大的。渥伦一战的死亡人数多得令人惊愕。奥莱伊人在对付起义的时候可是很残酷的,以至于玛瑞克感到尽管他们已经不成阵形,而且正在撤退逃命,但还是必须回军再战。
洛根看得出来,玛瑞克为丧生的那些民众深感自责。他曾久久凝视堆满男男女女尸体的街道,他们都因为信赖着他,而去同那些马背上的骑士作战。洛根也看得出,玛瑞克的一部分灵魂在那个时候成长了起来。
当时的处境令人绝望:他们要回渥伦攻击几天前还差点将他们一举消灭的骑士团,可这次运气倒向了他们一边。篡位者的爪牙没有料到他们还会回来,把注意力都集中在屠杀那些不知感恩的平民去了。玛瑞克义愤填膺,甚至在敌人最终溃散撤离战场的时候,洛根还不得不阻拦他发布追击的命令。反抗军只剩下一成的人,根本打不了任何地方。洛根和若婉两人合力好说歹说,玛瑞克才恢复了正常。他们必须休养恢复,而且还有许多尸体要烧掉。
他们这几天到现在一直在做的正是焚烧尸体。空气中充斥着刺鼻的烟雾,经久不散。只有亡者军团没参加他们的葬礼。他们为成员的巨大损失深感悲痛,但同时也为自己的同伴能荣耀地战死感到满足。奈瑟握了握玛瑞克的手,保证说他们很快就回来,然后和剩余的矮人带着军团战士的尸体回深坑通道去了。洛根祈望他们不要最终死在暗裔的手中。一想到这些被遗忘的怪物们在他们脚底下生活了这么久,就令人如履薄冰。
一开始玛瑞克坚持要到渥伦残存的街道上去走走,察看火葬柴堆,并和所剩无几的教会牧师们一同诵读祷文。但无论他到哪儿,民众的眼睛就会跟到哪儿。他们盯着他的每一个动作,在他背后低声耳语;他们一看见他就深深鞠躬,即使他请求他们也不肯起身。他们的崇敬之情令他困扰。
他们谣传他死而复生,上帝终于把他派来,将他们从奥莱伊人的枷锁中解放了。虽然玛瑞克的使命其实并没有改变,但忽然间他们似乎真正感受到了,忽然间这项事业变得可能了。他们在西部丘陵的大败被忘却了,玛瑞克可以用自己的性命保证他们信对了人。
他们已经听说了一些反抗军在西部活跃的故事,以及后来篡位者进行了武力镇压——据称邓利姆王宫收到的首级太多,已经没有地方挂了。但是民众的忍耐似乎已经到了极限,渥伦合乎要求的幸存者们争先恐后地加入,使反抗军部队不断扩张,而且洛根推测等他们离开向西进军时,这种情况还会延续下去。因为费罗登的这位捍卫者勇敢地面对了死亡本身,“复活”前来援救人民,所以尽管他们处境危急,但玛瑞克还是写了许多信件,意图煽风点火,就好像他完全仅凭意志就能做到这些一样。
也许他还真的可以。
洛根静悄悄地走到了房间对面,他知道外面的大厅里还有士兵在睡觉。他们的帐篷太少,而且也没有力气去架设了。他们的手下因为疲劳过度大多数就地躺倒,试图能眯一会是一会。他们大多还饿着肚子。明天这样的人只会更多。
“玛瑞克,我们得谈谈。”他严肃地说。
还在写信的玛瑞克抬起了头,他惺忪的睡眼布满血丝。洛根不喜欢这样,自他们从深坑通道出来,带领这么点战力成功收复渥伦之后,玛瑞克就一直带着这种极度紧张的情绪。
外面还在下着雨,偶有闪电划过夜空。这是一场及时的暴雨,可以将空气中的烟尘冲刷干净。玛瑞克就着书桌上的一根蜡烛写信,因为没有别的光源了。骑士团差不多将庄园扫荡一空,所以现在什么都缺,连找个完好的灯笼都很困难,所以玛瑞克自然就决定
不用了。说真的,他早就该回卧房睡觉了,可洛根也半犹豫着是不是别催玛瑞克去休息为好。
不过这次讨论不能再等下去了。
“谈谈?”玛瑞克困惑地眨着眼睛问道。
洛根坐到桌子边沿,交抱双臂想了想:“是关于卡翠尔。”
玛瑞克哼了一声,生气地摇着手。“又是这个?”他拿起羽毛笔,准备继续写信,“我觉得我们在深坑通道里就已经谈妥了。我不想再讨论什么了。”
洛根拿开了玛瑞克的羊皮纸,于是玛瑞克恼怒地抬眼看着他。“不过我们还是要谈。”洛根平静地说。
“看来是的。”
“玛瑞克,你在做什么?”
