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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16 硫黄的特性

查尔斯王子确实从霍金斯先生那里买过酒。不过,除了这个发现以外,我们在接下来四个星期里几乎没有进展。事情一如既往。法国的路易国王继续无视查尔斯·斯图亚特。詹米继续做酒生意,拜访查尔斯王子。菲格斯继续偷信。路易斯·德罗昂王妃挽着丈夫的手臂出现在公共场合,表情忧伤,但颇有生机。我则继续在早晨呕吐,下午到医院工作,晚上吃饭时优雅地微笑。
不过还是发生了两件事情,它们看上去像是朝我们的目标前进。查尔斯厌烦了受束缚的生活,开始邀请詹米在晚上陪他去酒馆——他的导师谢里丹先生,称自己年纪太大,不适合这些狂欢作乐,所以通常不在场约束他。
“天哪,他喝酒像鱼一样!”詹米从那种弥漫着廉价酒味的地方回来后感叹道。他挑剔地看着衣服前胸上的大块污渍。
“我得订件新衣服了。”他说。
“如果他在喝酒的时候给你讲了些事,”我说,“那么就值得订一件新衣服。他都说了些什么?”
“打猎和女人。”詹米简明地说,坚决不详细地阐述。要么是查尔斯觉得政治事务不如路易斯·德拉图尔重要,要么是他比较谨慎,即使是在他导师不在场时。
第二件事情是财政部长迪韦尔内先生在下棋时输给了詹米。不是输一次,而是不断地输。正如詹米之前预料的那样,输棋只会让迪韦尔内先生更加想赢,所以他频繁地邀请我去凡尔赛宫。在凡尔赛宫里,我往来应酬各种聚会,收集流言,远离凹室,而詹米则下棋。他们下棋时总会吸引许多人来赞赏、观看,尽管我自己并不觉得那是一项适合观看的活动。
含胸佝背、个子矮小、身材圆胖的财政部长,与詹米埋头看着棋盘。二人显然都特别专注于下棋,忘记了周围的环境,尽管头顶上就有人在喃喃细语、相互碰杯。
“我几乎没有见过像下棋这样无聊的活动,”有位女士低声对另外一位说,“他们说这是娱乐!看我家侍女在头发里找虱子也比这好玩,至少她们会尖叫、傻笑一下。”
“我倒不介意让那个红发小伙尖叫、傻笑一下。”她同伴说着,迷人地朝詹米微笑。詹米抬起头,心不在焉地看着迪韦尔内先生的身后。她的同伴看到了我,戳了戳她——一位性感金发女郎——的肋骨。
我友好地对她笑了笑,特别下流地欣赏着从她那低领口向上泛起的深深潮红,这在她的皮肤上留下了红斑。至于詹米,她本可以伸出丰腴的手指缠绕他的头发,因为他是那么出神,不会注意到。
我在想是什么东西让他的注意力如此集中。肯定不是下棋。迪韦尔内先生很顽强,下棋很谨慎,但反复使用同样的开局让棋法。詹米右手的中间两根手指在大腿上稍微移动了一下,那是因为不耐烦而产生的短暂颤动,但这种不耐烦很快就被掩饰了。我知道,无论他在思考什么,那都不会是下棋。除非他完全控制了迪韦尔内先生的国王,否则棋局还得花半个小时。
尼弗公爵站在我旁边。我看见他那黑色的小眼睛盯着詹米的手指,然后又转开了。他若有所思地站了一会儿,看着棋盘,然后又溜去加筹码了。
一位男佣停到我旁边,谄媚地弯腰,问我是否再要一杯酒。我挥手让他走开。我晚上已经喝得足够多,觉得头有点晕,双脚轻飘飘的,有些危险。
