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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15 音乐的作用

我们熬夜喝了第二瓶酒,反复阅读偷来的由圣乔治骑士,也就是詹姆斯三世陛下写的信函,以及那些由詹姆斯党人寄给查尔斯王子的信件。
“菲格斯弄来一大包信,都是寄给王子殿下的,”詹米解释道,“信太多了,我们没时间全部抄下来,所以我留下一些,下次再送回去。”
“你看,”他说着,从那堆信里抽出一张纸放在我的大腿上,“大多数信都是加密的,就像这封——‘我听说今年萨勒诺那边山里的松鸡最好打,那个地区的猎人应该会大丰收。’这很简单,指的是意大利银行家曼泽蒂,他就是萨勒诺人。我发现查尔斯经常和他一起吃饭,想方设法从他那里借一万五千里弗尔15——詹姆斯的建议显然不错。但是这里……”他在那摞信中翻找,抽出另外一张纸。
“你看看这张。”詹米说着,递给我一张纸,纸上写着他那歪歪斜斜的字迹。
我顺从地眯眼看着那张纸,能够认识个别字母,连接单词的是一个由箭头和问号组成的网络。“这是什么语言?”我看着那张纸问,“波兰语?”毕竟,查尔斯·斯图亚特的母亲,已故的克莱门蒂娜·索比斯基,就是波兰人。
“不,是英语,”詹米龇牙笑着说,“你读不懂?”
“你能读懂?”
“噢,我能,”他得意地说,“这是一组暗号,外乡人,并不是特别复杂。你看,你首先只需要把字母打乱分成五组,不过你得把Q和X排除在外。X是断句符号,偶尔出现的Q是用来迷惑人的。”
“原来是这样,”我说道,视线从那张特别潦草的纸上——它的开头写着“Mrti ocruti dlopro qahstmin……”——转移到詹米手中那张纸上,有五组字母排成一行写在上面,每组字母上面用印刷体写着一个字母。
“所以,一个字母仅仅替代另外一个字母,不过顺序是相同的,”詹米解释道,“如果你有足够多的文本作为基础,那么你就能偶尔猜出一两个单词,你需要做的只是从一个字母表转换到另外一个,懂吗?”他在我眼前挥动一张长长的纸条,上面重叠印有两套字母表,位置相互错开了一些。
“嗯,多少懂了些,”我说,“不过我猜你懂,这才是重要的。这封信说的什么?”
詹米对付各种谜题时那种充满好奇的表情减少了一些,他让那张纸掉到自己的大腿上。他看着我,反省地咬着下嘴唇。“呃,”他说,“这就是事情的奇怪之处。我觉得我应该没有错。詹姆斯信函的口吻整体上是一种风格,而这封加密的信把这种口吻表现得很清楚。”
他红色浓眉下的蓝色眼睛与我的双眼相遇。“詹姆斯想要查尔斯去赢得路易的欢心,”他慢慢地说道,“但是他并不是想为侵袭苏格兰寻求支援。詹姆斯对于重夺王位并不感兴趣。”
“什么?”我一把从他手里抓过那沓纸,狂热地浏览着上面的潦草文字。
詹米没有说错,虽然支持者们在信中对于即将到来的复辟满怀希望,但詹姆斯写给儿子的信函并没有提及此事,只关注查尔斯是否在路易那里留下好印象。即使是他从萨勒诺的曼泽蒂那里借钱,也只是为了让查尔斯在巴黎过上绅士般的生活,而非用于其他任何军事上的目标。
“呃,我觉得詹姆斯是个狡猾的小人,”詹米敲着其中一封信说,“因为你看,外乡人,他自己的钱特别少,而他妻子却有很多钱,但亚历山大叔叔告诉过我,他妻子在去世时把钱全部捐给了教会。教皇始终供养着詹姆斯的家庭——毕竟,他是位天主教君主,教皇注定要维护他的利益,而非汉诺威选帝侯16的利益。”
他一手抓紧大腿,若有所思地盯着那摞堆在沙发上、放在我们中间的纸。“三十年前,西班牙的费利佩,以及法国的路易——我是指老国王——给了他少数军队和几艘战舰,让他用来重夺王位。但是事情并不顺利,有些战舰因为恶劣天气而沉没,剩下的则没有领航员,选错了上岸的地点——全部都出了错。到最后,法国人起航撤退,而詹姆斯甚至都还未踏上苏格兰一步。或许自那些年以后,他就抛弃了重回王位的想法。但是,他的两个儿子都快成年了,他却没办法让他们过上体面的生活。”
