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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八章

  晨汐终于崩塌,云化为降雨,一连下了好几天。这种天气没法飞行,于是我们就聚在冬厩里重温首飞的经历,又说又笑直到深夜。有时吉荷牡、父亲和托曼也来。洛夫、贝鲁埃和埃达伊则大发善心,没有参与。

  有一次,达瑞安边笑边重现自己的第一声战吼。

  这时嘎嘎说:“呜呼-乎呼乎-乎呼乎-乎呼乎……”她不仅模仿达瑞安,还加进了岩壁产生的回音。我们惊得呆住了,过了片刻才哈哈大笑。就连嘎嘎和阿鲁也甩动尾巴脑袋一点一点。她学得太像了,我仿佛感受到了两侧悬崖的存在。

  之后嘎嘎目不转睛地看着我,那专注的神情让这段记忆永远保存在我的心底。

  下雨的第二天下午我遇到了凯雷科。微风吹拂他的金发,他把双腿从育龙平台边缘垂下去,丝毫不在意下方就是万丈深渊。我一手拎桶一手拿墩布,腋下还夹着扫帚,再加上蓬头垢面、筋疲力尽,我真的不想被人看见。但他听到了脚步声,转身对我微笑道:“哈啰,玛芮娅。”

  这下躲不过去了。我手一松,水桶落地,冰冷的水溅到腿上。凯雷科忍住了没笑出声。“你好像很应当歇歇。想坐会儿不?”他拍拍自己身边的石头,“从这儿往下看,你们的山谷美极了。”

  我放下墩布和扫帚坐到他身边。我浑身酸痛。

  “有时我会偷偷溜进来,好自己一个人待会儿,”他说,“希望你不介意。”

  “我自己有时候也这样。”我微微一笑,让他知道这没什么。

  “话说,我看了你的第一次飞行。头一回骑着自己的龙往下坠的时候,可是够吓人的呐。我记得很清楚——改变一生的瞬间啊。不过我骑上塔本之前从没骑过龙,而你之前是飞过的。虽说你生在这种家庭,但也实在算得上很有天分了。而且当然了,谁也没有质疑过你的勇气。你骑上那高耸的云墙,骑得很好呢,小姐。”

  想到当时的情景我不禁哆嗦了一下,而他随口说出的称赞让我容光焕发。“是很吓人,但也好玩。”

  他轻声笑了:“是呢。可真壮观,那云。我们全都想去飞,亏得你爹后来让你们回家,把云留给了我们,否则我手下有些人一辈子不会原谅他呢。”他朝我眨眨眼。他随和的态度再次减轻了我的不安。他沉默下来,而我也无话可说,于是我们就任由寂静笼罩。他手里摆弄着什么,是在削木头,见我有兴趣便拿起来给我看。

  他刻了一只龙,翅膀折叠在躯干上,头往后扬起,尾巴尖卷曲在一只脚边。龙的翅膀和脖子之间坐着位女骑士,双手放在龙的羽冠上。“嘿,真漂亮,”我说,“你真是个艺术家。”

  “我?哪儿的话。不过我父亲的家族世代都是木匠。我爹做家具,而且眼光好,总喜欢装饰。我猜我继承了一点他的才能。”他开始刻出一条条线,代表鳞片。

  我看了一会儿,龙骑士团军士的另一面引起了我的兴趣。他那双长斑的手在木头上移动,轻松又自信。“我也能刻人物,”我说,“只要给我根人形的木头。”

  他哈哈大笑,发自内心的温暖笑声仿佛有魔力一般,将空气中的紧张尽数释放。

  我问:“你从哪儿来?”

  “特尼出生,特尼长大。是个小村子,在埃德瓦最远的边疆。六年前征兵队来,我就宣誓入伍了。我哥哥留下继承家族的手艺,但我是生来就要当龙骑士的。他们说我‘有点儿天资。’”他看着我,脸上露出酒窝,眼睛一闪一闪。

  “你的家什么样?”

  “这个么,跟瑞亚特也没多大差别。冬天更冷些,夏天更热些。更干燥那是一定的。挺漂亮。不过房子大多是石头砌的。人都挺友好。有许多手艺人,跟这儿一样,只不过他们不养龙。全是我爹那样的木匠。他们也造武器,还有弓箭和弩箭。”他静静地刻了一会儿,“上次回去的时候,因为日子艰难,村子已经衰落了。森林几乎伐光了,其实本来也算不上什么森林。但手艺人的日子可就难过了。你知道吗,木料是古尔万觊觎哈洛迪的东西之一?哈洛迪有好些世上最大的树。”

  我问:“很难吗?远离家乡?”

  “哦,有时候是挺难的吧。不过我已经把龙骑士团当成了家。塔本就是我最忠实的朋友。”

  “等战争结束你会回去吗?”

  他的表情里略微少了些喜气,手上的活儿也停了。“结束?这场战争已经持续了二十多年。我看短期内不会结束吧。再说等它打完了,还会有别的仗要打。”

  “那你算是职业军人了?”

  他瞥了我一眼,或许意识到这个说法可能是父亲教我的。“哪儿的话。我的服役期快满了,不过我得先活过这段时间。”

  我不知该如何回答,这句话显得冰冷又现实。

  “当然了,这还得听炸糕的意见。”

  “谁的意见?”