我转身想找个坐的地方,却看到圣热尔曼伯爵在房间那边。或许詹米看的就是他。伯爵反过来看着我,他其实是在盯着我看,脸上挂着微笑。他平常不是这个表情,而且这表情也与他不相符。实际上,我丝毫不在意,但还是尽可能优雅地朝他那个方向鞠了个躬,然后离开到女士们的圈子里去,与她们闲聊。但只要有可能,我就会试着把对话朝苏格兰及其流亡国王上带。
总的来说,斯图亚特复辟成功的可能性似乎并未吸引法国贵族。在我偶尔提到查尔斯·斯图亚特时,她们通常的反应是转动眼珠表示不清楚或耸肩表示无所谓。尽管查尔斯得到了马尔爵士和在巴黎的詹姆斯党人的协助,但路易固执地拒绝接受查尔斯进宫。得不到国王喜爱的贫穷流亡者,是不会受邀进入上层社会与富裕银行家结识的。
“国王对于他侄子未经他允许就来到法国并不十分高兴。”在我说到这个话题时,布拉班特伯爵夫人对我说。“有人听他说过,他自己觉得英格兰可以维持新教统治,”她说道,“如果英国人在汉诺威家族乔治的统治下受煎熬,那就再好不过了。”她怜悯地噘起嘴唇。她是个善良的人。“很抱歉,”她说,“我知道那对你和你丈夫来说肯定很扫兴,但是真的……”她耸了耸肩。
我以为我们会适应这种扫兴,然后热切地搜寻其他关于这些话的流言,但在这个晚上没有取得什么成功。詹姆斯党人,就我所知,是个让人厌烦的话题。
“车走到后前兵五行。”当晚晚些时候,在我们准备上床睡觉时,詹米嘟哝着说。我们又作为客人在凡尔赛宫过夜。他们下棋下到午夜过后很久,财政部长出于好心不允许我们在深夜回巴黎,于是安排我们住到一个小套房里。我注意到,这次的房间比上次的高出一两个等级,里面有张羽绒床,还有一扇可以俯瞰南花园的窗户。
“车,呃?”我说着,钻到被子里,呻吟着伸展身体,“你今晚做梦也要梦到下棋吗?”
詹米点点头,打了个哈欠,下巴咔嚓作响,眼睛里也流出了泪水。
“是啊,我肯定会梦到的。如果我在睡着时用车护王,希望不要打扰到你,外乡人。”
我十分满意地蜷起双脚,它们不再受约束,不再承受我日渐增加的体重。我脊柱的下半部分重新适应躺着的姿势,散发出一阵阵明确的、有些舒适的疼痛。
“只要你愿意,你在睡着时倒着站都可以,”我打着哈欠说,“今晚没有什么能打扰到我。”
事实却并非如此。我梦到了孩子。长到快要出生的他在我鼓起的肚子里又踢又跳。我伸手到肚子上,按摩着被拉伸的皮肤,试着让里面的动乱平静下来,但是他仍然在里面蠕动。在冷静的梦中,我意识到他并不是孩子,而是一条在我肚子里翻滚的蛇。我蜷缩起身体,抬起膝盖,对付着这条蛇。我的双手在摸索、捶打,寻找这条在我肌肤下面横冲直撞的怪兽的头部。我的肌肤摸上去很烫,而我的肠道缠绕起来,也变成了许多蛇。它们拧在一起,激烈扭动,相互撕咬。
“克莱尔!醒醒!怎么了?”詹米摇我,喊我,最终把我叫醒。醒来时我还隐隐害怕周围的环境。我在床上,我肩膀上是詹米的手,盖在身上的是亚麻被子,但是肚子里的蛇仍然在缠绕,我大声地呻吟着。呻吟声让我自己,也让詹米很担心。
他掀开被子,让我翻身平躺着,试着把我的膝盖放平。我固执地蜷缩成一团,抱着我的肚子,试图压制那一阵阵穿透我身体的尖锐痛苦。
他猛地把被子拉来给我盖上,然后迅速抓起凳子上的短裙,冲出了房间。我的注意力几乎全部集中在体内的骚动上。我的耳朵里嗡嗡地响,脸上浸满了冷汗。
“夫人?夫人!”
我微微睁开眼睛,看到分配到我们套房的女佣。她眼神慌张,头发歪斜着,在床边俯着身子。半裸着身子、更加慌张的詹米站在她身后。我呻吟着闭上眼睛,但在闭眼前我看到他抓住女佣的肩膀。他抓得很用力,把她的鬈发从睡帽里摇了下来。
“孩子保不住了吗?是吗?”