“所以我就问自己,外乡人,”他稍微向后晃动,“在这种情况下,我会怎么做?我的答案是,我会尝试看我的好表亲路易——他毕竟是法国国王——是否能够给其中一个儿子提供好职位,或许可以给个军衔,让他领导一些士兵。法国将军可是个不错的职位。”
“嗯,”我思考着点点头,“是的,但是如果我是个很聪明的人,作为一个穷亲戚,应该不会直接去求路易。我或许会把儿子送去巴黎,尝试让路易蒙羞,最终让路易接受他进宫。同时,我还会维持在活跃地尝试复辟的假象。”
“詹姆斯一旦公开承认自己不会重新统治苏格兰,”詹米温和地补充道,“那么他对于路易而言就没有了价值。”
如果詹姆斯党人武装侵扰英格兰人的可能性没有了,那么路易就没有什么理由会给他年轻的表侄查尔斯提供任何东西,只会为礼仪和舆论所迫,给他少许津贴而已。
这并非确定无疑。詹米能够得到的信函,每次只有几封,只能追溯到去年一月,而那时查尔斯才抵达法国。而且,这些信的措辞都被加密,言语也比较谨慎,所以情况远说不上清晰。但总的来说,证据确实是指向那个方向的。
如果詹米对于詹姆斯的动机猜测得没错,那么我们的任务就已经完成,甚至从来就没有存在过。
第二天,我回想着前一晚上的事情,整天都心不在焉,并以这样的状态参加了玛丽·德阿班维丽的早沙龙——听一位匈牙利诗人朗诵,然后拜访了附近的草药店,买些缬草和香鸢尾根,还在下午完成了在天使医院的日常活动。
最终,我放弃了工作,担心会在异想天开时不小心伤害到别人。默塔和菲格斯都还没有来护送我回家,所以我就换下了罩衣,坐在医院前厅里的赫德嘉嬷嬷的空办公室里等着。我在那里等了大概半个小时,漫不经心地摆弄着我的衣服,然后听到外面的狗吠叫起来。
门房照旧不在,无疑是去买吃的了,或者是替某个修女跑腿去了。和往常一样,在门房不在岗时,守卫医院进出口的任务就交给了布顿那颇有能耐的爪子和牙齿。
最先的汪汪警告叫声,变成了低沉、颤动的咆叫,警告不速之客不要前进,否则会立即被咬得四分五裂。我起身把头伸到办公室门外,看巴尔曼神父能否再次面对恶魔带来的危险,完成他的神圣任务,但映在门厅的巨大彩色窗玻璃上的并非低级别牧师巴尔曼神父的身影。那是个高个子的人影,他向后退,躲开脚边那只龇牙咧嘴的动物,短裙的影子在他腿边优雅地摆动着。
詹米在布顿的攻击下突然停下来,然后眨着眼。他用手遮挡窗户反射过来的光线,朝阴暗处看去。
“噢,你好啊,小狗。”他礼貌地说,然后向前走了一步,伸出了手掌。布顿把咆叫声提高了几个分贝,詹米则向后退了一步。
“噢,你喜欢这样?”詹米说。他仔细地看着那条狗。
“好好想想,小家伙,”他建议道,眯着眼从又长又直的鼻子往下看,“我可比你大许多,我要是你,可不会做什么轻率的傻事。”
布顿稍微挪了挪位置,但仍然吠叫着,就像一架在远处的弗克尔式飞机。
“我还比你快。”詹米说着,朝侧面做了个假动作。布顿在詹米小腿几英寸远的地方猛地咬紧牙齿,詹米匆匆往后退了一步。他向后靠着墙壁,抱着双手,向下对布顿点着头。“呃,算你狠。说到牙齿,你确实比我厉害。”听到詹米的礼貌演说,布顿竖起了一只耳朵,但随后又低沉地嚎叫起来。
詹米双脚交叉着,似乎准备无限地消磨这白天的时光。窗上反射过来的彩色光线把他的脸庞照成了青色,让他看起来就像是隔壁大教堂里的冷冰冰的大理石雕像。
“比起烦扰无辜的客人,你肯定还有其他更重要的事情要做吧?”他和蔼地问道,“我听说过你,你就是那个能够闻出疾病的著名家伙,是吗?呃,既然你可以派上用场,能够闻出患痛风的脚指头或者长脓疮的肛门,那她们为什么让你屈才在看门这种事上?回答我,你倒是回答我啊!”
