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玛瑞克在昏暗的教堂里注视着圣火盆上方的安卓斯特大理石雕像，静静地等待着。挂在他肩上的祭袍很重，而且他感觉穿着这么厚的羊毛衬里靠近圣火盆实在是太热了，但即使这样，他还是必须承认自己喜欢这套衣服。这是若婉不知道从哪儿拿出来的，她说这套衣服会让他看起来更加气派。实际也的确是这样，紫色很有格调。
自渥伦的那一晚后，若婉变得非常体贴。她总是会在他身边，准备提供建议或是朝他微笑。这不再是他认识的若婉了，已经成了一个陌生人，不过是个肯帮忙的陌生人。他凝视她的眼睛时，只能看到一堵高墙，她建起来把他挡在外面的高墙。以前从不存在这样的墙，他推测这都是因为他自己。一份不言而喻的协议已经订立了，无论他们俩靠得再近，他都会感觉到相隔遥远。
目前军队已经开拔两周了，他们向西穿过班诺恩，传达他回归的消息。现在他们的兵员数量令人振奋，而且每天都在增加。全国各处都有暴行报告，而农场主们愤而离开了他们的土地，镇民们也用石块攻击奥莱伊守卫、焚烧奥莱伊的产业。对奥莱伊旅行者的攻击迫使篡位者把道路上的卫兵增加了三倍。他每对民众进行一次报复性劫掠，他们的决心反而就更加坚定一些。
玛瑞克听说处决极为残忍。费罗登的每个村庄的要道上都排满了头颅，展示公然反抗梅格棱王意味着什么。玛瑞克一想到这些就忧心忡忡。然而民众依然在反抗，他们已经受够了。
男爵们已经开始在加入反抗军了。昨天就来了两个男爵，这两位老人以前甚至从没来过玛瑞克在渥伦的宫廷。更值得注意的是，两天前来了个奥莱伊人，这个年轻人失去了那篡位者的欢心，便来加入反抗军，想恳求玛瑞克容许他保留自己的土地。他甚至还保证会娶一个费罗登女人，并改掉自己的姓名。原本拥有那片土地的家族已经根绝了，最后一个孩子很久以前就被处死，但玛瑞克仍然不确定是否应该同意。
一切都来得如此之快，于是他提醒自己：如果说西部丘陵之战有什么教训的话，那就是稍有不慎，反抗军也会以同样快的速度崩解。但现在的感觉还是大不相同，在他的记忆里，反抗军第一次拥有此等势头。任何人都不能否认这一点。
外面的远处，铃声响了起来。
那么说他们就快要到了。他面前的雕像沐浴在圣火盆里的火焰中，发出柔和的微光，而教堂的其他地方仍然覆盖在阴影里。黑暗让一切都变得很安详，他想着。安卓斯特和蔼地俯视他，并双手合十向上帝祈祷着。
这是她最为多见的仪态。安卓斯特是神使，是上帝的新娘、是温柔的救世者。要是雕像刻得再真实一点的话，安卓斯特手中还应该拿一把剑。教会可不愿意多讲他们的神使曾经是一个征服者，她
用话语鼓动野蛮人大军入侵文明的世界，而且一生都是在战场上度
过的。毕竟这样一来她就没什么温柔可言了。
而她也一样遭受过背叛，不是么？野蛮人统帅玛法拉斯因为自己是上帝之后的“第二任丈夫”而嫉妒万分。而他征服的土地愈多，就有愈多的人崇敬安卓斯特，但他希望光荣归功于自己。所以他将自己的妻子出卖给了魔导师们，他们将她绑在木桩上烧死了，后来玛法拉斯就成了背叛的同义词。这是塞达斯最为古老的故事，几个世纪以来被教会复述了一遍又一遍。
尽管安卓斯特被火焰烧死了，但他还是想知道她最后算不算赢了她那场战争。不过玛瑞克也多少觉得自己更像是玛法拉斯，这个想法令他口中酸涩不已。
踩在石阶上的脚步声提醒玛瑞克他们已经到了。他缓缓转过身，看着一群人依次走进教堂。耀眼的圣火盆在他的身后，所以那些人无疑只能看到他的轮廓……这样很好，因为他不想让他们看到他的面容。
