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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章

  嘎嘎舔我的脸,我张开胳膊抱住她。之后的几分钟,我把头埋在她脖子里抽泣,疲惫和释放的愤怒让我浑身发抖。

  其他人的声音把我拉回现实。托曼抱了我一下,然后奔向阿缇斯和拉努。弗伦跪在贝鲁埃身旁,一只手扶着他的头。我也踉跄着走过去跪下。血从他嘴巴和鼻子往外流,衬着死人一样的蓝白色皮肤,越发红得刺目。他的眼睛只勉强睁开一条缝。他望着我轻声道:“玛芮娅。”

  “我在。”

  “对不起,”疼痛让他全身缩紧,他好容易呼哧呼哧地吸进一口气,面孔扭曲,“原谅我。请原谅——”

  他快死了,他自己知道。我们谁也做不了什么。现在,在生命结束时,他希望人家原谅他所做的一切。但我不肯用言语赦免他造成的可怕后果。换作两天前,我会留一支箭给他。

  他闭上眼睛,仿佛明白我为什么迟疑。“信仰,”他哑着嗓子说,“是我未能看清的牢笼。”他哆嗦起来,唇边冒出血泡,身体瘫软。或许他还有遗言,但最后只化作一声叹息。

  我能给他慰藉的机会过去了。我抬头看着弗伦的眼睛。

  沉重。悲伤。疲惫到无法形容。他用拇指为我擦去脸颊上的水渍。

  我说:“我得去看看玛毕尔。”他点点头。

  起身时我正好看见埃达伊的脸,一侧脸颊压在地板上,血在嘴唇下凝固。他的小眼睛瞪视着黑暗的深渊,眼中是冻结的恐惧。我踉跄了一下,然后跑向冰窖最里面的角落。黑暗。稀薄的灯光靠近——是托曼拎着油灯来了。有人跟在他的影子里,之后还有一个人。

  德哈拉依然躺在之前的地方,盖着托曼的外套,双手合在胸口。

  我伸手摸了摸他的脸,“玛毕尔。”

  他的肌肤冰冷干燥,仿佛冷却的蜡烛表面。他的眼睛平静地注视着虚空。

  吉荷牡问:“他去了吗?”

  我吃惊地转身,看见了她的脸,一把将她拉到怀里紧紧搂住。我悄声说:“是的。”

  她抱紧我哭起来。不一会儿,我感到托曼的一只手搭上我肩头,听到忒鲁压抑的抽泣。

  我们在孤峰底部找到了珂露菲的尸体。不远处,塔本守着凯雷科,不让任何人靠近。吉荷牡想去自己所爱的龙母身旁,却被塔本赶走。有时候失去骑手的坐骑只能杀掉,否则它会变得疯狂而危险,可我们并没有人手来杀死塔本。也没这意愿。最终塔本蜷缩在自己的契约伙伴身旁伤重而死,我们这才能搬走凯雷科的遗体。

  吉荷牡把珂露菲的头抱在腿上,哭了好多个钟头。

  泽尔守护着贝鲁埃,不过她允许我们取出他身上的箭,把他放平。我们把他的尸体放进冰里,领她去了冬厩,她一路都哀哀地叫着。等我们为拉努和阿缇斯疗伤过后,她也允许我和托曼处理她的伤口。然后她用翅膀盖住头,整夜悲泣。

  葛露斯消失了。我们找了很远,却一无所获。父亲和舒迦失踪,她的蛋几乎全被摧毁,龙场也化作废墟。或许她像拉紧的弓弦一样崩断、逃走了。我希望如此,因为这意味着她还活着,还可能回来。

  本地的匠人收集龙的尸体。它们的皮是不可浪费的资源,肉、内脏、骨头也各有用处。这些我们都清楚。但当他们前来带走珂露菲和塔本时,我们都移开了视线。

  吉荷牡和奥达科斯。托曼和阿缇斯与拉努。我和嘎嘎。洛夫和齐延,再加上他的一个小组。阿吉赫、达锐德和凯雷科那爪的其他四个人。弗伦。斯蒂兰的三十二个手下活下来七个,但斯蒂兰自己却没能幸免。炬扎全军覆没。就这些。幸存者就这么多。

