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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修道院

这座修道院是十二世纪的雄伟建筑,围墙不仅隔绝海浪的冲刷,也能抵御来自陆地的外侮。但由于今日的局势已较为平静,因此修道院敞开了大门,方便附近的村民进出,侧翼的小石室客房也因为添加挂毯和舒服的家具,显得温馨许多。
我从房里的椅垫上站起身来,不太确定究竟应如何问候修道院长。要跪下亲吻他的戒指吗,那会不会是教宗的专属问候?我最后行了恭敬的屈膝礼。
詹米斜飞的猫眼确实遗传自弗雷泽家族,坚毅的下巴也是,虽然我面前这位的下巴被黑胡子挡住了一些。
亚历山大院长和他侄子一样有张大嘴,虽然看起来笑得比较少。他用愉悦温暖的微笑招呼我的时候,斜飞的蓝眼仍然保持着冷静和思索。他比詹米矮很多,大概和我同高,身材健壮结实,身着神职人员的长袍,走路却豪迈得一如战士。我想他很可能有双重身份。
“欢迎,我的侄媳。”他说,微微点头。他的问候让我有点吃惊,但我仍鞠躬回礼。
“谢谢您的热情接待。”我真心地说,“您——见过詹米了吗?”几位修士把詹米带去盥洗,我想我最好还是别去帮忙。
院长点头:“噢,见过了。我已经让安布罗斯修士去处理他的伤口了。”他文雅的英语中透出微微的苏格兰腔。我听到这句话时,一定露出了不信任的表情,因为他有点冷淡地说:“别担心,夫人,安布罗斯修士的医术很可靠。”他看着我,一副露骨的打量态度,和他侄子一样令人不安。
“默塔说你医术也很高明。”
“是的。”我直率地说。
这句话让他真心笑了:“看来你倒未犯下故作谦虚之罪。”
“我有其他罪。”我报以微笑。
“我们都有,我相信安布罗斯修士会很想跟你谈谈。”
“默塔有没有告诉你……发生了什么事?”我迟疑地问。
他宽阔的嘴唇抿了一下:“有的。至少就他所知的部分。”他等待着,似乎期待我多说一点,但我沉默不语。
显然他很想问一些事,但他很和善,并不逼我。不仅如此,他还举起手来,做出祈福的手势。“欢迎你来,我会派一位修士带点食物过来,还有梳洗用具。”他再次由头至脚打量我一番,接着在我身上比个十字架,不知道是作为道别,还是为了驱走秽物,接着他棕色衣摆一转,离开了。
我这才突然感受到自己有多疲惫。我在床上坐下,思考自己能否撑过用餐和梳洗。我思考着,头就落到枕头上了。
我做了可怕的噩梦。詹米和我之间隔着坚固的石墙,墙上没有门。我听见他不断大喊,却碰不到他。我绝望地敲打墙壁,却看到我的双手陷入石墙,仿佛墙是水做的。
“好痛!”我从窄床上弹坐起来,紧紧握住刚刚捶向床边墙面的那只手。我的身体前后摇晃,把抽痛的手夹在两腿之间,接着我发现尖叫的声音还在。
我一冲进走廊,尖叫声就停了。詹米的房门开着,闪烁的灯火流泻到走廊上。
一个我没见过的修士在詹米身边,紧紧抱住他。鲜血渗出,染红了詹米背上的绷带。他双肩颤抖,似乎很冷。
“他做噩梦了。”修士看见我在门口,对我解释。他松开詹米,把他交给我,走到桌旁拿布和水壶。
詹米还在发抖,脸上蒙着一层汗光,双眼紧闭,呼吸沉重,发出沙哑的喘息。修士在我身旁坐下,轻轻擦拭他的脸,把汗湿沉重的头发从他的太阳穴拨开抚平。
“你就是他的妻子吧。我想他很快就会好了。”他说。
一两分钟后,他的颤抖缓和下来,然后睁开眼,叹了口气:“我没事,克莱尔,我现在没事了。只是拜托帮帮忙,把那个臭味除掉吧!”
