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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救赎灵魂

翌日清晨,我像平常一样前去检查詹米的身体,希望他用了一点早餐。还未到他房间,默塔就从墙上的凹室溜出来,挡住我的去路。
“怎么了?发生什么事?”我的心跳开始加快,手掌突然湿了。
我一定明显很慌乱,因为默塔摇摇头,要我安心。“没事,他很好。至少跟这几天的情况差不多。”他耸耸肩,一手轻轻扶着我的手肘转身,带我一起往回走。我吓了一跳,想到这是默塔第一次刻意碰我。他搭着我的手跟鹈鹕翅膀一样轻巧有力。
“他发生了什么事?”我质问他。
这个瘦小男人皱巴巴的脸跟平常一样面无表情,但眼角抽动了一下:“他只是还不想见你。”
我陡然停下脚步,从他的掌握中抽开手臂。
“为什么不想?”我质问。
默塔迟疑了一会儿,似乎在斟酌用字:“嗯,就是……他决定你最好把他留在这里,自己回苏格兰去。他……”
我没听完,一把推开他走了。
厚重的门在我身后轻声关上。詹米正在打盹儿,脸朝下趴在床上。他没盖被,只穿着见习修士的短袍,角落的炭盆让房内很温暖,但也弥漫着一股烟雾。
我碰到他身体的时候,他猛地弹了起来。他眼睛仍蒙着睡意,深深凹陷,脸上半梦半醒。我握住他的双手,他却把手扭开,一副近似绝望的表情,闭上眼睛,把脸埋入枕头。
我试着不泄露自己的慌乱,静静拉张凳子,坐在他的头旁。“我不碰你,但你一定要跟我说话。”我等了好几分钟,他躺着不动,肩膀防备地拱起。终于他叹了口气,坐起来,痛苦而缓慢地移动身体,双脚伸向床沿。
“好,好,我想我是非说不可了。我先前早该说的……但是,我太懦弱,一直希望我不用说。”他的声调没有任何起伏,声音苦涩,头一直垂着,没望着我,双手微微握在膝前。“我以前不觉得自己懦弱,但其实我很懦弱。我应该让兰德尔杀了我,但我没有。我没有活下去的理由,却没有勇气去死。”他的声音轻得我几乎听不清楚,“而我知道我应该见你最后一面……告诉你……但是……克莱尔,我的爱人……噢,我的爱人。”
他从床上拿起枕头抱着,像是为了寻求保护,以取代他不能从我这里寻求的安慰。他把头靠着枕头好一会儿,鼓起勇气。“在温特沃思,你离开的时候,克莱尔,我听着你的脚步声在外面石板上渐渐走远,我就对自己说,我现在会想着她。我会记得她,她肌肤的触感、头发的香气和嘴唇吻我的感觉。在那门再度开启之前,我会想着她。而明天当我站在绞刑台时,我也会想着她,好让我在最后有点勇气。然后,在开门后和我离开这个地方赴死的这段时间——”他头仍垂着,一双大手紧握一下拳头,然后松开,“我会什么也不想。”
在地牢狭小的房里,他闭着眼睛坐着等待。伤口不算太痛,至少他坐着不动时还好,但他知道很快就会更痛。他虽然害怕疼痛,不过之前都还是撑了过来。他知道被迫忍受疼痛的感觉,也很清楚自己会有什么反应,他只希望疼痛程度不会太快超过他的忍受极限。预期出现的身体侵犯,现在也只是一件让人微微作呕的事。绝望本身,也是一种麻醉。
房里没有窗户,看不出时间。他是在接近傍晚的时候被带到地牢的,不过他对时间的感觉不太可靠。破晓之前还有几个小时?六个、八个、十个?然后一切就会结束。可怕的幽默感让他想着,兰德尔至少为他做了一件好事,就是让他更渴望死亡。
门打开的时候,他抬头看,期待着会有什么。只有一个男人在那儿,体格细长,长相俊俏,衣衫稍稍不整,亚麻上衣扯破,头发也很凌乱。他靠着木门看他。
有好一会儿,兰德尔没说话,穿越房间站到他身旁。他一手轻轻按着詹米的脖子,接着弯腰放开那只受困的手。钉子拔出来的瞬间,詹米差点昏倒。一杯白兰地放在他面前,一手坚定地扶起他的头,把酒灌下去。
“他那时候用双手抬起我的脸,把我嘴唇上的白兰地酒滴舔掉。我很想退缩,但我答应过了,所以只是坐着不动。”
兰德尔捧着詹米的头好一会儿,探询地望着他的眼睛,然后才放开他,在他旁边的桌旁坐下。
“他坐了好一阵子,一言不发,只是一条腿前后晃着。我不知道他想做什么,也不打算去猜。我很累,而且手上的疼痛让我有点反胃。所以有好一会儿,我只是把头靠在手臂上,把脸转开。”他重重吐了一口气。
“过了一会儿,我感到有只手放在我头上,但我没动。他开始抚摸我的头发,动作非常温柔,来回一直抚摸。四周寂静无声,只有那个高大男人嘶哑的呼吸声,和炭盆炉火的噼啪声,然后我想……我想我睡了一下。”
他醒来的时候,兰德尔正站在他前面。
“你觉得好点了吗?”兰德尔问话的语调冷淡而礼貌。
詹米没说话,点点头,站了起来。兰德尔脱光他的衣服,小心避开受伤的手,带他到床边。