为首的是赛奥利克男爵。他看起来起码还很不自在，眼睛一直盯着地面。跟着他的另外四个人玛瑞克全都认识。尽管他最后一次看见他们是在夜间昏暗的森林里，但他太熟悉他们了。这些正是背叛了他母亲的人，他们用联盟的承诺引诱她，并在她露面的地方杀死了她。
他们五个慢吞吞地走了进来，站在祭坛前面，回避着玛瑞克的视线。他们面前的祭坛有好几个台阶，所以玛瑞克感到自己高高在上。很好，让他们沉默等待着接受他的俯视吧，也让他们接受安卓斯特的俯视吧；让他们好好想想她是在祈求原谅他们呢，还是为他们做临终祈祷。一滴汗珠从赛奥
利克的秃头上滚落下来。他们谁都没有说一个字。
洛根在他们进来后不久大步踏进教堂，然后把门关上了。他朝屋子对面的玛瑞克点点头，玛瑞克也点了点头。他们俩之间的紧张气氛暂时不见了，但玛瑞克知道它并没有完全消失。自从军队离开渥伦以来他们就没怎么说过话，而且大概这样才最好。玛瑞克不知道要说什么，他部分希望回
到他们以往所喜爱的轻松谈话中去，而不是取而代之的冰冷沉默；但他其实很清楚，这是不可能的。若婉在场时洛根表现出的无情、沉默与空虚，以及洛根有意回避他们两人的行为都告诉他，处断卡翠尔的那一晚改变了他们之间的关系。也许永远都是这样了。
随它去吧。现在也没什么办法，而且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先生们。”玛瑞克沉着地向那五个贵族打招呼。
他们都深鞠了一躬。“玛瑞克王子。”赛奥利克男爵亲热地说。他的眼珠紧张地转着，探视玛瑞克身后阴影中的教堂。也许是在找卫兵？他可以随意察看，玛瑞克想着，因为他不会找到任何卫
兵。“我必须得说。”他继续讲道，“我们都非常……惊讶会收到您
的提议。”
“你们都在这儿，所以你们似乎至少都还愿意考虑。”
“我们当然愿意。”男爵关切地微笑着，“毕竟看奥莱伊人拿费罗登的财富中饱私囊并不好受。让那个暴君坐在我们国家的王座上我们几个都不乐意的。”
玛瑞克轻蔑地哼了一声：“但你们利用得很充分啊。”
“我们是为了活命，不得已而为之。”男爵说这话时起码还知道低眉顺眼，毕竟他“不得已而为之”的是杀死玛瑞克的母亲。玛瑞克低头瞪着男爵，努力控制自己的情绪。这可不是件容易的事。
五个人中最年轻的一名贵族站上前来。他黑发卷曲，留着山羊胡，略带黝黑的皮肤得自他的利维恩人母亲。玛瑞克记得他是基尔男爵。玛瑞克并不记得那晚有这个年轻人，但他了解到的所有信息都指出他那时确实在那儿。
“大人。”基尔男爵彬彬有礼地说，“您要求我们支持您的事业，要求我们命令正随同篡位者军队进军的手下支援，以此换取赦免。”他和赛奥利克男爵迅速交换了一个眼神，随即又自然地朝玛瑞克微笑着：“但就这些了吗？毕竟我们的军力也不容小觑。要求我们光为您的……欢心……就放弃站在篡位者这边，这是不是说明您的姿态有些过高了点啊。”
玛瑞克不得不承认他的感召力确实很强。赛奥利克男爵看起来不太高兴，可玛瑞克怀疑那只是因为那年轻的男爵过于匆忙地直切主题，较赛奥利克所想的要早得多。而其他几个老人也都盯着地面，这是一种默许的表示。他们想要更多。
“你们杀死了莫伊拉·戴尔林女王，冷血地谋害了她。”玛瑞克说出这些话意外地轻松。他步下台阶走向他们，并希望自己望向年轻的基尔男爵的眼神不要带任何感情：“这是弑君，是不可饶恕的罪行。但只要你们完成了原本就属于你们的职责，我还是可以宽恕你们。不过你们还想要更多？”
“我们的职责……”赛奥利克男爵插嘴道，“……是支持国王。”
“一个奥莱伊来的国王。”玛瑞克厉声应道。
