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奈瑟和亡者军团的其他人虔敬地抬着被杀同伴的尸体走了几个小时，将他们的客人带往营地。他们用布条将尸体从头到脚包裹起来，然后将他们高举过头，并用一种陌生的语言以喉音唱出悲凉的哀悼曲。他们青蓝色的灯笼照着四周的隧道，让地下行军就好似在进行一场葬礼一样。
挽歌在深坑通道的岩石墙壁间回响，远远传向深处，向那些黑暗的地方宣告这里仍然有着生命。这些矮人独自在深坑通道之中，他们会真正去关心他人的生死。卡翠尔不懂这种语言，但她明白这是在悼念逝者。
她看见玛瑞克正眼神空洞地听着。他是想到自己的母亲了么？他又向若婉伸出手去安慰她，若婉没有动弹。她也是眼神空洞，让卡翠尔想起她新近才失去了父亲。同样的，洛根听到葬礼挽歌也黯
然神伤，他们都遭受了巨大的损失，但至今谁又有余暇去向亲人致以长时间的哀悼呢？
而且卡翠尔还增加了他们的损失，她自己知道。她看到玛瑞克的泪水，看着他同若婉一起在青蓝色灯笼下哀悼，心中便空洞起来。她明白自己不能够陪着他，她不配这么做。在他们之间裂开了一道巨大的豁口，她永远都无法跨过，而他甚至还一无所知。
她不知道要是玛瑞克死了，自己会不会哭出来。自从吟游诗人特训把她的同情心抽离之后，她还从没有为任何事哭泣过；这对于随时可能背叛效忠对象的间谍来说是必经的环节。她原本认识到同情心是一项弱点，可现在她无法确定了。她想到可能会失去他就有些感到恐惧，但这种需要并不是爱。她不知道背叛过他的自己有没有去爱的资格。
卡翠尔发现那个叫奈瑟的矮人仔细地审视着她，然后又看到他转身依次打量着玛瑞克、若婉和洛根，对他们在哀悼感到诧异。也许他以为他们在为自己死去的同伴们落泪吧？据她所知，他们也的确会这样。
慢慢地过去了几个小时，显然他们要没人带着早迷路了。他们有两次经过了十字路口，那些矮人毫不迟疑地就找好了路。卡翠尔伸长了脖子，寻找那里有什么符号、标记、或是任何能指明方向的东西，但那里除了碎石和腐霉什么都没有。虽然不知道暗裔传播的是怎样一种腐毒，不过它能随着他们的扩张覆盖一切，就像是一层光滑的污泥或油迹。
她忽然发现：他们走得越远，自己找路返回原处的可能性就越小，这令她很是担心。现在他们把生命完全都交托在这些矮人身上了。玛瑞克似乎很乐于跟奈瑟和他的手下去碰碰运气，但那本身也是个问题。玛瑞克也经常会犯错，毕竟他还在信任着她，而且他的直觉也相当地不可信。
然而，他们现在所能做的也只有跟随了。
最后，他们到达了另一个哨站，同他们刚进深坑通道时发现的那个差不了多少，不过这个要完好得多。将过道一截为二的巨大门板被修复了，武装完备的矮人们站在外面看守，一看到蓝光过来就马上立正了。门后的洞窟不大，但洞顶却很高，墙壁都加固过，并且还有一些更小的洞穴辐射状分布其中。
洞窟中心高耸着一座庞大的矮人雕像，它支撑着洞顶，就好似这对它的肩膀来说是个极大的负担。它与他们之前在地城遗迹中看到的巨型雕像也没有什么不同，只不过这座还要更加宏伟一些。它戴着一个巨大的头盔，盔上的角与肩同宽，而它的盔甲是一连串的八角形，上面还镶有亮闪闪的符文。
看起来矮人们费了很大的工夫清理过这个哨站，把脏污都除掉了。就连他们的补给也紧贴桌边最末一个杯子整洁地堆放着，没有任何散乱放置的东西。而最为干净的，就要数那座雕像了。很可能他们最优先清理的就是雕像。
“那是安德林·石锤吗？”卡翠尔充满敬畏地盯着它问道。她以前在一本书里看到过一幅类似的画，那书讲的是最古老的矮人传说，但那幅画已经褪色了，画得也并不是很好。所以说能够亲眼看到这极为精致的……
“那是安德林·石锤国王。”奈瑟恼怒地咕哝道，“你说这个名字时可得注意点，女人。我们对地表人的容忍是有限的。”他不等回答，就转向他身后列队走进大门的战士们去了。他张开双手高举过头，他们便都停止了唱诵。“我们又活过了一个夜晚，兄弟姐妹
们！”他大喊道，“又一个向偷走我们土地那些暗裔们进行复仇的夜晚！又一个放它们污血、听它们恐惧尖叫的夜晚！”
矮人们一齐举起他们的武器，吼叫着支持他。“自我们死亡以来，已经度过一百十二个夜晚了！”他的喊声引发了又一轮的吼叫，“而且今晚我们之中又有五个人获得了安宁。”
吼叫声平息了，只剩一片阴郁与沉默，五具裹好的尸体被矮人们高举过头，依次递向前去，放在奈瑟面前的地上。“安息吧，我的朋友们。你们坚持了一百十二个夜晚。现在该是你们在首位圣者的注视下，回归岩地的时候了。”
众多的矮人静静地走到洞窟后部，把镐头拿了过来。他们很快就在离开雕像一定距离的地方凿起地面来。噪音大得惊人，但很明显他们迅速就能挖出一个坑来。
奈瑟注意到那些客人都在困惑地看着，于是转身朝向他们。“洞窟里有足够的空间可以埋葬我们大多数人。他们会挖出一座坟墓来，把尸体封进去，这样暗裔就碰不到他们了。”他忧郁地朝他们看了一眼，好像有什么事不愿意告诉这些陌生人，“我们大多数人都将能够回归岩地。”
“你们大多数人？”若婉问道。
那矮人阴郁地点点头。“最终我们将只剩一小簇人。到那时暗裔会攻过来的。”他忧郁的眼神更冷漠了。“那时我们就无法回归岩地了。”他直白地说。
镐头敲击岩石地面的声音在洞窟中回响。不参加挖掘的矮人战士们静静地四散走入哨站，卸下盔甲照管他们的伤势去了。他们说话都很轻。在奈瑟四处走动检视士兵的时候，他们都会怀着尊敬看他一眼，然后就用怀疑的眼神向跟在他身后那几个高个人类与精灵瞧过去。
最后，他们到了一个石墙间砌有几座土制炉灶的地方。灶上架着几口汤水沸腾、肉香四溢的大铁罐，三个男矮人和一个挺漂亮的胖大女矮人正满头大汗地工作着。那个女矮人转过头，不太高兴地扫了奈瑟一眼，然后把脏手在围裙上擦了擦。
“那么说你还活着，嗯？”她哂笑道。
“今天是的。”奈瑟耸了耸肩。
她抬头望了望玛瑞克，然后又看向其他人：“这些可不像是暗裔，你从哪儿把他们拣来的？”
“外围深坑通道。就他们几个，你能想象么。”他回头看了看他们，“你们饿不饿？”
“不。”洛根当即回答。
“饿。”玛瑞克纠正道。他看了看洛根：“实际上我们都饿了。”
“现在还没准备好。”女矮人嘀咕道，“不过我可以为你们破回例。”她拿了几个碗，各盛了些汤进去。由于没人立即上前去拿，她便朝着玛瑞克清了清嗓子，后者缓过神来匆匆上去拿起了碗。其他人一个接着一个，奈瑟跟在最后。
他们跟着他离开，进了边上的一个小洞穴。他们要低下头才进得了门。卡翠尔猜想这里就是他的住处，不过这里也整洁地堆放着许多木桶、木箱、毛皮和少量武器，可能同时也用作仓库。奈瑟坐在一张厚重而稳固的简易床边沿，其他人也各自找地方坐下吃了起来。
玛瑞克埋头狼吞虎咽地喝着炖汤；卡翠尔则是慎重地小口吃着，时不时抿一口肉汤；那矮人几乎是迫不及待地把他那碗汤倒进嘴里，在其他人还没吃到一半时已经吃完了。他响亮地打了个饱嗝，用手背擦了擦他的胡子。
“并没有你们想象得那么饿吗？”他边看他们吃着边问道。
“是没有，不过挺好。”玛瑞克马上回答道，“这是什么汤？”
“深坑潜猎者。”他咧嘴笑道。
洛根停了下来：“深坑什么？”
“要不是我们这两个多月来一直在那一带猎捕它们，你们就肯定会在暗裔之前先遇上它们的，我们几周前食品短缺了。要能给我一块优质兔猪大排，我什么都肯啊。”他示好般看了他们一眼，“你们的背包里不会正好带着一两块吧？”
若婉看着她那碗汤有些作呕：“兔猪大排？”
那矮人失望地叹了口气：“我想也没有。”他把碗放下看他们
吃着，随后他的眼睛瞄到了玛瑞克的那把长剑。“那把武器可真不错。给我看看不介意吧？”
洛根露出了要反对的神情，但是玛瑞克朝他摆了摆手，并站起身来从腰带上取下了这把染污的剑，把它递给了奈瑟：“我想这是矮人做的。”
“你不知道?”