这似乎很有可能。我呻吟着在床上扭动,蜷缩得更紧了,似乎是要保护我体内的疼痛。
房间里模糊的说话声越来越多,大多来自女性,还有几个人伸手推我、戳我。我在嘈杂的人声中听到一个男人的声音,不是詹米,而是个法国人。在这个人的指示下,几个人用手抓住我的脚踝和肩膀,让我伸展开平躺在床上。
一只手伸到我睡袍里探查我的肚子。我喘着气睁开眼睛,看到御医弗莱切先生跪在床边,皱着眉头,全神贯注地忙活着。对于国王的这种偏爱,我本应感到受宠若惊,但我的注意力并不在这里。疼痛的特征似乎在变化,虽然阵痛变得越来越厉害,但它多少有些稳定,不过它似乎在移动,从肚子里的高点移动到了低点。
“不是流产,”弗莱切先生安慰在背后焦急踱步的詹米说,“没有流血。”我看到其中一位护士入神、惊恐地看着詹米背上的伤疤。她拉了拉同伴,让她看那些伤疤。
“或许是胆囊发炎,”弗莱切先生说,“也有可能是肝脏突然受寒。”
“蠢货。”我咬着牙说。
弗莱切先生傲慢地从他那很大的鼻子往下盯着我,这才戴上金边夹鼻眼镜,以显得更加权威。他伸手摸我湿乎乎的额头,顺带遮住我的双眼,让我没法再怒视他。
“最有可能是肝脏。”他对詹米说。“胆囊受到压迫,就会造成血液里的胆汁聚集,进而造成疼痛——以及短暂的精神错乱。”他不容置疑地补充道。我翻来覆去地扭动身体,他更用力地向下按着我。“她需要立即放血。普拉托,拿盆来!”
我挣脱一只手,把他按在我头上的那只手推开。
“放开我,你这个该死的庸医!詹米!别让他们那样碰我!”弗莱切先生的助手普拉托拿着柳叶刀和盆朝我走来,其他站在后面的女人则喘着气,相互扇着风,以免因看到这场好戏而激动得倒下去。
詹米脸色苍白,无助地看看我,又看看弗莱切先生。他突然做出决定,抓住倒霉的普拉托,把他从床边拉开,然后扭转他的身体,把他朝门边推去,让手术刀扎了个空。女佣和贵妇人们在他面前尖叫着往后退。
“先生!骑士先生!”弗莱切先生抗议道。在之前被人叫来时,他颇为专业地戴上了假发,却没有时间穿衣服。他跟着詹米穿过房间,像发疯的稻草人一样挥着手臂,睡袍的衣袖摆动得就像两只翅膀。
我的疼痛又一次加剧,就像老虎钳在夹我的内脏一样。我喘着气,又蜷缩起来。疼痛缓和一点后,我睁开眼睛,看到了其中一位贵妇人。她警觉地看着我的脸庞。一种醍醐灌顶的表情在她脸上闪过。她看着我,侧身跟一位同伴耳语了几句。房间里太嘈杂,我听不见,但我从她的嘴形来看,我能清楚地知道她说的什么。
“中毒了。”她说。
疼痛突然下移,伴随着体内一阵不祥的咯咯声。我这才意识到是怎么回事儿。不是流产,不是阑尾炎,更不是肝脏受寒。准确说来也不是中毒,是鼠李。
“你!”我说着,恶狠狠地朝雷蒙师傅逼近。他在那只鳄鱼标本的保护下,躲在工作台后面。“你!你个该死的青蛙脸小可怜虫!”
“我吗,夫人?我没有害你啊?”
“让我在三十多个人面前惨烈地拉肚子,让我以为自己流产了,还吓得我丈夫魂不守舍!除了这些,你完全没有害我。”
“噢,你丈夫当时在场?”雷蒙师傅看上去有些紧张。
“是的。”我告诉他。我其实费了不少力才成功地阻止詹米来到药店,用武力来获得雷蒙师傅所拥有的信息。我最终说服他在外面的马车上等着,让我去和两面派的雷蒙师傅说话。
“但是,你没有死啊,夫人。”雷蒙师傅指出。他的眉毛少得几乎没有,但他还是向上皱起宽大额头的一侧。“你本来会死的,你知道的。”
因为那晚的压力,以及随之而来的身体虚弱,我并未注意到这个事实。
“所以这并不是个恶作剧?”我有些虚弱地说,“这儿有人故意毒我,而我还活着,只是因为你有所顾忌?”