“他坐上王位是得到上帝认可的。”赛奥利克朝安卓斯特雕像做了个手势，“我们被置于困难的境地，而反抗军和我们未来统治者之间确实也没有多大差别。”
玛瑞克缓慢地点点头。现在他已走到了他们中间，他停在赛奥利克前面，直盯着他的脸说：“那这就是你们欺骗我母亲，用绝无可能的联盟承诺引她步向死亡的原因？你们需要那么做吗？上帝如今认可叛逆吗？”
贵族们犹豫地往后退，赛奥利克也是一样。他忿忿不平地看着玛瑞克说：“我们那么做，是因为我们的国王命令我们去做的！”赛奥利克和他身边的人拔出剑来，脸上带着明显的恐慌左右瞥视玛瑞克和洛根。洛根拔出自己的剑，带有威胁意味地走上前来。玛瑞克也拔出他那把宝剑，让闪耀的符文照亮了黯淡的教堂。但他动作十分沉着，而且还抬起一只手阻止洛根继续前进。
然而基尔男爵并没有后退，他甚至都没有像其他人那样不安地拿出武器，而是抱臂轻蔑地看着玛瑞克和洛根：“没有必要害怕他们，我的朋友们。玛瑞克王子需要我们的部队，太需要了。否则他不会叫我们来这儿的。”
玛瑞克转向这个年轻人。“我有么？”他语带威胁地问道。
“您有。”基尔看着他们的剑摇了摇头，好像这样只会令他觉得好笑一般。“您不会以为我们就这么来了，没告诉班诺恩的所有人我们是在休战的条件下被邀请到圣地去吧？您真的认为尊贵的玛瑞克王子会把我们杀死在这儿，并让所有人都知晓吗？”他微微一笑，“民众会怎么想啊？”
玛瑞克冷冷笑了笑。“他们会想这就是正义。”话音刚落，他步子都没怎么动，就旋身挥出手中的龙骨宝剑，干净利落地砍下了基尔男爵的项上人头。
这一行动的震撼持续了好一段时间才平息。
赛奥利克男爵和其他三人惊愕地瞪着玛瑞克，而他沉着地朝他们走去。殷红的血顺灰白的龙骨滴下，玛瑞克眼中映出他们紧张的目光。洛根则慢慢地向他们后面绕去，切断了他们的退路。
“你疯了！”赛奥利克大喊道，“你做了什么？”
玛瑞克并没有移开他的视线：“这不是很明显么？”
“这……这是谋杀！还是在上帝的教堂里！”另一个男爵叫道。
“你这是期望上帝下来保护你么。”洛根咆哮道，“如果这样的话，那么我建议你们四个赶紧开始祈祷。”
赛奥利克男爵脸上汗流如注，他缓缓抬起了一只手。“你需要我们的兵员。”他小心谨慎地说着，不过玛瑞克仍可以听出他的声音在颤抖，“基尔说的没错，你再这么做，我们的子女就将同你战斗到最后一口气！他们还将把这一怯懦无耻的恶行告诉所有人！”
玛瑞克朝四人踏上一步，他们四个都吓得往后跳。玛瑞克又冷
笑起来。“你们死后，你们的子女将会得到正好一天的时间，来谴责你们犯下的罪行死有余辜。要是他们同意这样做，并且没有保留地加入反抗军的话，我会为了他们不再追究你们极不妥当的言行的。”他举起长剑，剑尖指着赛奥利克，“而要是他们拒绝，我就会亲自确保你们家族根绝，并把你们的土地赐给了解怯懦无耻意义的人。”
房间里一片寂静，只有圣火盆里的火焰在劈啪作响。几个老人举着剑面面相觑，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紧张感。玛瑞克看得出他们的算盘，他们想的是二对一。他们虽然没有对手那么年轻，但对剑术还是相当熟练的。
让他们来吧。
其中一个年长的男爵恐惧地大喊一声，猛地朝教堂的大门冲去。洛根漂亮地一扫腿，绊了对方的脚，他后仰到半空中，重重地落在岩石地面上。他喘息着，忽然恐惧地睁大了眼睛：洛根举剑立在他面前，正将剑尖对准他的心脏。
洛根面无表情地把剑刺入了那男爵的胸膛。剑尖随着嘎吱一声闷响透了出来，男爵的口中逸出一丝不自然的呻吟。