“我们是离开遗迹之后，在一具骷髅上发现它的。也许它是你的某个部下的？就算不是这样，倘若那是矮人做的武器，你们也可以把它拿回去。”
“你们穿过了奥尔坦地城？”奈瑟看起来深受触动，“这就解释得通了。因为那些变异蜘蛛，我们从不接近那个地城。所以说我并不了解你所找到的东西，但它不是我们的人的。”他饶有兴趣地仔细察看这把剑，用他粗实的手指摩擦闪光的符文，最后还是将它剑柄朝前交了回来：“我用不上这个。它现在是你的剑了，人类。”
玛瑞克一脸困惑地慢吞吞收回了剑：“但是……”
“放我这它也回不了奥兹玛去。”矮人笑了笑解释说，“我不会回去了，还是说你不了解这事？”
“他们已经算作死亡了。”卡翠尔迟疑地解释起来，“他们……在进入深坑通道前举行了一场仪式，是葬礼。他们会同自己所爱的人道别，交付他们的财产，然后就一去不复返。”
若婉惊讶地眨着眼睛：“为什么会有人愿意做这种事？”
奈瑟苦笑着说：“为了清除我们的债务，为了洗刷我们的污名，为了恢复我们家族的名誉。”他的脸庞阴郁起来：“奥兹玛的政治比深坑通道里还要致命得多。把它给丢开才最好，真的。”
“我想我很明白你的意思。”玛瑞克叹息道。
“有吗？”
洛根皱了皱眉头：“我认为你不需要解释什么，玛瑞克。”
“不，没关系。”玛瑞克摇了摇头，并向那矮人伸出了一只手：“我是玛瑞克·戴尔林王子，而这些都是我的同伴。”随后他依次介绍了他们几个。
那矮人先是疑惑地瞪着玛瑞克，然后笨拙地握住了他的手，就仿佛他以前从没做过这个动作似的：“人类王族，嗯？”
“算是吧。”玛瑞克笑了笑，“我正在为夺回我们家族的宝座而战。实际上，这就是我们到这下面来的原因。”
奇怪的是，整个故事并没有讲多长时间。奈瑟平静地听着，不时同情地点点头：“我们矮人干出来的事也差不到哪儿去，尤其是各大家族竞争王位的时候。”他承认道，“不过我们很少会有你所说的那种观望状态。在议会里没有哪个家族是中立的，从来没有。在奥兹玛，事情都应该快速解决，而且发生的流血冲突也要恰在我们的忍耐程度之内……然后我们的忍耐度就又扩大了一丁点。”他自嘲地笑了笑，就像是在讲一个自己闹的笑话一样。接着他发现他们都没有听出来，便耸了耸肩：“我想这样也挺好。但如果你们要去的是渥伦的话，那么你们走错路了。”
“什么！”洛根惊讶地瞪着他。
奈瑟抬起双手：“别急，别急，大个子，没有必要那么激动。你们当时在往北走。你们没意识到那方向是错的吗？”
“我们在地下分辨不出方向。”卡翠尔解释道。她知道矮人是
可以的，他们所鼓吹的“岩地感”既是他们宗教信仰的一部分，同时也是实际存在的。没有岩地感的矮人在地下真的会非常盲目，而且还被矮人们当作可怜人对待，因为他被生养他的岩地所抛弃了。
“噢。”那矮人似乎很惊讶，他斜眼看着洛根和玛瑞克，就仿佛他必须改变对他们的看法，加入对这种残障的同情似的。随后他耸了耸肩：“好，这就解释得通了，灰尘把这都弄得黑蒙蒙的 10。实际上，你们在这里比之前都还要接近渥伦呢，不过看是看不清的。我之前听说过，这片海就汇入到渥伦哨站去的。”
“事实上，我们需要到地表上去。”玛瑞克说。
“啊！那当然也可以！”
“如果你能够指点我们怎么去那儿……”洛根提议道。
奈瑟咧嘴一笑：“我们可以做得更彻底。我们可以带你们去！以岩地的名义，敢于造访奥尔坦地城的人都应该受到尊重。我们可不会丢你们独自回去的。”
若婉惊奇地睁大了眼睛：“你们可以这么做吗？”
“我们可不希望延误你们死战，或者其他事。”玛瑞克说道。
“哈！”那矮人拍了一下玛瑞克的背，结果差点把他打得翻下座椅，“说实话，天天杀暗裔也有点无趣了。它们总是越来越多。像一片无尽的邪毒海洋要淹死我们，对吧？”他耸耸肩，又打了一个响亮的嗝。
玛瑞克停顿了一下，突然有什么东西在他的头脑中激荡：“那么说你们并不只是同暗裔战斗？”
10原文为德语。
“我们不能返回奥兹玛。在深坑通道里还能有什么事情好做？”
“你们应该可以在这儿活得长久些，如果你们愿意的话。”若婉说道。
那矮人哼了一声。“我们已经是死人了，那样做能有什么意义？”他气愤地摇着手说，“不管怎么样，杀那些暗裔总是件荣誉的事。如果我们想要获得安宁，就得像个真正的矮人那样用战斗来争取，用战斗来夺回昔日属于我们的东西。就算我们永远夺不回来也是一样。”
玛瑞克慢慢露出了微笑：“你对于同人类战斗怎么看？”
奈瑟好奇地瞧着玛瑞克：“你是说上地表去？”
“我想那上面多得是我们这样的人类，所以没错。”
“到天空底下？”那矮人像抱有恐惧一般说出了这个词。
“除非到渥伦后已经太迟了，不然我们就很需要你们的帮助。”玛瑞克恳切地说，“我不知道我能拿什么来报答你们，我现在还不是国王，也可能永远都不会是。但如果你和你的部下想要死得其所，那至少我能给你们提供一场不是以暗裔为对手的荣耀之战。”
“还死在地表。”奈瑟没什么兴趣地说道。
玛瑞克叹了口气：“我想矮人都不愿上去，是吗？”
他哼了一声道：“也许只有那些舍弃荣誉的才会去。”
若婉抬起一边的眉毛：“你们不是已经被放逐出奥兹玛了吗？你们还有什么荣誉可弃的？”
那矮人不快地把脸拧成一团，考虑了一下这个问题。“我们也
获得不了任何荣誉。你们这些云雾脑袋在地表上做些什么不关咱们的事。我们在这下面有暗裔可杀，死后还能回归岩地。这才是咱们的事。”
洛根站起身来：“那我们走吧。我们在这儿找不到助力的，玛瑞克。”
“我不确定……”玛瑞克开口道。
“他们都是懦夫。”洛根打断了他，“他们害怕天空。他们会找各种理由不跟我们去的。”
奈瑟跳起身，并一下子抽出他的战锤，威胁般地把它对着洛根。 “你把那话收回去。”他怒气冲冲地警告说。
洛根没有动作，只是谨慎地注视着那个矮人。石窟里的气氛紧张起来，若婉和玛瑞克交换着担忧的眼神，但洛根缓缓朝奈瑟低下头。“我道歉。”他诚恳地说，“你们对我们很好，不该这样说你们。”
那矮人皱起眉头，似乎是想要继续发火，但随后他只是耸了耸肩。“很好。”他突然饶有兴致地笑出声来，“而且这可以说很正确。你们那片天空比一整个暗裔军团还要可怕！”他被自己的笑话逗得大声狂笑，石窟里紧张的气氛消解了。
那矮人安静下来之后，卡翠尔碰碰他的胳膊，让他注意过来。“玛瑞克可以为你们做一件事。”她提议道，“他若是成为了国王，就肯定会去访问奥兹玛。届时他可以告诉矮人议会，你们对他事业的帮助有多么重要。”
“哦？是吗？”
“你们种族是极为尊重人类的国王的，不是吗？在第四次瘟潮期间，援救马纳斯佩尔 11之围的那些矮人就因为人类国王的嘉许获得了许多的荣誉，其中一位还成为了圣者。”
那矮人一下来了兴趣，眼睛都亮了：“是有这回事。”
卡翠尔亲切地向他微笑着：“所以说实际上，在地表的确是可以获得荣誉的。为你们身后的那些家族争取荣誉。不错，这份荣誉的前提是玛瑞克要赢得他这场战争，但是……”
奈瑟细细考虑着这个主意。最后他看向了玛瑞克：“你会这样做吗？”
玛瑞克表情严肃地点点头：“我会的，没错。”
洛根警惕地瞥了那矮人一眼：“玛瑞克有可能永远都成不了国王。不能保证他一定能够达成你们的要求，你明白吗？”
奈瑟似乎觉得这个警告很有趣：“你好像对你的朋友没什么信心嘛。你们人类都是这样子的吗？”
“基本上就他一个是这样。”
“我这人就是务实。”洛根咕哝道。
“我只要求一件事。”奈瑟缓慢地说道，“要是我们之中任何一个在援助你们时战死了，可别把我们留在那上面。让我们归回岩地，不要把我们埋在泥土里，不要把我们埋在天空下。”这个想法似乎令那矮人很不安，但他的下巴还是紧紧绷着。
玛瑞克再度点点头：“我保证。”
11德凡特西北部城市。暗裔围攻马纳斯佩尔发生在第三次瘟潮期间，卡翠尔他们可能记岔了。
