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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一章

  忒鲁为我准备了三个纸包。

  里面是草药、种子以及玛毕尔、凯雷科和贝鲁埃的骨灰。我收下来,等着适宜的天气出现。

  达锐德把珀里托的命令交给了洛夫,但龙骑士团上尉决定不逮捕我。“你要明白,我不能给你任何帮助,”他说,“但我也不会帮他们扣留你。”

  这已经超出了我的预想。我第一次觉得好奇,究竟是什么东西在驱动他呢?每当我以为自己明白了洛夫的动机,他却让我吃惊或是愤怒。他似乎一直在利他主义、责任和贪婪之间轮转。我真希望自己有时间把这人弄明白。可惜不可能。

  我和吉荷牡准备好旅行袋,以便一有动静就能出发——可我总是鼓不起离开的力气。龙仔需要我们喂养、清理。虽说斯蒂兰的人很乐意帮忙,但他们缺少天分。我们离开后,托曼一个人准会忙得不可开交。

  又有好几个黎明来来去去。我简直把嘎嘎宠坏了,总给她额外的鱼和肥肉做零食:她需要多储备能量。我和她尽可能待在育龙平台,同拉努、阿缇斯和龙仔一起。嘎嘎假装咆哮,爪子轻拍,把宝宝们从悬崖边赶回来。它们围在她身边,从她脚背上往下跳,跟她的尾巴战斗。

  托曼站在一旁,看着我与他的龙父龙母道别。阿缇斯脸上有一道道粉红色的伤痕,不过除了几块小痂,其余都脱落了。我摸摸她的下巴,她用鼻子蹭我。“平安,”她说,“早点回恰。”

  “会再见的,”我说,“我保证。”其实我并不能保证这种事。我吻她的鼻子,然后转向拉努。他昂首坐着,胸部和肩膀上有一大片鲜红的伤口,现在才刚刚开始结疤。

  “我父亲会为你骄傲的,老男孩。还有舒迦也是。你真了不起。”

  他点点头,用龙的话隆隆地说了些什么,然后补充道:“玛芮娅:搭。”活像是跟嘎嘎学说的这个字。他朝我歪歪头,然后低头给我拍。要不是顾忌着伤口,我真想抱抱他。但现在只能一吻。

  龙仔拥到我脚边,我跪下来。它们蹦蹦跳跳,你追我赶,不时从我手指上擦过。有着小小突起的柔软皮肤,像精细的皮革。

  “玛芮娅,”托曼说,“你知道不该摸——”

  “我想让它们认识我。我想让它们记住我。”

  他点点头,不再说什么。

  第六天,我从风中嗅到了些不一样的东西。清冽而冰冷,正在绽放但尚未成熟。熟悉的气味。我和嘎嘎感到一股难以描摹的紧迫感,便动身去找弗伦。他在崖顶,正把木屑和锯末犁进桶里,为育龙节做准备。

  “弗伦,你的影子一向可好?”

  他吃惊地抬起头,“我的影子挺好。你的呢?”

  “自从我害你受伤,已经一年了,弗伦。”

  他微笑着反驳:“自从夏龙出现已经一年了。”

  我的话在喉咙里收紧:“我不想离开你。”

  他放下耙子,“我明白。我自己也得躲出去呢。不过跟我说说你有什么心事吧,年轻的女士。”

  我垂下头,不确定该如何回答,最后决定直说最好。我看着他的眼睛说:“我不知道我的影子怎么样。我很迷惑。有那么多东西要学、要理解。我不知道该相信什么,也不知道该从哪儿开始。”

  他噘着嘴,皱起眉头。过了一会儿他说:“阿刹尼有句老话:‘我们所尊崇的事物反映出我们的天性。好战的人崇拜严苛的神,建造钢铁的祭坛。爱财的人用金子建造祭坛。满足的人,他们修建爱的祭坛。’”

  “这话你说过,在山洞里。但我不明白。”

  “你的宗教会显露在你生活的方式中。你嘴上说自己信什么并不重要,你必须自己决定你的祭坛是用什么做成的。”

  我皱着眉头,走到他跟前,朝他张开胳膊。他拥抱我。天啊,我真想念父亲。

  “我的诅咒呢,弗伦?革提克消除了我的诅咒吗?还是把它刻进了石头里,永远无法更改?”