这时我才意识到房里有种气味,淡淡的香料和花香,这香味我常闻到,因此一开始没察觉。这是薰衣草、香皂和浴厕水的味道。上次闻到是在温特沃思的地牢,当时兰德尔队长的身上或衣服上就散发着这种气味。
此时这气味是从一只小金属杯传来的,杯里盛着药草精油,下方是一具沉重的玫瑰雕铁底座,架在烛火上。
精油原本用于宁神,但显然并未发挥功效。詹米呼吸顺畅了一点,自己坐起身来,手上握着修士递给他的水,但脸色仍旧惨白,嘴角不安地抽动。
我点头示意修士照他的意思做,修士迅速用折起的毛巾蒙上那杯热油,拿到走廊外面。
詹米放松地叹了长长一口气,接着身体却缩了一下,被肋骨刺痛了。
“你背上的伤口有点裂开,虽然不是太严重。”我稍微转过他的身体,帮他调整绷带。
“我知道。我一定是在睡着的时候压到背了。”一件折成厚厚三角形的毯子掉到了地上,那原本是用来撑起他身体的一侧的。我把毯子捡起来,放到床上。
“我想,就是那东西害我做梦的。我梦见自己被人鞭打。”他耸肩,喝了口水,把杯子递给我,“我需要烈一点的东西,如果有的话。”
我们的访客仿佛接到了指令,走进门来,一手拿着一壶酒,另一只手拿着一小瓶罂粟糖浆。“酒或鸦片?你可以选择用什么方式昏迷。”他举起两只手,微笑着问詹米。
“我选酒,谢谢。今晚我做太多梦了。”詹米回答,嘴歪向一边笑着。他慢慢啜酒,修士帮我换掉染红的绷带,在伤口抹上天然的金盏花药膏。等我安顿好詹米,把他的背牢牢撑住,拉好被子,让他重新入睡,修士才离开。
他经过床边时,弯腰在詹米头上画一个十字架:“好好休息。”
“谢谢,神父。”詹米疲倦地回答,显然已经快要入睡了。我看詹米到早晨之前都不会再需要我,便轻碰他肩膀道别,跟着修士走到走廊。
“谢谢,非常感激您的协助。”
教士优雅地挥手,表示不用谢:“我很高兴能帮上忙。”我发现他英语流畅,虽然微微带点法国腔,“听见他尖叫的时候,我正好经过客房,要去圣伊莱斯礼拜堂。”
想到他的尖叫声,我心里缩了一下。那声音如此粗哑可怕,我希望日后不会再听到。我朝走廊尽头的窗户看了一眼,还没有破晓的迹象。
“去礼拜堂?”我惊讶地说,“我以为晨经是在主堂诵念。即使不在那里,现在显然也太早了。”
这位方济会修士露出微笑。他很年轻,还在而立之年,但柔顺的棕发间有已几根灰发。他头发很短,头顶剃光,棕色胡子修剪齐整,刚好掠过袍服翻领的上方。“诵念晨经的话,现在是太早。我去礼拜堂,是为了朝拜圣体,这时刻由我轮值。”他回望詹米房内一眼,蜡烛钟正烧到两点半的标记。
“我迟到了很久,巴托洛修士一定困了。”他举起手,对我画十字架,穿着凉鞋的脚步一转,就穿过走廊尽头推门走开,我甚至来不及回神问他名字。
我走回房里,弯身查看詹米。他已经入眠,呼吸很浅,眉头微蹙。我手指试探地轻轻抚过他的头发。他眉间放松了一点,但又立即皱起。我叹口气,把毯子塞好。
到了早上,我感觉好多了,但詹米经过一晚的折腾,不但眼窝深陷,而且不时反胃。有人建议他早餐吃掺酒的粥或清淡的汤,他断然拒绝,而当我伸手检查他手上的包扎时,他竟突然发起脾气。
“拜托,克莱尔,可以别管我吗?我不想一直被戳来戳去!”
