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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九章

  凯雷科的人和贝鲁埃在下方盘旋。嘎嘎只靠翅尖和尾巴掌控飞行,使自己的侧影变窄、速度变快。我无意停下。

  我尖叫道:“下面!”他们猛地抬头,我像箭一样刺穿他们的队形。我们身后爆发出一大片叫喊和命令。

  “嘿咿。”听了我的话,嘎嘎把身体放平。我碰碰她身体右侧,于是她绕个大圈朝山的方向飞,寻找另一股上升气流。我往回看。

  奇袭失败,两只凶煞鼓动翅膀,悬停在贝鲁埃、凯雷科和他的手下上方。第三只绕过所有人朝我追过来。

  “低!嘎嘎!”我惊慌地大叫,她立刻收紧翅膀和尾巴。我们再度坠落,但这次不够快。凶煞一面下落一面用翅膀推动,距离不断拉近。我已经看见了深藏在它肉里的恶心绿光。

  “天啊,嘎嘎。它太快了。我们得灵活,就像跟阿鲁玩‘兵抓贼’。兵抓贼,嘎嘎!”

  嘎嘎害怕极了,但同时也全身心投入。我不再干涉,把自己当作负重,任她凭本能行事。她向右急转,以半个桶式翻滚把我们推向一座山峰,然后重新摆正身体,闪到山背后。我紧紧抓住龙鞍的把手,身体贴近嘎嘎,不过脑袋偏在她脖子侧面。她扇动翅膀从山峰背面往上攀升。凶煞也跟着绕到这一侧,拍打翅膀向上飞,不过在我们下方很远。很好,距离拉开了些。凶煞速度快,但体型也大,因此转向时需要更大的空间。我们飞到山峰顶部,嘎嘎一头扎进一股上升气流,搭着它飞向更高处。我往下看,只见凯雷科的人正与其他怪兽作战,不断盘旋、翻滚。只有三个小组在保护贝鲁埃。贝鲁埃的龙泽尔不懂得如何战斗。她是年老的保育龙,既缺少体力也没受过军事训练。

  护卫队里少了一个人,凯雷科不见了。但我没工夫找他。跟着我的凶煞也从山峰旁进入了上升气流,它是成年龙,翼展更大,优势明显。它扇动翅膀,把大团大团的空气往后推,跟着我们往上升。它的翅膀上有那么多洞,怎么竟还能飞起来?

  “天哪,低!”

  嘎嘎左转,朝山峰另一侧坠落;又绕到它背后,穿过两条石柱之间的缝隙;再出来,进入一片紊乱的空气,失去平衡、翻滚。她旋转时,我的手松开了龙鞍,血液涌向我的大脑。她伸出一边翅膀,晃动尾巴,把身体摆正,同时也失去了加速度。她结束俯冲——涌进大脑的血液突然转变方向,我昏了过去,失去了意识。过了一秒钟我醒过来,或许三秒,发现嘎嘎正回头看,吓得尖叫。凶煞追上来了,它拍打翅膀减缓速度,好让自己的武器能派上用场。

  它没有前爪,却挥舞着两把向下弯曲的长刀,原来是把镰刀接在了龙的胳膊肘上,胳膊肘下方残余的骨肉都被金属包裹。弯刀举起时活像一把巨型剪刀。嘎嘎再次扭动身体,在最后一刻把我们往旁边推开。一片丑陋的刀刃呼啸着从我头顶划过。惯性带着凶煞越过我们。我们再度拉开距离。

  那东西不肯放弃,转身拍打翅膀追过来。嘎嘎顺着一道岩脊往下跳,每次都用腿和翅膀推着突出的石头,借此变向、加速。她左右闪躲穿过一系列缝隙,逼得凶煞只能绕远路。她找到最喜欢的气流拉开距离。但那怪物比我们更有力量,更有经验。

  我们以灵活机动赢得空间,怪物则靠顽固的坚持蚕食我们的优势,始终没被落下。

  我感受到了嘎嘎绝望中迸发的精力。但她已经在山里玩了一整天,体力消耗殆尽。我拍拍她的脖子一侧,让她飞到开阔地带,好让我辨明方向。凶煞跟上来。我们发现一股上升气流,骑着它升到顶。怪物也进入气流内,跟着我们爬升。

  在另一道山脊上,两只凶煞正追赶贝鲁埃。虽说有龙骑士团协助,贝鲁埃的龙依然逃得很艰难。凯雷科去哪儿了?