玛瑞克惊讶地挑起两道眉毛:“什么我在做什么?”
洛根重重地叹了口气,烦乱地揉擦着自己的前额:“我明白你爱她,比你所想的还要明白。可为什么呢?这样一个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女人,怎么就能让你如此神魂颠倒呢?”
玛瑞克看起来有点火了:“我爱她就这么奇怪吗?”
“你打算要把她封为王后吗?”
“也许吧。”玛瑞克回避了洛根的眼睛望向别处,“这又有什
么关系?谁知道我能不能坐上王座去?就非得总讨论缥缈未来的事情吗?”
洛根沉下脸来瞪视玛瑞克,后者迟疑地移开了视线。他不敢直视洛根的眼睛,这很能说明问题。“兰登伯爵已经死了。”这话说
出来很勉强,但洛根总算是说了,“若婉没有必要再守你们的婚约了。你真的要放她离开吗?”
玛瑞克低下了头。“她已经脱离了。”他严肃地说,“你以为我还不知道吗?”话音刚落,玛瑞克就抬起头,对上了他的眼神。他当然是知道的,怎么可能不知道呢?洛根苦涩地想着。
洛根把手放到玛瑞克肩上道:“去追她,玛瑞克。”
玛瑞克怒气冲冲地从椅子上跳了起来,将洛根甩开,那椅子顺着地板滑到后面去了。玛瑞克转过了头,他的神情既失落又轻蔑。“你居然叫我去追她?”他质问道,“你居然叫我去追她?”
“她是你的王后。”洛根坚决地说,“我一直都清楚的。”
“我的王后。”他带着厌恶的口气说道,“这事是多久以前决定的了?我从不知道她会有这样的念想。”
“她仍然爱你。”
玛瑞克痛苦地背过身去,恼怒地摇着头。他又回过头来想要说什么,但随后似乎想到了更多事情,他的脸上露出了遗憾的表情。他抬眼责难地看着洛根,尴尬的沉默持续着,两人都不知道接着该说什么。外面的夜空中再度亮起一道闪电。
“你想要知道我为什么爱卡翠尔?”玛瑞克以大怒的短促语调说道,“她把我当个成年人看。那位优雅的生物、那位精灵,她看到的是我,而不是反抗军女王的儿子。她不会把我当作笨拙的玛瑞克,或是连马鞍都坐不稳、连剑都拿不好的家伙。”
“你已经再也不是这样的人了,玛瑞克……”
“在我去援救她的时候,她毫不怀疑我能够救她。那晚她来我帐篷里找我时,她想的是我。是我。”他朝洛根伸出双手,如同在恳请他理解一般,“没有人……从来没有人这样看待我。若婉当然也没有。”一想到她,他就带着痛苦的表情垂下了眼帘:“我……我知道她爱我。但在她看我的时候,她看到的是玛瑞克,是同她一起长大的男孩。在卡翠尔看我的时候,她看到的是一个男人,一个王子。”
洛根皱了皱眉头。“很多人都这么看。当然也有很多女人这么看。”他哼了一声,“你一定也注意到他们看待你的方式了,玛瑞克。你可没有那么白痴。”
“卡翠尔是特别的。你见过像她那样的人吗?她拯救了我们,引领我们下了深坑通道,还与我们共同战斗。”玛瑞克摇着头,有些失意地捏了捏自己的鼻梁,“你为什么就看不到呢?我不知道她会不会成为我的王后,但若成了会那么糟糕吗?”
“她是个精灵。你觉得你的人民会接受一个精灵王后么?”