詹米分开交叉着的双脚,布顿发出了一声尖厉的吠叫,而这就是它唯一的回答。
我身后有礼袍闪动,赫德嘉嬷嬷从里面的办公室走进来。“怎么了?”她见我看着角落那边,于是问道,“有客人吗?”
“布顿与我丈夫似乎有些意见分歧。”我说。
“我不用这样忍你,你知道的。”詹米威胁道。他悄悄伸手去取肩膀上别着披肩的别针。“我动作快些,就可以用披肩把你捆成个……噢,您好啊,夫人!”见到赫德嘉嬷嬷,他立即用法语说。
“您好,弗雷泽先生。”她慈祥地点了点戴着纱巾的头。我想,她这个动作更多的是为了隐藏脸上的微笑,而非表示欢迎。“我看你已经和布顿认识了。你是来找你妻子的吧?”
该我出场了,于是我犹犹豫豫地从她身后走出办公室。我挚爱的詹米看了看布顿,又看了看办公室门,显然是在推断什么。
“外乡人,你在那里站了多久了?”他干瘪瘪地问。
“足够久,”我说道,得意地相信自己得到了布顿的喜欢,“你用披肩把它捆起来后打算怎么办?”
“把它扔到窗外,然后拼命地逃跑。”他回答道,敬畏地看了赫德嘉嬷嬷那高耸的身段,“她会讲英语吗?”
“不会,算你走运。”我回答道。我转换成法语向赫德嘉嬷嬷介绍詹米:“嬷嬷,请允许我介绍我的丈夫,图瓦拉赫堡主。”
“大人。”赫德嘉嬷嬷现在控制住了幽默感,用通常那种特别和蔼的表情向詹米表示了欢迎,“我们希望你妻子留下,但如果你要带她离开的话,当然……”
“我不是来接她的,”詹米插话说,“我是来看您的,嬷嬷。”
坐到赫德嘉嬷嬷的办公室里,詹米把他带来的那捆纸张放到亮闪闪的桌面上。布顿小心翼翼地盯着詹米,趴在赫德嘉嬷嬷的脚下。它把鼻子搭在脚上,但竖着耳朵,扬起嘴唇,露出一颗上犬齿,等待被唤去把来客咬瘸。
詹米眯眼看着布顿,明确地把脚挪开,远离布顿扭曲着的黑鼻子。“嬷嬷,格斯特曼先生建议我就这些文件来找您咨询一下。”他说着,解开那捆厚厚的文件,并用双手把它们压平整。
赫德嘉嬷嬷看了詹米片刻,诧异地扬起一只浓密的眉毛。接着,她把注意力转移到那捆文件上,像管理者那样装作全然关注眼前的事情,却仍然转动她那敏感的天线,接收来自医院远处的紧急情况的最微弱颤动。
“嗯?”她说。她用粗壮的手指轻轻地沿着那几行潦草的乐谱移动,她一行接一行地指着,似乎在触摸到那些音符时,她就能够听到声音。她手指轻快一弹,那张歌词滑到边上,下面那张歌词也就露出了一半。“你想知道什么,弗雷泽先生?”她问。
“我不知道,嬷嬷。”詹米向前倾身,十分专注。他亲自伸手去摸那些黑色的乐谱,轻轻地敲了敲有污渍的那个地方。那个污渍是在墨水还未干时,作者不小心用手擦拭到五线谱而形成的。“嬷嬷,这个乐谱有些奇怪。”
赫德嘉嬷嬷的大嘴微微一动,似乎是在微笑。“是吗,弗雷泽先生?可是我知道——这么说你应该不会觉得被冒犯吧——你对音乐可是一窍不通啊?”