  其中一只凶煞拉近了距离。骑手抬起十字弓上弦。我在高处,把那怪物看得很清楚,真是令人作呕。骑手的两条腿都被切开了,分成散乱的几缕,像磨损的绳头,肌肉、筋腱和骨头被编织进龙鞍里,龙鞍又缝在凶煞龙的胸部,裂缝中透着骇人的光。烧焦的皮和黑色盔甲浑然一体,两具焦炭般的尸体彼此缠绕。“炸糕,”凯雷科是这么说的。

  嘎嘎侧倾——太早了。凶煞跟过来,从气流中借到更多力。嘎嘎开始惊慌失措,但我不知道该领她去哪儿。龙场在反方向,得越过另一道山脊,紊乱的风在它锯齿似的脊背上旋转,但援兵只可能来自那里。

  “家,宝贝,带我们回家。”

  她再度摆正身体,收紧翅膀。我两腿夹紧,抱住她脖子。她开始下落,我俩都大口喘气。我身上没带武器,连把匕首都没有。我跟达瑞到底是怎么想的,竟还故意甩掉全副武装的护卫?

  嘎嘎落到最低点,惯性给了我重量。我使劲弯腿,贴近她的脖子,免得再次失去意识,同时也尽量减少受风面积。她光靠俯冲的动能飞了很远,脑袋向后贴住脖子,耳膜盖住我的脑袋和肩膀。我扭头瞟了一眼,发现凶煞紧跟在我们身后停止了下落。骑手抬起弓。我拍拍嘎嘎,移动重心示意她往左,接着又两次向右移动。骑手放箭,但偏出很远。

  凶煞突然倒退着向上飞去,拍打翅膀在空中悬停—— 一个龙骑士小组落在我和凶煞之间,鞍头弩噼啪作响。是凯雷科!他手下的两个小组快速朝我们飞来,身后有两只凶煞紧追不舍。贝鲁埃不知在哪里。

  凯雷科为我赢得了时间,让我有机会逃回家,但我不能丢下他和他的手下。我引导嘎嘎转个大弯绕到背后。我四下打量,似乎没被凶煞盯上。又一股气流把我们推到更高处。

  我们已经累到无法形容,唯一的动力就是绝望。除了彼此,再没有地方可以汲取力量。我们终于有机会稍稍喘息,我突然意识到我和嘎嘎的联系多么紧密。这不仅是靠信任、语言和共同完成的无数练习,同时也是靠我们的契印。或者甚至还不止?阿瓦啊!达瑞安说的就是这个意思吗?被凶煞追赶时我似乎一直能读懂她的意图、预测她的动作。而她回应我指令的速度也像我自己的念头那么快。我们的大脑几乎融为一体。在某些时刻,我们是玛芮娅/嘎嘎,在另一些时候则是嘎嘎/玛芮娅。

  我闭上眼睛,让自己的意识进入她的身体,搜索链接的那个点,再度接入。我听着。那一刻我听到凯雷科的手下在大声喊话、彼此交流。鞍头弩拉响。风吹在衣料上的声音,风吹在皮外套或翅膀上的声音。甚至风从我护目镜边缘绕过的声音。嘎嘎的咔嗒声。只一次。

  不是交谈的那种咔嗒声,而是——

  随着第一声微弱的回响,答案像闪电一样击中了我。

  摆弄那只鸡的时候、跟踪阿鲁的时候。模仿达瑞安的战吼——连回声也包括在内——听着她的模仿,我几乎能感觉到周围的悬崖。还有在家时那种交谈似的咔嗒声,重复数次,仿佛带了回音。不像是离家时这种单一的咔嗒声。

  她听的就是回声。

  我终于明白了,像高处的风一样笃定。其实在模仿达瑞安时她就是在跟我解释。嘎嘎和她的同类通过倾听自己发声的回音来感知世界,感知世界的宽度、深度和空间大小。之后,它们就用自己的语言把自己描绘出的图景告诉彼此。它们的三维语言。它们用回声说话。