“我虽然答应不挣扎,却也不想帮他,所以我只是站着,像个木头人。我想,我会让他做他想做的事,但我不会加入——我会跟他保持距离,至少我的心会保持距离。”然后兰德尔笑了,他紧握詹米的右手,把他甩到床上,突然的剧痛让他晕眩作呕。接着,兰德尔在他前方跪下,在这令人痛不欲生的几分钟内,就让他明白他不可能疏离。
“他站起来的时候,拿出一把刀子划过我的胸膛,从一边划到另一边。伤口不深,但流了点血。他看了一下我的脸,接着伸出一根手指,沾上我的血。”詹米的声音很不稳,不时停顿结巴,“他舔掉手指上的血,舌头轻轻移动,像……像猫舔着自己。他稍微笑了,然后,很温和地,就像——他朝我的胸膛低下头。我完全没被绑住,但我不能动。我只是……坐在那里,而他用舌头……那其实一点都不痛,只是很怪。过了一会儿,他站起来,用毛巾擦拭自己。”
我看着詹米的手。他的脸转向一边,很明显反映出他的情绪。他的手紧握着床沿抽动,继续说了下去。
“他……他跟我说……我很美味。伤口的血几乎已经止住,但他用毛巾在我胸膛摩擦,把伤口扯开。”他紧握的手绷出毫无血色的指节,“接着他解开长裤,把鲜血涂在身上,然后说现在轮到我了。”
之后,兰德尔扶着他的头,让他吐,用湿布温柔地擦拭他的脸,并给他一杯白兰地清洗嘴里的秽物。就这样,狠毒和温柔交错,一点一点增加,他以疼痛为武器,毁掉詹米心灵和身体的所有壁垒。
我想让詹米停下来,告诉他不必说下去了,绝不能再说下去了,但是我用力咬住嘴唇没说话,仅仅交握双手,不去碰他。
然后,他说完剩下的部分。缓慢而刻意的鞭打,中间点缀着亲吻。烧灼惊人的痛楚,把他从拼命想要昏迷过去的边缘中拖了出来,继续面对更严重的羞辱。他说出一切,带着迟疑,有时带着泪水,说得比我所能承受的还多。但我听他说完,和接受告解的神父一样沉默。他迅速抬头看我一眼,又把眼神移开。
“我本来应该可以忍受伤害,不论有多严重。我知道会被……而我也以为自己可以忍受这件事。但我不能……我……他……”我的指甲深深陷进掌心,努力保持沉默。他无声地摇着头好一会儿,接着才又出声,声音混浊不清,却平稳得可怕。
“他不只是伤害我,或上我。他跟我做爱,克莱尔。他伤害我,重重地伤害我。那对他来说是爱的行为。他逼我回应他,该死的!他逼我为他兴奋!”他握住拳头,无助而愤怒地击向床框,整张床跟着晃动。
“第……一次,他很小心对我。他给我涂了油,花了好长时间,涂满我全身……温柔摸过我的每个部位。我无法控制自己不因他的触摸而兴奋,就像他用刀子划我,我没办法不流血一样。”詹米的声音微弱,因绝望而令人心碎。他停顿,然后从我进屋以来,第一次直视我的双眼。
“克莱尔,我不想想到你。我没办法忍受待在那里,身体赤裸,而且……那样……然后想到爱你的时候。这是亵渎。我很想把你从我脑中挥去,却还是……但我一定要做到。可是他却不让我这么做。”他两颊闪烁湿润的光泽,但他现在并没有哭泣。
“他在说话。整个过程,他都不断对我说话。一部分是威胁,一部分则是爱语,不过大多都是你。”
“我?”因为太久没出声,我的声音从绷紧的喉咙发出,几乎就像乌鸦的声音一样沙哑。他点头,再度低头看着枕头。
“没错。他最嫉妒的人就是你,你知道。”
“不。不,我不知道。”
他又点头:“噢,是的。他问我……他碰我的时候,他问:‘她也会这样对你吗?你的女人也能让你这么兴奋吗?’”他的声音颤抖,“我不回答,我无法回答。然后,他问我,要是你看到……看到我……”他用力咬着嘴唇,好一阵子说不下去。
“他会伤害我一点,接着停手,爱抚我,直到我开始兴奋……然后再激烈地伤害我,在伤害的过程中上我。从头至尾,他一直在谈你,让你一直出现在我眼前。我抗拒,在脑中……想远离他,想让我的脑袋和身体分开,但是疼痛穿过我的身体,一次又一次,越过我架设的屏障。我试过了,克莱尔……天哪,我很努力,但是……”
他把头埋进双手间,手指深深陷入太阳穴。他突然说话:“我知道年轻的亚历山大·麦格雷戈为何会上吊自尽。如果我不知道这是不赦之罪,我也会这么做。在人间他可以这样侮辱我,在天堂他就没办法了。”他努力控制自己,沉默了好一阵子,回神后发现他膝上的枕头湿了一片。我想起来帮他换掉,他缓缓摇头,眼神仍向下盯着自己的脚。
“这……这些现在都已经融成一体。我想到你的时候,克莱尔,甚至亲你或碰你的手的时候,我无法不感到恐惧、痛苦和恶心。我躺在这里,觉得没有你的抚摸我会死,但是你摸我的时候,我觉得自己就要因为羞耻和痛恨而吐出来了。连我现在看到你,都不能不……”他额头贴着紧握的拳头,指节陷入眼窝当中,后颈的筋脉绷紧凸起,声音被闷住一半。
“克莱尔,我要你离开我。回苏格兰去,回到纳敦巨岩,回你的地方,回你……丈夫那儿。默塔会带你安全回去,我跟他说了。”他一阵沉默,而我没有动。
他鼓起极大勇气,再次抬头看我,非常简洁地说:“我会一直爱你,至死不渝,但我不能再做你的丈夫了。”他表情开始崩溃,“克莱尔,我好想要你,想要到我的骨头都在身体里颤抖,但神啊,救救我吧,我不敢碰你!”