  村子几乎毫发无损,老宅和冬厩也一样。我们把凶煞焦黑的尸体收集起来,在一片空地烧掉。根本没法数清总数,但其中至少有三十个龙的头骨。

  厄迪姆也留下一具尸体。孤峰脚下有一副腐烂的骨架,上面覆盖着干瘪的筋腱和破破烂烂的皮,看得出曾经是一头体型超常的大龙,或许来自隐藏于山中的埋骨场。我们经过讨论,最后将它焚烧,找个远离农田和龙场的地方挖个深坑,把骨灰填进去。最后坟墓上盖了一块石板,但并未刻字。

  弗伦和托曼开始修葺育龙房。与此同时,我们把剩下的蛋转移到冬厩的巢里。二十九枚龙蛋,幸存十六个。

  拉努的伤势让他没法孵蛋。他发起烧来,好几天不退。我们用网把他的翅膀固定在身侧,又将他的腿铐在地板上,免得他伤了自己——也免得他伤了我们。我们从没这么做过,但他如今神志不清,很可能造成危险。

  忒鲁还没开始学习刺青的艺术,但玛毕尔教得很好,他的医药知识十分丰富。他弄出了膏药,治疗与凶煞接触所造成的那种奇怪的冷烧——至少得先把龙的嘴治好,它们才能吃东西。他在围场里架起一口大铁锅,为所有伤员煮了好几加仑草药。他帮骑手为龙包扎,甚至在他们用针和肌腱缝合伤口时也出力帮忙。他仿佛不知疲倦为何物。

  一周之后,拉努恢复了。他急不可耐地吞下忒鲁的汤药,终于又有力气站起来。珂露菲的死对奥达科斯是沉重的打击,吉荷牡一面哀悼珂露菲,一面尽力照料奥达科斯。每次我看见她,她眼里都有泪水。她与奥达科斯经常出去飞,在空中独处好几个钟头,睡也睡在他身边。

  我常常在空中寻找舒迦熟悉的身影,同时也感到愤怒:父亲竟留下我们独自面对恶魔——独自面对凶煞和炬扎。我也担心埃达伊派去与父亲同行的炬扎。父亲还活着吗?

  这期间,嘎嘎喜欢上了孵蛋,她很愿意照料珂露菲留下的蛋。

  整个围场都忙忙碌碌,主要是整修,因此也就少不了商人、马车和噪音。但在冬厩里,吉荷牡所谓“安静的期待”又回来了。就连泽尔也有反应。她开始重新进食,还认真观察每天的例行活动,仿佛这才第一次看见眼前的一切。

  洛夫派达锐德给阿维卡送去报告。“如果内阁迅速行动——而且这是一定的——”他说,“育龙节之前我们就能盼来援军。”

  自从战斗结束,我还没流过一滴眼泪,哪怕在为玛毕尔和凯雷科举行火葬时。我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出了什么毛病。

  我感到消耗殆尽,空虚。仿佛凶煞。这个比较让我吓得发抖。要不是有嘎嘎,我或许真会滑入黑暗。她总是以舌头和快乐的喉音迎接我,同行时张开翅膀护着我,允许我随时抱她。如果我离开她超过几分钟,她就会发出闷闷不乐的悲泣。

  天空是我们最大的慰藉。风的爱抚,呼吸与肌肉的节奏,无边无际、不断涌动的寂静。我闭着眼伏在她脖子上,专心感受这一刻。让它将我包裹,把它当成抵御记忆的盔甲。

  洛夫把所有人召集起来,包括托曼、吉荷牡和我,弗伦、忒鲁和阿吉赫,开了个情况报告会。我们坐在老宅的院子里,简要讲述山里发生的事。我以为他会训斥我们,或者威胁要逮捕我们,或者说出其他更可怕的话。但他只是坐着,胳膊肘支在桌上,下巴搁在合起的手上,一连好几分钟都没开口。“你们明白吧,我们能打赢凶煞,只是因为它们停下来争夺新杀死的食物。”他说,“没人指挥它们。如果有正确的领导,它们会把我们杀光。”