  我意识到自己对高处这些空间的判断——它们的高度、凹度、深度——万万不及嘎嘎。我永远、永远不可能像她一样看得那么清楚。

  而现在我需要看清楚。在我下方是一场毫无获胜希望的僵局。龙骑士团的技艺令我赞叹——换了我根本无法在这样的战场里辗转腾挪,就好像我没法把玩毒蛇,把它们系成疙瘩。凯雷科的战斗是缓慢的撤退。他跟我想到一块儿去了——援兵只会来自瑞亚特的方向,我们必须把战斗往那里引。贝鲁埃和泽尔还活着,努力躲避凶煞,同时还要注意不能挡了龙骑士团的道。凯雷科的手下都用鞍头弩,箭矢雨点般落下,但这对那些烧焦的怪物没多大作用。它们根本不知疲惫为何物。混战肯定不行,被那东西碰一下都会受伤。很快龙骑士团就会耗尽弹药,面对差点击垮嘎嘎的那种绝望的疲惫。不管凶煞飞行的姿态多么丑陋,它们都毫不放松,而它们想要梅利恒。我心头闪过一个念头:也许不如把他扔给炸糕算了。

  但我做不到。我伸长手臂摸摸嘎嘎的契印。是热的。她回头用一只美丽的银色眼睛看着我。现在我们已经休息了一分钟,又趁机评估了局势,我知道该怎么办了。

  这是我们的山,我们知道空气如何流动,知道哪些地方死气沉沉、哪些地方有气流。我们知道哪里该扇动翅膀、哪里该借势滑行,哪里该爬升、哪里该侧滑。我用喊声和触碰引导嘎嘎直线下落,正对着距离最近的凶煞落下。那凶煞瞄准贝鲁埃,占据了有利地形,正倾斜着飞过去准备发动攻击。我凑到嘎嘎耳边说:“抓住它!”

  我们全速迫近那怪物,我高喊:“嘿咿!嘿咿!”趁我们从怪物头顶掠过时,嘎嘎伸出后腿用力蹬在凶煞头顶。我往后看。贝鲁埃躲开了,怪物转身朝我们追来。我贴在嘎嘎脖子上,大喊一声:“走!”

  我们如闪电般射向山脊。怪物紧跟不舍。

  很好。不过凶煞在不断缩短距离,它的速度比弯刀胳膊的那家伙更快。恐惧冲刷我的身体。万一错判时机我们就完蛋了。嘎嘎明白我要她去哪,也明白了为什么。我立刻感觉出她懂了,像电击一般迅速。我们瞄准的是崖面较低处,凶煞的飞行角度更高,它想困住我们。

  在最后一刻,我们借着从悬崖底部向上喷涌的气流往上急转。怪物没能及时调整,从一个很别扭的角度撞上了气流。

  我们飞速从一块拱起的石头旁掠过,凶煞却被风推着迎面撞到石头上。一块块闪亮的绿色四散落下。强烈的气流把我们往天上抛。我们在混沌的空气中绕圈、旋转,只能偶尔瞥见一眼天空或者地面。我紧贴嘎嘎的脖子,想把周围看清楚些。凯雷科和他的手下跟了过来。有伤亡吗?速度太快,我数不过来。至少还有一头凶煞仍然紧追不舍。我们滚了好一阵子,嘎嘎这才找回平衡,把身体翻转过来。

  一片阴影落在我们身上。弯刀胳膊的凶煞从上方落下。我尖叫起来——我们无处可躲。但嘎嘎用尽全力朝着怪物冲去。她把翅膀紧紧贴在身侧,弯刀从左右两侧割裂了我们身后的空气。这时嘎嘎用力踢向对方的喉咙,借力飞快地弹开了,这时刀尚未再度举起、怪物也还没来得及张嘴咬下来。怪物往下掉去,嘎嘎再度拍打疲惫的翅膀,飞到了怪物上方。

  只听仿佛干燥皮革发出的吱吱声,又是一股劲风,怪物缩短了距离。

  大嘴在我们背后张开,喉咙仿佛地狱熔炉的烟道。骑手拉紧了十字弓的弓弦。

  嘎嘎再度急转,移到那东西的脑袋正上方,这里是它最难下口的位置。上下牙啪一声合拢,擦到了嘎嘎侧面。她痛得大叫一声,我感觉到了她的疼痛,我自己的身侧也有一股寒意。不过凶煞的牙并未找到牺牲品。我们从怪物身旁急坠,骑手一箭射出。我听出弩箭刺穿了翅膜。

  嘎嘎收紧右边的翅膀,遮住身上的伤口,又利用左边翅膀控制飞行,让我们转着小圈往下落。这只能稍微减缓速度,眼下的速度依然致命。大山迅速朝我们扑来。我尽量缩紧身体,帮她找到平衡点。她在最后一刻张开双翼,朝一道断裂的山脊水平飞行。