“或许你能活下来,并不全是因为我的顾忌,夫人。这有可能是个恶作剧——我觉得还有其他人在卖鼠李。不过,我上个月只把这东西卖给过两个人,而且这两个都不是买来自用。”
“我懂了。”我吸了一口气,用手套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水。这么说来,可能下毒的人有两个。这正是我需要的。
“你能告诉我是谁吗?”我直截了当地问,“他们下次可能会从其他没有顾忌的人那里买。”
他点点头,思考着,抿着青蛙般的大嘴。
“这有可能!夫人。至于实际的买家,我觉得那些信息对你没用。他们都是用人,显然是按主人的吩咐行事。其中一位是朗博子爵夫人的女佣,另外那个是一个我不认识的男人。”
我在柜台上敲着手指。只有圣热尔曼伯爵威胁过我。可能是他雇用某个不知名的用人来购买他所认为的毒药,然后悄悄倒进我的杯子里?回想起在凡尔赛宫的聚会,我觉得这肯定有可能。用人们用盘子端着用高脚酒杯盛着的葡萄酒四处分发,虽然圣热尔曼伯爵没有靠近过我,但贿赂某个用人,让他给我某杯特定的酒并不困难。
雷蒙好奇地看着我:“我问你,夫人,你有没有做过什么会把朗博子爵夫人惹生气的事情?她是个特别爱吃醋的女人。这可不是她头一次要我帮忙解决对手了,尽管幸运的是她的醋意并不会持续太久。朗博子爵管不住自己的眼睛,你知道的,所以她总是会有新对手,然后忘掉老对手。”
我自作主张地坐了下来。
“朗博?”我说道,试着把这个名字和某张脸庞联系起来。记忆的迷雾逐渐散开,一副穿着时髦的身体和一张普通的脸庞显现出来,身上和脸上都溅有不少鼻烟。
“朗博!”我惊呼道,“是的,我见过这个人,但我只是在他咬我的脚指头时用扇子打了他耳光。”
“在某些情况下,这对于子爵夫人来说是个足够的挑衅了。”雷蒙师傅说,“如果是这样,那么我觉得她不会再攻击你了。”
“谢谢你,”我冷冰冰地说,“如果不是子爵夫人呢?”
他犹豫了片刻。早晨的阳光透过我身后的菱形玻璃照进来,他在阳光的照耀下眯着双眼。接着,他下定决心,转身朝烧着蒸馏器的石桌走去,并且摆头让我跟着。
“跟我来,夫人,我有些东西给你。”
让我惊讶的是,他低头走到桌子下面,然后消失了。见他没有回来,我便弯腰朝桌子下面看。火炉里的炭床正熊熊燃烧着,但火炉两边都有空间。在桌下的墙里,隐藏在阴影里面的,是一块较黑暗的空地。
我只是稍微犹豫了一下,便提起裙摆,跟着他蹒跚着走到桌子下面去了。
墙的那边有个房间,尽管房间很小,但是在里面我们可以站起来。在整座房子的外面完全看不出有这个房间。
这个密室的两堵墙都被蜂巢般的书架占据着,书架的每个格子都洁净无尘,而且里面都展示着一个动物头骨。这两堵墙壁的冲击力足以让我向后退一步。那些空洞的眼睛似乎全都在盯着我,而那些裸露的牙齿则闪亮着表示欢迎。
我眨了好几次眼睛,才找到雷蒙师傅。他像常驻侍僧一样小心翼翼地蹲在这个藏骨堂下面,紧张地把双手举在面前,同时看着我,特别像是在期待我大喊大叫或扑倒在他身上。然而,比起一排打磨过的骨头,我见过更恐怖的东西,所以我冷静地走上前去,仔细地打量着它们。
看上去他应有尽有。蝙蝠、老鼠以及鼩鼱的小头骨,这些骨头是透明的,上面的尖利小牙齿闪耀着光点,体现出食肉动物的残暴。巨大的佩尔什马骨,它们的下巴像短弯刀似的,看上去特别适合用来削平一排排非利士人。还有许多猴子的头骨,它们就像那些负重的巨大马匹那样,倔强地保持着微型的曲面。
它们拥有某种魅力,如此安静,如此美丽,似乎每件骨头都仍然保持着其主人的本质,似乎骨头的轮廓上还隐约保持着原有的血肉和皮毛。
我伸手摸了一个头骨。如我所料,这骨骼并不冰冷,却异常地呆滞,似乎那早已消失的温度还彷徨在不远处。