“也许他们就必须得接受呢。”
“玛瑞克,认真点。”
“我很认真!”玛瑞克强压怒火,在书房里来回踱步,“为什么每个人都固执地要告诉我要做怎样的决定?如果我做不了自己的决定的话,还怎么去当国王?”
“那你觉得这是个国王的决定了,是吧?”
“为什么不呢?”玛瑞克不悦地反问道,“你突然变成当国王专家了?”接着他马上就后悔说了这样的话,举起了双手说:“等等,我不是要——”
“你以后要做许多艰难的决定,玛瑞克。”洛根眯起冰蓝色的眼睛,打断了他的话,“你一直都避免去做的那些。你还要击败一个大敌,虽然我可能不知道要怎么当好国王,但我的确了解为赢得一场战争要付出怎样的代价。问题是,你还想不想赢呢?”
玛瑞克用怀疑的眼神盯着洛根,什么也没有说。
洛根慢慢点了点头。“我明白了。”他有些不想再说下去了。他感觉到自己的心脏在收缩,想知道自己怎么会走到这一步。几年以前,他听任父亲领导那些亡命之徒,他自己的决定不影响任何其他的人,而他也乐得这样。后来玛瑞克将他带入了这个世界,带到了反抗军里。当前兰登伯爵已死,没有别的指挥官了。他们所做的一切都将决定反抗军的存亡。要是他们不能当即做出正确的决定,奥莱伊人就赢了,篡位者就赢了。
“那么有些事你必须要知道。”他犹豫着说。
“我希望不要再是关于卡翠尔的了。”
“我派人跟踪了她。”洛根从他坐的桌子站起身来,走向房间的远端。他感到很不安:“她并没有去阿玛兰汀,玛瑞克。她向北去了邓利姆。”
玛瑞克眯起了眼睛:“你派人跟踪她?”
“这并不容易。玛瑞克,她去了王宫。”
其中的暗示需要一些时间才能理解。即使玛瑞克不相信地摇着头,洛根还是看得出事情被联系到了一起。“不,这不可能是真的。”他断言道,“你在说些什么啊?”
“想想吧,玛瑞克。”洛根坚持道,“在西部丘陵谁能够如此重创我们?之前我们费尽心机防止这里的贵族们把消息泄露出去,谁又能把陷阱布置得如此精巧呢?是取得你信任的人吧?”
“可是……”
“为何拜伦伯爵从来没有提及过这么个老练的间谍呢?他跟我
们说起过很多人,玛瑞克,随后他就在极为凑巧的时机,连同他的部队一起死了,谁都不能指认出她是谁了。”
玛瑞克被激怒了,他抬起一只手说:“上帝在上,洛根!我们已经说过了。卡翠尔救了我们的命。如果她想要杀了我,你不觉得她早就可以完成任务了吗?”
“也许那不是她的任务,玛瑞克。”洛根眼睛平视,紧盯着玛瑞克走了过去,“也许她的任务只是获取你的秘密,这个她已经做到了。而现在她去了邓利姆,去了王宫。为什么?你觉得她为什么要这么做?”