  太快了。嘎嘎放下臀部,狠狠落地,四条腿都像弹簧一样压缩。我没来得及调整,当她再度跳起时没有弯曲夹紧双腿,绑带也就没能发挥作用。我脑袋里的血全都涌了出去,第二次失去意识。醒来时我晕沉沉的,声音和画面都云遮雾绕,喉咙里好大一股胆汁的味道。

  嘎嘎吓得尖叫起来。黑暗。不,是影子。怪物又飞到了我们头顶。我沉甸甸地压在嘎嘎身上,她绝望地打着转。我收紧身体。画面:我和嘎嘎一头撞到山体上。我睁大眼睛,不,我们正全速平稳下滑,远离大山,而怪物在模仿嘎嘎最后那次急转弯。然而之前的画面不肯罢休,现在又将我从龙鞍上扯下来,抛到石头上,就像母亲死时那样。

  我明白了。厄迪姆。我知道了你的真面目。

  嘎嘎被倒挂在三角架上,就像许多个月之前我见到的那些小龙。我腹部一阵剧痛,那是她的痛苦,我大口喘气。上次可没有身体的感觉——那东西变强了。

  你藏在哪儿?

  翻滚着从悬崖落下,每次撞上岩石都鲜血飞溅。我感到自己的骨头折断,我大声尖叫。

  我没事,我在自己的契约伙伴背上。嘎嘎的动作和反应让我确信她并未被这股邪恶的力量影响——又或者她和我一样,也在奋力挣扎?

  我们继续下落,一条幽暗的峡谷迎面扑来。我看见一只龙的身影蹲在一道岩脊上,破烂的翅膀贴着后背。

  我看见你了,厄迪姆。

  那道影子退进更深的阴影里。就在这时,弯刀胳膊的凶煞再次从上方向我们扑来。我和嘎嘎被利刃割开的画面。我感到锐利的钢铁造成的剧痛。

  可嘎嘎不是正在转弯吗。

  冰冷的尖牙在我身上合拢。太痛了,我尖叫起来。

  但我们刚刚躲开了,我们在阳光底下。

  凶煞的翅膀不断推动空气、迅速拉近距离,这时我左上方突然降下一个影子,转移了它的注意力。我坐在龙鞍里扭转身体,想看得更清楚些。

  舒迦!

  父亲朝凶煞嘴里射箭。舒迦从高空扑到那可怕的噩梦背上,像猎狗似的一甩头,把骑手扯下来。烧焦的碎片从两侧落下。凶煞龙张嘴想咬舒迦,但舒迦用前爪抓住了它一侧的翅膀,又用后腿和翅膀踢打,踢烂了怪物肩膀和翅膀的肌肉。舒迦咆哮一声飞起来,怪物则翻滚着坠落,它还在挣扎,一侧的翅膀拍打空气,另一侧的翅膀仿佛破风筝。它撞上一道岩脊,最后化作一条窄窄的污痕,再也不动了。

  更多龙骑士小组从我们身边掠过,包围了仅剩的凶煞。很快它就被打烂翅膀、沿悬崖坠入深深的峡谷。我放松下来,大口喘气,头痛欲裂。地平线老在倾斜,但我还是一面喘息,一面拍拍嘎嘎的契印。我们抓住一股上升气流,飞去检查影子怪袭击我时所在的山脊。那里空空如也,只有一道阴森的裂缝蜿蜒切入山体。我努力敞开自己的意识,倾听厄迪姆的声音。

  什么也没有。冰冷的液体滴落我的上唇。吉荷牡在叫我名字,我看见她骑着奥达科斯从我下方升起。托曼骑着拉努跟在她身后。达瑞安和阿鲁呢?还有炬扎也一个不见。

  贝鲁埃和几个龙骑士小组朝一个黑色的形状飘落,衬着山上的白雪,地上一动不动的身体显得那么扎眼。我们盘旋着靠近。那不是凶煞,是我们的人。我的眼睛在空中飞快地搜索,终于找到了凯雷科和他的塔本。他俩没事。

  我无助地闭上眼睛。我们中有人倒下。我们的人,我们的朋友,躺在岩石上。我一阵反胃。天啊。我抱紧嘎嘎的脖子,“家,宝贝。回家。”