我见过人们随意地对待人体遗骸,早期基督教烈士的头骨被紧挨着堆在地下墓室里,而大腿的骨头则像游戏棒一样堆在头骨下面。
“这是只熊?”我轻轻地说。这是一个大头骨,犬齿尖利,但臼齿却被奇怪地磨平了。
“是的,夫人。”见我并未害怕,雷蒙先生放松了。他轻盈地抬起手,特别轻微地从那个粗大、坚实的头颅的曲面上摸过。“你看见这些牙齿没有?这是吃鱼吃肉的,”他伸出细小的手指沿着那一长排邪恶的犬齿,以及那锯齿般的臼齿抚摸,“但也嚼浆果和蛆虫。它们很少会挨饿,因为它们什么都吃。”
我慢慢地转身参观着,钦佩地摸摸这儿,摸摸那儿。
“它们都很可爱。”我说。我们轻声地说话,似乎说大声了会把那些安静的沉睡者吵醒。
“是的。”雷蒙和我都用手指抚摸它们,轻抚那些长长的前额骨头,以及那些脆弱的鳞状的拱形脸颊骨,“它们拥有动物的特点,你知道的。仅仅依靠留下来的骨头,你就能大概判断出它是哪种动物。”
他把一个较小的头骨翻转过来,指出了底面上肿胀的凸起物,那些凸起物就像是薄薄的小气球。
“这儿,耳道连接着这些地方,声音进而会在头骨里回响,所以老鼠的听力才会很灵敏,夫人。”
“鼓膜水泡。”我点头用拉丁文说道。
“啊?拉丁文我只懂一点点。这些东西的名称都是……我自己创造的。”
“这些……”我向上指了指,“这些很特别,是吧?”
“哦,是的,夫人。它们是狼,特别老的狼。”他取下一个头骨,虔敬且小心地拿着。头骨的口鼻部分很长,有着坚实的犬齿和宽大的裂齿。矢状合缝的头顶明显凸起,比头骨的背部要高,表明了颈部上曾经有过坚实、发达的肌肉。
不像其他头骨那样是枯燥、柔和的白色,这些头骨上有棕色的斑点和条纹,而且因为擦拭过多而亮铮铮的。
“这些动物没了,夫人。”
“没了?你是说灭绝了吗?”我又入迷地摸了它一次,“你到底在哪里弄来这些东西的?”
“不是从地上,夫人,而是从地下得到的。它们是从泥煤田里挖出来的,埋了好几英尺深。”
我近距离打量着,看到它们与其他那些年代更近、颜色更白的头骨有所不同。这些动物比普通的狼大,嘴巴或许能够咬碎一只奔跑着的麋鹿的腿骨,或者撕开一只倒在地上的鹿的喉咙。
摸到它时我稍微颤抖了一下,因为它让我回想起了在温特沃思监狱外被我杀死的那匹狼,想起了它那些在寒冷的黄昏里跟踪我的同伴,那是快六个月前的事情了。
“你不喜欢狼,夫人?”雷蒙问道,“也不担心熊和狐狸?它们也是捕食者,吃肉的。”
“是的,但不是吃我的肉,”我讽刺地说着,把那个因为年代久远而变得深色的头骨还给他,“我对我们的朋友麋鹿同情得多。”我有些喜爱地拍了拍那高高伸出的鼻子。
“同情?”雷蒙师傅柔和的黑眼睛好奇地看着我,“对骨骼抱有这种感情可不常见啊,夫人。”
“呃……是的,”我有些尴尬地说,“但是它们看上去并不仅仅是骨骼,你知道的。我是说,你在看着这些骨骼时,能够从它们身上得知些什么,能够感到那些动物是什么样的。它们并不只是毫无生命的东西。”
雷蒙咧开没有牙齿的嘴巴笑了,似乎我在不经意间说了什么让他开心的话,但他没有说什么。
“你拿这些东西干什么?”我突然问他,意识到各种动物头骨在草药店里并不是常见的附属品。鳄鱼标本或许是,但这些东西不是。
他好意地耸了耸肩。
“嗯,它们是我从事工作时的某种陪伴。”他指了指角落里的杂乱工作台。“它们可以告诉我许多事情,但它们同时又没有那么吵闹,不会引起邻居的注意。到这儿来,”他突然转换话题说,“我有东西给你。”
我惊异地跟着他朝房间尽头的高柜子走去。
在我看来,他不是博物学家,肯定也不是科学家。他没有笔记,没有绘画,没有可供别人查阅和学习的记录。但我奇怪地相信,他很想教我某些他知道的东西——或许是与骨骼的共鸣?