赛奥利克发出一声战吼，高举长剑冲向了玛瑞克准备攻击，但是玛瑞克抬起一只脚，正踹在他胸前，将他推了回去撞到了墙上。第二个人冲到玛瑞克的身侧，挥剑攻击他的下盘，但被玛瑞克轻易挡下了。
他转过身来，大弧度地将宝剑挥向攻击他的人。对方竖起了剑，但却被这把魔法长剑斩断了。火花四溅中，那个男子痛苦地尖叫起来，玛瑞克的宝剑在他胸前留下了一道深深的切痕。伤口喷出鲜血的同时，玛瑞克又再度旋身，砍中了他的腹部。那男爵沉重地倒在地上，捂着胸口死了。
第三个人全速跑向洛根，他的喊声掺杂着狂怒与畏惧。洛根朝那人厌恶地皱了皱眉头，迅速从刚刚杀死的男爵身上拔出剑来，将它像长矛一样刺了出去。那前冲的男爵几乎自己穿到了剑上，剑刃没入一半才颤抖着停下来，他的口中喷出鲜红的血液。
赛奥利克扶着墙望着他们，他的脸被恐惧扭曲得恶形恶状，眼睛交替看着洛根和玛瑞克。随后他把自己的剑丢在地上，在响亮的碰撞声中跪了下来，卑贱害怕地发着抖。
“我投降！”他大喊道。“拜托！我可以做任何事！”
玛瑞克慢慢朝他走去。他蜷缩在玛瑞克面前，接着又丧失了仅剩的一点尊严，将前额抵在地面上，爬向玛瑞克的靴子：“拜托！我的……我的军队！我可以召集两倍的人马！我可以宣称……是其他人先攻击您的！”
“捡起你的剑来。”玛瑞克对他说道。他瞥向洛根，后者只是冷酷地点了点头，并将死尸推离剑刃。
赛奥利克男爵跪坐起来，仰望着玛瑞克，双手合十向他乞求。“看在上帝的份上！”他泪流满面地叫道，“不要这样！我可以给您任何您想要的东西！”
玛瑞克弯下腰来，捏住了他的耳朵。他想起对方是如何用剑刺死了母亲，自己又是如何在他手下的追赶下奔入森林的，不禁感到怒火中烧。这个人的背叛是这一切的开始，现在玛瑞克要终结它。
“我想要回的你可给不了。”他边将长剑刺入赛奥利克的心脏边说道。他的音调因为愤怒而有些颤抖。
赛奥利克惊骇地睁大了眼睛，他喘息着，用难以置信的表情瞪
着玛瑞克。鲜血从他的口中流出，喘息也一声声地微弱下去，玛瑞克缓慢地将他放倒在地面上。等他停止了呼吸，玛瑞克咬紧牙关，嗤啦一声从赛奥利克胸前拔出了宝剑。
玛瑞克蹲在那儿看着赛奥利克，教堂里的影子拉得更长了。他的周围是五具死尸，他们的鲜血在石板上流淌冷却，而高台上的安卓斯特雕像正俯视着这一切。洛根就站在两三米开外，但玛瑞克估计他大概也想一个人呆着。
“结束了。”洛根沉着地说道。他的语调里藏着一丝认同。
“是的，没错。”
“会有人强烈抗议的。他们看得并没有错。”
“也许吧。”玛瑞克缓缓站了起来。他面容十分冷酷，也感觉到一股强硬的力量自己身上扎下了根，感觉到自己的心仿佛更加平静了。这是一种奇怪的感觉，既平静又带点奇怪的焦虑。他已经为自己的母亲报了仇，但他所感觉到的却只是冰冷。“只不过他们现在装不下去了。他们必须要选择一边，并承担其后果，而且他们也必须知道我是不会宽容的，这次不会了。”
洛根看着玛瑞克，那双冰蓝的眼睛扎得他很不舒服。玛瑞克试图忽略这种感觉，他再也无法看清洛根在想些什么了。他是在高兴吗？一个能行必行之事的玛瑞克不正是他想要的么。
洛根转身准备离开，他黑色的披风在他身后打了个旋，就在门口停住了：“我在来之前不久得到了消息。奥莱伊派来的两个骑士团将在两天内开始渡过戴恩河。我们就在那儿截击他们。”
玛瑞克没有转头看他：“由你和若婉来领导这次攻击。”
“你不再考虑一下？……”
“不。”
“玛瑞克，我不认为这样——”
“我说了不。”玛瑞克用不容置疑的语气说，“你知道为什么的。”
洛根只迟疑了一会，然后便坚定地点点头离开了。从教堂开着的门洞里吹进来的大风冰冷彻骨，急切地宣告着冬天的来临。圣火盆中的火焰疯狂地扭动着，并最终熄灭了。