  “什么诅咒?”

  我耸耸肩,摇头道:“达瑞安知道。很难解释。”

  他摸摸我的头发,“根本没有诅咒这种东西。”

  “达瑞安也总这么说。可你瞧瞧我们周围!”

  “孩子啊,别用这种思路去思考。无论诅咒还是祝福,我们都会为此挣扎,二者也总是如影随形。一切都是时光潮汐的组成部分。”

  我仿佛看见无数轮子套在其他轮子里,不停地转动。“为什么夏龙会选我?”

  弗伦想了想,“是他选了你吗?我倒不这么看。不,我怀疑他是被你所吸引,就像厄迪姆被你吸引一样。”

  “这就更让人不安了。”

  他微笑道:“大家会讲述你的故事,玛芮娅。我知道你不愿成为故事,但你从凶煞手里拯救了龙场。比这更重要的是,你从埃达伊手里拯救了革提克的故事。他输了,玛芮娅。你击败了他。如果你受了诅咒,那你的诅咒就是对我们的祝福。”

  我闭上眼睛,“如果你到处跟人说起阿刹,珀里托会逮捕你的。”

  “我不过是声波上的一道涟漪。珀里托或许以为他还来得及窒息这个故事,但我们已经听见了它的回声。”

  第七天迎来火一般的黎明。我们匆忙跑进院子里,正好看见晨汐滚滚升起。一大片翻滚的云面向天空爬升,反射出第一道光。它不该出现在盛夏时节。可它出现了,宏伟壮观,而且还在不断升高。

  空气清冽甜美。

  我感到时间到了。我说:“就是现在了,吉荷牡。”

  她咽了口气,点点头。

  我们立刻行动起来。我和托曼把龙鞍起重臂移到奥达科斯上方,吉荷牡坐到龙鞍上。

  弗伦朝我们跑来,“达锐德说在地平线上看见了龙,玛芮娅小姐。阿吉赫迎过去了。肯定是珀里托,不会错的。他今天就到。”

  我和托曼跑去护墙瞭望。太阳在许多翅膀上方滑动,一大片明亮的光点闪烁着。

  “时机真好,”我说,“他们今天算是大饱眼福。”

  “他们以为自己要保护什么呢?”托曼问,“龙场几乎全毁了。”

  我睨他一眼,“保护这个社区,托曼。这是龙场真正的核心。父亲很清楚这点,虽说你一直不明白。”

  他瞪着我,“你什么意思?”

  “任意两头结契的龙都能生宝宝,这事儿就连埃达伊都懂。当然了,你还得知道如何照料它们,龙父龙母也得匹配才好。但支撑龙场的整个系统——所有这些农场、工匠和原野,这些都还在。我们守住的就是这个。”

  他皱着眉,垂下头。吉荷牡把我们唤回龙鞍起重臂前。她爬进座位里,托曼帮她绑好束带,扣上搭扣。

  他们默默弄好鞍具,然后他伸手抓住她的手,“我希望你能对他们撒谎,说他们想听的话,然后留下来。”

  “你也知道这行不通的。”

  “那我就应该跟你一起走。你是我妻子。”

  她弯下腰,把另一只手放在两人交握的手上,“你知道我不能让玛芮娅一个人走,你也知道你不能离开。你是育龙使,除非父亲回来,或者珀里托有不同的意思。”

  “我知道。”

  “你得撑起这一切。你是马格汉的儿子。”