这个问题空悬着。玛瑞克突然变得极度痛苦和烦恼,踉跄着远离洛根。外面一道闪电劈过,继而便是隆隆的雷声。
“你不知道。”玛瑞克像是抓到救命稻草般断言,“她可能有什么原因,她可能……这不一定就是我们想得那样。”
“那就问她吧。”洛根说,“她现在正在回这儿的路上。”
玛瑞克眯起眼睛看着他。窗外又掠过一道闪电,照亮了玛瑞克悲痛的脸。“她在路上。”他重复道,“这就是为什么你要……”
“我需要知道。而且你也是。”
玛瑞克还是不相信地摇着头,看起来好像快要吐出来了:“我……为什么要我这么做?我不可能直接——”
“你是个国王。”洛根严厉地说,“你需要做决定。”
他们两人在令人不安的沉默中站着。玛瑞克手撑膝盖背靠着墙,一副要生病的样子。洛根在房间另一边看着他,强迫自己保持冷静,并时刻提醒自己这是必要的。
外面的雨声更大了,桌上的蜡烛飘摇着,有熄灭的危险。海上吹来的劲风裹挟着寒流,天亮前就能把整片海岸都冻住。就要入冬了,到月末又将下起大雪。反抗军若不能再冬季到来前行动,就什么都做不了,只能坐等开春了。
他们就这么等待着。
没过太久时间,书房的门吱呀着打开了,卡翠尔小心避过黑暗走廊上打着鼾的士兵,安静地走了进来。她的旅行用皮甲被大雨浇湿了,而她金色的卷发也搭在苍白的皮肤上。房间里只听到她长斗篷上的水滴落地板的声音。
卡翠尔很快发觉有什么不对,停住了脚步。房间里的紧张气氛几乎可以感觉得到。她碧绿的眼睛先是扫向房间一侧盯着她的洛根,然后是刚刚直起身子,看上去苍白无力的玛瑞克。她表情故作从容地跨进了房间,关上了身后的门。
“我的王子,你还好吗?”她问道。“我本来以为——”她回头猜疑地看了洛根一眼,“——你可能已经睡了。现在已经很晚了。”
洛根不发一语。玛瑞克朝她走过去,他的情绪清晰地表露在脸上。连洛根都可以看出,他正被自己破碎的忠贞所折磨着。玛瑞克抓住卡翠尔的肩膀,看着她的眼睛。她似乎很被动,几乎可以说是顺从,而没有畏缩地躲开。
“你去了邓利姆。”他说道。这不是个问句。
她并没有移开视线:“那么说你知道了。”
“我知道什么?”
她充满了悲痛,也可能是羞愧?卡翠尔被雨打湿的脸上流下了眼泪,要是玛瑞克没有抓住她,她可能就往后倒下去了。她垂下了
肩膀,仿佛力气都被抽走了,但她仍然没有回避玛瑞克狂躁的眼神:“我是曾要告诉你我不是你想的那样,但你没有听完……”
玛瑞克抿起嘴唇,绷住下巴,他抓着她肩膀的手明显捏得更紧了。他的眼中沸腾着怒气。“我现在在听了。”他一字一顿地说道。
她的眼睛哭得通红,好像在告诉他:别让我说出来,玛瑞克。事情不一定要这个样子。但他自己也流出了眼泪,并没有理会。而洛根则严肃地看着没有干预。
“我是一个吟游诗人。”她不情愿地说道,“是一个间谍。从奥莱伊来的。”玛瑞克没有答话,于是她说了下去:“国王的御用法师瑟福瑞把我带到这里来,要我把你带给他,但是——”
“那西部丘陵那里怎么说?”玛瑞克问道,他的声音小得几乎听不见。
他朝她倾了过去,卡翠尔不禁缩了缩身子,令人同情地哭着,但她仍然没有移开视线。“是我干的。”她点头道。
玛瑞克放开了她。他迟疑地拿开手往后退去,露出混乱而惊恐的表情看着她。是真的,这些都是真的。玛瑞克转向了洛根,他的脸庞因为痛苦而扭曲起来,泪水不停地流下脸颊。
“你是对的。”玛瑞克咕哝道,“我就是个傻瓜。”
“我非常抱歉。”洛根严肃地对他说道。他真的这么觉得。
“不,你才不会。”玛瑞克喘着气说。不过他的言辞中并没有怨毒之意。他转头不看洛根,准备要走开了,可视线又落到了卡翠尔身上。她就站在那里,虚弱地颤抖着哭泣。他的眼神从恐惧转向厌恶,随后又凝结成了冰冷的愤怒。
“滚出去。”他向她骂道。
她听到他的话畏缩了一下,但是并没有动作。她的眼神空洞而绝望。
“滚出去。”玛瑞克更加激烈地咆哮道。他缓缓地把自己的龙骨长剑从鞘中拔了出来。闪亮的符文盖过了黯淡的烛光,将冰蓝的色彩染遍整个房间。他将这把锋利的宝剑举在胸前蓄意威胁,整个身体都因狂怒而激动得颤抖着。

卡翠尔不理睬他们之间横亘的这把剑,仍然用痛苦的眼神紧盯着玛瑞克,然后她开始缓慢地朝他走去:“你说过你不在乎我的过去,或者我曾做过什么。”
玛瑞克变得冷酷起来,他眯起眼睛,面朝她往后退。“我曾信任过你,我曾……信赖过你。我曾经很愿意把过去的一切抛诸脑后。”他的声音顿住了,不断涌出的悲恸泪水令他哽咽了,“可这又是为了什么?”