事情已成定局。玛瑞克感到心中的焦虑终于平息了下来，只剩下一片冷寂。现在已经不可能回头了。
《沙丘》六部曲合集
《波西杰克逊》系列合集
《猎魔人》合集
自渥伦的那一晚后，若婉变得非常体贴。她总是会在他身边，准备提供建议或是朝他微笑。这不再是他认识的若婉了，已经成了一个陌生人，不过是个肯帮忙的陌生人。他凝视她的眼睛时，只能看到一堵高墙，她建起来把他挡在外面的高墙。以前从不存在这样的墙，他推测这都是因为他自己。一份不言而喻的协议已经订立了，无论他们俩靠得再近，他都会感觉到相隔遥远。
目前军队已经开拔两周了，他们向西穿过班诺恩，传达他回归的消息。现在他们的兵员数量令人振奋，而且每天都在增加。全国各处都有暴行报告，而农场主们愤而离开了他们的土地，镇民们也用石块攻击奥莱伊守卫、焚烧奥莱伊的产业。对奥莱伊旅行者的攻击迫使篡位者把道路上的卫兵增加了三倍。他每对民众进行一次报复性劫掠，他们的决心反而就更加坚定一些。
玛瑞克听说处决极为残忍。费罗登的每个村庄的要道上都排满了头颅，展示公然反抗梅格棱王意味着什么。玛瑞克一想到这些就忧心忡忡。然而民众依然在反抗，他们已经受够了。
男爵们已经开始在加入反抗军了。昨天就来了两个男爵，这两位老人以前甚至从没来过玛瑞克在渥伦的宫廷。更值得注意的是，两天前来了个奥莱伊人，这个年轻人失去了那篡位者的欢心，便来加入反抗军，想恳求玛瑞克容许他保留自己的土地。他甚至还保证会娶一个费罗登女人，并改掉自己的姓名。原本拥有那片土地的家族已经根绝了，最后一个孩子很久以前就被处死，但玛瑞克仍然不确定是否应该同意。
一切都来得如此之快，于是他提醒自己：如果说西部丘陵之战有什么教训的话，那就是稍有不慎，反抗军也会以同样快的速度崩解。但现在的感觉还是大不相同，在他的记忆里，反抗军第一次拥有此等势头。任何人都不能否认这一点。
外面的远处，铃声响了起来。
那么说他们就快要到了。他面前的雕像沐浴在圣火盆里的火焰中，发出柔和的微光，而教堂的其他地方仍然覆盖在阴影里。黑暗让一切都变得很安详，他想着。安卓斯特和蔼地俯视他，并双手合十向上帝祈祷着。
这是她最为多见的仪态。安卓斯特是神使，是上帝的新娘、是温柔的救世者。要是雕像刻得再真实一点的话，安卓斯特手中还应该拿一把剑。教会可不愿意多讲他们的神使曾经是一个征服者，她
用话语鼓动野蛮人大军入侵文明的世界，而且一生都是在战场上度
过的。毕竟这样一来她就没什么温柔可言了。
而她也一样遭受过背叛，不是么？野蛮人统帅玛法拉斯因为自己是上帝之后的“第二任丈夫”而嫉妒万分。而他征服的土地愈多，就有愈多的人崇敬安卓斯特，但他希望光荣归功于自己。所以他将自己的妻子出卖给了魔导师们，他们将她绑在木桩上烧死了，后来玛法拉斯就成了背叛的同义词。这是塞达斯最为古老的故事，几个世纪以来被教会复述了一遍又一遍。
尽管安卓斯特被火焰烧死了，但他还是想知道她最后算不算赢了她那场战争。不过玛瑞克也多少觉得自己更像是玛法拉斯，这个想法令他口中酸涩不已。
踩在石阶上的脚步声提醒玛瑞克他们已经到了。他缓缓转过身，看着一群人依次走进教堂。耀眼的圣火盆在他的身后，所以那些人无疑只能看到他的轮廓……这样很好，因为他不想让他们看到他的面容。
为首的是赛奥利克男爵。他看起来起码还很不自在，眼睛一直盯着地面。跟着他的另外四个人玛瑞克全都认识。尽管他最后一次看见他们是在夜间昏暗的森林里，但他太熟悉他们了。这些正是背叛了他母亲的人，他们用联盟的承诺引诱她，并在她露面的地方杀死了她。