詹米大笑起来。一位从走廊里路过的修女在医院里听到这样的声音,于是转过身来。医院里虽然很嘈杂,但笑声很少见。“嬷嬷,你这么描述我的缺陷可真是得体,而且你说的完全没错。你要是从这些曲子里挑一段来唱,”他的手指——虽然更长更细,却和赫德嘉嬷嬷的差不多——敲打那些羊皮纸,发出柔和的沙沙声,“我根本听不出来你挑的是《慈悲经》,还是《正派贵妇人》,只听得出歌词。”他咧嘴笑着补充道。
这次换作赫德嘉嬷嬷大笑了。“确实,弗雷泽先生,”她说,“至少你还能听得出歌词啊!”她把那沓纸拿到手里,快速翻动它们的顶部。我能看到她在阅读时,紧身领巾的喉咙处稍微鼓了起来,似乎她是在对着自己默唱。她的一只大脚还跟着节拍轻轻抖动。
詹米一动不动地坐在凳子上看着她。他双手放在大腿上,未受伤的那只手盖着另外那只。他那双倾斜的蓝眼睛很专注,完全没有注意从背后的医院深处传来的持续噪声。病人们在喊叫;修女和护工们在相互大喊;家属们在痛苦、绝望地号哭;金属器械碰撞时发出的柔弱响声,在医院的古老石头建筑里渐渐淡去。但是,詹米和赫德嘉嬷嬷都纹丝不动。
最终,她放低了乐谱,越过纸张的顶部看着他。她的眼睛闪着光亮,看上去突然像个年轻的姑娘。
“我觉得这乐谱确实有些奇怪!”她说,“我刚才没时间仔细思考。”——她朝门口看了一眼,一位护工带着一大捆纱布匆忙经过,短暂地遮挡了那里的光线——“但确实是有些奇怪。”她敲了敲桌上的纸页,把它们理成了整齐的一摞。
“真奇怪。”她说。
“话虽这样说,嬷嬷,你能不能以你的天赋,识别这是种什么样的风格?会有些困难。我有理由觉得这是一种密码,虽然歌词是德语的,但我觉得其中暗含的信息应该是英语的。”
赫德嘉嬷嬷惊讶地咕哝了一声:“英语?你确定?”
詹米摇摇头:“不确定,但我觉得应该是。其中一个原因是,这些歌曲是从英格兰寄过来的。”
“好吧,先生,”她抬起一只眉毛说,“你夫人不是会说英语吗?我想你会愿意让她协助我为你完成这件事?”
詹米看着她,脸上挂着和赫德嘉嬷嬷相同的淡然微笑。他低头看了一眼双脚,布顿在那里抖动着胡须,隐隐约约地咆哮着。“我和你做个交易,嬷嬷,”他说,“如果你的小狗在我出去的时候不咬我屁股,那么我就让我妻子协助你。”
所以,当晚我并没有回到杰拉德在特穆朗街上的住宅,而是与天使医院的修女们坐在餐厅长桌边共进晚餐,结束当晚的工作后,去了赫德嘉嬷嬷的私人寓所。
院长套房有三间房。靠外那间被装饰成了客厅,富丽堂皇。毕竟她需要经常在这里接待官方客人。第二间房间有些让人惊讶,因为我并没有想到会是那样。最初,我以为那个小房间里什么都没有,只有一架巨大的大键琴,这架琴用抛过光的明亮核桃木制成,装饰着手绘的小花,连着那些小花的是一条扭曲的藤蔓,而这条藤蔓则围绕在亮闪闪的乌木琴键上方的共鸣板上。
看第二眼时,我发现房间里还有些家具,包括一套占据了整堵墙壁的书架,上面塞满了音乐学著作,以及手工装订的手稿。那些手稿很像赫德嘉嬷嬷现在放在琴架上的那份乐谱。
她挥手让我坐到墙边小写字台前面的椅子上。
“那里有白纸和墨水,夫人。现在,我们看看这张不大的乐谱可以告诉我们什么。”
乐谱写在厚羊皮纸上,上面整洁地画着五线谱。音符、谱号、休止符,以及临时记号,全都是十分细心写就的。这显然是最后的整洁版本,而非草稿或匆匆写成的曲子。纸张顶部写着标题“乡村之歌”。
“这个标题,你看,暗示着某些简单的东西,就像是一首民谣,”赫德嘉嬷嬷用瘦长的手指指着纸张说,“而且作曲的形式与众不同。你在后面能够看到乐谱吗?”她那只粗关节、短指甲的硕大右手,极其细致地抚摸到了琴键上。
我在赫德嘉嬷嬷搭着黑色丝巾的肩膀后面俯身,唱了乐谱的前三行,尽全力把德语歌词的发音唱准。然后她停止弹琴,扭转身子向上看着我。
“这是基础旋律。然后这种旋律以变奏曲的形式不断重复,但是这样的变奏曲,你知道的,我见过类似的东西。那是一个叫巴赫的普通德国人写的曲子,他不时会给我寄些曲子。”她不在意地朝书架上那些手稿挥挥手。“他把这些曲子称作‘创意曲’,而且它们真的很精巧,同时弹奏变奏曲中的两三行主旋律。这——”她朝我们面前的德国民歌噘了噘嘴,“差不多就是在拙劣地模仿他的作品。其实,我敢肯定……”她自言自语地嘟哝着,把核桃木长凳向后推,走到书架边上,用一根手指迅速地沿着那几排手稿向下摸。
她找到了她想要的东西,带着三份乐谱回到了长凳边。
“这些是巴赫的稿子。它们已经很旧了,我已经有好几年没有看过它们了。不过,我几乎能肯定……”她陷入了沉默,在大腿上迅速翻动那些手稿,一次翻开一张,不时会回头看一眼琴架上的那张德国民谣。
“哈!”她成功地喊了一声,然后递给我一张巴赫的手稿,“看见没?”