  他咬紧后槽牙:“我一直没有好好待你。”说完他爬上龙鞍吻她。两人互相搂着对方脖子,过了很久都没有放手。

  我说:“找到达瑞安和父亲我们就回来。”已经过了这么久,这事想想都叫人害怕。根本算不上什么计划,更像是借口。但托曼只是点头表示赞同。

  我们很快给嘎嘎上好龙鞍。她和奥达科斯不安地蹦跳着,显然感受到了人类情绪的变化。我、吉荷牡、弗伦和托曼挨个彼此拥抱。

  我爬上龙鞍,系好束带。吉荷牡看着我,抬起下巴。我们带了武器、食物、金币和银币。我们有自己的契约伙伴,还有彼此。

  我大喊一声:“上!”嘎嘎冲入越来越亮的晨光中。吉荷牡也喊了一声,奥达科斯跟上来。

  我们毫不费力地搭着晨汐上升。盘旋的雾气隐藏了下方的村子,只有最高的几处房顶露出头来。龙场所在的孤峰一枝独秀,轰雷瀑布翻滚着落入灰色的虚无,神殿不见踪影。

  飞在我身后的吉荷牡喊着我的名字,抬手指向东边。有四五头龙脱离大部队,朝我们这边拍打翅膀。我看了几眼,但并不担心。

  我取出三个纸包,每一个的大小都仿佛西瓜,用绳子拴着。我抱着它们,想起自己从忒鲁手里接过它们的那天。“我用过去的方式准备的,”他说,“加了药草,赐福于离去的人,又用种子鼓励他们进入下一个生命轮回。”

  我依次解开三个纸包,将它们举到气流中。温柔的涡流卷出纸包内的药草、种子和骨灰,将它们撒向天空。

  忒鲁是这么说的:“这不算什么,但我只知道这些了。

  “玛毕尔:鼠尾草和松针,代表智慧与谦卑;牛膝草代表牺牲与净化。

  “凯雷科:白茉莉代表纯真的爱,薄荷代表美德,石竹代表英勇。

  “贝鲁埃:柳条代表悲伤,芫荽代表隐藏的价值。”

  我惊呆了:“谁教你的?”

  “玛毕尔。很久以前。这是过去的方式,阿刹尼的方式。”

  我说不出话来。他的体贴令我感动。最后我说:“谢谢你,忒鲁。保护好那些画。”

  “希望它们能派上好用场。”

  “会有那么一天的。但现在,它们只会让你惹祸上身。把它们藏好。”

  他哽咽道:“真希望你能留下。”

  我发现自己很想跟他解释为什么我不能留下。贝鲁埃、埃达伊甚至我母亲都说中了,我变成了诅咒。负担。至轻也是妨碍。如果我留下,瑞亚特只会遭到更多伤害。拉撒尔或者厄迪姆会来找我,甚至是别的什么更可怕的东西。对此我确信不疑——又或者我只是被内心的不安所伤,这只是侵入我大脑的力量所留下的伤疤?

  我怎么能分辨呢?谁又能分辨呢?

  我脑中有两个母亲的声音——其中一个在死前诅咒我,另一个在与龙交谈。

  弗伦是怎么说的?无论诅咒还是祝福,我们都会为此挣扎。二者也总是如影随形。一切都是时光潮汐的组成部分。

  最后我只是吻吻忒鲁的额头,留下他面红耳赤地站在原地。

  吉荷牡又在叫我。炬扎的前哨不断接近。我并不担心这些人,而她指的也不是他们。两只风筝升到龙场上空——博果莫斯给父亲的风筝,感觉已经好久了。肯定是托曼放的。几分钟之内,又有好些风筝升上瑞亚特上空,在晨光中轻轻浮动。

  我掀起护目镜,抹去眼中的泪水。我悄声说:“谢谢你们。”我并不知道自己感谢的是谁。也许是阿刹。

  我们往高处爬升,炬扎骑手转弯拦截。我们沿着晨汐的锋面向北滑行,高高越过嶙峋。晨汐的顶峰盘旋于祖尔梵山的最高点之上,藏住了曾经的冰川、如今的洞窟。

  想越过嶙峋,只能从山顶翻越。炬扎绝不可能追上我们,只有些许希望能逃离我领他们飞进的急流。嶙峋周围的气流会将他们吸进去、往下拽。或许有部分人能活下来。

  吉荷牡和奥达科斯、我和嘎嘎,我们搭着晨汐一路登顶。比祖尔梵还高,比达瑞安和阿鲁跃下的位置还高。我们不断爬升,地平线随之展开,拉长成越来越细的远方,直至完全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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