他们五个慢吞吞地走了进来，站在祭坛前面，回避着玛瑞克的视线。他们面前的祭坛有好几个台阶，所以玛瑞克感到自己高高在上。很好，让他们沉默等待着接受他的俯视吧，也让他们接受安卓斯特的俯视吧；让他们好好想想她是在祈求原谅他们呢，还是为他们做临终祈祷。一滴汗珠从赛奥
利克的秃头上滚落下来。他们谁都没有说一个字。
洛根在他们进来后不久大步踏进教堂，然后把门关上了。他朝屋子对面的玛瑞克点点头，玛瑞克也点了点头。他们俩之间的紧张气氛暂时不见了，但玛瑞克知道它并没有完全消失。自从军队离开渥伦以来他们就没怎么说过话，而且大概这样才最好。玛瑞克不知道要说什么，他部分希望回
到他们以往所喜爱的轻松谈话中去，而不是取而代之的冰冷沉默；但他其实很清楚，这是不可能的。若婉在场时洛根表现出的无情、沉默与空虚，以及洛根有意回避他们两人的行为都告诉他，处断卡翠尔的那一晚改变了他们之间的关系。也许永远都是这样了。
随它去吧。现在也没什么办法，而且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先生们。”玛瑞克沉着地向那五个贵族打招呼。
他们都深鞠了一躬。“玛瑞克王子。”赛奥利克男爵亲热地说。他的眼珠紧张地转着，探视玛瑞克身后阴影中的教堂。也许是在找卫兵？他可以随意察看，玛瑞克想着，因为他不会找到任何卫
兵。“我必须得说。”他继续讲道，“我们都非常……惊讶会收到您
的提议。”
“你们都在这儿，所以你们似乎至少都还愿意考虑。”
“我们当然愿意。”男爵关切地微笑着，“毕竟看奥莱伊人拿费罗登的财富中饱私囊并不好受。让那个暴君坐在我们国家的王座上我们几个都不乐意的。”
玛瑞克轻蔑地哼了一声：“但你们利用得很充分啊。”
“我们是为了活命，不得已而为之。”男爵说这话时起码还知道低眉顺眼，毕竟他“不得已而为之”的是杀死玛瑞克的母亲。玛瑞克低头瞪着男爵，努力控制自己的情绪。这可不是件容易的事。
五个人中最年轻的一名贵族站上前来。他黑发卷曲，留着山羊胡，略带黝黑的皮肤得自他的利维恩人母亲。玛瑞克记得他是基尔男爵。玛瑞克并不记得那晚有这个年轻人，但他了解到的所有信息都指出他那时确实在那儿。
“大人。”基尔男爵彬彬有礼地说，“您要求我们支持您的事业，要求我们命令正随同篡位者军队进军的手下支援，以此换取赦免。”他和赛奥利克男爵迅速交换了一个眼神，随即又自然地朝玛瑞克微笑着：“但就这些了吗？毕竟我们的军力也不容小觑。要求我们光为您的……欢心……就放弃站在篡位者这边，这是不是说明您的姿态有些过高了点啊。”
玛瑞克不得不承认他的感召力确实很强。赛奥利克男爵看起来不太高兴，可玛瑞克怀疑那只是因为那年轻的男爵过于匆忙地直切主题，较赛奥利克所想的要早得多。而其他几个老人也都盯着地面，这是一种默许的表示。他们想要更多。
“你们杀死了莫伊拉·戴尔林女王，冷血地谋害了她。”玛瑞克说出这些话意外地轻松。他步下台阶走向他们，并希望自己望向年轻的基尔男爵的眼神不要带任何感情：“这是弑君，是不可饶恕的罪行。但只要你们完成了原本就属于你们的职责，我还是可以宽恕你们。不过你们还想要更多？”
“我们的职责……”赛奥利克男爵插嘴道，“……是支持国王。”
“一个奥莱伊来的国王。”玛瑞克厉声应道。
“他坐上王位是得到上帝认可的。”赛奥利克朝安卓斯特雕像做了个手势，“我们被置于困难的境地，而反抗军和我们未来统治者之间确实也没有多大差别。”
玛瑞克缓慢地点点头。现在他已走到了他们中间，他停在赛奥利克前面，直盯着他的脸说：“那这就是你们欺骗我母亲，用绝无可能的联盟承诺引她步向死亡的原因？你们需要那么做吗？上帝如今认可叛逆吗？”