那张手稿的标题是“哥德堡变奏曲”,标题写得很小,难以辨认,而且还模糊不清。我敬畏地抚摸那张手稿,硬生生地吞了吞口水,然后回头看着那张德国民谣。我只花了片刻就明白了她的话。
“你说得没错,它们是一样的!”我说,“偶尔有个地方的调子不同,但它的主题基本上和巴赫的曲子相同。真是奇怪!”
“是吧?”她很满意地说,“那为什么这个不知名的作曲家要剽窃别人的曲子,而且还以这样奇怪的方式来改编呢?”
这显然是个反问,我并没有费精力去回答她,而是问了自己的问题。
“巴赫的音乐很流行吗,嬷嬷?”我在参加音乐沙龙时肯定没有听过巴赫的曲子。
“不流行,”她说道,边看着乐谱边摇头,“巴赫先生在法国并不出名。我相信十五或二十年前他在德国和奥地利有些受欢迎,但即使在那里,他的曲子也没有太公开地演出。恐怕他的作品不会流传太久,精巧,却没有情感。唔,你看这儿。”她用粗壮的食指敲了敲几个地方,快速地翻动着纸页。
“他几乎复制了整个旋律,但每次变换一个调子。我想或许就是这引起了你丈夫的注意。即使对读不懂乐谱的人来说,这也很明显,因为调号有变化。”
确实是这样,在每个调子变化的地方,都有两条垂直线标记,垂直线后面还有一个新的高谱号,以及升半音或降半音的标记。
“这么短的一篇里就有五次调子变化,”她说道,再次点了点最后一个地方表示强调,“而且从音乐的角度来说,这些变化完全没有意义。你看,基线完全相同,但是两个降半音,也就是降B大调,紧接着又是三个升半音的A大调。更奇怪的是,这里有两个升半音的调号,但用的却是升G调的临时记号。”
“真是特别奇怪。”我说。在D大调的部分添加升G调的临时记号,就会让音乐类型变得与A大调的部分相同。也就是说,完全没有必要改变调号。
“我不懂德语,”我说,“你能读懂词吗,嬷嬷?”
她点点头,她的黑色面纱也随之发出沙沙声。她那双小眼睛专注地看着手稿。
“这歌词真是拙劣!”她自言自语地嘟哝道,“并不是期待德国人写出什么有诗意的东西,但真的……这……”她停下来,摇了摇戴着头巾的脑袋,“我想,如果真如你丈夫所言,这里面有某种密码,那么信息就暗含在这些词里。所以,歌词本身并不重要。”
“歌词说的什么?”我问。
“‘我的牧羊女在青翠的山中与羊羔嬉戏,’”她读道,“语法真糟糕,尽管在写歌时,作者为了押韵,他在语法方面并不用那么严格。如果是写情歌,那更是这样了。”
“你对情歌很了解?”我好奇地问。赫德嘉嬷嬷今晚真是各种让人惊讶啊。
“任何好的音乐本质上都是情歌,”她淡然地说,“但是就你所说的情歌而言,我确实很了解,我见过不少。在我年轻的时候——”她微笑着,露出了洁白的大牙齿,承认要想象孩童时的她很困难,“我算得上是天才,你知道的。我能依靠记忆弹奏任何我听过的曲子,我在七岁时就创作了第一首乐曲。”她指了指那架大键琴,富态的琴面在抛光后闪闪发亮。
“我家有钱,如果我是个男人,肯定就成为音乐家了。”她简单地说道,没有丝毫遗憾的迹象。
“如果你结了婚,你肯定也会创作音乐?”我好奇地问。
赫德嘉嬷嬷摊开两只手掌。它们在灯光下显得奇形怪状。我见过这双手从骨头里拉出过匕首,复位过脱臼的关节,碰过新生儿沾满血污的头。我也见过她的手指像飞蛾的脚那样徘徊在乌木琴键上。
“好了,”她在沉思片刻后说,“这是圣安塞姆的错。”
“圣安塞姆的错?”