我开始走向他,但他突然抬起手,阻止我前进。他身体半弯,表情因体内的痛苦而扭曲,而他的声音哽住,喘不过气来。
“克莱尔……拜托。拜托你走吧。我要吐了,我不想让你看到。拜托。”
我听见他声音里的恳求,知道我必须让他至少保有这点尊严。我站起身,在整个职业生涯中,这是我第一次丢下生病的人,任他陷入无助和孤单中。
我走出他房间,麻木地靠着白色石墙,贴着坚硬的石块,让涨红的脸冷却下来,不理会默塔和威廉修士的眼光。神啊,救救我吧,他这样说。神啊,救救我吧,我不敢碰你。
我直起身体,独自站着。好吧,为什么不呢?显然也没别人可以求助了。
在时间开始变慢的那一刻,我跪在圣伊莱斯礼拜堂的走道上。安塞姆在那里,袍服下优雅的肩线挺直。他没移动,也没回头看,但礼拜堂里的静谧氛围却包围了我。
我跪了好久,深入宁静的黑暗中,让思绪沉淀下来,直到我感觉心跳慢到符合夜晚的节奏,才滑进后方的椅子。
我坐着,动也不动。那些形式和仪式,那些让修士放松下来展开深层神圣对话的礼节,都与我无关。我不知该如何开始。最后,我说,安静而直接地说,我需要帮助,请帮我。
接着寂静又如波浪般围绕着我,就像斗篷包覆着我抵抗寒冷。我等着,照安塞姆所说的那样等着,时间分分秒秒流过。
礼拜堂后方有张小桌,覆着亚麻布,上面有个圣水盆,旁边有本《圣经》和两三本启发心灵的书籍。我猜,这是要给那些无法承受这种寂静的礼拜者使用的。
我开始无法承受,便起身去拿《圣经》,带回我座位前的祈祷桌。在惶惑艰难之际求助于维吉尔卦,我绝不是第一人。烛光亮到足以阅读,我小心翼翼翻着脆弱的书页,眯眼看着精美的黑色字体。
“……他使他们生毒疮,他们都很痛苦。”他们当然痛苦,我想。毒疮到底是什么?试试《圣咏集》好了。
“至于我,成了微虫,失掉了人形……我好像倾泻的水一般,我全身骨骸都已脱散;我的心好像是蜡,在我内脏中融化。”嗯,好,诊断很准确,我有些不耐烦地想。但治疗方法呢?
“主啊!请不要远离我,我的勇力,速来助我。求你由刀剑下抢救我的灵魂,由恶犬的爪牙下拯救我的生命。”嗯。
我翻到《约伯记》,詹米最喜欢的一卷。显然如果要提供有用的建言,那么……
“他只觉自己肉身的痛苦,他的心灵只为自己悲哀。”嗯,对了,我想,翻过书页。
“天主有时也惩罚人在床上受苦,使他的骨头不断刺痛……他身上的肉已消逝不见,他枯瘦的骨头,已开始外露。”就是这个,我想。然后呢?
“他的灵魂已临近墓穴,他的生命已接近死亡之所。”不太好,不过下一句比较令人振奋。“一千个天使中,若有一个在他身旁,做他的代言人,提醒他应尽的义务,且怜悯那人,为他转求说:‘求你拯救他,以免陷于阴府,因为我已找到了赎金。’他的肉身比少年人的肉身必更健美,他的青春岁月又恢复了。”那要什么赎金,才能购买灵魂,才能由恶犬的爪牙下救出我的爱?