贵族们犹豫地往后退，赛奥利克也是一样。他忿忿不平地看着玛瑞克说：“我们那么做，是因为我们的国王命令我们去做的！”赛奥利克和他身边的人拔出剑来，脸上带着明显的恐慌左右瞥视玛瑞克和洛根。洛根拔出自己的剑，带有威胁意味地走上前来。玛瑞克也拔出他那把宝剑，让闪耀的符文照亮了黯淡的教堂。但他动作十分沉着，而且还抬起一只手阻止洛根继续前进。
然而基尔男爵并没有后退，他甚至都没有像其他人那样不安地拿出武器，而是抱臂轻蔑地看着玛瑞克和洛根：“没有必要害怕他们，我的朋友们。玛瑞克王子需要我们的部队，太需要了。否则他不会叫我们来这儿的。”
玛瑞克转向这个年轻人。“我有么？”他语带威胁地问道。
“您有。”基尔看着他们的剑摇了摇头，好像这样只会令他觉得好笑一般。“您不会以为我们就这么来了，没告诉班诺恩的所有人我们是在休战的条件下被邀请到圣地去吧？您真的认为尊贵的玛瑞克王子会把我们杀死在这儿，并让所有人都知晓吗？”他微微一笑，“民众会怎么想啊？”
玛瑞克冷冷笑了笑。“他们会想这就是正义。”话音刚落，他步子都没怎么动，就旋身挥出手中的龙骨宝剑，干净利落地砍下了基尔男爵的项上人头。
这一行动的震撼持续了好一段时间才平息。
赛奥利克男爵和其他三人惊愕地瞪着玛瑞克，而他沉着地朝他们走去。殷红的血顺灰白的龙骨滴下，玛瑞克眼中映出他们紧张的目光。洛根则慢慢地向他们后面绕去，切断了他们的退路。
“你疯了！”赛奥利克大喊道，“你做了什么？”
玛瑞克并没有移开他的视线：“这不是很明显么？”
“这……这是谋杀！还是在上帝的教堂里！”另一个男爵叫道。
“你这是期望上帝下来保护你么。”洛根咆哮道，“如果这样的话，那么我建议你们四个赶紧开始祈祷。”
赛奥利克男爵脸上汗流如注，他缓缓抬起了一只手。“你需要我们的兵员。”他小心谨慎地说着，不过玛瑞克仍可以听出他的声音在颤抖，“基尔说的没错，你再这么做，我们的子女就将同你战斗到最后一口气！他们还将把这一怯懦无耻的恶行告诉所有人！”
玛瑞克朝四人踏上一步，他们四个都吓得往后跳。玛瑞克又冷
笑起来。“你们死后，你们的子女将会得到正好一天的时间，来谴责你们犯下的罪行死有余辜。要是他们同意这样做，并且没有保留地加入反抗军的话，我会为了他们不再追究你们极不妥当的言行的。”他举起长剑，剑尖指着赛奥利克，“而要是他们拒绝，我就会亲自确保你们家族根绝，并把你们的土地赐给了解怯懦无耻意义的人。”
房间里一片寂静，只有圣火盆里的火焰在劈啪作响。几个老人举着剑面面相觑，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紧张感。玛瑞克看得出他们的算盘，他们想的是二对一。他们虽然没有对手那么年轻，但对剑术还是相当熟练的。
让他们来吧。
其中一个年长的男爵恐惧地大喊一声，猛地朝教堂的大门冲去。洛根漂亮地一扫腿，绊了对方的脚，他后仰到半空中，重重地落在岩石地面上。他喘息着，忽然恐惧地睁大了眼睛：洛根举剑立在他面前，正将剑尖对准他的心脏。
洛根面无表情地把剑刺入了那男爵的胸膛。剑尖随着嘎吱一声闷响透了出来，男爵的口中逸出一丝不自然的呻吟。
赛奥利克发出一声战吼，高举长剑冲向了玛瑞克准备攻击，但是玛瑞克抬起一只脚，正踹在他胸前，将他推了回去撞到了墙上。第二个人冲到玛瑞克的身侧，挥剑攻击他的下盘，但被玛瑞克轻易挡下了。