看到我的表情后她咧嘴笑了,丑陋的脸庞上完全没有了大家所熟知的那种严厉表情。
“噢,是的。我的教父,老太阳王17,”她不在意地补充道,“在我八岁时给过我一本《圣人的生活》,作为我圣人日的礼物。”
“那本书很漂亮,”她回忆着说,“镀金的书页,镶有宝石的封面,更像是艺术品,不像文学作品。但是,我还是读了它。虽然那些故事——尤其是那些关于烈士的——我都喜欢,但是在圣安塞姆的故事里有个短语似乎在我的灵魂里得到了回应。”
她闭上眼睛,仰头回忆着。
“圣安塞姆是个拥有大智慧、大学识的人,是一位教会圣师。但他也是一位主教,关心信众,关照他们的世俗和精神所需。那个故事详细介绍了他的全部作品,最后以这样的文字结尾:‘他就这样去世了,终结了他那特别有用的一生,因此在天堂得到了加冕。’”她停下来,轻轻地在大腿上伸展双手。
“其中有些东西极其强烈地吸引了我,‘特别有用的一生’。”她对我微笑着,“夫人,我能想到许多比这更糟糕的墓志铭。”她突然摊开双手,耸了耸肩,姿势优雅得有些奇怪。
“我想变得有用。”她说道,然后打住闲谈,突兀地把话题拉回到了琴架上的乐谱上。
“那么,”她说,“显然在调号上的改变,就是怪异所在。我们现在能做什么?”
我张嘴稍微感叹了一下。我们虽然一直在说法语,但我并未注意到。然而,在赫德嘉嬷嬷讲述她的故事时,我观察着她,并且一直在用英语思考。回头看到那份乐谱时,我突然想到了什么。
“怎么了?”嬷嬷问道,“你想到什么了吗?”
“调子不就是钥匙嘛!18”我微微大笑着说,“在法语里面,音乐的调子是‘note tonique’,但能够开锁的东西的单词……”我指着那一大捆钥匙,赫德嘉嬷嬷通常都把它们挂在腰带上,但在我们进来时,她把它们放在了书架上。“不就是passe-partout 19吗?”
“是的,”她迷惑地看着我说,然后摸了摸那把万能钥匙,“万能钥匙。那把钥匙,”她指着那把有圆筒和榫槽的钥匙说,“叫作clef 20更恰当。”
“Clef!”我欢呼道,“完美!”我用手指按在面前的乐谱上。“嬷嬷,你看,在英语里面,‘调子’和‘钥匙’是同一个词。在法语里面,clef指‘钥匙’,而在英语里面,clef也是音乐记号的一种。所以说,曲子的调子就是解密的关键所在。詹米说他觉得这是封英语密信!而且还是由一个幽默感十分糟糕的英格兰人写的。”我补充道。
只要稍加理解,这封密信并不难破解。如果写信的人是英格兰人,那么被加密的信息也有可能是英语,也就是说,那些德语歌词只是提供字母而已。在看了詹米之前做的字母对照表后,我们只需尝试几次便能知道这封信的加密模式。
“两个降半音意味着从分段的开头开始提取每个单词的第二个字母。”我说着,特别潦草地写下结果,“三个升半音意味着从分段的末尾开始提取每个单词的第三个字母。这个人之所以用德语,想来一是为了掩饰,二是因为德语词汇非常丰富。要是用英语,差不多需要两倍的单词才能说明白同样的东西。”
“你观察得真仔细,”赫德嘉嬷嬷说,她在我背后看着,“能说得通吗?”