我合上书,闭上眼睛。文字混成一团,因为我急切的需求而变得模糊。当我吐出詹米的名字,令人喘不过气的悲哀向我袭来。不过当我一遍遍重复念着:“主啊,我把你的仆人詹米的灵魂交到你手里。”有种微小的祥和出现,我的身体放松了下来。
我想到,或许詹米死了会好过一点,他说过他当时想死。我完全确定我一旦照他的要求离开,他很快就会死去,不论是死于一直折磨着他的病痛,还是上吊,或者战死沙场。我毫不怀疑他也知道。我应该照他说的去做吗?我如果做得到,就下地狱吧,我心里想。我如果做得到,就下地狱吧,我对着祭坛上闪耀的圣体匣严厉地说,再度打开书本。
过了一会儿我才发现,我的祈祷不再是喃喃自语。事实上,我会发现这件事,是因为我回答了一个问题,但我并不记得自己问过这个问题。我因无尽的悲痛而陷入恍惚,此时有个声音问我,我不太确定是什么声音,想也没想就回答:“是,我做得到。”
我顿时停下所有思绪,倾听回荡的宁静。然后,我更加小心地重复,无声地说:“是,是。我做得到。”思绪开始奔驰,犯罪的必要条件:第一,你完全同意这件事发生……同样也是恩典出现的条件,安塞姆安静的声音在我脑中回荡。
一种感觉浮现,不算突然,却很完整,仿佛有个无形物品被放入我手中。珍贵如蛋白石,柔滑如翡翠,沉重如河石,却比鸟蛋更加脆弱。无限的静止,和造物源头一样生气蓬勃。不是礼物,而是信任。狠狠地珍惜,温柔地守护。话语说毕,言辞便自行消失在拱顶的阴影中。
那时我在圣体前方跪下,然后离开礼拜堂。我不曾怀疑,在时间停止的那个永恒时刻,我有了答案,可是我不知道那个答案是什么。我只知道我手上握着一个人的灵魂,至于那是我的还是别人的,我不知道。
早晨,我在惯常的时间醒来,看见床边站着一位平信徒,他告诉我詹米正在发高烧。这不像是神对昨晚祈祷的回应。
“他发烧多久了?”我问,熟练地逐一摸过他眉毛、背部、腋窝和鼠蹊等部位。没有出汗迹象,只有干燥紧绷的皮肤持续燥热,像火烧燎。他醒着,但是眼皮沉重、四肢无力。发烧的原因很清楚:被毁的右手肿胀,散发腐臭的分泌物渗透了绷带。血丝不祥地爬上他的手腕。严重感染,我心想。这个感染不仅发脓、并发毒血症,而且有性命危险。
“我在诵完晨经之后接手照顾他,那时就发现他发烧了。”刚刚来找我的那位负责照料的教友答道,“我给他喝水,但他在天亮后就开始呕吐。”
“你应该立刻来找我的。不过,算了。给我热水、覆盆子叶,还有请波利多尔修士过来,尽快。”他离开的时候,跟我说会顺便看有没有早餐,也帮我带点过来,但我摇手谢绝,我没这份心情,然后伸手拿白镴水壶。
波利多尔修士出现的时候,我已经试过让他从体内补充水分,但他全剧烈地吐了出来,因此我改由体外补充水分,把床单浸湿,微微包覆他燥热的皮肤。
同时,我把他感染的手浸在煮沸过的水中,水温刚好是皮肤可以承受、不至于烫伤的热度。在缺乏磺胺类药物和其他现代抗生素的情况下,发烧是身体对抗细菌感染的唯一防卫机制。病人的身体正尽力以高烧供应热量,但高烧本身会消耗肌肉和损坏脑细胞,带来极大危险。我的做法是局部供应足够热量,摧毁感染,并让身体其他部位维持常温,避免身体损伤,同时补充足够水分,保持身体的正常运作。这是无计可施的权宜之计,我绝望地想。
詹米的心理或身体不适,在此时都已无关紧要。这次努力的目标很明确:让他活下去,直到感染和高烧消失,一切回归正常。其他都不重要。
隔天下午,他开始出现幻觉。我们用柔软的碎布把他固定在床上,以防他翻到地上。最后为了退烧,我孤注一掷,请平信徒教友出去装一大桶雪回来,用雪包住他的身体。他在一阵剧烈痉挛后,体力耗尽而虚脱,不过体温却也暂时下降了。
不幸的是,这个疗法每小时都要重复一次。日落时,房内就像沼泽,满地融雪的水滩,一束束湿透的床单堆在中间,角落里炭盆的蒸气像沼气一样冉冉上升。波利多尔修士和我也都浑身湿透,满身是汗。雪水让人直打冷战,我们的体力也在耗尽的边缘,尽管还有安塞姆和几位教友在旁大力协助。紫锥菊、北美黄连、猫薄荷和牛膝草等退烧药都试过了,全都无效。柳树皮茶含有水杨酸,可能有用,却因为不能大量服用,并不足以产生效果。
詹米清醒的时候越来越少,其中有一次他请我让他死去。我回答很简短,跟前晚说的一样:“我要是做得到,就下地狱吧。”然后继续手上的工作。
太阳渐渐落下,走廊上有一群人靠近,掀起一阵骚动。门开了,院长,也就是詹米的叔叔亚历山大走了进来,旁边跟着安塞姆修士和另外三位修士,其中一人手上拿着小小的雪松木盒。院长走过来,对我迅速做了个祈祷手势,接着握住我的一只手。
“我们将为他抹油,不要害怕。”他说,低沉的声音十分和蔼。
他转身面向病床,我慌乱地看向安塞姆,想知道这是怎么回事。
“傅油圣事,临终膏油礼。”他解释,身体靠向我,以免他压低的语调打扰聚在床前的修士。
“临终膏油礼!那是临终才做的!”