他转过身来，大弧度地将宝剑挥向攻击他的人。对方竖起了剑，但却被这把魔法长剑斩断了。火花四溅中，那个男子痛苦地尖叫起来，玛瑞克的宝剑在他胸前留下了一道深深的切痕。伤口喷出鲜血的同时，玛瑞克又再度旋身，砍中了他的腹部。那男爵沉重地倒在地上，捂着胸口死了。
第三个人全速跑向洛根，他的喊声掺杂着狂怒与畏惧。洛根朝那人厌恶地皱了皱眉头，迅速从刚刚杀死的男爵身上拔出剑来，将它像长矛一样刺了出去。那前冲的男爵几乎自己穿到了剑上，剑刃没入一半才颤抖着停下来，他的口中喷出鲜红的血液。
赛奥利克扶着墙望着他们，他的脸被恐惧扭曲得恶形恶状，眼睛交替看着洛根和玛瑞克。随后他把自己的剑丢在地上，在响亮的碰撞声中跪了下来，卑贱害怕地发着抖。
“我投降！”他大喊道。“拜托！我可以做任何事！”
玛瑞克慢慢朝他走去。他蜷缩在玛瑞克面前，接着又丧失了仅剩的一点尊严，将前额抵在地面上，爬向玛瑞克的靴子：“拜托！我的……我的军队！我可以召集两倍的人马！我可以宣称……是其他人先攻击您的！”
“捡起你的剑来。”玛瑞克对他说道。他瞥向洛根，后者只是冷酷地点了点头，并将死尸推离剑刃。
赛奥利克男爵跪坐起来，仰望着玛瑞克，双手合十向他乞求。“看在上帝的份上！”他泪流满面地叫道，“不要这样！我可以给您任何您想要的东西！”
玛瑞克弯下腰来，捏住了他的耳朵。他想起对方是如何用剑刺死了母亲，自己又是如何在他手下的追赶下奔入森林的，不禁感到怒火中烧。这个人的背叛是这一切的开始，现在玛瑞克要终结它。
“我想要回的你可给不了。”他边将长剑刺入赛奥利克的心脏边说道。他的音调因为愤怒而有些颤抖。
赛奥利克惊骇地睁大了眼睛，他喘息着，用难以置信的表情瞪
着玛瑞克。鲜血从他的口中流出，喘息也一声声地微弱下去，玛瑞克缓慢地将他放倒在地面上。等他停止了呼吸，玛瑞克咬紧牙关，嗤啦一声从赛奥利克胸前拔出了宝剑。
玛瑞克蹲在那儿看着赛奥利克，教堂里的影子拉得更长了。他的周围是五具死尸，他们的鲜血在石板上流淌冷却，而高台上的安卓斯特雕像正俯视着这一切。洛根就站在两三米开外，但玛瑞克估计他大概也想一个人呆着。
“结束了。”洛根沉着地说道。他的语调里藏着一丝认同。
“是的，没错。”
“会有人强烈抗议的。他们看得并没有错。”
“也许吧。”玛瑞克缓缓站了起来。他面容十分冷酷，也感觉到一股强硬的力量自己身上扎下了根，感觉到自己的心仿佛更加平静了。这是一种奇怪的感觉，既平静又带点奇怪的焦虑。他已经为自己的母亲报了仇，但他所感觉到的却只是冰冷。“只不过他们现在装不下去了。他们必须要选择一边，并承担其后果，而且他们也必须知道我是不会宽容的，这次不会了。”
洛根看着玛瑞克，那双冰蓝的眼睛扎得他很不舒服。玛瑞克试图忽略这种感觉，他再也无法看清洛根在想些什么了。他是在高兴吗？一个能行必行之事的玛瑞克不正是他想要的么。
洛根转身准备离开，他黑色的披风在他身后打了个旋，就在门口停住了：“我在来之前不久得到了消息。奥莱伊派来的两个骑士团将在两天内开始渡过戴恩河。我们就在那儿截击他们。”
玛瑞克没有转头看他：“由你和若婉来领导这次攻击。”
“你不再考虑一下？……”
“不。”
“玛瑞克，我不认为这样——”
“我说了不。”玛瑞克用不容置疑的语气说，“你知道为什么的。”
洛根只迟疑了一会，然后便坚定地点点头离开了。从教堂开着的门洞里吹进来的大风冰冷彻骨，急切地宣告着冬天的来临。圣火盆中的火焰疯狂地扭动着，并最终熄灭了。
事情已成定局。玛瑞克感到心中的焦虑终于平息了下来，只剩下一片冷寂。现在已经不可能回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