  “这你得感谢玛芮娅。”吉荷牡说,“她杀掉了控制它们的萨满。”

  洛夫朝她倾过身子,双手在桌上放平,“你们可以感谢十六个龙骑士小组和不下两打斯蒂兰的大兵。”他又看着我说,“你们还可以感谢炬扎。他们都是为了保护你们而死。他们所有人。”

  我感到自己的心跳加快了。

  他瞅了眼吉荷牡和托曼,然后目光回到我身上,“我的所作所为只是为了保护龙场。当初我的确准备接过所有权,没错,但我认为现在这已经没有意义了。我们只有一对配偶——托曼的——外加几只作战龙和一只保育龙。我的候选人全都死了。”他重新合拢双手。

  “不仅如此,埃达伊死了,而我的意见是,他的决定也随他一起过去了。我并没有邀请炬扎——那是贝鲁埃干的。我对许可证的申请依然有效,但情况有变,我的位置也变了。无论最终如何决定我都会遵从。我所做的都是为了龙场好。”

  我说:“你还是觉得自己能得到许可证。”

  他不大自在地点点头:“我会需要你们的专业技能。”

  众人瞠目结舌,寂静拖长,终于令我无法忍受。

  “我觉得你是一种特殊的懦夫。”

  他飞快抬头看着我的眼睛,但并没作声。

  “为了得到龙场,你愿意让埃达伊那怪物杀死我。”

  他眯起眼睛:“我只是服从命令。”

  “对你便利的命令。你把所有的权力交给了一个疯子。”

  洛夫下意识地捏紧拳头又松开,把手平放在桌上。“我不会为他的死追究你的责任。说实话,我松了一口气。”

  我终于明白了,一直以来——已经快一年了——洛夫所说、所做的一切都只是为了达到自己的目的。我真该把他也射死,但那是埃达伊为我和嘎嘎准备的结局——趁战况正酣谋杀我们。

  我摇摇头,无论真相如何,眼下父亲不在,龙场需要洛夫这样的人。我是否赞同都不重要。

  “有两件事你需要考虑,洛夫上尉。首先,无论有意无意,总之是一个萨满招来了厄迪姆。或许另一个萨满也能唤醒类似的怪物。”

  洛夫等着我说下去。

  “其二,厄迪姆很可能探得了埃达伊埋在内心深处的秘密。它对我就是这样做的。”

  弗伦说:“还有我。”

  托曼说:“我也是。”

  我说完刚才的话:“很可能它对你也做了同样的事。”

  他意识到所有人的眼睛都望着他,等他回答,他沉着脸点点头。

  我说:“我们应该假定你知道的一切它都已经知道了。”

  “但厄迪姆死了。”

  “是吗?”

  “我们烧了它的尸体。”

  我朝他摇头:“我们叫它‘厄迪姆’。它叫自己‘咱’。”

  洛夫煞白了脸:“意思是?”

  “我不知道。但如果再出现像它这样的东西,当它渐渐长成时,它会知道多少?它会不会也是‘它们’中的一员?‘它们’又是什么?它们是不是分享思想?分享记忆?分享知识?”

  还有,无论它们是谁,无论厄迪姆是什么形态,它们是被我还是被龙场吸引?我见到夏龙的经历与这有没有关系?尽管埃达伊的判断是错的,但我的确觉得厄迪姆与我之间存在着某种联系。为什么?它未来的后代或者亲属会不会有所不同?

  洛夫茫然地盯着自己捏紧的拳头。

  我看着桌边的众人:“如果玛毕尔的警告是正确的,这才只是开始。”

  欧斯塔拉节过后四周,春天崭露头角,龙蛋在新修好的育龙房孵化,时间刚刚好。

  嘎嘎在一旁观看,几周以来我第一次见她这样开心。她两只脚交替着蹦蹦跳跳。

  每当蛋壳裂开:“龙仔!”