柜子上有些奇怪的标志。它们相互衔接,像螺纹一般,周围看上去像是五边形和圆形,喀巴拉教派21的标志。我在兰姆叔叔的某些历史学资料里见过,所以认识一两个。
“你对喀巴拉感兴趣?”我看着那些符号问他,觉得有些好笑。难怪他会建造这个隐秘的工作室。虽然某些法国文学和贵族人士对异教的事情兴趣浓厚,但这种兴趣往往都很隐秘,因为他们担心引起教会愤怒,从而招致清洗。
他大笑起来,这让我颇感惊讶。他用短指甲的粗壮手指在柜子正面按按这里,按按那里,抚摸着一个符号的中心,而这个中心则是另外一个符号的结尾。
“呃,我不感兴趣,夫人。许多喀巴拉信徒往往都很穷,所以我不经常与他们交往。但是这些符号确实能够让好奇心重的人远离我的柜子。你想想,这对于符号来说,可算是不小的力量了。所以,或许喀巴拉信徒说这些符号有力量并没有错?”
他淘气地朝我微笑着,打开了柜子的门。我能看到那其实是个双层柜子。如果某个好管闲事的人无视那些符号的警告,打开了柜门,那么他肯定只能看到药剂师的普通物品。但是,如果按照正确的顺序按下隐藏的门闩,那么里面的架子也会被打开,展示出后面深深的壁腔。
他拉出排在壁腔里的一个小抽屉,然后把它倒扣在手里。他摇晃着抽屉里的东西,从中取出一大颗白色的晶体石,然后把它递给了我。
“给你的,”他说,“可以保护你。”
“这是什么?魔法吗?”我怀疑地说道,把那颗水晶石在手掌里翻来翻去。
雷蒙大笑起来。他把手伸到桌子上方,让一把五颜六色的石头从指缝流过,弹跳着落在墨迹斑斑的毛毡吸墨垫上。
“我觉得你可以叫它魔法,夫人。我把它叫作魔法的时候,会收费更高。”他用指尖把一颗淡绿色的水晶石拨到那堆五颜六色的石头边上。
“它们的魔力比不上那些头骨——当然也不比头骨差。我把它们称为大地之骨。它们具有母体的精髓,不管母体有什么力量,它们也都拥有。”他把一小块发黄的石头朝我这边弹过来。
“硫黄。与其他几种小东西一起磨碎,用火柴靠近,它就会爆炸。火药。是魔法吗?或者说这只是硫黄的属性呢?”
“我觉得这要看这话是对谁说。”我说道。他的脸上挂起了愉悦的微笑。
“如果你离开了你丈夫,夫人,”他低声地笑着说,“你肯定不会挨饿的。我就说过你是专业人士,不是吗?”
“我丈夫!”我惊慌地叫道。我突然明白了远处店铺里面传来的模糊噪声是怎么回事了。我听到一声巨大的撞击声,那是硕大拳头特别用力捶打工作台面的声音。我还听到低沉模糊的说话声,这个说话声在其他叽叽咕咕的声音里,不容干涉地要让自己被人听到。
“我的天哪!我把詹米忘了!”
“你丈夫在这里?”雷蒙的眼睛睁得比往常还大,而且他的脸色已经变得特别苍白。
“我把他忘在外面了,”我解释道,弯腰打算穿过那个秘密的通道口回去,“他肯定等得不耐烦了。”
“等等,夫人!”雷蒙伸手拉住我的手肘,让我停了下来。他把另外那只手搭在我那只握着白水晶的手上。
“那颗水晶,夫人,我说过它可以保护你。”
“是的,没错,”我不耐烦地说着,听到詹米在外面叫我叫得越来越大声,“怎么个保护法?”