卡翠尔点点头,继续向他靠近。“我的王子,你什么都可以不信。”她平静地轻语道,“但你必须相信我爱你。”
“我必须?”他猛然抬起宝剑挡住她。“你放胆试试。”他紧紧绷住下巴,不再往后面退了。
她紧盯着他的眼睛继续往前走。玛瑞克发出一声愤怒的叫喊,高举宝剑朝卡翠尔冲了过去。他保持举剑的姿势站定在她面前,剑身的符文闪动着。她没有畏缩,没有后退,也没有拦阻他挥剑的意思。她就这么盯着他,大滴大滴的泪水流下面颊。他双手颤抖着将剑放下至身侧,拳头攥得发白。
他看着她就不堪忍受,可又无法把视线从她脸上移开。
卡翠尔从如此接近的距离靠了过来,温柔地碰触玛瑞克的脸庞。她什么都没有说。他全身都开始剧烈地颤抖起来。他狂怒而痛苦地大喊一声,摆脱了她的手,突然朝她扎了过去。他的宝剑利落地贯穿了她的皮甲与身体,几乎连声音都没有。卡翠尔喘息着抓住玛瑞克的双肩,就好像他拥抱着她一样。她的喷涌的鲜血顺着剑柄流到了他的手上。
玛瑞克低头瞪着她,他愤恨的神情化成了不敢置信的惊恐。时间好像就在这个刹那停滞不动了,直到玛瑞克反应过来自己都做了什么,激烈地喘起了粗气。
卡翠尔再度喘息起来,殷红的鲜血从她口中喷出,然后顺着下巴淌下。她张大眼睛泪水盈盈地看着玛瑞克,然后失去力气慢慢倒了下去。玛瑞克一手抓着她,一手仍然没有放开宝剑。
他抬头望向洛根:“帮帮我!我们必须要救她!”
然而洛根站在原地没有动。他带着严峻的表情看玛瑞克和卡翠尔继续缓慢地向地上倒去,但没有任何接近他们的意思。玛瑞克露出了极度惊恐的表情:他发现卡翠尔已经死了,她那双失去生气的眼睛仍然在瞪着他。
他开始发起抖来。震惊让他放开了长剑,远离她一屁股坐倒在地。她的身下已经开始积起了血,她向前屈着身子,就如同一只软塌塌的洋娃娃一样。她的身体遮住了剑刃上发亮的符文,房间里阴影密布。
玛瑞克摇了摇头。他抬起双手,那上面满是血污,在黯淡的光线下显得一片紫黑。他就这么瞪着双手,好像还不能完全理解自己做了什么一般。
房门被人敲得摇晃起来。外面有好几个人在说话,只能模糊地听见一个士兵在问是否一切都好。
“一切都没事!”洛根大喊道。他不等回应,就向玛瑞克坐着的地方走过去。他把一只手放在玛瑞克肩上,于是玛瑞克抬头睁大眼睛看他,眼中还饱含着热泪。“停吧。”他用坚定的语气说道,“她背叛了你,玛瑞克。她背叛了我们所有人。这样才是正义。”
“正义。”玛瑞克木然地重复道。
洛根严肃地点点头。“国王无论是否乐意都必需贯彻的正义。”玛瑞克转开了头,但是洛根粗暴地摇晃着他的肩膀说,“玛瑞克!想想以后的日子。当你坐上王座之后,会有多少正义需要你实施啊?奥莱伊人的手伸得太长了,你需要把它们拔出来!”