  途中有一次突然遇上旋转气流,嘎嘎太累了,没法维持翅膀的形态,于是直线坠落。等她终于稳住时,我已经再度失去意识。醒来、收紧身体。奇特的疏离感,仿佛存在,又仿佛不存在。天空在上,对,没错。父亲警告过我们,重力突然变化可能导致大脑损伤。我今天已经昏过去两次了。三次。

  龙场歪歪斜斜地映入眼帘。“家。”不是我的声音——是嘎嘎。

  翅膀抵消动能,风声。重重地落地,嘎嘎筋疲力尽。我挂在她脖子上,她瘫软在围场里。脚步声。我松开鞍具的皮带,从龙鞍上滚下来。嘎嘎想接住我,但我狠狠摔在地上。往上看。我是趴着还是靠在墙上?一个负责投石器的士兵抓住我的胳膊肘扶我起身,他身后是两个龙骑士团的骑手。

  “女士?你受伤了吗?”

  我甩开对方的手,站在我的嘎嘎身旁,脑子里全是刚刚经历的一切,画面彼此重叠,令人头晕目眩。眩晕,恐惧,厄迪姆抛来的想象中的痛苦。我老觉得那怪物会再度侵入我的大脑。阿瓦。革提克。阿刹。我怎么了?我感到自己快要控制不住哆嗦。泪水盈满眼眶,但我绝不要在这些人面前哭泣。

  我帮嘎嘎站起来。她展开翅膀,我们转身往桥上走,士兵们纷纷后退为我们让路。他们的指挥官斯蒂兰大喊大叫,要他们回到自己的岗位。“眼睛盯着天上!”这时我才发现房顶上的弩炮全都装填上了帐篷杆大小的弹药,瞄准北方。

  我们过桥往老宅大院走去。我只想让嘎嘎回到自己床上,为她疗伤。

  动静。弗伦放低了弓朝我们走来,步子越来越快。

  看见他,我不由顿了顿,嘎嘎停在我身边。

  过去几周我一直在等他开口,想从他嘴里得到点儿真知灼见。他,或者玛毕尔,或者革提克。那些炙烤我头脑的问题,那些我怀着恐惧送出的祈祷,我期待着某种答案。但我得到的只是谜语,或者沉默,或者怪物。而不知怎的,在所有这些混沌中间——抑或正是因了这些混沌——嘎嘎和我以我从未想象过的方式达成了最深刻的连接。我一只胳膊搂住她的脖子,刚才的记忆让我颤抖,它们已经深深地蚀刻在我心中。我能看见落日下的大山,嗅到稀薄清冽的空气,感到冰冷的风鼓动她的翅膀、刺痛我的眼睛。我依然能听到她的呼喊造成的回声。这声音会一直一直在我耳边回荡。

  今天,一个龙骑士小组坠落在山上。即便骑手能活下来,这个小组也被毁掉了。贝鲁埃会怪我吗?那个自负的埃达伊又会怎么想?凯雷科呢?一年之前,没有厄迪姆、凶煞或者阿瓦降落在我们的森林,我的世界多么简单。而如今的世界里,阳光照耀的峰巅对峙着最黑暗的深渊。

  我们的大山仿佛变成了一个大洞,装满噩梦——这算不算一个谜语呢?哈洛迪人和炸糕,还有厄迪姆,像蛇打洞一样钻进我脑子里。

  “玛芮娅小姐,你受伤了吗?”

  我看不清他的脸。“弗伦,你一定要告诉我。阿瓦是什么?”我听出了自己声音里的颤抖。

  他像鱼一样嘴巴开合,眨着眼说:“玛芮娅小姐。你受伤了。”

  “阿刹是什么?”

  他不理会我的问题,只顾看我的眼睛——这让我很生气。

  “阿刹是什么?阿瓦是什么?”

  “玛芮娅小姐,我们得让你坐下——”

  “请别再叫我‘玛芮娅小姐。’”我看出他眼里的关切,但我不在乎。恐惧和愤怒,征象和怪物,还有难以捉摸的宗教,一切都在我脑子里搅成一团,中间夹杂着眼睛和血和火和坠落的画面。

  我抓住他的衣服,帮自己站稳。“我们的山里有凶煞,我脑子里还有个该死的影子怪物,我必须知道这是怎么回事。阿刹是什么?”