他抽回手,满脸怒气。我不发一语,转身走开,开始整理桌上各种瓶瓶罐罐的医疗用品。我把东西依照功能分成几小堆:舒缓用的金盏花药膏和白杨膏,泡茶用的柳树皮、樱桃树皮和甘菊,消毒用的金丝桃、大蒜和西洋蓍草。
“克莱尔。”我转身,看到他坐在床上,望着我羞愧地微笑,“对不起,外乡人。我的肠胃一直绞痛,今天早上我的脾气太差了。我实在不该对你大吼大叫。可以原谅我吗?”
我迅速走到他身边,轻轻拥抱他:“没什么原不原谅的。不过你刚说什么,肠胃绞痛?”这不是我第一次想到,亲密和爱情并不是同义词。
他表情扭曲,微微前弯抱住肚子:“我是说,请你让我独处一下。可以吗?”我慌慌张张地照他的要求离开了,接着便去寻觅自己的早餐。
稍后从食堂回来的路上,我看见一个黑袍修士庄严的身影正穿越庭院走向回廊。我加快脚步,追上他。“神父!”我喊道,他转过身来,一看见我便露出微笑。
“早安,弗雷泽夫人,没有称呼错吧?你丈夫今天早上安好吗?”
“好多了。”我说,希望如此,“我想再次感谢您昨晚的帮助。昨晚我还来不及问怎么称呼您,您就离开了。”
他一手放在胸口,对我鞠躬,清澈的淡褐色眼睛闪烁着光芒。“我是弗朗索瓦·安塞姆·梅里柯·达玛纳,夫人。应该说这是我出生时的名字,现在大家都只叫我安塞姆神父。”
“内心喜乐的安塞姆?”我笑着问。
他耸耸肩,全然的法国人动作,数百年不变。“尽力吧。”他说,嘴角嘲讽地牵动着。
“我不想耽搁您太久,只是想谢谢您的帮忙。”我说,朝回廊望一眼。
“你一点也没耽搁我,夫人。事实上,我正蓄意拖延工作,罪恶地沉浸在游手好闲里。”
“你的工作是?”我好奇地问。这人显然是修道院的客人,他穿着方济会的黑袍,在一群身着褐色袍服的本笃会修士间,就像墨点一样显眼。一开始接待我们的神父波利多尔修士说,这里有好几个这样的客人。这些人大多是学者,来这修道院鼎鼎大名的图书馆参阅藏书。安塞姆看来也是其中之一。他这些月来都忙于翻译希罗多德的几部作品。
“你去过这里的图书馆吗?”见我摇头后,他说,“一起来吧,那真让人叹为观止,我想你的院长叔父不会反对你去的。”
我一方面对图书馆感到好奇,一方面也不想立即回到冷清的客房,便毫不迟疑地跟他走了。
图书馆很美,屋顶很高,向上飞腾的哥德式拱肋在拱顶交会。一整面窗户嵌在柱子间,照得馆内十分明亮。那些窗户大部分是透明的,不过也有些是看似样式简单的彩绘玻璃,绘有寓言故事的图像。我轻手轻脚走过埋头苦读的修士旁边,停下来欣赏一幅圣家族逃往埃及的图像。
有些书架就像常见的那样,图书一本贴一本排列着。有些书架上的书则平放着,以保护年代久远的封面,甚至还有一些玻璃门书架,里面装着数卷羊皮纸文稿。整体而言,图书馆有种宁静的兴奋,仿佛这些珍贵的藏书都在封面下无声高歌。我带着受到抚慰的心情离开图书馆,和安塞姆神父慢慢走过主庭院。
我再次感谢他前一晚的协助,但他耸肩,要我别客气:“那没什么,孩子。希望你丈夫今天会好一点。”
“我也希望。”我说,但我不想多谈这个话题,便问他,“什么是圣体朝拜?昨晚你说要去做的那件事。”
“你不是天主教徒?”他惊讶地问,“啊,我忘了,你是英国人,当然不是天主教徒,我猜你是新教徒吧。”