“嘘。”他把我从床边拉开,“正确的说法应该是病人圣事,虽然实际上通常只为临终者举行。”修士轻轻帮詹米翻身,让他向上躺着,他们动作温柔,让他的卧姿尽量不伤到破皮的肩膀。
安塞姆继续在我耳边低声说道:“圣事有两层目的,第一层是治疗,我们祈祷受苦的病人能恢复健康,若这是上帝对他的旨意。圣油,这神圣的油,被视为生命和疗愈的象征。”
“第二层目的呢?”我问,虽然已经知道了答案。
安塞姆点点头:“如果让他身体复原并非上帝旨意,那他所有的罪都会得到赦免。我们把他交托给上帝,他的灵魂可以安详离开。”他见我因不满而绷紧身体,一手警告地放在我手臂上。“这些是教会最后的仪式。他有权利领受这些仪式和仪式后的祥和。”
准备工作完成。詹米仰躺,一块布适度盖住他的腰部,床头和床尾都点上蜡烛,我想到坟墓的烛光,心里非常不舒服。亚历山大院长坐在床旁,旁边一位修士端着托盘,上面有个盖着的圣体盒,以及分别装着圣水和圣油的两个小瓶。他两只前臂都挂着白布,就像个可恨的酒侍,我愤恨地想。整个程序让我非常不安。
仪式全程以拉丁文举行,轮唱的温柔呢喃很抚慰人心,虽然我不懂其中含义。安塞姆低声向我解释仪式某些部分的意义,其他部分则不言自明。过程中,院长向波利多尔点头示意,于是他走向前,把一个小药瓶放到詹米鼻前。里面一定装了氨水或其他刺鼻的东西,詹米激烈地扭过头去,眼睛仍然闭着。
“他们为何要把他弄醒?”我喃喃道。
“可以的话,这人要有意识,才能同意他对此生罪行感到忏悔。另外,如果他能接受,院长就会为他施行圣餐礼。”
院长轻轻抚摸詹米的脸,把他的脸转回来朝向瓶子,对他轻声说话。他不再说拉丁文,改用很重的苏格兰家族口音,声音很温柔。“詹米!詹米,小伙子!我是亚历山大,小伙子。我在这里。你现在一定要醒醒,一下就好。我现在要为你解罪,然后给你主的圣餐。现在你吸一口气,这样你该答话的时候才能答话。”
波利多尔修士把杯子拿到詹米唇边,小心翼翼地一次只倒一滴水,直到他干燥的舌头和喉咙可以喝下更多。他睁着双眼,眼皮仍因发烧而沉重,但还算清醒。
院长于是继续仪式,以英语发问,但声音低到我几乎听不见。“你是否放弃撒旦和他的所有恶行?”
“你是否相信主耶稣基督的复活?”问题一个接一个。每个问题,詹米都回答“是”,声音低沉沙哑。
领完圣餐,詹米向后靠,长叹一口气,再度闭上眼睛。我可以看见他的肋骨随着呼吸在胸膛上上下移动。他的体力已经在呕吐和高烧之间消耗殆尽。院长拿着圣水和圣油的瓶子,逐一在他身上画十字,把油抹在他前额、嘴唇、鼻子、耳朵和眼睑上。接着,他在胸膛心脏的位置、两手的掌心和两脚的足弓一一用圣油画上十字。他无限慈爱地抬起那只受伤的手,轻轻在伤口上刷过圣油,然后把手放回詹米的胸膛,手的下方就是那道红色刀疤。
涂油的过程快速且温柔,院长迅速移动的大拇指只是轻轻一点。我脑中理性的那一面说“迷信的把戏”,但修士祈祷时慈爱的神情却令我深受感动。詹米再度睁开眼睛,但是非常冷静,他的脸在我们离开拉里堡后第一次这么平静。
仪式在一段短短的拉丁祷文中结束。院长把手放在詹米头上,用英语说:“主啊,我把您的仆人詹米的灵魂交到您手里。我们祈求您治愈他,如果这是您的旨意的话,并请让他的灵魂更加强壮,可以充满恩典,在整个永恒知道您的和平。”
“阿门。”其他修士回应。我也跟着回应。
到了晚上,詹米再度陷入半昏迷。他太过虚弱,我们能做的只有摇醒他,让他喝水维持生命。他的嘴唇干裂脱皮,无法开口说话,虽然他被激烈摇动的时候仍会张开恍惚的眼睛,但已经认不出我们。他眼神呆滞,然后渐渐闭上,头转向一边呻吟。
我站在床边看他,一天劳累下来我已疲惫不堪,只感到隐约的绝望。
波利多尔修士轻轻碰我,把我从恍惚间唤醒。“现在你已经不能帮他什么了,你得休息。”他说,坚定地把我带向旁边。
“可是——”我刚开口,就说不下去。他说得没错。所有可能的办法,我们都已经试过。接下来,不是高烧很快自行退下,就是詹米死去。即便是最强壮的身体,都撑不过一两天的高烧不退,而詹米只剩微弱的体力帮他渡过难关。
“我会陪着他,去睡吧。我会叫你的,如果……”他没把话说完,只是轻轻挥手示意我回自己房间。
我躺在床上无法入眠,眼睛盯着天花板上的木梁。我的眼睛又干又热,喉咙很痛,仿佛也发了烧。这就是对我祈祷的回应吗,让我们一起死在这里?