  每当呜呜叫唤的龙仔跌跌撞撞地滚进稻草里,她都满脸惊奇:“肖。”

  九个男孩,七个女孩,全都活蹦乱跳。我们给它们清洁身体、称重。八个是阿缇斯和拉努孩子典型的棕灰色和棕褐色。六个是白色和灰色,就像珂露菲和奥达科斯。只有两个带着舒迦的黑色或葛露斯的铜色。我想起当我们准备放弃育龙房时,埃达伊从葛露斯的巢里递给我的两枚龙蛋。

  龙仔也让阿缇斯和拉努不再抑郁,放松下来。就连泽尔也参与进来,她保育龙的本能复苏了,健康也开始好转。

  之后的八周,嘎嘎一直与龙仔待在一起,等它们能爬出巢外,就同它们玩耍,同时也守护它们。自从奥达科斯和珂露菲长大,我们的龙场再也没有过一两岁的龙。她真是奇妙——又好奇又热情,正是这个年纪的野龙该有的样子。像个大姐姐。

  达锐德比援兵先一步返回,刚一降落在围场就来找我。吉荷牡见了也跑来仓库。

  他问:“洛夫呢?”

  “出去巡逻了。”

  “好。”他皱着眉,扯下手套,解开头盔的搭扣,“你爹回来了吗?”

  我咽下心底的痛楚,对他摇摇头。

  “真糟糕。我有消息要说给你,玛芮娅小姐。真希望是好消息,可惜不是。有一个新教长负责征购,他名叫珀里托,贝鲁埃就是向他汇报的。”他嘴角下垂,看看我和吉荷牡,“他也和埃达伊一样,是炬扎。”

  我问:“他带了多少兵?”

  “一个爪的龙骑士小组——”

  “就这些?”

  “还有整整两个翼的炬扎。”

  吉荷牡呻吟了一声,坐到一个木桶上。

  “跟征购车队一起来的有工程师和石匠,”达锐德补充道,“还有更多战争机器。”

  我叹口气,望着自己的脚点点头。

  “还有更糟糕的消息,小姐。我带来了他给洛夫上尉的命令。愿阿瓦保佑我,但我弄破封条瞅了一眼。珀里托准备一来就逮捕你,没收你的龙,把你带去阿维卡,接受什么审讯。”

  我和吉荷牡对视一眼。吉荷牡道:“又来了。”

  “贝鲁埃警告过我们会是这样的。整个拉撒尔反对我们。反对我。”

  “对不起,年轻的女士,但我知道……唔,我知道凯雷科会希望我告诉你。我拖不住洛夫太久,但我会尽量帮你争取时间。”

  “珀里托什么时候到?”

  “最多两个星期,女士。或许更快。但我至多只能给你一天。”

  达锐德很年轻,为什么我之前没发觉呢?或许二十二岁。尽管眼窝凹陷,尽管阳光和大风已经在他脸上留下痕迹,但他仍然有种男孩子似的热情。

  “谢谢你,达锐德。谢谢你的提醒。该做什么就去做吧。”我肚子里一块石头落了地。我知道自己必须怎么做。

  我往育龙房走去。悬崖一侧的门开着,龙仔在峭壁边兴奋地蹦跶。阿缇斯和拉努、奥达科斯、泽尔和嘎嘎在一旁看护,既给它们足够的自由,可以从崖边往下看、感受高度,又在它们太过靠近边缘时用灵巧的爪子和翅膀尖把它们拉回来。这是古老的舞蹈。我们从未因摔下悬崖失去任何龙仔。这是龙的方式。它们爱高,也理解高。

  嘎嘎正假装跟一只倔强的小公龙打斗。他是舒迦一样的黑色,带着葛露斯的铜色条纹,长大以后肯定很美。它们的整窝蛋里只有他和另外一只活下来。空气中充满叽叽喳喳和小猫威胁人那种尖声咆哮。阿缇斯和泽尔用低沉的咔嗒声和咕噜声聊天。那是人类无法理解的龙的闲聊。

  面前就是我的整个生命,我所熟知的一切:龙的生命循环。在这一刻,我无比想念父亲和舒迦、达瑞安和阿鲁。对他们的忧虑在我胸口燃烧。

  通常这是一年中最开心的时光。龙场挤满兴高采烈的龙仔,总在玩闹,总在姆噗着讨要食物。嘎嘎多开心啊。

  她不明白我们必须离开。

  我终于哭了,为了自己被夺走的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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