“那我们可以帮助你。”他终于宣称。他坚定地转过身，大步
走出石窟，回到了主洞窟，然后他就马上开始大声召唤其他的战士们。不断响起的锄地声停歇了。
石窟里的几个人都瞪着玛瑞克，不太敢相信刚才发生的这些。“好吧。”洛根干巴巴地说，“看来我们给自己找了点援助。”
在两个小时的时间里，亡者军团就带上他们所有的装备，开拔进入了深坑通道。他们的效率令洛根留下了深刻的印象。玛瑞克同奈瑟以及大多数战士军官一起走在队伍前面，玛瑞克尽力解释了到地表可能会遇到的情况，而那些军官都严肃地听着。
他们很容易就理解并接受了篡位者可能已到达了渥伦，导致任务不可能完成的假设。然而，头上没有顶盖的概念却让他们脸色发白、紧张烦躁：上面没有令人舒心的厚重岩石延及数里，只有广阔的空间不断向上，融入无尽的天空。玛瑞克不得不解释好几遍说，不会有人往上落入天空永远消失不见的；天空上确实有一轮灼热的太阳，但它从来也没有把任何人亮瞎，也不曾落到地面上来把谁点着。他们对这类事情都难以理解。
洛根、若婉和卡翠尔随补给车走在队伍中间，而后方的卫队则紧张地观察着是否有暗裔攻来的迹象。根据洛根所知，他们已经把哨站搬光了，除了那座撑起洞窟的矮人王巨像外，没有留下任何重要的东西。在矮人们高效地进行收集整理补给的任务时，会在那雕像前停一下，虔敬地轮流触碰它的基座，并闭上眼睛，洛根很想知道这是不是在向他们的先祖庄严祈祷。也许他们是在请他保佑他们，或是带给他们快速而荣耀的死亡；也许他们是在为再度舍下他，让他又受到尘埃与暗裔腐毒的污蚀而道歉。
亡者军团少数几个战士以外的成员（比如他们之前见过的那几个厨子）静静地拉着补给车，时不时地用眼角余光瞥视卡翠尔。若婉问其中一个人他们干嘛这么做，答案很简单：他们在奥兹玛生活时也曾见过几个地表来的人类，但却都没有见过精灵。
他们快速地行军。矮人们很清楚深坑通道，他们走得越远，就愈显得卡翠尔穿过深坑通道到达渥伦的计划难以实现。就算没有暗裔出现，他们也很可能会迷失其间，再加上水和食物都很少，他们能够成功活着走出去的几率都很渺茫。
但洛根提醒自己，他们幸运地找到了矮人，卡翠尔的计划毕竟还是成功了。他们行进时他时常看看她，注意到她避开他和若婉的视线，眼睛时刻都盯着走在队伍前头的玛瑞克。要么就是她知道洛根和若婉怎么想，要么就是她猜到了。洛根认为把他们的怀疑隐藏起来并没有做错。
他上前几步，走到精灵身边，她愠怒而警觉地看向他。若婉并没有跟他一起过来，而是略带惊讶地望着他。
“我想让你知道。”他对卡翠尔说，“你帮了很大的忙。”
她警惕地眯起眼睛：“我有么，长官？”
“你有。显然你知道矮人们会重视我们向他们亲属提供的帮助，而且不在乎可能性有多小。”
她耸耸肩移开了视线。听了他的话，她并不怎么高兴，反倒是相当烦恼。“他们成为了亡者军团的一员。”她低声说道，“那是因为他们没有别的选择。他们破了产，或者是犯了大错，军团所能提供他们的最多就是把记录清干净，让他们的一生回到零点。”她回过头，带着意味深长的表情瞥视洛根：“如果他们能够做出更多……有谁不愿意试试呢？”
“还真是。”
她再一次地忿怒地从他身上移开了视线，用冷冰冰的态度告诉洛根他不受待见，但他没有理睬这些。他顺着她的视线望去，意识到她又在望着玛瑞克了。
“你为什么留下？”他问道，“是为了他么？”
“那你是为了他留下来的吗？”她冷冷地反问道。
他思索答案考虑了很长时间。长杆上吊着的青蓝色灯笼在他们头顶晃动着，将深坑通道都映照在蓝光之下。他们经过了一座早就被忘却的矮人雕像，它倚着通道的墙壁，就像一个残破而沉默的守卫注视他们经过，仿佛他们才是侵入这片永恒黑暗的人。
“不。”他最终答道，“我留下来是为我自己。”
这个答案相当严肃，洛根也注意到卡翠尔转过身来，用一种若有所思、几乎可以说是悲伤的神情望着他。“玛瑞克是一个好人。”她难过地说，“而他看着我时，就看到我也是一样。他看到了我本以为不存在的善性。我跟他在一起越久，就越觉得自己可能真是那样的人。”
洛根会意地点点头。“可能。”他应承道。
他与卡翠尔的视线交会，用他冰蓝色的眼睛探询她奇异的碧绿眼瞳，可她先行避开了视线。她似乎突然间多愁善感起来，揉着自己的肩膀，调转视线满怀渴望地望向玛瑞克。他几乎要为她感到难过了。
“他还没有做好当王的准备。”他沉稳地说道，“他太容易相信别人了。”
她默默地点点头。
“但他需要做好准备。这对他来说会很困难。”
“我知道。”她的声音显得空洞无力。
别的没什么需要说的了。洛根回到若婉身旁，随队伍继续艰难地在阴影中穿行。
过了一天不到，他们就见到了从前渥伦地下那个矮人哨站。亡者军团好几次都不得不停下来清理塌方通道的碎石，而奈瑟因为暗裔连“坚固的矮人工程”都要破坏的倾向大发雷霆。每一次他们都不确定碎石后面有什么，但幸运的是每次都只有空旷的通道。
暗裔确实在这附近。它们潜藏在蓝光照不到的边缘，一直窥视着。它们也涌出来发动了两次突然袭掠，一次从前方，另一次从后方。但亡者军团都迅速集结起来，血战将它们打退了。矮人们用出奇的冷静与精准，在这些怪物之中杀出一条血路，令暗裔仓惶地撤回了侧边的洞窟中。
奈瑟放它们跑了。他说就算亡者军团也不会追着暗裔冲进那些侧边的洞窟。那里面是暗裔自己的地盘，等待着的只有死亡。虽然军团并不恐惧死亡，他们还是希望尽可能多地带走暗裔的狗命。普通人就更不想中埋伏被杀了。
这两次攻击之后，暗裔就不再现身了。它们仇恨矮人，这很明显，但它们也惧怕他们的数量。有一段时间，所有人都听到远处的阴影中传来诡异的高声尖啸。矮人们说那是另一种暗裔，高高瘦瘦、长着利爪的怪物，移动起来异常迅捷。这让他们很紧张，说这种怪物通常会和特使（和法师一样会使用法术的暗裔）一同出现。
矮人们嘴上说不在乎危险的特使，自豪地宣称他们天生就对魔法有抗性，连暗裔所使用的也不例外，不过他们仍然变得格外警觉起来。他们刀剑出鞘，睁大了灰黑色的眼睛扫视着阴影，警惕地搜寻下一次伏击的蛛丝马迹。
伏击并没有来。随着他们逐渐接近渥伦哨站，通道里出现了积水，水从洞顶滴下，又从污浊的水池中渗入墙壁的缝隙。有水的地方都沉积着石灰岩壳质，空气中有着浓重的铁锈味和咸味。队伍还碰到有一处通道几乎被水淹没了，他们不得不把装备举在头顶上涉水过去。这时矮人们都愤愤地看着个子高挑的人类和精灵，但是什么也没有说。
这么多水让洛根很不安。这段隧道通到大洋 12底下了吗？若是这样的话，只要有一片洞穴塌方，是不是整个通道都会被海水淹掉？奈瑟没有理会他的这种想法，但洛根还是不住地推想着。他对矮人的建筑实在不够了解，无法消除疑虑。
他们终于找到了哨站，它在一个被海水淹没的巨大洞窟之中，只有一条狭窄的岩石小道环绕这个地下湖。洞顶悬挂着许多的钟乳石，水珠从上面滴落进浑浊的湖中。到处都响起滴水的回声，组成一片不和谐的音调，迎接他们的到来。
湖的另一头太远了看不清，黑暗的水面就这么消失在阴影中。洛根很想知道它是不是没有汇入大洋，而和上面那个渥伦一样是个“港口”，只不过在地下。这是个很有意思的想法。洞窟里仍然有空气，不过浓重而又潮湿。
一座巨大的钢铁建筑离岩石岸边有 30米距离，一半浸在湖里。它现在大部分已经生锈开裂了，而且覆盖着一串串白色的石灰岩。有许多长管子从里面伸出来插进岩壁之中，管子也一样有褐色的斑斑锈迹，有的就快要破裂了。
12指阿玛兰汀洋。
没办法知道这建筑的用途。矮人们都不说，只是站在洞窟入口，满怀敬意地低头看着。他们所能听到的只有滴水的声音。最终，奈瑟对玛瑞克说这里以前有数百根管子，管子都在的话他们是看不到洞顶的。但大多数管子都掉了，现在无疑正躺在洞窟水底生锈呢。