“说到信仰,我不确定自己应该归在哪一边。不过严格说来,我想至少算是天主教徒。”
“严格说来?”他平顺的眉毛惊讶地挑起。我迟疑了一会儿,有了贝恩神父的经验以后,我特别谨慎,不过眼前这人应该不会在我面前挥舞十字架。
“这个嘛。”我说,弯腰拔起石板间的一小根杂草,“我受过洗。但我父母在我五岁时便去世了,之后我便和叔叔同住。兰姆叔叔是……”我停了下来,想起兰姆叔叔对知识狼吞虎咽的胃口,还有他令人津津乐道的对所有宗教的客观讥讽,他认为宗教不过是区分不同文化的标记。“嗯,说到信仰,我想他什么都是,也什么都不是。他全都知道,但全都不信,所以从未加强我的宗教训练。而我的……第一任丈夫是天主教徒,但恐怕也不是非常虔诚。所以我想我更像异教徒。”我下了结论。
我谨慎地看着他,但他不仅没被我这番自白吓到,还真心笑了出来。“什么都是,也什么都不是。”他说,咀嚼着这段话,“我非常喜欢这个说法。不过至于你嘛,我想恐怕不是他这种情形。一旦成为圣母教会的一分子,你就永远是她的孩子。不论你对信仰的了解有多浅,你跟我们的圣父教宗都一样是天主教徒。”他望向天空。云层密布,但教堂附近赤杨树林的叶片都悄然不动。
“风停了。我要去散个步,呼吸新鲜空气,让头脑清醒一点。要不要一起来?你需要吹吹风,运动一下,我或许也可以边走边告诉你一些圣体朝拜的仪式,让此行有些灵性滋养。”
“一举三得?”我淡淡地说。虽然风很大,不过一想到可以吹风,便觉得难以抗拒。我毫不迟疑地去拿斗篷。
他带我走过礼拜堂幽暗宁静的入口,望着室内的雕像低头祈祷,然后带我走过回廊,来到花园外围。
到了这里,无须再担心会打扰到礼拜堂内的修士后,他说:“朝拜的概念很简单。你记得《圣经》里客西马尼园的故事吗?耶稣在园内等着受审和上十字架,他的门徒本来应该陪他,却全睡着了。”
“噢。”我立刻明白了整个概念,“然后他说:‘你们竟不能同我醒寤一个时辰吗?’所以你们这么做,是为了同他醒寤一个时辰,作为补偿。”我喜欢这个概念,礼拜堂的幽暗瞬间变得重要且抚慰人心。
“是的,夫人,就这么简单。我们轮流守望,从不把圣坛上的圣体独自留在这里。”
“保持清醒不会很难吗?还是您都在晚上守夜?”我好奇地问。
他点头,一阵微风拂起他如丝的棕发。他光秃的头顶需要补剃一下,冒出来的短毛覆了一层,有如青苔。“守护圣体的人各自选择最适合自己的时间。我的话,是深夜两点。”他看我一眼,迟疑一下,似乎正在思考我对接下来的话会有何反应。
“对我来说,那个时间……”他停顿,“仿佛时间都停了。体内的情绪、血液、火气和水汽等构成人体的成分,似乎立即融成了一体。”他微笑。他牙齿有点不整齐,这是他几近完美的外表唯一的瑕疵。
“或者说,似乎这些东西全一起停了。我常想,会不会那个时刻,就如同出生或死亡的那一刻。我知道那一刻对每个男人而言都是不同的……我想,对女人也是。”他补充道,礼貌地对我点头。
“不过就在那个时候,在时间的缝隙里,似乎一切都有可能。你可以看透自己生命的局限,明白那些真的都不重要。时间停止的时候,你仿佛知道自己可以进行各种冒险,完成冒险,接着再回归自我,然后发现世界没变,一切都跟你之前刚离开的时候一模一样。也似乎……”他迟疑一会儿,仔细斟酌用词,“似乎,知道一切都有可能,突然间,没什么东西是不可或缺的。”