玛瑞克看起来很茫然,他缓缓摇了摇头:“你和若婉都告诉过我她是什么样的人,而我却拒绝听从你们的建议。我当不了国王,我是个傻瓜。”
洛根重重地抽了玛瑞克一个耳光。
这一击的震响在空中回荡,玛瑞克惊讶地瞪着洛根,简直不敢置信,洛根蹲了下来,贴近玛瑞克的脸,他的眼神激烈如火。“曾经有一个人。”他用一种憎恨的语调小声说道,“他是来劫掠我们农场的一名奥莱伊指挥官。他告诉自己的手下喜欢什么就拿什么,然后还嘲笑发怒的我们。他觉得这很可笑。”
玛瑞克似乎想要说话,但洛根抬起了一只手阻止了。“他说要给我们一点教训。于是他们就把我和我父亲绑在那儿,让我们看他强暴我母亲。”他战栗起来,“她的嘶喊声……烙在了我的脑海里。我父亲狂怒得像一只野兽,他们就把他打昏了,但还是让我看着。”
洛根的嗓音变得嘶哑起来,他使劲吞了一口唾沫:“那指挥官完事后就把她给杀了。他割开了她的喉管,然后告诉我说下次要是再忘记交税,我们就都得死。我父亲醒来后在母亲的尸体旁痛哭不已,不过他看见我站在那儿面容就更可怕了。他默默离开,消失了三天。等他回来我才知道,他跟踪了那些奥莱伊人,并趁那个指挥官睡着时杀死了他。”
“这就是我们不得不逃走的原因。”洛根叹息道。他闭上眼睛沉默了好一会,而玛瑞克也只是静静地盯着他。“他是一个被通缉的杀人犯。他自认为令她和我失望了,但我时时刻刻都认为,他对那个奥莱伊杂种做的就是正义。”他朝倒在边上的卡翠尔尸体做了个手势,“告诉我,玛瑞克,她的背叛不需要用血来偿还么。”
“你正希望这样。”玛瑞克意识到了,他的声音安定下来。
洛根看着他的眼睛,没有一丝悔意。“我希望让你看到真相。你告诉过我,你想要赢得这场战争。为此这是必须的。另一个结果只能是像你母亲一样,遭受背叛而以失败告终。”
玛瑞克责备地看着他,但什么也没有说。他心不在焉地在地板上擦了擦手,艰难地站起身来。洛根就站在原地看着他,但玛瑞克却背转身,无奈地瞪着卡翠尔的尸体。她仍然倒在那儿,后背被剑刺穿的地方有一大块红色的血迹,而她身下的一滩血已经变黑了。
他看起来很不舒服:“我……我需要一个人静静。”
玛瑞克蹒跚地走到他的卧房门口,然后安静地进去关上了门。洛根看着他进了房。在屋子外面,闪电一次又一次地照亮黑暗的夜空。
若婉站在窗前,焦躁不安地望着闪电。
雨滴敲打岩石的声音缓和了她的神经,但仍不足以让她感到睡意。连日的行军与战斗使她肌肉疼痛,而尽管她的伤口痊愈得很快,但绷带底下的瘙痒感都快把她逼疯了。有一会儿她估计威廉姆可能愿意亲自看看她的伤,但她又不太想让他看。带点伤是理所当然的。
敲门声响起的时候,她一时间没有回应。冷风从打开的窗子吹进来,拉扯着她的睡衣;又一道闪电划过,随后她感受着隆隆的雷声,让它暂时填补心中的空白。这样感觉很好,这样的感觉才对。
有人先是迟疑地把门开了一条缝,然后就打开门走了进来。她不需要问那人是谁。若婉深吸了一口气,转身望向正在关门的洛根。他严酷的表情很说明问题。
“你告诉他了。”她说道。
他点点头:“是的。”
“然后呢?他说了什么?她又说了什么?”
洛根欲言又止,似乎是在仔细斟酌语句。她并不怎么在乎他怎么说,便挑起一道眉毛严厉地看着他,他连忙抬起一只手,只说了一句“卡翠尔死了。”
“什么!”若婉惊异地睁大了眼睛。洛根与她对视着,他冰蓝的眼睛给人坚毅之感。一些事情开始变得明朗了起来,但她的心凉了。“你把一切都告诉玛瑞克了,是吗?”他没有回答,于是她生气地冲到他面前说,“你有没有告诉他瑟福瑞正在悬赏她的脑袋,她一定已经——”
“这改变不了什么。”他坚决地说。
她不相信般摇了摇头。现在洛根好像成了她完全不认识的人,全身冰刺般瞪着她。她试着去想象发生过了什么,玛瑞克又做了什么,但她想象不出。“洛根。”她好容易才说出这个名字,“要是她真的爱他怎么办?我们一直都以为她只是在利用他,以为她可能会伤害他——但要是我们错了呢?”