“能,”我说道,嘴巴突然变得干燥,“能说得通。”
解密后的信很简短,而且也特别让人不安。
“陛下的忠诚英格兰臣民等着他依法复辟。五万英镑由您支配。作为表示诚意的订金,这笔钱只能在王子殿下到达英格兰后当面支付。”我读道,“最后剩下一个字母‘S’。我不知道它是不是某种记号,或者只是写信的人需要把德语单词写正确而添加的。”
“唔。”赫德嘉嬷嬷好奇地看了看潦草的信息,然后又看了看我。“你很快就会知道的,”她点头说道,“不过你可以告诉你丈夫,这件事我会保密的。”
“如果不相信你,他是不会请你帮忙的。”我抗议道。
她把浅显的眉毛抬到了头巾边上,然后坚决地点了点那张写着潦草文字的纸。
“如果你丈夫参加的是这样的活动,那么你信任别人会有巨大的风险。让他不要担心,我是个有荣耀感的人。”她冷冷地说。
“我会让他放心的。”我微笑着说。
“哎呀,亲爱的夫人,”她看到了我,然后说道,“你看上去脸色苍白啊!我自己在创作的时候经常熬夜,所以往往没有注意时间,不过现在对你来说肯定很晚了。”她朝门边小桌上燃着的计时蜡烛看了一眼。
“天哪!已经很晚了。要不我让玛德琳嬷嬷来带你回房间吧?”
下午赫德嘉嬷嬷建议我晚上住在天使修道院,詹米也勉强地同意了,所以我不用再深夜穿过黑暗的街道回家。
我摇了摇头。我很疲倦,坐在凳子上也让我背疼,但是我不想上床睡觉。反正,密信可能带来的影响让我很不安,我没法很快睡着。
“好吧,那我们来点吃的和喝的,庆祝你的成功。”赫德嘉嬷嬷起身走到外面的房间,我听到她在那里摇了摇铃。很快,一位服务修女就端来了热牛奶和一盘糖霜小点心,跟在她后面进来的是布顿。服务修女照例在小瓷盘上放了块点心,然后放到它面前,并在旁边放了一碗牛奶。
我小口喝着热牛奶,赫德嘉嬷嬷则没有理会我们刚才忙活的那些东西,让它们摆在写字台上。她把一小沓松散的音乐手稿放在琴架上。
“我给你弹一首,”她说,“这能让你心静下来,有助于睡眠。”
她弹的音乐轻柔、抚慰人心,歌唱性的旋律在高音和复杂但舒适的低音间迂回往返,不过却没有巴赫那种推动力。
在她弹完这首乐曲,抬起双手时,我趁机问她:“这是你的曲子吗?”
她摇摇头,并未转过身来。“不是,是我朋友让·菲利普·拉莫的曲子。他是个不错的理论家,但是创作的激情并不高。”
音乐让我的意识淡去,我肯定打盹儿了,因为玛德琳嬷嬷在我耳边低声叫我,把我突然叫醒。她温暖、稳固地抓着我的手臂,扶我站起来,带我离开了。
回头看时,我能看到赫德嘉嬷嬷穿着黑色长袍的宽大后背,还能看到在她专心弹琴,无视房间外的世界,她纱巾下面肩膀有力地屈伸着。布顿躺在她脚边的木板上,鼻子靠在爪子上,不大的躯体躺得笔直,犹如罗盘的指针。
“这么说,”詹米说道,“这或许不只是说说而已。”
“或许?”我说,“五万英镑听起来很确定。”按照当时的标准,五万英镑是一个大公爵领地的年收入。
他批判地扬起一只眉毛,看着我从修道院带回来的音乐手稿。
“是啊,如果是以查尔斯或詹姆斯回英格兰为条件,那么这样一笔钱就没有问题。如果查尔斯在英格兰,那么这首先就意味着他在其他地方有足够的支援能够让他回苏格兰。不,”他说道,若有所思地摸着下巴,“这笔钱的有趣之处在于它是我们见过的第一次能够明确说明斯图亚特家族——至少其中一员——在真正努力尝试复辟。”
“其中一员?”我注意到他强调的这点,“你是说你觉得詹姆斯并未参与进来?”我更加感兴趣地看着那封密信。
“这是给查尔斯的信,”詹米提醒我,“而且它是从英格兰寄来的,并未经过罗马。菲格斯从普通信使那里偷来的,而非教皇信使。装这封信的包裹上印的是英格兰印章。而且,我在詹姆斯信里读到的东西全都……”他摇摇头,皱起了眉头。他还没有修面,晨光不时地在他红褐色的胡楂上反射出铜色的亮光。
“那个包裹被打开过,查尔斯见过了这份手稿。手稿上面没有日期,我不知道他是多久前收到的,而且,我们没有查尔斯寄给他父亲的信。但是,詹姆斯的信里完全没有提及任何可能创作这首曲子的人,更不用说任何来自英格兰的明确提供支持的承诺。”
我能明白他推断的方向。“而且路易斯·德拉图尔还说查尔斯一旦成为国王,就会废止她的婚姻,娶她为妻。所以你觉得查尔斯对她说这件事情,并不只是为了打动她?”