“不过……您真的会做什么事吗?呃,祈祷之类的?”我问。
“我吗?嗯,我会坐着,然后看着他。”他慢慢说,线条优美的嘴唇拉开大大的笑容,“然后他会看着我。”
回到房间的时候,詹米正坐起身来。他靠着我的肩膀,试着在走廊上来回走动一下,但这番尝试让他脸色苍白、全身冒汗,所以他没有异议地躺回床上,我帮他盖回被子。
我建议他喝点清汤或牛奶,他却虚弱地摇摇头:“我没胃口,外乡人。我一吃东西,不一会儿就会反胃。”
我没逼他,静静把清汤拿开。
到了晚餐时间,我坚持了一点,成功劝他喝下几口汤。他喝了几口,但都无法吞下。
“对不起,外乡人,我真令人厌恶。”
“没关系,詹米,而且你也不令人厌恶。”我把脸盆放到门外,坐到他旁边,把他垂到眉毛上的头发拨开。
“别担心。只是你的胃还因晕船而翻搅。可能我太急着逼你吃东西了。休息一下就会好。”
他闭上眼睛,叹一口气。“我会好的,你今天做了什么,外乡人?”他随意说。
他显然焦躁不安,但当我向他诉说今日的所见所闻,关于图书馆、礼拜堂、葡萄榨汁机,还有药草园,我在那里终于见到鼎鼎大名的安布罗斯修士时,他稍微放松了些。
“他真是不可思议,噢,我忘记你见过他了。”我热切地说。安布罗斯修士很高,甚至比詹米高,而且脸色憔悴,下垂的长脸有如巴吉度猎犬。十根手指纤细修长,每一根都带着淡绿色。
“他似乎什么都能种活,所有常见的药草他都有。那个温室小到他都无法站直,里面的植物不是不属于这个季节,就是不属于这个地方,或者根本不可能长出来。更不用提那些进口香料和药材了。”
药材让我想起昨晚,我不禁望向窗外。冬日暮光早早落下,屋外已是全黑,照料马厩和屋外事务的修士提灯经过时,灯火来回跳动闪烁。
“天黑了。你觉得你能自然入睡吗?安布罗斯修士有些东西可能可以助眠。”
他的眼圈因疲倦而发黑,但他仍摇头拒绝:“不,外乡人,我什么都不要。如果我睡着了……不,我想先看点书。”安塞姆从图书馆拿了一系列哲学和历史书籍给他,他伸手拿起桌上一本塔西佗的史书。
“你该睡觉了,詹米。”我看着他,温柔地说。他把书打开,放在枕头上,眼睛却继续望着天花板。
“我没告诉你我梦见了什么。”他突然说。
“你说你梦到鞭刑。”他的脸在瘀青下透着惨白,因汗湿而泛着薄光,气色令我不安。
“没错。我抬头就看到绳子陷入我手腕。手几乎都发黑了,只要一动,绳子就会磨到骨头。我的脸被压在柱子上。接着我感到鞭子末端的铅锤划开我的肩膀。”
“鞭子一鞭鞭落下,早该停了,却一直没停,然后我才明白他无意停手。绳子打得我皮开肉绽。鲜血……我的血从身体两侧和背部流下来,浸湿苏格兰裙。我觉得很冷。”
“然后我又抬头,看见肉开始从我手上剥离,我手指的骨头攀着木头抓挠,留下又长又粗的抓痕。我手臂的骨头都露出来了,因为被绳子绑着才没有崩离。我想,我就是在这时候开始尖叫的。”
“他抽打我的时候,我听见一道奇怪的巨响,一会儿后我才知道那是什么声音。他已经把我全部的肉都从骨头上剥下来,鞭子正打在我的肋骨上。我知道我已死去,不过那不重要,他还是继续抽打,永远不停。他会继续抽,打到我的身体成为碎片,从柱子上落下,他还是不停,然后……”