  他闭上眼睛,片刻之后,再次用令人心焦的谜语回答我的问题:“阿刹既不是‘谁’也不是‘什么。’”

  我听见身后传来翅膀鼓动的声响。时间不多了。我怒气冲冲地一把拧住他的衬衣。“我一直很耐心,任你和玛毕尔、贝鲁埃拖延,任你们藏起真相。我祈祷,希望自己能理解。但祷告又是什么?不过是朝风里吐出的一口气。”

  他确认我看着他的眼睛,然后才说:“祈祷是工作。祈祷是行动——”

  “见鬼了,弗伦!别再讲谜语。我到底怎么了?”

  他朝我头顶和身后看去,到处是叫喊、口哨和革翼鼓动的声音。他抓住我的肩膀让我直视他:“我能说出的一切都只是阿刹的一面。但阿刹是全部,而现在我已经说得太多了,因为我让你脑中有了一幅画面,但那原本是不可见之物。”

  我满心沮丧,呻吟起来,“我真想揍你,弗伦……”

  “祈祷也是沉默。经常如此,你寻求的东西会在某个沉默的时刻来到你身边。”

  我一拳挥过去,他抓住我的手腕说:“好了好了。”就像我安抚龙仔的口气,混合着切割雪松的浓烈气味。

  我挣脱他的手,把他推开,“我寻求的东西已经来了,在最可怕的时刻来到我身边,考验着我。”

  他迟疑片刻,然后朝我伸出手,但嘎嘎发出嘶嘶的威胁声。他缩回去。我抓住嘎嘎的耳膜让她转身,我俩一齐面对返回的龙和骑手。

  我转身背对弗伦,正好看见玛毕尔紧紧抓着达瑞安的胳膊走过来。

  “父亲让我去找玛毕尔,但阿鲁驮不动两个人,”达瑞安说,“我刚用篮子把他接上来。”他一面好奇地打量弗伦,一面问我,“有人受伤吗?”

  “有。天哪,玛毕尔……”

  “你伤了没有?”达瑞安问我。

  别再问我这个了。我摇头表示没有,头一动便忍不住倒抽一口气,接着小心地点点头。“我昏过去两次。”三次。不过我没说出来。

  玛毕尔说:“让她坐下。”

  “嘎嘎受伤了,我得——”突然间天旋地转,仿佛从水里往外看。达瑞安轻轻扶着我坐下,玛毕尔跪在我跟前,仔细检查我的两只眼睛。我们渐渐被龙和骑手包围。“你伤了头,多半是昏过去时撞上了嘎嘎的脖子。”他用袖子擦擦我上嘴唇,袖子上多了块红印子。“你得马上躺下休息。让达瑞安照顾嘎嘎。”

  “我又遇到厄迪姆了。哦,玛毕尔。”泪水终于争先恐后地往外涌出。

  他瞪大了眼睛,脸色灰败,嘴里悄声道:“老天啊。”

  在一片混沌中,我听到凯雷科的声音焦急地呼唤玛毕尔,老德哈拉站起身:“好孩子,我去去就回。达瑞安,别让她睡着。”说完他就走了。

  贝鲁埃的声音从不知哪里传来,他喊道:“让路!后退!”

  达瑞安跪在我旁边,凑到我跟前悄声问:“发生了什么事,玛芮娅?我错过了什么?”他就像非知道不可似的。

  我还没开始琢磨该怎么回答,父亲已经飞奔到我们身边,洛夫紧跟在他身后。

  洛夫看见我,大步冲过来,“一只龙死在了山里,他的骑手很可能活不过今晚。”

  父亲转身挡在他面前,洛夫想推开他,“我们失去了一人一龙,一个出色的小组,就为了给这两个被宠坏的小孩当保姆——”

  “那是我的小组,上尉。”凯雷科走过来,一边脱下手套一边说,“而依我看,她今天救了至少一条性命。不怪她。”

  洛夫推开父亲,但没再往前走。他站在原地,先指指达瑞安,又指着我说:“别以为你们的名声有什么了不起。我不在乎。我已经受够了。你们玩闹时,我和凯雷科的小组却填不饱肚子。你们的龙吃的食物,别的龙谁也吃不上。”

  “是真的吗?”我不禁骇然,“那就让我和嘎嘎跟大家吃一样的。我从没要求特殊待遇。”

  “这是我的龙场,洛夫,谁吃什么我说了算。”父亲道,“你还没看过我吃的是什么。”

  “她冒着生命危险,拿自己和她的伙伴作饵把它们引开,”凯雷科说。“她只靠着对地形的了解,单枪匹马杀死了其中一个凶煞。拜托了,长官,别再说了。”