最后,我爬起来,拿起门边桌上的水壶和脸盆,把沉重的陶盘放在地板中央,小心翼翼地加水,水溢出脸盆厚厚的边缘,滚出许多泡泡。
我走到安布罗斯修士的食品储藏室,打开那些小包裹,把药草倒进炭盆。没药叶散发香气,樟脑屑在火炭的红光间烧出蓝色的小小火舌。
我把蜡烛放在那盆水后面,坐了下来,开始招魂。
石造走廊又冷又黑,每隔一段就有油灯从天花板上投下微弱的照明。每经过一盏油灯,我的影子就会从脚下向前延长,长到顶端仿佛沉入了黑暗。
虽然很冷,但我赤着脚,只穿粗糙的白棉睡袍。睡袍下有一小团温暖的东西跟着我移动,但石头的寒气蹿上我的脚和腿。
我敲了一下门,动作很轻,没等回应便推开沉重的门。
罗杰修士陪着他,坐在床边低头念诵。他抬头看的时候,木制玫瑰念珠咔啦作响,但嘴巴仍继续轻轻念诵,等念完《圣母经》才转向我。
他到门边和我说话,声音很低,只是,即使他大吼大叫,也吵不醒床上不动的人影。
“没变。我刚在泡手盆里新添了水。”炭盆上小白镴壶的外层有水滴闪烁着,壶里刚刚才装满水。
我点头,把手放在臂上,表示感谢。过去一个小时我都在恍惚之中,此时碰到他让我感到出奇地实在和温暖,也有些安心。
“我想单独陪他,希望你不介意。”
“当然。我去礼拜堂——还是要我留在附近,以免……”他没把话说完,语气迟疑。
“不用,你去礼拜堂吧。不然的话,去睡觉更好。我睡不着,会在这里待到早上。需要帮忙的话,我会请人找你。”我试着露出坚定的笑容。
他仍然不太确定,朝床望了一眼。此时已经很晚,他也累坏了,和蔼的褐色眼珠下罩了一层黑影。
沉重的门吱呀一声关上,只剩下我和詹米。我很孤单,也很害怕,而且非常不确定我要做的事是否可行。
我站在床脚看着他好一会儿。房里光线昏暗,只有炭盆的光和两支巨大蜡烛照明,蜡烛大约各有三英寸高,放在房间一边的桌上。他没穿衣服,微弱的光线凸显出身体被高烧折磨后的凹陷。各种颜色的瘀青布满肋骨上方,有如皮肤上点缀着蘑菇。
将死的身躯会微微发青,刚开始只是下巴有点苍白,然后随着生命逐渐退去,扩散到脸部和胸膛。我看过很多次。其中有几次,我看见死亡过程停止并反转,皮肤恢复血色,人活了过来。但多数时候……我用力摇头,然后转身。
我从睡袍下伸出手,把偷偷溜到安布罗斯修士工作室搜集的东西摊在桌上。一瓶氨水、一包干燥的薰衣草,以及一包缬草。一个小型熏香台,形状像花朵盛开。两颗鸦片丸,香气甜腻,有松香黏滑的触感。还有一把刀。
房内很闷,而且弥漫着炭盆的烟。唯一的一扇窗户罩着重重的挂毯,图案是圣塞巴斯蒂安殉难图。我看着圣人上仰的脸、被箭刺穿的身体,谁给病房挑选如此特别的装饰?那人的心态真是可疑。
挂毯做工很差,是用重重丝线和毛线织成,而且只织出草图最重要的部分。我掀起挂毯,拍动下缘,让炭烟更快从石缝流出。湿冷的空气蹿入房内,很能振奋精神。我望着那盆水凝神回想时隐隐作痛的太阳穴,此时也放松下来。
我身后传来微弱的呻吟,流通的空气惊扰了詹米。所以他并未陷入深度昏迷。
我放下挂毯,拿起熏香台,把一颗鸦片丸固定在尖端,就着一根细长的蜡烛点燃。我把熏香台放在詹米头旁的小桌上,以免自己也吸入那令人虚弱的烟雾。
没有太多时间了。我必须尽快完成准备工作,以免鸦片烟作用太强,让詹米睡得太沉。
我解开睡袍,快速涂上薰衣草和缬草。独特的辛香味很诱人。对我而言,这味道会让人想起用这香水的那个人,以及那人身后的影子。这些影子会召唤出迷乱的影像,投射出我眼前的恐惧和失去的爱情。对詹米来说,必定会让他想起被这味道包覆的那段痛苦与愤怒交织的时间。我把最后一点草药屑迅速搓在两手上,把剩下的一点扔在地上。
我深呼吸,鼓起勇气,拿起那瓶氨水,站在床边好一会儿,俯视那张冒着胡楂、憔悴的脸。他可能只能再活一天,或几小时。
“好,可恶的苏格兰浑蛋,我们就来看看你有多顽强。”我轻声说,抬起他受伤的手放入水中,然后挪开水盆。
我打开瓶子,凑在他鼻前扇风。他闷哼一声,想把头转开,但没张开眼睛。我手指陷入他后脑的发堆里,不让他转头,然后又把瓶子凑到他面前。他慢慢摇头,左右晃动,像一头牛从熟睡中被唤醒,眼睛只睁开一条缝。
“还没完,弗雷泽。”我在他耳边低语,极力装出兰德尔那种辅音清脆的语调。
詹米拱起肩膀呻吟。我抓住他的两只肩膀猛烈摇动。他皮肤好烫,我差点放手。
“醒来,苏格兰浑蛋!我跟你还没完呢!”他开始扭动着要坐起来,无力的尝试让我看着忍不住心疼。他的头仍来回摇动,裂开的双唇一遍遍吐出类似“拜托快点”的声音。
他失去力气,翻向一侧,脸又倒进枕头。房里开始布满鸦片烟雾,我觉得有点晕眩。
我咬紧牙根,一手伸进他屁股中间,抓住一边圆润的弧度。他出声大叫,身体痛苦地翻到旁边缩成一团,紧握两手夹在两腿之间。
我在自己房里花了一小时看着那盆水,唤回记忆。兰德尔和他六代后的曾孙弗兰克,两个截然不同的男人,身上却有那么多惊人的相似之处。
想到弗兰克,他的脸和声音、他的习惯,还有做爱的方式,我就心碎了。从我在那圈石头做出决定的那一刻起,我就试着忘记他,但他一直在那儿,是我内心深处一道模糊的人影。
背叛他让我觉得很不舒服,但我逼自己要保持极度清醒,像吉莉丝示范的那样,专注在蜡烛的火焰上,吸入药草的宁神的气味,让自己冷静下来,然后把他从暗处拉回,看着他脸上的线条,再度感觉他的手的触感,却不哭泣。
暗处还有另一人,有着同样的手和同样的脸。他眼里反射蜡烛的火光,我也把他拉到前面,听着、看着,端详两人的相似和相异之处,构建一个——一个什么东西?幻影、角色、印象、伪装。阴暗的脸庞、呢喃的声音、爱的抚触,我或许可以用这些欺骗那在精神错乱中飘荡的心灵。我终于离开自己的房间,并为女巫吉莉丝·邓肯的灵魂祈祷了几句。
詹米仰躺着,身体因伤口疼痛而微微扭动,眼睛无神地向前瞪着。
我用熟悉的方式爱抚他,像弗兰克那样轻柔地沿着他的肋骨、胸骨摸到背部,也像另外那人肯定会有的动作那样,在他疼痛的瘀青上用力下压。我倾身向前,舌头慢慢绕着他的耳朵,时而轻舔,时而深入,低声说:“打我啊!还手,你这下流的恶棍!”