我走过去抱住他,让他停下,但他已经先行安静下来,完好的手紧紧抓着书缘,牙齿用力咬着破皮的下唇。
“詹米,今晚我会陪着你,我可以打地铺。”
“不用。”他已经虚弱至此,却还是一样顽固,“我最好自己睡。而且我现在不想睡。你去吃晚餐吧,外乡人。我……再读一下书就好。”他低头看书。我望着他一会儿,发现自己无能为力,只能照他的话离开。
詹米的情况让我越来越担心。他持续呕吐,几乎没怎么吃,吃进的东西又很少能留在胃里。他越来越苍白,也越来越虚弱,对任何事都兴致索然。他白天睡很多,因为晚上睡太少。虽然他很怕做噩梦,但还是不让我跟他同房,怕自己翻来覆去会打扰我休息。
即使他肯,我也不想成天绕着他转,给他压力,因此大部分时间我都和安布罗斯修士待在植物标本室或干燥房里,或者在修道院里四处晃,和安塞姆神父聊天。他借机向我稍稍阐明教义,试着传授一些基本的天主教思想,虽然我已经一再申明自己是不可知论者。
“亲爱的,你还记得我昨天说的犯罪必要条件吗?”他最后问道。
虽然我的心灵可能有缺陷,记忆却没任何问题。“第一,这件事是错的。第二,你完全同意这件事发生。”我复述。
“你完全同意这件事发生,这一点,亲爱的,同样也是恩典出现的条件。”我们靠着修道院猪舍的围墙,看着几头褐色大猪在冬日微弱的阳光下相互依偎。他转过头,脸倚在围栏上交叠的手臂上。
“我不认为我可以,当然,恩典可遇而不可求。我是说……”我迟疑了,不想表现得太粗鲁,“我是说,对你而言,礼拜堂祭坛上的是上帝,但对我而言,不论住在里面的人有多慈爱,那都只是一块面包。”
他不耐烦地叹了口气,起身挺直背:“我那天晚上走去轮班的时候,发现你丈夫睡得不好,而你也因此没睡好。既然都睡不好,你今晚就跟我一起去礼拜堂一小时吧。”
我眯眼看他:“为什么?”
他耸耸肩:“为什么不?”
要醒来赴安塞姆的约并不难,因为我根本还未入睡。詹米也是。我把头探出走廊时,看见烛光在他半掩的房门里闪烁,也可以听见翻动书页的声音,还有他偶尔换姿势时不适的呻吟。
既然无法入睡,我索性不更衣,所以安塞姆一轻拍房门,我便准备好了。
修道院很静,跟所有大型机构一样,在夜间静了下来。日间活动的快速搏动停了,心跳仍然继续,虽然变得轻缓,但并未停止。总是会有人醒着,静静在走廊间移动巡视,让一切运作如常。而现在,我加入了守望的行列。
礼拜堂很暗,只能见到燃烧中的圣龛的红色油灯和几支白色许愿烛,火焰在圣龛前方幽黑静止的空气中升腾。
我跟着安塞姆走下中间短短的走道,在他身后跪下。巴托洛修士细长的身影在前方,低着头朝前跪着。他听见我们进来的轻微声响,但并未回头,仍动也不动地垂首礼拜。
圣餐在华丽的容器中几乎不太明显。巨大的圣体匣在一英尺的前方闪耀着灿烂夺目的金色光芒,静静在祭坛上守护中间那一小块面包。
我觉得不知所措,便依照安塞姆的指引,在靠近礼拜堂的前方坐下。这些座位刻着天使、花朵、恶魔等繁复的图案,椅面向上收起,靠着木椅背,方便进出。我听见身后传来拉下椅面的吱呀声,安塞姆也坐了下来。
“但是我要做什么?”我们抵达礼拜堂时,我曾问过他,还压低了声音,以免破坏夜晚的宁静。
“什么都不做,亲爱的,只要待在那里就可以了。”他简短地回答。