  洛夫仍然瞪着我,但因愤怒而扭曲的嘴唇却放松下来。

  达瑞安收敛了表情,一脸阴沉。

  又是一阵翅膀扇动的声音,接着是凌乱的脚步,埃达伊和他的炬扎终于出现了。火焰守护者。他穿过聚在我们周围的人群,一路都在说话、喊叫。他挤进来,面朝我挺直肩膀。“贝鲁埃说得对,”他说。“每次黑暗侵入这个光明的世界,都跟你脱不了关系。”

  凯雷科一步走到他跟前,长雀斑的鼻子皱起,“今天她救了我们的命。”

  “可每次她都在场,这样的巧合我们不能不——”

  “别费这个神了。巧合只在于天气晴朗,方便凶煞勘察地形。玛芮娅比我们更早发现它们。巧合结束。”凯雷科凑近埃达伊的脸,“或者你指的是另一个巧合:你恰巧不在。”

  埃达伊的下巴又往上抬了一抬,鼻翼鼓起。

  洛夫说:“她分散了大家的注意力。”

  凯雷科说:“如果不是她向我们示警,我们全都活不成。”

  他的一个手下站在他身后,这时插进一声:“是真的。”周围的人又开始交头接耳。

  我不想嚷嚷,只尽量抬高了声音说道:“你们都忽略了一件事。”我扶着嘎嘎的脖子站起来,头痛欲裂,我忍不住龇牙咧嘴。周围并没有安静下来,父亲吹了声响亮的口哨,然后朝我歪歪头,示意我继续。

  我控制着音量,又要大声又不能太大声,免得引起钻心的头痛:“你们忘了考虑一件事:我们已经检查过山洞的前后两个入口——我们所知道的那两个入口。也就是说,除非这些凶煞是一路从库罗达飞过来的,山洞必定还有另一个出口。”

  洛夫啪的一声闭上了嘴,埃达伊眯细了包裹在火焰刺青里的小眼睛。

  我揪着后脑勺的头发,希望能麻木头皮底下的痛楚。“再说了,这样的出口究竟还有多少?怎么才能把它们全部封死?”

  凯雷科首先打破沉默:“应该派人去侦察。”

  “同意。至少要找出进山的所有通道,”洛夫说,“但愿别太多。”

  “应该进去,赶在它们数量增长前把它们彻底消灭。”凯雷科看着洛夫的眼睛,但上尉摇头表示否定。

  “我们没有足够的人力,也不知道它们的数量究竟有多少。再说这里也必须时刻留人守卫。这只会分散我们的力量。”

  凯雷科阴沉着脸点点头。

  洛夫转身面对我和达瑞安,“从现在起,你们两个不准再进山里。我不会再派人护着你们追彼此的尾巴玩。待在悬崖东边,你们的活动区域是镇子和田地上空,不能再远。”

  我又想起了厄迪姆,潜伏在阴影笼罩的岩石上,用我的恐惧制造武器来攻击我。我感觉到自己骨头断裂、被砍成两半。“我可能知道出口在什么地方。”我的脑袋抽痛,上嘴唇又流下一股液体。“我看见厄迪姆了。”

  洛夫盯着我,严厉的面具底下写满迷惑。这时凯雷科碰碰他的肩膀——贝鲁埃和玛毕尔走进圈子,周围的士兵顿时沉默下来。

  贝鲁埃摇摇头,“他伤得太重,这一搬动又加重了伤势。他去了。”

  我感到路面撞上了我的膝盖,于是知道自己倒下了。达瑞安架着我,让我慢慢坐起身。嘎嘎在舔我的脸。玛毕尔朝我走来,忧虑扭曲了他的面孔。

  洛夫抬头看看龙场房顶的机械,又看看包裹围场的木头栅栏。“我们失去了第一个弟兄。”他深吸一口气,然后慢慢吐出来。他看着我说:“把玛芮娅也算在内,今天有六个小组,却没法打败三只凶煞。”冰冷的承认,在洛夫这就是最接近道歉的话了。“我们总共有多少人?算上我,一共两打龙骑士小组,九组炬扎。我不能算你,育龙使,因为舒迦是龙父,不能冒险让他参战。空中三十三组,即便再加上斯蒂兰的火力网和他所有的步兵,我们带来的力量恐怕也太少、太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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