玛瑞克询问那建筑是做什么用的，是不是堡垒之类，但奈瑟只是厌烦地看着他。“你们人类是理解不了的。”他嘀咕说。
通上地表的路需要他们沿着水边险要的边缘行军，最后他们找到了一扇门，跟玛瑞克与其他人一开始在丘陵里发现的非常相似。不过这扇门尽管满是石灰质和铁锈，但却仍然关着。实际上，门上的石灰质太厚了，他们甚至都看不到锁。
奈瑟马上就派他的部下用他们的镐头敲开石灰质和铁锈，露出里面的东西，不过他自己似乎也不确定这样是否有用。“就算我们成功过去了。”他咕哝道，“也说不好顶上会有什么。据我们所知，你们人类可能在上面造了建筑。”
若婉皱了皱眉头：“我不记得有谁提到过什么下通矮人哨站的密道。”
“它可能几个世纪以前就给封住了。”卡翠尔说，“在暗裔占领了深坑通道之后，镇民们就不得不将它封闭，以防暗裔攻入城镇。”
奈瑟叹了口气。“那我们就需要破开两道门了，但愿可以。”他瞥了一眼玛瑞克说，“否则你们走这么远就是白跑一趟了。”
洛根盯着洞窟里浑浊的湖水，若有所思地揉着自己的下巴：“如果你们能从那游出去，会直通大洋吗？你们可以游到上面的岸边吗？”
那矮人难以置信般地看着他：“一要水闸门开着，二要摒很长时间的气，三要不被水压给压死。”
“那大概就不行了。”
镐头的敲击声持续了数个小时。最后这扇巨大的门被清理出了一部分，足够让几个年长的矮人仔细观察门锁的构造了。奈瑟向玛瑞克担保说，其中一个“活着时”是名铁匠。过了一会，那名铁匠报告了坏消息：锁已经锈死了，他们只能把它烧穿。
这一行动需要用到酸液，所以矮人从他们的设备车上拿过来几个装满液体的小瓶，液体的颜色令人作呕。他们用钳子将小瓶打开，把酸液浇入锁里，结果产生了刺激性的烟雾与蓝色的火苗。重复了三次之后，那铁匠终于说大门可以打开了。
奈瑟命令亡者军团用几只连有绳索的大钩子把大门钩住，每根绳索派五个矮人全力拉拽。他们在岩石上站定脚跟，咬紧牙关，使劲拉着绳子，大门这才缓缓地打开了。大门先是吱嘎了几声，扭绞的声音在整个洞窟回响着。随后，那门开始一寸一寸分离开来，锈蚀的金属划过地面的岩石，发出了难以忍受的振鸣声。
随着这扇古老的大门更快地开启，一股尘雾弥漫进来，很容易就能看出这是被新鲜空气带进来的。在矮人们被灰尘呛得不停咳嗽的时候，洛根大步走上前去。
新鲜空气？他抬起了眉毛。如果外面有新鲜空气，那就意味着……
尘雾中突然有一个巨大的身影冲了过来。那是一只石魔像，有三米来高，它发出一声强有力的咆哮，开始大幅度地挥出拳头。这怪物向着矮人部队冲去，他们仓促地反抗，却被魔像的挥击打飞了。许多矮人重重地撞在石壁上，其他一些则落入了旁边的湖水中。
矮人们震惊地拔出刀剑开始后退，而奈瑟则向他们跑去。“我们遭到了袭击！”他大声吼道，“拿起武器，军团！拿起武器！”
一群人类士兵紧随在魔像后面，举起刀剑冲进了洞窟，开始同坚守阵地的矮人交锋。钢铁互击的声音此起彼伏，而那魔像也在继续挥舞它那巨大的拳头。这逐渐演变成了一场你死我活的混战，而洛根惊骇地睁大了眼睛。
这些都是他们的手下。涌出隧道的士兵打的是玛瑞克自己的旗号。
“停下！”玛瑞克大喊道。他不顾危险，跑到矮人前线上去大摇其手： “停止战斗！看在上帝的份上！ ”可大战正激烈进行，血溅四处，没有人听他的。那只石魔像挥舞着致命的巨拳向玛瑞克靠近，并一脚踩碎地面，将他震倒在地。
洛根和若婉立即拔出武器冲到玛瑞克身边。他们面面相觑，不知道该不该同自己的手下交战。讽刺的是，他们走了这么远的旅程，结果却要同自己所要领导的军队战斗。
洛根踢开了一个准备用剑砍玛瑞克的士兵。“别做傻事！”他咆哮道，“这是玛瑞克王子！”他的话被战斗的喊叫声、岩石与护甲被魔像击中的碎裂声盖没了。他四处张望，希望能在这片混乱中看到指挥魔像那个法师，但却没有什么发现。
“停止战斗！”洛根再度咆哮起来，若婉则撞开了他身边的几个人，并试图要把玛瑞克拉起身来。奈瑟看到了他们的意图，但他也不可能命令军团撤退。狭窄的岩架上实在没什么空间，强行后撤只会导致他们被杀，或是掉进水中淹死。
那石魔像发出一声怒吼，向洛根冲来。它高高俯视着他，双拳朝他的脑袋砸去，而他则举起宝剑，准备要承受冲击……
“停！”新的声音在魔像后面响起，立刻就产生了效果。那魔像定住了。
人类士兵停止了战斗，困惑地望着四周。奈瑟抓住这个机会叫矮人们后撤，而他们也马上执行了。两支部队之间分开了一道缝隙，尽管人类士兵看上去很想追击他们的“猎物”，但他们还是站在原地没有动。
人潮向两边分开，洛根、玛瑞克和若婉被留在了空地上，而那魔像就如同雕像般定定地耸立在上面。
“是谁胆敢提起王子的名讳？”那声音质问道。一个穿着黄色法袍、留着一绺胡子的人影从魔像后面走进了他们视野。玛瑞克立即就认出了他。
“威廉姆！”他松了一口气大喊道，并跳起来向那法师跑去。
威廉姆睁大了眼睛，不敢相信地盯着玛瑞克，看他一接近就往后退去。玛瑞克站住脚，扫视其他的士兵，发现他们也一样在吃惊地看着他。整个洞窟里没有人说一个字，完全陷入了震惊与沉默。
“你们认出我了吗？”玛瑞克问道。洛根和若婉放低武器，静静地走到他身边。
威廉姆的视线在他们几个之间扫来扫去，但很快还是回到了玛瑞克身上。他露出坚定的眼神，抬起一只手让士兵们往后站。“要小心。”他警告说，“这仍然可能是个陷阱，是欺骗我们的幻像。”
他举起一只手，召出了一个光球。玛瑞克站定下来，看着那道光球朝他飞来。他闭上眼睛，任它照在身上，没有任何变化发生。威廉姆睁大眼睛，再一次举起自己的手，释放了另一个法术。这一次直接撞到玛瑞克身上粉碎开来，随后前一个也碎了。
威廉姆难以置信般地睁圆了眼睛。他跪了下来，双眼饱含热泪望着玛瑞克。“殿下？”法师颤声道，“您……您还活着？”
玛瑞克谨慎地走到威廉姆面前，也屈膝跪了下来，并握住了法师的双手。洛根和若婉庄严地跟在他后面。“是我，威廉姆。还有洛根，以及若婉女爵。我们都在这儿。”
威廉姆回头望向一排排士兵，他们正不敢相信般看着几人。“是他。”他说道，“真的是他！”这消息仿佛一道冲击波扩散开来，让惊喜的士兵们开始议论纷纷。报告传到了后面的部队，在隧道里的兵士便开始沿阶梯跑到上面的镇子去了，那上面传来模糊不清的喊叫声。
士兵们以威廉姆为榜样，一个接一个摘下头盔跪了下来以示尊敬。有更多的士兵从大门后的阶梯上下来，涌入洞窟之中，他们一看到玛瑞克，也同样跪下了。有的士兵甚至泪流满面。
“我们还以为您已经亡故了。”法师对玛瑞克说，“我们以为一切都完了。兰登死了，篡位者宣称您也死了。我们以为……我们本来确信这是又一次攻击，而这就将是……”他再度难以置信一般摇起了头，他的声音哽咽了。
玛瑞克严肃地点点头站起身来，回望他身后那一整列沉默不语的矮人。奈瑟正在下令打捞那些被打入水中的矮人，同时看护好伤员。矮人们迅速地行动起来。
玛瑞克转过头来，看着面前一排排的士兵，他自己的手下。有那么多人拥在这个黑暗的隧道里，以同样期待的眼神凝望着他，令他想起了洛根和若婉第一次带他回到西部丘陵 13的时候。而且还有更多的人在外面的地表，他可以听到他们的欢呼。
“那么说我们还不算太迟。”玛瑞克说道。他心头的一块大石落地了，眼泪禁不住流下了脸颊：“仍然还有一支军队在，你们还没有解散。我们成功了么？我们真的成功了么？”
威廉姆点点头，身后的洛根则把手放在了玛瑞克肩上。“我们真的成功了。”他平静地说道。
玛瑞克感觉到了从未有过的自豪。他走向跪在地上的士兵们，看到他们对他充满敬畏，他的眼泪几乎控制不住地涌了出来。他从他们的眼中看得出来，他们饥饿、疲乏而又绝望，但他们仍然挺了过来。