所以我坐下来,听着自己的呼吸声,还有在这静谧场所的一些细微声响,无法听见的事物通常都藏在其他声音里。石头安坐,木头碎裂。微小火焰不停燃烧的嘶嘶声。某种小生物微弱的移动声,从自己的窝来到主的家园。
这里的确很祥和,安塞姆说得没错。我虽然又累又忧虑,却也渐渐放松,绷紧的神经缓缓松懈下来,就像时钟的弹簧松掉一样。真怪,尽管时间很晚,而且过去几天和几周来累积了很多疲惫,我竟丝毫不困。
我想,毕竟,在永恒面前,几天或几周又算什么呢?这就是了,从安塞姆、巴托洛、安布罗斯到所有修士,再往上一直到令人敬畏的亚历山大院长,对他们而言,就是如此。
这想法确实能抚慰人心,若是时间无限,那么,任一个特定时刻发生的事便不那么重要了。我或许明白了,每个人都能退一步,透过思索无限存在,找到喘息的空间,不论他如何看待无限存在的本质。
圣龛红色的灯光稳稳燃烧着,反射在圣体匣平滑的金色上。圣伊莱斯和圣母雕像前的白色烛火不时跳动,喷溅出一点蜡油或水汽。但是红色油灯烧得很稳,火焰晃也不晃,光芒恒定。
若世上真有永恒,或者,甚至只要想到永恒,那么,或许安塞姆说得没错,什么都有可能。也可能可以爱所有人?我思索着。我爱过弗兰克,我还爱着他。而我也爱詹米,甚于爱自己的性命。但在时间和肉体的限制下,我没办法同时拥有他们两人。超越这些限制,或许就有可能了?是否真有那样一个地方,时间不复存在,或者停止了?安塞姆认为有。一个什么都有可能的地方,而没有什么是不能或缺的。
那么,那里有爱吗?爱情可能超越肉体和时间的限制吗?需要超越吗?
我的想法跟兰姆叔叔很像。他是我的家人,也是我儿时唯一知道的爱。一个不曾说爱我的男人,他无须说,因为我知道他爱我,跟我知道我活着一样肯定。在充满爱的地方,无须把爱说出来。因为那就是全部。那是永恒不灭。那是圆满。
我忘了时间的流逝,直到安塞姆突然从祭坛旁的小门走出来,出现在我面前,吓了我一跳。他不是一直都在我后方坐着吗?我向后看,看见一位年轻修士正跪在入口附近,我不知道他的名字。安塞姆经过祭坛前方时弯低身体,接着点头示意我往门口走去。
“你离开了?我还以为你不可以,呃,把圣餐独自留下?”我一出礼拜堂就说。
他平静地微笑:“我没把圣餐独自留下,亲爱的。你在那里啊。”
我不算吧,但我压下争辩的冲动。我想,毕竟世上并没有所谓合格正式的朝拜者。只要是人就算,我想我还算是个人,虽然有时我对这几乎毫无所感。
我经过詹米门前时,他房间的蜡烛仍烧着,我也听见翻书的窸窣声。我本来想停下来,但安塞姆继续向前走,把我送到我的房门前。我在那里停下来和他互道晚安,并谢谢他带我去礼拜堂。
“那里很……安详。”我努力找出适当的字眼。
他点头,看着我:“是的,夫人。很安详。”当我转身要走时,他说:“我跟你说圣体并不孤单,因为你在那里。但是亲爱的,那你呢?你孤单吗?”
我停下脚步,看着他好一会儿,才开口回答:“不,我不孤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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