“它对毒很灵敏,夫人。在遇到几种有毒物质时,它会改变颜色。”
这句话让我停了下来。我站直身子,盯着他看。
“毒?”我慢慢地说道,“那么说……”
“是的,夫人。你或许还有危险。”雷蒙那张青蛙脸表情严肃,“我不确定是否真的有危险,也不知道危险从何而来,因为我也一无所知。你放心,如果我发现了,我肯定会告诉你。”他的眼睛不安地朝壁炉处的进口看了看。外面的墙壁上传来巨大的撞击声。“让你丈夫也不要担心,拜托了,夫人。”
“别担心,”我在低矮的门楣下弯腰告诉他,“我觉得詹米不会咬人的。”
“夫人,我担心的不是他咬人!”我半蹲着从壁炉灰烬上面往外走,雷蒙师傅在我身后说道。
詹米正举起刀柄,打算再次敲打墙壁的镶板。他看见我从壁炉里面走出来,于是放下了刀柄。
“哎呀,你来了。”他温和地说。他偏头看着我掸掉裙子褶边上的油烟和灰烬,然后看到雷蒙小心翼翼地从蒸馏桌下往外看,他皱起了眉头。
“啊,我们的小蛤蟆也来了。外乡人,是让他自己解释呢,还是我把他像那些东西一样挂起来?”他依然看着雷蒙,朝外面那个工作间的墙上点了点头。那堵墙上挂着一条长长的毛毡,毛毡上钉着几只干蛤蟆和青蛙。
“别,不要,”我急忙说道,而雷蒙则又埋头躲回了桌下,“他把一切都给我讲了。他其实还帮了我大忙。”
詹米不情愿地收起匕首。我伸手把雷蒙拉出来。他看到詹米时往后退了一下。
“夫人,这个男人是你丈夫?”他问道,口气就像是想我给他否定的回答。
“是的,当然是。”我回答道。“我丈夫詹姆斯·弗雷泽,图瓦拉赫堡主。”我说。虽然我指的只可能是詹米,但我还是挥手指了指他。我朝另外那边挥挥手,说道:“雷蒙师傅。”
“我猜就是。”詹米干巴巴地说。他鞠了个躬,朝雷蒙伸出一只手,而雷蒙把头低到了詹米腰部下面几英寸的地方。雷蒙短暂地碰了碰詹米伸出来的手,然后迅速把自己的手缩回去,忍不住稍微战栗了一下。我惊讶地盯着他看。
詹米只是扬起一只眉毛,向后靠到桌沿上,把双手抱在胸前。
“好了,”他说,“怎么回事?”
我做了大部分解释,而雷蒙则只是偶尔说个单音节词表示肯定。他这个小个子药剂师似乎完全没了平常那种狡猾的才智,缩在火炉边的凳子上,疲惫地耸着肩膀。只有在我解释完白水晶,以及什么时候可能用到它过后,他才动了动,似乎又有了些活力。
“没错,大人,”他宽慰詹米说,“我其实不知道是你妻子有危险,还是你们二位都有危险。我没有听到什么具体的东西,只在某个地方听到过‘弗雷泽’这个名字,而且在那个地方,人们提及名字时很少会有什么好事!”
詹米犀利地看了他一眼。“是吗?雷蒙师傅,你经常去这种地方吗?你说那些人是你的合作伙伴吗?”
雷蒙有些憔悴地微笑着。“我更愿意说他们是我生意上的对手,大人。”
詹米哼了一声。“唔,是啊,好吧。不管是谁,只要敢轻举妄动,我会让他吃不完兜着走。”他摸了摸腰带上的匕首,然后站了起来。
“不过,我感谢你的警告,雷蒙师傅。”他给雷蒙鞠了个躬,但这次并没有把手伸出去。“至于另外那件事——”他朝我挑起一只眉毛,“如果我妻子愿意原谅你的所作所为,那么我就不多说了。下次子爵夫人再来时,”他补充道,“我建议你还是躲到你的小洞里去。我们走吧,外乡人。”
我们乘着马车隆隆地朝特穆朗街驶去。詹米在路上一言不发,盯着马车窗外,右手的手指敲打着大腿。
“在那个地方,人们提及名字时很少会有什么好事,”马车转进特穆朗街时,他嘟哝道,“我在想这会是个什么地方呢?”
我回忆起雷蒙的柜子上的符号,然后感到一阵轻微战栗,前臂上的寒毛都立了起来。我回想起了玛格丽特所说的关于圣热尔曼伯爵的闲话,以及德拉马热夫人的警告。我把这些,以及雷蒙说的话告诉了詹米。
詹米点点头。“是的。关于宫里的这种事情,我听说过一点,只是一点。我当时没有在意,觉得只是胡话,但现在我会去挖掘的。”他突然大笑起来,然后把我拉近,“我会让默塔去跟着圣热尔曼伯爵,有他好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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