13此处应为南部丘陵，疑为作者笔误。
玛瑞克看着他们所有人，骄傲地握拳高举过头，于是反抗军的人们一齐欢呼着跃起身来。不断回荡的欢呼声撼动着他们脚下的土地，响彻深坑通道的重重阴影之中。
《沙丘》六部曲合集
《波西杰克逊》系列合集
《猎魔人》合集
挽歌在深坑通道的岩石墙壁间回响，远远传向深处，向那些黑暗的地方宣告这里仍然有着生命。这些矮人独自在深坑通道之中，他们会真正去关心他人的生死。卡翠尔不懂这种语言，但她明白这是在悼念逝者。
她看见玛瑞克正眼神空洞地听着。他是想到自己的母亲了么？他又向若婉伸出手去安慰她，若婉没有动弹。她也是眼神空洞，让卡翠尔想起她新近才失去了父亲。同样的，洛根听到葬礼挽歌也黯
然神伤，他们都遭受了巨大的损失，但至今谁又有余暇去向亲人致以长时间的哀悼呢？
而且卡翠尔还增加了他们的损失，她自己知道。她看到玛瑞克的泪水，看着他同若婉一起在青蓝色灯笼下哀悼，心中便空洞起来。她明白自己不能够陪着他，她不配这么做。在他们之间裂开了一道巨大的豁口，她永远都无法跨过，而他甚至还一无所知。
她不知道要是玛瑞克死了，自己会不会哭出来。自从吟游诗人特训把她的同情心抽离之后，她还从没有为任何事哭泣过；这对于随时可能背叛效忠对象的间谍来说是必经的环节。她原本认识到同情心是一项弱点，可现在她无法确定了。她想到可能会失去他就有些感到恐惧，但这种需要并不是爱。她不知道背叛过他的自己有没有去爱的资格。
卡翠尔发现那个叫奈瑟的矮人仔细地审视着她，然后又看到他转身依次打量着玛瑞克、若婉和洛根，对他们在哀悼感到诧异。也许他以为他们在为自己死去的同伴们落泪吧？据她所知，他们也的确会这样。
慢慢地过去了几个小时，显然他们要没人带着早迷路了。他们有两次经过了十字路口，那些矮人毫不迟疑地就找好了路。卡翠尔伸长了脖子，寻找那里有什么符号、标记、或是任何能指明方向的东西，但那里除了碎石和腐霉什么都没有。虽然不知道暗裔传播的是怎样一种腐毒，不过它能随着他们的扩张覆盖一切，就像是一层光滑的污泥或油迹。
她忽然发现：他们走得越远，自己找路返回原处的可能性就越小，这令她很是担心。现在他们把生命完全都交托在这些矮人身上了。玛瑞克似乎很乐于跟奈瑟和他的手下去碰碰运气，但那本身也是个问题。玛瑞克也经常会犯错，毕竟他还在信任着她，而且他的直觉也相当地不可信。
然而，他们现在所能做的也只有跟随了。
最后，他们到达了另一个哨站，同他们刚进深坑通道时发现的那个差不了多少，不过这个要完好得多。将过道一截为二的巨大门板被修复了，武装完备的矮人们站在外面看守，一看到蓝光过来就马上立正了。门后的洞窟不大，但洞顶却很高，墙壁都加固过，并且还有一些更小的洞穴辐射状分布其中。
洞窟中心高耸着一座庞大的矮人雕像，它支撑着洞顶，就好似这对它的肩膀来说是个极大的负担。它与他们之前在地城遗迹中看到的巨型雕像也没有什么不同，只不过这座还要更加宏伟一些。它戴着一个巨大的头盔，盔上的角与肩同宽，而它的盔甲是一连串的八角形，上面还镶有亮闪闪的符文。
看起来矮人们费了很大的工夫清理过这个哨站，把脏污都除掉了。就连他们的补给也紧贴桌边最末一个杯子整洁地堆放着，没有任何散乱放置的东西。而最为干净的，就要数那座雕像了。很可能他们最优先清理的就是雕像。
“那是安德林·石锤吗？”卡翠尔充满敬畏地盯着它问道。她以前在一本书里看到过一幅类似的画，那书讲的是最古老的矮人传说，但那幅画已经褪色了，画得也并不是很好。所以说能够亲眼看到这极为精致的……
“那是安德林·石锤国王。”奈瑟恼怒地咕哝道，“你说这个名字时可得注意点，女人。我们对地表人的容忍是有限的。”他不等回答，就转向他身后列队走进大门的战士们去了。他张开双手高举过头，他们便都停止了唱诵。“我们又活过了一个夜晚，兄弟姐妹
们！”他大喊道，“又一个向偷走我们土地那些暗裔们进行复仇的夜晚！又一个放它们污血、听它们恐惧尖叫的夜晚！”
矮人们一齐举起他们的武器，吼叫着支持他。“自我们死亡以来，已经度过一百十二个夜晚了！”他的喊声引发了又一轮的吼叫，“而且今晚我们之中又有五个人获得了安宁。”
吼叫声平息了，只剩一片阴郁与沉默，五具裹好的尸体被矮人们高举过头，依次递向前去，放在奈瑟面前的地上。“安息吧，我的朋友们。你们坚持了一百十二个夜晚。现在该是你们在首位圣者的注视下，回归岩地的时候了。”
众多的矮人静静地走到洞窟后部，把镐头拿了过来。他们很快就在离开雕像一定距离的地方凿起地面来。噪音大得惊人，但很明显他们迅速就能挖出一个坑来。
奈瑟注意到那些客人都在困惑地看着，于是转身朝向他们。“洞窟里有足够的空间可以埋葬我们大多数人。他们会挖出一座坟墓来，把尸体封进去，这样暗裔就碰不到他们了。”他忧郁地朝他们看了一眼，好像有什么事不愿意告诉这些陌生人，“我们大多数人都将能够回归岩地。”
“你们大多数人？”若婉问道。
那矮人阴郁地点点头。“最终我们将只剩一小簇人。到那时暗裔会攻过来的。”他忧郁的眼神更冷漠了。“那时我们就无法回归岩地了。”他直白地说。
镐头敲击岩石地面的声音在洞窟中回响。不参加挖掘的矮人战士们静静地四散走入哨站，卸下盔甲照管他们的伤势去了。他们说话都很轻。在奈瑟四处走动检视士兵的时候，他们都会怀着尊敬看他一眼，然后就用怀疑的眼神向跟在他身后那几个高个人类与精灵瞧过去。
最后，他们到了一个石墙间砌有几座土制炉灶的地方。灶上架着几口汤水沸腾、肉香四溢的大铁罐，三个男矮人和一个挺漂亮的胖大女矮人正满头大汗地工作着。那个女矮人转过头，不太高兴地扫了奈瑟一眼，然后把脏手在围裙上擦了擦。
“那么说你还活着，嗯？”她哂笑道。
“今天是的。”奈瑟耸了耸肩。
她抬头望了望玛瑞克，然后又看向其他人：“这些可不像是暗裔，你从哪儿把他们拣来的？”
“外围深坑通道。就他们几个，你能想象么。”他回头看了看他们，“你们饿不饿？”
“不。”洛根当即回答。
“饿。”玛瑞克纠正道。他看了看洛根：“实际上我们都饿了。”
“现在还没准备好。”女矮人嘀咕道，“不过我可以为你们破回例。”她拿了几个碗，各盛了些汤进去。由于没人立即上前去拿，她便朝着玛瑞克清了清嗓子，后者缓过神来匆匆上去拿起了碗。其他人一个接着一个，奈瑟跟在最后。
他们跟着他离开，进了边上的一个小洞穴。他们要低下头才进得了门。卡翠尔猜想这里就是他的住处，不过这里也整洁地堆放着许多木桶、木箱、毛皮和少量武器，可能同时也用作仓库。奈瑟坐在一张厚重而稳固的简易床边沿，其他人也各自找地方坐下吃了起来。
玛瑞克埋头狼吞虎咽地喝着炖汤；卡翠尔则是慎重地小口吃着，时不时抿一口肉汤；那矮人几乎是迫不及待地把他那碗汤倒进嘴里，在其他人还没吃到一半时已经吃完了。他响亮地打了个饱嗝，用手背擦了擦他的胡子。
“并没有你们想象得那么饿吗？”他边看他们吃着边问道。
“是没有，不过挺好。”玛瑞克马上回答道，“这是什么汤？”
“深坑潜猎者。”他咧嘴笑道。
洛根停了下来：“深坑什么？”
“要不是我们这两个多月来一直在那一带猎捕它们，你们就肯定会在暗裔之前先遇上它们的，我们几周前食品短缺了。要能给我一块优质兔猪大排，我什么都肯啊。”他示好般看了他们一眼，“你们的背包里不会正好带着一两块吧？”
若婉看着她那碗汤有些作呕：“兔猪大排？”
那矮人失望地叹了口气：“我想也没有。”他把碗放下看他们
吃着，随后他的眼睛瞄到了玛瑞克的那把长剑。“那把武器可真不错。给我看看不介意吧？”
洛根露出了要反对的神情，但是玛瑞克朝他摆了摆手，并站起身来从腰带上取下了这把染污的剑，把它递给了奈瑟：“我想这是矮人做的。”
“你不知道?”