“有可能。”他说。他从卧室大水壶里往脸盆里倒水,然后洗了脸,准备修面。
“那么查尔斯有可能是自己在行动?”我说道,为这种可能性而感到惊恐和好奇,“有可能詹姆斯资助他,让他假装要尝试复辟,以便让路易能看到斯图亚特家族的潜在价值,但是……”
“但是查尔斯假戏真做了?”詹米插话道,“是的,看上去就是这样的。有毛巾吗,外乡人?”他紧紧闭上眼睛,脸上滴着水,伸手在桌面上胡乱地轻轻怕打。我把乐谱手稿挪到安全的地方,把挂在床尾的毛巾给他找来了。
他挑剔地检查了剃须刀,觉得可以用它,然后在我的梳妆桌上屈身,照着镜子在脸颊上使用剃须肥皂。
“为什么我在腿上和腋窝上除毛就低俗,而你刮胡子就不低俗呢?”我说道,看着他向下拉着上嘴唇,精细地刮着鼻子下面的胡子。
“刮胡子也粗俗,”他回答道,眯眼看着镜子里的自己,“但是如果我不刮的话,它会痒得要死。”
“你留过胡子吗?”我好奇地问。
“没有专门留过,”他回答道,边刮着脸颊,边微微笑着,“但我现在就留着胡子,还有在我没办法的时候——在苏格兰当逃犯的时候。在每天早上用钝刀把脸刮得火辣辣地疼,或者让它发痒之间做选择,我选择后者。”
我大笑起来,看着他用剃须刀在下颌骨顺滑地刮了下来。
“没法想象你留满胡子是什么样,只见过你满脸胡楂儿时的样子。”
他扬起一边的嘴角笑了,同时扯着另一边嘴角,刮着那边又高又宽的颧骨上的胡子。
“下次我们被邀请去凡尔赛宫,外乡人,我会问你想不想去皇家动物园。路易在动物园里养着一只由某位船长从婆罗洲带回来的动物,叫作猩猩。你见过这种动物吗?”
“见过,”我说,“战前的伦敦动物园里就有两只。”
“那么你就知道我留满胡子是什么样了。”他说道,对我微笑着,最后再细心地刮了刮下巴,结束了修面工作。“乱糟糟的,像被虫咬过。很像马利尼子爵,”他补充道,“只不过我的胡子是红色的。”
这个名字似乎提醒了他,让他回到了讨论的正题上,同时用亚麻毛巾擦干净脸上残留的肥皂。
“我想,我们现在必须做的事情,外乡人,”他说,“就是密切关注巴黎的英格兰人。”他从床上拾起那份乐谱,若有所思地迅速翻动它们。“如果有人真的愿意考虑这么大规模的资助,我想这些人可能会派使节来见查尔斯。如果要我冒险投入五万英镑,我可能要考虑我的投入能够带来什么,你说呢?”
“是的,我也会考虑。”我回答道,“说到英格兰人,王子殿下只从你和杰拉德这里买白兰地,或者也有可能惠顾西拉斯·霍金斯先生呢?”
“很想知道苏格兰高地政治气候的西拉斯·霍金斯先生?”詹米钦佩地对我摇摇头,“我以为我娶你是因为你有漂亮的脸蛋儿,还有大屁股,没想到你也还有脑子啊!”我要扇他耳光,他轻快地躲开了,然后朝我龇牙咧嘴地笑着。
“我不知道,外乡人,不过我今天就要搞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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