“我们没有错。”洛根倔强地绷着下巴,表情激动地说,“她确实伤害了他。我们感觉她是个间谍,而且我们是对的。我们认为她应该为西部丘陵一役负责,我们也是对的。”
若婉惊恐地面朝他退了一步:“她救了他的命!她也救了我们的命!玛瑞克爱她!你怎么能这么对他?”接着她便意识到了自己在其中扮演的角色:是她的斥候看到卡翠尔溜了出去,她和洛根一起商量要瞒着玛瑞克跟踪她,想要证明她的怀疑是正确的。事实的确如此,但卡翠尔的作为同样也令她惊讶。即使如此,她还是让洛根独自去面对玛瑞克。尽管发生了这么多事情,她仍希望玛瑞克能够原谅她,能够选择她…… 
“我怎么能这么对他?”她难过地喘息道。
洛根大步走过去,使劲抓住了她的肩膀。“结束了。”他面容冷酷地瞪着她厉声说道。她忽然又想起了在西部丘陵那时候。她跑去找他,让他做一个自己无法选择的决定,而他做到了。他们俩舍弃了自己的手下,策马去做自认为不得不做的事情。
“若婉。”他又开口道。他的语调充满了苦恼,但他随即就完全摆脱了出来。“已经结束了,不过现在可能有两种结果。”他说道,“玛瑞克要么沉溺于自怨自艾,成为一个没用的人;要么就能意识到当国王和当个普通人并不总是一样的。”
“那你为什么还要来找我呢?如你所说,已经结束了。”
“现在我无法再接近他了。”他淡淡地说。
她过了一会儿才明白他的意思。“但是我可以。”她帮他补充道。若婉眯起眼睛往后退去,洛根放开了她。
“你仍然是他的王后。”尽管他试图掩饰,但说话的声调中还是透露着痛苦。
她的眼中突然涌出了泪水。她面露苦相交抱双臂,瞪着洛根质问道:“那要是我不想当他的王后呢?”
“那就当费罗登的王后。”
她恨那双无情穿透她的眼睛,她恨他傲慢地自以为知道当国王和当普通人都是什么样子,她恨他的力量,他手中的力量令她陷入了万劫不复的黑暗。
而她最恨的还是事实上他说得都对。
若婉冲向洛根,气愤地想要用拳头重击他的胸口,但他抓住了她的拳头。她想用另一只手打他,又被他抓住了。随后她使劲挣扎着,流出了愤怒的眼泪,而他只是无动于衷地牢牢抓住她的手腕。
她很少哭过,她讨厌哭泣。她第一次哭是母亲逝世的时候,第二次哭是因为两个弟弟坐船去了自由境,远离这里的战争。她每次哭父亲都会瞪着她,因为显然无法减轻她的悲伤而深感羞愧。她曾发誓再也不哭了,要为了她的父亲坚强起来。
她忆起在深坑通道的阴影中也哭过一回,那时有洛根在安慰她。若婉停止了挣扎,她将额头贴在洛根的胸前,痛苦地呜咽着。然后她抬起头看他,发现他也在哭。他们越靠越近,嘴唇眼看就要凑到一起……
……可她后退躲开了他。他懊悔地放开了她的手,望下她的眼睛,但她业已下定了决心。已经结束了。若婉转身背向洛根,感受着窗口吹进来的凛冽寒风。她等待着雷声,但它却一直没有响起。总感觉这场暴雨会冲刷掉一切似的。全都冲刷掉再重新开始。
“他正等着你呢。”洛根在她身后说。
若婉点点头:“好。”
若婉走进玛瑞克的卧房,见他坐在床沿上。实际上房间和床都不是他的,都是从奥莱伊人手中夺来再调拨的,因此玛瑞克一直都很不习惯。现在他似乎就更加不自在了,他缩成了一团,就仿佛这样可以让他远离这个所在一样。
窗户关得很紧,空气得不到流通。唯一的一个灯笼挂在床边,燃着最后的一点灯油,眼看就要熄灭了。玛瑞克无精打采地空瞪着眼,到若婉坐在他身边的床沿时都好像没发觉她来了。房间里安静得令人窒息。
玛瑞克过了一会儿才意识到若婉来了。他转过去看着她,悲恸得眼睛都凹陷了下去。“这跟那女巫所说的完全一样。”他忽然说道,“我本以为她只是在胡言乱语,可是……”
“什么女巫?”若婉疑惑地问道。
他再度空瞪着阴影,像是没听到她说话一般。“你将伤害你最爱的人们。”他复述道,“并成为自己所痛恨的人,去拯救自己的所爱。”
若婉伸出一只手来擦了擦他的脸,他又回头来朝向她,却好像没看见她似的。“这只是几句话而已,玛瑞克。”她温柔地说。
“不止,远远不止。”
“没关系的。卡翠尔爱你,那又有什么用呢?”