“我们是离开遗迹之后，在一具骷髅上发现它的。也许它是你的某个部下的？就算不是这样，倘若那是矮人做的武器，你们也可以把它拿回去。”
“你们穿过了奥尔坦地城？”奈瑟看起来深受触动，“这就解释得通了。因为那些变异蜘蛛，我们从不接近那个地城。所以说我并不了解你所找到的东西，但它不是我们的人的。”他饶有兴趣地仔细察看这把剑，用他粗实的手指摩擦闪光的符文，最后还是将它剑柄朝前交了回来：“我用不上这个。它现在是你的剑了，人类。”
玛瑞克一脸困惑地慢吞吞收回了剑：“但是……”
“放我这它也回不了奥兹玛去。”矮人笑了笑解释说，“我不会回去了，还是说你不了解这事？”
“他们已经算作死亡了。”卡翠尔迟疑地解释起来，“他们……在进入深坑通道前举行了一场仪式，是葬礼。他们会同自己所爱的人道别，交付他们的财产，然后就一去不复返。”
若婉惊讶地眨着眼睛：“为什么会有人愿意做这种事？”
奈瑟苦笑着说：“为了清除我们的债务，为了洗刷我们的污名，为了恢复我们家族的名誉。”他的脸庞阴郁起来：“奥兹玛的政治比深坑通道里还要致命得多。把它给丢开才最好，真的。”
“我想我很明白你的意思。”玛瑞克叹息道。
“有吗？”
洛根皱了皱眉头：“我认为你不需要解释什么，玛瑞克。”
“不，没关系。”玛瑞克摇了摇头，并向那矮人伸出了一只手：“我是玛瑞克·戴尔林王子，而这些都是我的同伴。”随后他依次介绍了他们几个。
那矮人先是疑惑地瞪着玛瑞克，然后笨拙地握住了他的手，就仿佛他以前从没做过这个动作似的：“人类王族，嗯？”
“算是吧。”玛瑞克笑了笑，“我正在为夺回我们家族的宝座而战。实际上，这就是我们到这下面来的原因。”
奇怪的是，整个故事并没有讲多长时间。奈瑟平静地听着，不时同情地点点头：“我们矮人干出来的事也差不到哪儿去，尤其是各大家族竞争王位的时候。”他承认道，“不过我们很少会有你所说的那种观望状态。在议会里没有哪个家族是中立的，从来没有。在奥兹玛，事情都应该快速解决，而且发生的流血冲突也要恰在我们的忍耐程度之内……然后我们的忍耐度就又扩大了一丁点。”他自嘲地笑了笑，就像是在讲一个自己闹的笑话一样。接着他发现他们都没有听出来，便耸了耸肩：“我想这样也挺好。但如果你们要去的是渥伦的话，那么你们走错路了。”
“什么！”洛根惊讶地瞪着他。
奈瑟抬起双手：“别急，别急，大个子，没有必要那么激动。你们当时在往北走。你们没意识到那方向是错的吗？”
“我们在地下分辨不出方向。”卡翠尔解释道。她知道矮人是
可以的，他们所鼓吹的“岩地感”既是他们宗教信仰的一部分，同时也是实际存在的。没有岩地感的矮人在地下真的会非常盲目，而且还被矮人们当作可怜人对待，因为他被生养他的岩地所抛弃了。
“噢。”那矮人似乎很惊讶，他斜眼看着洛根和玛瑞克，就仿佛他必须改变对他们的看法，加入对这种残障的同情似的。随后他耸了耸肩：“好，这就解释得通了，灰尘把这都弄得黑蒙蒙的 10。实际上，你们在这里比之前都还要接近渥伦呢，不过看是看不清的。我之前听说过，这片海就汇入到渥伦哨站去的。”
“事实上，我们需要到地表上去。”玛瑞克说。
“啊！那当然也可以！”
“如果你能够指点我们怎么去那儿……”洛根提议道。
奈瑟咧嘴一笑：“我们可以做得更彻底。我们可以带你们去！以岩地的名义，敢于造访奥尔坦地城的人都应该受到尊重。我们可不会丢你们独自回去的。”
若婉惊奇地睁大了眼睛：“你们可以这么做吗？”
“我们可不希望延误你们死战，或者其他事。”玛瑞克说道。
“哈！”那矮人拍了一下玛瑞克的背，结果差点把他打得翻下座椅，“说实话，天天杀暗裔也有点无趣了。它们总是越来越多。像一片无尽的邪毒海洋要淹死我们，对吧？”他耸耸肩，又打了一个响亮的嗝。
玛瑞克停顿了一下，突然有什么东西在他的头脑中激荡：“那么说你们并不只是同暗裔战斗？”
10原文为德语。
“我们不能返回奥兹玛。在深坑通道里还能有什么事情好做？”
“你们应该可以在这儿活得长久些，如果你们愿意的话。”若婉说道。
那矮人哼了一声。“我们已经是死人了，那样做能有什么意义？”他气愤地摇着手说，“不管怎么样，杀那些暗裔总是件荣誉的事。如果我们想要获得安宁，就得像个真正的矮人那样用战斗来争取，用战斗来夺回昔日属于我们的东西。就算我们永远夺不回来也是一样。”
玛瑞克慢慢露出了微笑：“你对于同人类战斗怎么看？”
奈瑟好奇地瞧着玛瑞克：“你是说上地表去？”
“我想那上面多得是我们这样的人类，所以没错。”
“到天空底下？”那矮人像抱有恐惧一般说出了这个词。
“除非到渥伦后已经太迟了，不然我们就很需要你们的帮助。”玛瑞克恳切地说，“我不知道我能拿什么来报答你们，我现在还不是国王，也可能永远都不会是。但如果你和你的部下想要死得其所，那至少我能给你们提供一场不是以暗裔为对手的荣耀之战。”
“还死在地表。”奈瑟没什么兴趣地说道。
玛瑞克叹了口气：“我想矮人都不愿上去，是吗？”
他哼了一声道：“也许只有那些舍弃荣誉的才会去。”
若婉抬起一边的眉毛：“你们不是已经被放逐出奥兹玛了吗？你们还有什么荣誉可弃的？”
那矮人不快地把脸拧成一团，考虑了一下这个问题。“我们也
获得不了任何荣誉。你们这些云雾脑袋在地表上做些什么不关咱们的事。我们在这下面有暗裔可杀，死后还能回归岩地。这才是咱们的事。”
洛根站起身来：“那我们走吧。我们在这儿找不到助力的，玛瑞克。”
“我不确定……”玛瑞克开口道。
“他们都是懦夫。”洛根打断了他，“他们害怕天空。他们会找各种理由不跟我们去的。”
奈瑟跳起身，并一下子抽出他的战锤，威胁般地把它对着洛根。 “你把那话收回去。”他怒气冲冲地警告说。
洛根没有动作，只是谨慎地注视着那个矮人。石窟里的气氛紧张起来，若婉和玛瑞克交换着担忧的眼神，但洛根缓缓朝奈瑟低下头。“我道歉。”他诚恳地说，“你们对我们很好，不该这样说你们。”
那矮人皱起眉头，似乎是想要继续发火，但随后他只是耸了耸肩。“很好。”他突然饶有兴致地笑出声来，“而且这可以说很正确。你们那片天空比一整个暗裔军团还要可怕！”他被自己的笑话逗得大声狂笑，石窟里紧张的气氛消解了。
那矮人安静下来之后，卡翠尔碰碰他的胳膊，让他注意过来。“玛瑞克可以为你们做一件事。”她提议道，“他若是成为了国王，就肯定会去访问奥兹玛。届时他可以告诉矮人议会，你们对他事业的帮助有多么重要。”
“哦？是吗？”
“你们种族是极为尊重人类的国王的，不是吗？在第四次瘟潮期间，援救马纳斯佩尔 11之围的那些矮人就因为人类国王的嘉许获得了许多的荣誉，其中一位还成为了圣者。”
那矮人一下来了兴趣，眼睛都亮了：“是有这回事。”
卡翠尔亲切地向他微笑着：“所以说实际上，在地表的确是可以获得荣誉的。为你们身后的那些家族争取荣誉。不错，这份荣誉的前提是玛瑞克要赢得他这场战争，但是……”
奈瑟细细考虑着这个主意。最后他看向了玛瑞克：“你会这样做吗？”
玛瑞克表情严肃地点点头：“我会的，没错。”
洛根警惕地瞥了那矮人一眼：“玛瑞克有可能永远都成不了国王。不能保证他一定能够达成你们的要求，你明白吗？”
奈瑟似乎觉得这个警告很有趣：“你好像对你的朋友没什么信心嘛。你们人类都是这样子的吗？”
“基本上就他一个是这样。”
“我这人就是务实。”洛根咕哝道。
“我只要求一件事。”奈瑟缓慢地说道，“要是我们之中任何一个在援助你们时战死了，可别把我们留在那上面。让我们归回岩地，不要把我们埋在泥土里，不要把我们埋在天空下。”这个想法似乎令那矮人很不安，但他的下巴还是紧紧绷着。
玛瑞克再度点点头：“我保证。”
11德凡特西北部城市。暗裔围攻马纳斯佩尔发生在第三次瘟潮期间，卡翠尔他们可能记岔了。
“那我们可以帮助你。”他终于宣称。他坚定地转过身，大步