他的肌肉绷紧,咬紧牙关,但仍继续向上望着。那就没办法了。还是得用刀子。我知道这样做会有风险,但我想,由我杀他,总好过坐视他死去。
我拿起桌上的刀,沿着他胸膛上那道刚刚愈合的伤口,坚定地划过。他惊吓地深吸一口气,拱起背脊。我抓起毛巾,快速摩擦那道伤口。在我退缩之前,我逼迫自己用手指摸过他的胸膛,沾一滴血粗鲁地抹在他嘴唇上。还有,这句话我不必自创,我也听过。我朝他弯下身体,低声说:“现在,吻我。”
我完全没准备好。他从床上弹起来的时候,把我扔出半个房间之远。我大吃一惊,跌在桌上,巨大的蜡烛跟着摇晃。一道阴影转身冲来,烛芯闪烁一下便熄了。
我重重撞上桌角,不过很快就反应过来,在他朝我扑来时及时躲开。他发出模糊的咆哮,伸出双手朝我扑来。
他移动得又快又猛,超出我的预期,虽然他一直跌跌撞撞。他一度把我困在炭盆和桌子中间,伸手抓我的时候,我可以听见他喉咙粗糙刺耳的喘息。他左手朝我的脸挥来,若是他有平常的力气和反应能力,那一拳就能结束我的生命。不过我躲向一边,他的拳头擦过我的前额,把我推到地面,我一时有点晕头转向。
我从桌子下面爬过去。他急着抓我,却失去了平衡,撞翻炭盆。冒着火光的煤炭在房内的石造地板上四散。他的膝盖重重压碎一块煤炭,他发出怒吼。我从床上抓起枕头,扑灭在床罩上焖烧的火星。我忙着灭火,没注意到他靠近,直到一记重重的拳头敲在我的脑门,把我打趴在地。
我一手抓着床架,想撑着站起,但床翻了过来。我躺在后面躲了一下,努力恢复清醒。我可以听见詹米在昏暗中找我,他呼吸刺耳,夹杂着断断续续的盖尔语咒骂。突然他发现了我,向床扑过来,微弱的光线中能看到他发狂的眼睛。
接下来的事很难描述细节,因为每个动作都重复了好几次,一次次重叠在我的记忆里。詹米发烫的双手似乎只靠近过我脖子一次,而那次就没完没了。其实这发生了十几次。每次我都成功摆脱他的钳制,甩开他,身体再度退缩,在破烂的家具间左闪右躲。然后他又跟上,这个被愤怒从死亡边缘拖回的人,一边咒骂一边啜泣,脚步踉跄地挥舞着拳头。
没了炭盆防风,煤炭很快熄了,房里一片漆黑,挤满了恶魔。余光闪动中,我看见他蹲在墙边,怒气冲冲,满脸涨红,阴茎在下腹的一片毛发中挺立,死白的脸上眼神相当骇人。维京暴汉——他就像北欧那些怪物,突然从龙船上跳到古苏格兰海岸薄雾蒙蒙的海岸上,烧杀劫掠。那些人会用最后的力气去杀戮,会用最后的力气去强暴,并强行在被征服者的肚子里播种。小小的熏香台没有光,但是鸦片令人晕眩的味道堵在我肺里。煤炭虽然熄了,我在黑暗中还是看得到光,七彩的光芒在我的视线边缘飘浮。
移动越来越难,我觉得自己像是在及膝的水中行走,一条大鱼在后面追赶。我抬高膝盖,迟缓地奔跑,感觉水都溅到了脸上。
我摇摇头,挥去这个梦,却发现脸上和手上确实湿了。但那不是眼泪,而是血,还有汗,是我在黑暗中和这个可怕家伙扭打溅出的血汗。
汗。有些事跟汗有关,我必须想起来,却想不起来。一只手握紧我的上臂,我抽开手,一层湿滑的薄膜留在我皮肤上。
一圈圈绕着桑树丛,猴子追着黄鼠狼。但事情不太对,是黄鼠狼追我,黄鼠狼的尖锐白牙刺进我的前臂。我挥拳打他,牙齿松开了,但爪子……一圈圈绕着桑树丛……
怪物把我逼向墙边,我能感受到头的后面就是石头,紧握的手指下面也是石头,一个像石头一样硬的身体用力压着我,膝盖在我的膝盖之间,石头和骨头,在我中间……两腿中间,还有像石头一样硬的……啊。那是生命坚硬中的柔软,热烫中愉悦的清凉,悲痛中的安慰……
我们相互拥抱,跌到地上,翻了好几圈,缠在掉落的挂毯之中,窗户流进的冷空气涌了上来。疯狂的薄雾开始散去。
我们撞到一些家具,但两人都躺着没动。詹米的双手扣住我的乳房,指头深深陷进肉里。我感觉有液体滴到我脸上,是汗水还是泪水,我不知道,于是我睁开眼。詹米正俯视我,月光下面无表情,双眼圆睁,却没有聚焦。他双手松开,一根指头温柔地滑过我的胸部曲线,从斜坡到顶端来来回回。他移动手,罩住乳房,指头张开像海星一样,跟吮奶的孩子一样轻柔。
“妈妈?”他说。我后颈的寒毛竖起。那是年轻男孩高亢清纯的声音。“妈妈?”