玛瑞克似乎更痛苦了。他合上了眼睛,伸手按住她放在脸颊上的手,这样似乎能给他带来安慰。以前她曾经梦想着能有这一刻。她曾经只想用手在他漂亮的金发中穿行,她曾经可以为证明她才是他所要的爱人舍弃一切。
“我根本就不知道她爱我。”他咕哝道,“我什么也不知道。”
“我想她知道。”她抽回了自己的手道,“我们认为她到邓利姆去是要同瑟福瑞断绝关系,玛瑞克。不论她原来准备要做什么,我想她已经改变主意了。”
他思索着她的话语。“这改变不了什么。”最后他说道。
“是的,是改变不了。”
玛瑞克凝视着她的眼睛。他的眼神里充满了痛苦,几乎令她难以忍受。“她试着要告诉我。”他承认道,“而我没有听。我还曾告诉她我不在乎她做过什么,可我是个傻瓜。我没有资格坐上王座。”
“噢,玛瑞克。”她叹息道,“你是个好人,一个信赖别人的人。”
“那你看看这把我变成什么样了。”
“是该看看。”她挤出一丝微笑道,“你的人民敬爱你。反抗军士兵甘愿为你献出生命。我的父亲钟爱你。洛根——”她顿了一顿,又努力往下说,“我们都相信你,玛瑞克。这是有充分理由的。”
“现在你还相信我吗?”
“我从未间断过。”她极为诚挚地说,“从未。你能有如此的成就,你的母亲会无比骄傲的。但你不能一直当一个好人,玛瑞克。你的人民需要的不止这些。”
她的话语似乎让玛瑞克很受打击,不过他并没有说什么,只是疲惫无力地低着头。“我不知道自己能否给他们更多。”他叹气道。然后他悲恸地哭了起来,脸上写满了痛苦:“我杀死了卡翠尔,我拿剑刺穿了她。什么人做得出这种事?”
她拥抱住他,轻拍他的头发,轻声说一切会好的。玛瑞克哭着倒在她怀里,像崩溃了一般绝望地抽泣,这哭声令她忧虑,也让她满怀重重的哀伤。
而那灯笼最终还是灭了,房间被黑暗所掩盖,她继续抱着他。过了一会,他安静了下来,两人在阴影之中互拥。若婉给了他力量,她必须尽微薄之力,他需要这样。也许这就是王后的作用:她们在各自灯火黯淡的城堡里面拥抱着国王,让他们能够暂时表现出永远不能向外人展露的懦弱。也许她们都要给国王力量,因为其他人只会向他们索取力量。
洛根是对的。见他的鬼。
在寂静的黑暗中,若婉俯身亲吻玛瑞克的嘴唇。他欣然拥住她,渴望着她的原谅……而她也原谅了他。他似乎很是迟疑不定,这样一来事情就更容易了。他的热情与温柔令她流泪,但她不能让他看到。今晚对他来说,她是坚强有力的。今晚她接受了生来就应当扮演的角色,虽然这跟她当初所想象的完全不同,但却成为了她必须要走的道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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