走出石窟，回到了主洞窟，然后他就马上开始大声召唤其他的战士们。不断响起的锄地声停歇了。
石窟里的几个人都瞪着玛瑞克，不太敢相信刚才发生的这些。“好吧。”洛根干巴巴地说，“看来我们给自己找了点援助。”
在两个小时的时间里，亡者军团就带上他们所有的装备，开拔进入了深坑通道。他们的效率令洛根留下了深刻的印象。玛瑞克同奈瑟以及大多数战士军官一起走在队伍前面，玛瑞克尽力解释了到地表可能会遇到的情况，而那些军官都严肃地听着。
他们很容易就理解并接受了篡位者可能已到达了渥伦，导致任务不可能完成的假设。然而，头上没有顶盖的概念却让他们脸色发白、紧张烦躁：上面没有令人舒心的厚重岩石延及数里，只有广阔的空间不断向上，融入无尽的天空。玛瑞克不得不解释好几遍说，不会有人往上落入天空永远消失不见的；天空上确实有一轮灼热的太阳，但它从来也没有把任何人亮瞎，也不曾落到地面上来把谁点着。他们对这类事情都难以理解。
洛根、若婉和卡翠尔随补给车走在队伍中间，而后方的卫队则紧张地观察着是否有暗裔攻来的迹象。根据洛根所知，他们已经把哨站搬光了，除了那座撑起洞窟的矮人王巨像外，没有留下任何重要的东西。在矮人们高效地进行收集整理补给的任务时，会在那雕像前停一下，虔敬地轮流触碰它的基座，并闭上眼睛，洛根很想知道这是不是在向他们的先祖庄严祈祷。也许他们是在请他保佑他们，或是带给他们快速而荣耀的死亡；也许他们是在为再度舍下他，让他又受到尘埃与暗裔腐毒的污蚀而道歉。
亡者军团少数几个战士以外的成员（比如他们之前见过的那几个厨子）静静地拉着补给车，时不时地用眼角余光瞥视卡翠尔。若婉问其中一个人他们干嘛这么做，答案很简单：他们在奥兹玛生活时也曾见过几个地表来的人类，但却都没有见过精灵。
他们快速地行军。矮人们很清楚深坑通道，他们走得越远，就愈显得卡翠尔穿过深坑通道到达渥伦的计划难以实现。就算没有暗裔出现，他们也很可能会迷失其间，再加上水和食物都很少，他们能够成功活着走出去的几率都很渺茫。
但洛根提醒自己，他们幸运地找到了矮人，卡翠尔的计划毕竟还是成功了。他们行进时他时常看看她，注意到她避开他和若婉的视线，眼睛时刻都盯着走在队伍前头的玛瑞克。要么就是她知道洛根和若婉怎么想，要么就是她猜到了。洛根认为把他们的怀疑隐藏起来并没有做错。
他上前几步，走到精灵身边，她愠怒而警觉地看向他。若婉并没有跟他一起过来，而是略带惊讶地望着他。
“我想让你知道。”他对卡翠尔说，“你帮了很大的忙。”
她警惕地眯起眼睛：“我有么，长官？”
“你有。显然你知道矮人们会重视我们向他们亲属提供的帮助，而且不在乎可能性有多小。”
她耸耸肩移开了视线。听了他的话，她并不怎么高兴，反倒是相当烦恼。“他们成为了亡者军团的一员。”她低声说道，“那是因为他们没有别的选择。他们破了产，或者是犯了大错，军团所能提供他们的最多就是把记录清干净，让他们的一生回到零点。”她回过头，带着意味深长的表情瞥视洛根：“如果他们能够做出更多……有谁不愿意试试呢？”
“还真是。”
她再一次地忿怒地从他身上移开了视线，用冷冰冰的态度告诉洛根他不受待见，但他没有理睬这些。他顺着她的视线望去，意识到她又在望着玛瑞克了。
“你为什么留下？”他问道，“是为了他么？”
“那你是为了他留下来的吗？”她冷冷地反问道。
他思索答案考虑了很长时间。长杆上吊着的青蓝色灯笼在他们头顶晃动着，将深坑通道都映照在蓝光之下。他们经过了一座早就被忘却的矮人雕像，它倚着通道的墙壁，就像一个残破而沉默的守卫注视他们经过，仿佛他们才是侵入这片永恒黑暗的人。
“不。”他最终答道，“我留下来是为我自己。”
这个答案相当严肃，洛根也注意到卡翠尔转过身来，用一种若有所思、几乎可以说是悲伤的神情望着他。“玛瑞克是一个好人。”她难过地说，“而他看着我时，就看到我也是一样。他看到了我本以为不存在的善性。我跟他在一起越久，就越觉得自己可能真是那样的人。”
洛根会意地点点头。“可能。”他应承道。
他与卡翠尔的视线交会，用他冰蓝色的眼睛探询她奇异的碧绿眼瞳，可她先行避开了视线。她似乎突然间多愁善感起来，揉着自己的肩膀，调转视线满怀渴望地望向玛瑞克。他几乎要为她感到难过了。
“他还没有做好当王的准备。”他沉稳地说道，“他太容易相信别人了。”
她默默地点点头。
“但他需要做好准备。这对他来说会很困难。”
“我知道。”她的声音显得空洞无力。
别的没什么需要说的了。洛根回到若婉身旁，随队伍继续艰难地在阴影中穿行。
过了一天不到，他们就见到了从前渥伦地下那个矮人哨站。亡者军团好几次都不得不停下来清理塌方通道的碎石，而奈瑟因为暗裔连“坚固的矮人工程”都要破坏的倾向大发雷霆。每一次他们都不确定碎石后面有什么，但幸运的是每次都只有空旷的通道。
暗裔确实在这附近。它们潜藏在蓝光照不到的边缘，一直窥视着。它们也涌出来发动了两次突然袭掠，一次从前方，另一次从后方。但亡者军团都迅速集结起来，血战将它们打退了。矮人们用出奇的冷静与精准，在这些怪物之中杀出一条血路，令暗裔仓惶地撤回了侧边的洞窟中。
奈瑟放它们跑了。他说就算亡者军团也不会追着暗裔冲进那些侧边的洞窟。那里面是暗裔自己的地盘，等待着的只有死亡。虽然军团并不恐惧死亡，他们还是希望尽可能多地带走暗裔的狗命。普通人就更不想中埋伏被杀了。
这两次攻击之后，暗裔就不再现身了。它们仇恨矮人，这很明显，但它们也惧怕他们的数量。有一段时间，所有人都听到远处的阴影中传来诡异的高声尖啸。矮人们说那是另一种暗裔，高高瘦瘦、长着利爪的怪物，移动起来异常迅捷。这让他们很紧张，说这种怪物通常会和特使（和法师一样会使用法术的暗裔）一同出现。
矮人们嘴上说不在乎危险的特使，自豪地宣称他们天生就对魔法有抗性，连暗裔所使用的也不例外，不过他们仍然变得格外警觉起来。他们刀剑出鞘，睁大了灰黑色的眼睛扫视着阴影，警惕地搜寻下一次伏击的蛛丝马迹。
伏击并没有来。随着他们逐渐接近渥伦哨站，通道里出现了积水，水从洞顶滴下，又从污浊的水池中渗入墙壁的缝隙。有水的地方都沉积着石灰岩壳质，空气中有着浓重的铁锈味和咸味。队伍还碰到有一处通道几乎被水淹没了，他们不得不把装备举在头顶上涉水过去。这时矮人们都愤愤地看着个子高挑的人类和精灵，但是什么也没有说。
这么多水让洛根很不安。这段隧道通到大洋 12底下了吗？若是这样的话，只要有一片洞穴塌方，是不是整个通道都会被海水淹掉？奈瑟没有理会他的这种想法，但洛根还是不住地推想着。他对矮人的建筑实在不够了解，无法消除疑虑。
他们终于找到了哨站，它在一个被海水淹没的巨大洞窟之中，只有一条狭窄的岩石小道环绕这个地下湖。洞顶悬挂着许多的钟乳石，水珠从上面滴落进浑浊的湖中。到处都响起滴水的回声，组成一片不和谐的音调，迎接他们的到来。
湖的另一头太远了看不清，黑暗的水面就这么消失在阴影中。洛根很想知道它是不是没有汇入大洋，而和上面那个渥伦一样是个“港口”，只不过在地下。这是个很有意思的想法。洞窟里仍然有空气，不过浓重而又潮湿。
一座巨大的钢铁建筑离岩石岸边有 30米距离，一半浸在湖里。它现在大部分已经生锈开裂了，而且覆盖着一串串白色的石灰岩。有许多长管子从里面伸出来插进岩壁之中，管子也一样有褐色的斑斑锈迹，有的就快要破裂了。
12指阿玛兰汀洋。
没办法知道这建筑的用途。矮人们都不说，只是站在洞窟入口，满怀敬意地低头看着。他们所能听到的只有滴水的声音。最终，奈瑟对玛瑞克说这里以前有数百根管子，管子都在的话他们是看不到洞顶的。但大多数管子都掉了，现在无疑正躺在洞窟水底生锈呢。
玛瑞克询问那建筑是做什么用的，是不是堡垒之类，但奈瑟只是厌烦地看着他。“你们人类是理解不了的。”他嘀咕说。