我们沐浴在冷空气中,漂流的雪花卷走有害健康的烟雾。我向上伸出一只手,覆着他冰冷的脸颊。
“詹米,来吧,躺下来吧。”我的声音从受伤的喉咙轻轻传出,他颤抖着,卸下武装,我紧紧抱着他庞大的身体,他啜泣的力气震动着我们两人。
真是幸运,早上发现我们的是镇定的威廉修士。我听到开门声时还迷迷糊糊,可是一听见他体贴地清清喉咙,用约克郡拖长的语调说“两位早安”时,我便立刻清醒过来。
詹米的身体重重压在我胸前。他的头发已经干掉,一束束青铜色的发束在我胸前旋绕,像中国菊的花瓣。他温暖的脸颊贴着我的胸骨,因为流过汗而有点黏腻,但我可以摸到他的后背和手臂,那就像我的大腿一样,因为冬日空气的吹拂而冷却了下来。
日光从没有遮掩的窗户照进屋内,我虽然对昨晚造成的毁损略有所觉,但此时才看见全貌。碎裂的家具和陶器四散,那对巨型蜡烛像木头一样倒在地上,四周缠绕着撕裂的帘子和散乱的床罩。我背后压着的东西让我很痛,从陷入肉里的痕迹判断,我想这人形针垫一定是圣塞巴斯蒂安的那幅织工拙劣的挂毯。若真是如此,修道院的损失还不算太大。
威廉修士在门口一动不动地站着,水壶和脸盆拿在手上。他很精准地把眼神固定在詹米左边的眉毛上,问道:“今天早上觉得如何?”
好长一段沉默,詹米在这段时间内体贴地保持不动,遮住我身体的大部分。最后,获准可以露出身体的这人发出粗哑的声音:“很饿。”
“噢,好,我去告诉约瑟夫修士。”威廉修士仍紧紧盯着他的眉毛,然后门在他身后无声合上。
“还好你没动,否则我们就多了一道罪:把不洁的思想带给威廉修士。”我说。
他深邃的蓝眼向下盯着我。“是啊,嗯。”他明智地说,“看见我的屁股,以现在的状况来说,不至于破坏别人的圣秩圣事。而你的……”他停顿一下,清清喉咙。
“我的怎样?”我质问。
他的头缓缓低下,在我肩上留下一吻:“你的嘛,主教都会被你害死。”
“嗯哼。”我觉得自己越来越会发出苏格兰人的一些声音,“那就这样吧,你现在该移动了。我想即便是威廉修士,也很难一直表现得那么得体。”
詹米低头小心靠在我旁边,把头放在一层挂毯上,侧眼看我:“我不知道昨晚的事有多少是做梦,有多少是真的。”他的手无意识地摸着胸前那道伤口,“但若有一半是真的,那我现在应该早就死了。”
“但你没死。我看过了。”我有点迟疑地问,“你想死吗?”
他缓缓露出微笑,半闭着眼睛:“不,外乡人,我不想死。”他的脸很憔悴,虽然蒙上虚弱和疲惫的阴影,不过很平静,嘴角的线条平滑,蓝眼清澈有神。“但不论我想不想,都差一点死了。现在我之所以还没踏上死亡之路,我想唯一的原因是我很饿。如果我已经踏上,就不会饿了,是吧?那样似乎很浪费。”他一边的眼睛已经完全闭上,但另一边却仍半睁着,用逗弄的表情盯着我的脸。
“你站不起来吗?”
他陷入沉思:“我的力气大概还可以让我再把头抬起来一次。但是站起来?没有办法。”
我叹口气,扭动着从他身体下面挣脱,把床扶正,努力撑着他的身体站好。他只成功站了几秒钟,就眼睛一翻,倒在床上。我急忙在他的脖子上摸索,在喉咙底部有三个角的那道疤下面,找到缓慢而有力的脉搏。他只是累坏了。一个月的狱中生活和一周来身体心理的极度紧张、饥饿、受伤、呕吐及高烧,这副身体再健壮,也终于耗尽体力。
“狮子心,公牛头,可惜你没有犀牛皮。”我摇摇头,摸着他肩上一道还流着血的鞭痕。
他张开眼:“什么是犀牛?”
“我以为你昏过去了!”
“我刚刚是昏过去了。现在也还是。我的头晕得跟陀螺一样。”
我把一条毯子拉到他身上:“你现在需要的是食物和休息。”
“你现在需要的是,衣服。”他又闭上眼,立刻沉入梦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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