通上地表的路需要他们沿着水边险要的边缘行军，最后他们找到了一扇门，跟玛瑞克与其他人一开始在丘陵里发现的非常相似。不过这扇门尽管满是石灰质和铁锈，但却仍然关着。实际上，门上的石灰质太厚了，他们甚至都看不到锁。
奈瑟马上就派他的部下用他们的镐头敲开石灰质和铁锈，露出里面的东西，不过他自己似乎也不确定这样是否有用。“就算我们成功过去了。”他咕哝道，“也说不好顶上会有什么。据我们所知，你们人类可能在上面造了建筑。”
若婉皱了皱眉头：“我不记得有谁提到过什么下通矮人哨站的密道。”
“它可能几个世纪以前就给封住了。”卡翠尔说，“在暗裔占领了深坑通道之后，镇民们就不得不将它封闭，以防暗裔攻入城镇。”
奈瑟叹了口气。“那我们就需要破开两道门了，但愿可以。”他瞥了一眼玛瑞克说，“否则你们走这么远就是白跑一趟了。”
洛根盯着洞窟里浑浊的湖水，若有所思地揉着自己的下巴：“如果你们能从那游出去，会直通大洋吗？你们可以游到上面的岸边吗？”
那矮人难以置信般地看着他：“一要水闸门开着，二要摒很长时间的气，三要不被水压给压死。”
“那大概就不行了。”
镐头的敲击声持续了数个小时。最后这扇巨大的门被清理出了一部分，足够让几个年长的矮人仔细观察门锁的构造了。奈瑟向玛瑞克担保说，其中一个“活着时”是名铁匠。过了一会，那名铁匠报告了坏消息：锁已经锈死了，他们只能把它烧穿。
这一行动需要用到酸液，所以矮人从他们的设备车上拿过来几个装满液体的小瓶，液体的颜色令人作呕。他们用钳子将小瓶打开，把酸液浇入锁里，结果产生了刺激性的烟雾与蓝色的火苗。重复了三次之后，那铁匠终于说大门可以打开了。
奈瑟命令亡者军团用几只连有绳索的大钩子把大门钩住，每根绳索派五个矮人全力拉拽。他们在岩石上站定脚跟，咬紧牙关，使劲拉着绳子，大门这才缓缓地打开了。大门先是吱嘎了几声，扭绞的声音在整个洞窟回响着。随后，那门开始一寸一寸分离开来，锈蚀的金属划过地面的岩石，发出了难以忍受的振鸣声。
随着这扇古老的大门更快地开启，一股尘雾弥漫进来，很容易就能看出这是被新鲜空气带进来的。在矮人们被灰尘呛得不停咳嗽的时候，洛根大步走上前去。
新鲜空气？他抬起了眉毛。如果外面有新鲜空气，那就意味着……
尘雾中突然有一个巨大的身影冲了过来。那是一只石魔像，有三米来高，它发出一声强有力的咆哮，开始大幅度地挥出拳头。这怪物向着矮人部队冲去，他们仓促地反抗，却被魔像的挥击打飞了。许多矮人重重地撞在石壁上，其他一些则落入了旁边的湖水中。
矮人们震惊地拔出刀剑开始后退，而奈瑟则向他们跑去。“我们遭到了袭击！”他大声吼道，“拿起武器，军团！拿起武器！”
一群人类士兵紧随在魔像后面，举起刀剑冲进了洞窟，开始同坚守阵地的矮人交锋。钢铁互击的声音此起彼伏，而那魔像也在继续挥舞它那巨大的拳头。这逐渐演变成了一场你死我活的混战，而洛根惊骇地睁大了眼睛。
这些都是他们的手下。涌出隧道的士兵打的是玛瑞克自己的旗号。
“停下！”玛瑞克大喊道。他不顾危险，跑到矮人前线上去大摇其手： “停止战斗！看在上帝的份上！ ”可大战正激烈进行，血溅四处，没有人听他的。那只石魔像挥舞着致命的巨拳向玛瑞克靠近，并一脚踩碎地面，将他震倒在地。
洛根和若婉立即拔出武器冲到玛瑞克身边。他们面面相觑，不知道该不该同自己的手下交战。讽刺的是，他们走了这么远的旅程，结果却要同自己所要领导的军队战斗。
洛根踢开了一个准备用剑砍玛瑞克的士兵。“别做傻事！”他咆哮道，“这是玛瑞克王子！”他的话被战斗的喊叫声、岩石与护甲被魔像击中的碎裂声盖没了。他四处张望，希望能在这片混乱中看到指挥魔像那个法师，但却没有什么发现。
“停止战斗！”洛根再度咆哮起来，若婉则撞开了他身边的几个人，并试图要把玛瑞克拉起身来。奈瑟看到了他们的意图，但他也不可能命令军团撤退。狭窄的岩架上实在没什么空间，强行后撤只会导致他们被杀，或是掉进水中淹死。
那石魔像发出一声怒吼，向洛根冲来。它高高俯视着他，双拳朝他的脑袋砸去，而他则举起宝剑，准备要承受冲击……
“停！”新的声音在魔像后面响起，立刻就产生了效果。那魔像定住了。
人类士兵停止了战斗，困惑地望着四周。奈瑟抓住这个机会叫矮人们后撤，而他们也马上执行了。两支部队之间分开了一道缝隙，尽管人类士兵看上去很想追击他们的“猎物”，但他们还是站在原地没有动。
人潮向两边分开，洛根、玛瑞克和若婉被留在了空地上，而那魔像就如同雕像般定定地耸立在上面。
“是谁胆敢提起王子的名讳？”那声音质问道。一个穿着黄色法袍、留着一绺胡子的人影从魔像后面走进了他们视野。玛瑞克立即就认出了他。
“威廉姆！”他松了一口气大喊道，并跳起来向那法师跑去。
威廉姆睁大了眼睛，不敢相信地盯着玛瑞克，看他一接近就往后退去。玛瑞克站住脚，扫视其他的士兵，发现他们也一样在吃惊地看着他。整个洞窟里没有人说一个字，完全陷入了震惊与沉默。
“你们认出我了吗？”玛瑞克问道。洛根和若婉放低武器，静静地走到他身边。
威廉姆的视线在他们几个之间扫来扫去，但很快还是回到了玛瑞克身上。他露出坚定的眼神，抬起一只手让士兵们往后站。“要小心。”他警告说，“这仍然可能是个陷阱，是欺骗我们的幻像。”
他举起一只手，召出了一个光球。玛瑞克站定下来，看着那道光球朝他飞来。他闭上眼睛，任它照在身上，没有任何变化发生。威廉姆睁大眼睛，再一次举起自己的手，释放了另一个法术。这一次直接撞到玛瑞克身上粉碎开来，随后前一个也碎了。
威廉姆难以置信般地睁圆了眼睛。他跪了下来，双眼饱含热泪望着玛瑞克。“殿下？”法师颤声道，“您……您还活着？”
玛瑞克谨慎地走到威廉姆面前，也屈膝跪了下来，并握住了法师的双手。洛根和若婉庄严地跟在他后面。“是我，威廉姆。还有洛根，以及若婉女爵。我们都在这儿。”
威廉姆回头望向一排排士兵，他们正不敢相信般看着几人。“是他。”他说道，“真的是他！”这消息仿佛一道冲击波扩散开来，让惊喜的士兵们开始议论纷纷。报告传到了后面的部队，在隧道里的兵士便开始沿阶梯跑到上面的镇子去了，那上面传来模糊不清的喊叫声。
士兵们以威廉姆为榜样，一个接一个摘下头盔跪了下来以示尊敬。有更多的士兵从大门后的阶梯上下来，涌入洞窟之中，他们一看到玛瑞克，也同样跪下了。有的士兵甚至泪流满面。
“我们还以为您已经亡故了。”法师对玛瑞克说，“我们以为一切都完了。兰登死了，篡位者宣称您也死了。我们以为……我们本来确信这是又一次攻击，而这就将是……”他再度难以置信一般摇起了头，他的声音哽咽了。
玛瑞克严肃地点点头站起身来，回望他身后那一整列沉默不语的矮人。奈瑟正在下令打捞那些被打入水中的矮人，同时看护好伤员。矮人们迅速地行动起来。
玛瑞克转过头来，看着面前一排排的士兵，他自己的手下。有那么多人拥在这个黑暗的隧道里，以同样期待的眼神凝望着他，令他想起了洛根和若婉第一次带他回到西部丘陵 13的时候。而且还有更多的人在外面的地表，他可以听到他们的欢呼。
“那么说我们还不算太迟。”玛瑞克说道。他心头的一块大石落地了，眼泪禁不住流下了脸颊：“仍然还有一支军队在，你们还没有解散。我们成功了么？我们真的成功了么？”
威廉姆点点头，身后的洛根则把手放在了玛瑞克肩上。“我们真的成功了。”他平静地说道。
玛瑞克感觉到了从未有过的自豪。他走向跪在地上的士兵们，看到他们对他充满敬畏，他的眼泪几乎控制不住地涌了出来。他从他们的眼中看得出来，他们饥饿、疲乏而又绝望，但他们仍然挺了过来。
13此处应为南部丘陵，疑为作者笔误。
玛瑞克看着他们所有人，骄傲地握拳高举过头，于是反抗军的人们一齐欢呼着跃起身来。不断回荡的欢呼声撼动着他们脚下的土地，响彻深坑通道的重重阴影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