  一闪而过的笑意让他的眉头略微舒展。“炸糕。我们给凶煞取的名字,因为它们好像烧焦了一样。不过这你当然已经知道了。”

  刀刃切削木头的声音填满了接下来的几分钟。

  最后他说:“我猜这名字其实也不算好笑。”

  我微笑道:“我觉得挺好笑的。”

  “有意思。达瑞安总想了解战术、装备、战争,你却问我家乡的事。我喜欢你这点,玛芮娅。”他抬起头,“你知道,这么个地方我很可能会喜欢上呢,我是说,如果我和塔本能退休的话。变成战士可不是他的错。他有权这样度过余生——像种马一样播撒后代。”他又轻笑几声,“说来我自个儿也差不多。”他看着我,目光流连了片刻,然后飞快地转开眼睛,仿佛为自己的行为感到窘迫。我不由咧嘴笑了。“这是怎么回事,你这么个漂亮的小东西,身边怎么没有挤满追求者,咹?”

  我指指木桶和墩布,又指指腿上的水渍,以此作为回答。

  凯雷科哈哈大笑:“不开玩笑,我说真的。”

  我耸耸肩,现在轮到我不自在了。“他们得先过父亲那关。说实话,我也没多少兴趣。这附近全是农夫和店家,他们更在意的不是我,而是跟我的家族结亲。”

  他的目光又一次停在我的眼睛上:“就没有一个让你喜欢的?我觉得很难相信呢。”

  “唔,也许有过吧,”我感到自己脸红了。“但我大多数时候都很忙,尤其是你来了之后——我是指你们这帮人。再说我真正想做的其实就是养龙。”

  凯雷科笑了:“这我理解。那你觉得我的塔本如何?品种挺好吧?”

  我想了想,“不错。他很强壮,也灵活。有点罗圈腿。”

  “哈!是有点,嗯。我自己也一直觉得呢。亏得他是龙,是马可就糟了。”我情不自禁地笑出声来。

  “这山谷挺好看。让我想起了家,我小时候树还很多的时候。年轻的女士,你真幸运。”

  接着又是一阵沉默。凯雷科给木头龙做最后的修饰。我知道他说得对,最近几天我觉得幸运非常,幸运到让我心生愧疚。我任由他的幻想与我自己的幻想彼此融合——或许有一天他真的会回来,向父亲提出要娶我。我支起腿,把下巴放在膝盖上。我觉得自己傻乎乎的,可同时心里又异常宁静。

  “喏,玛芮娅,”他把龙递给我,“留个纪念。”

  下雨的第三天,虽说满地泥泞,道路还不时被河水截断,但矿工和工程师的队伍还是顺利抵达。又一爪又湿又累的龙骑士降落在围场,遵照命令向指挥官洛夫报道。洛夫似乎认识其中不少人,像对待老战友一样拥抱他们。一头龙背上爬下一个访客,是军人,身材高大挺拔,头发和山羊胡都是白色。但他不是龙骑士团的人,从他下龙的别捏姿势就能看出他更习惯骑马。他朝父亲走去,我悄悄凑近了些,好偷听他们说什么。

  “斯蒂兰。”他先说了自己的名字,“我将负责指挥火力网。”

  父亲问:“什么火力网?”

  “我的火力网。投石器、弩炮、路障。”这些东西我一样都没见过。“天一放晴我们就把它们装到围场房顶上。恐怕还需要些栅栏,不过我看你们这儿木头反正不少。这是给我的命令。”斯蒂兰塞了几张纸到父亲手里。父亲紧紧抿着嘴,满脸不高兴地看了一遍。

  第四天,雨势减弱成慢吞吞的毛毛雨。我听见翅膀扇动的声音,走出龙厩,发现齐延和一只火炬手在仓库房顶舒展身体。我过了桥朝围场走去,又在房子拐角停下脚步,因为我听见了洛夫的声音:“我们已经找出了所有身体健康、有一技之长的人。剩下的人该上路了,之前说好的。”

  “说好的?”父亲道,“库罗达人从未说好要离开。他们只是屈服于无力抵抗的命令而已。”

  “育龙使,让平民离开战区是一贯的做法。他们不能自保,保护他们又会占用应该分配到其他地方的人力物力。他们消耗了宝贵的资源——”

  我冲过拐角:“我真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竟要在严冬时节把难民赶到野地里去。”

  洛夫一脸吃惊地看着我。站在他身边的埃达伊双手交握,虽说他扬起了眉毛,脸孔却隐藏在复杂的刺青下,看不出表情。是不是但凡身上盖满符文的男人都跟这两个人一样傲慢?

  “整个库罗达就只剩下他们了,”我说。“这里还不是战区。至少现在还不是。给他们一个机会吧。”

  父亲说:“我为其中接近三分之一的人找到了工作。”

  埃达伊转身面对父亲,小眼睛一眨不眨。“博果莫斯对我们就毫无用处。他超重,唯一的技能是跟钱打交道,而我们并不需要。”

  “记账是很有用的技能。我跟他提了,但他不肯接受,除非他知道自己人都能留下。”

  “恐怕正是账目决定了他的命运,”埃达伊说,“这是关于吃饭的嘴和资源的算术,很残酷,但一目了然。”

  “他还有别的特质,比方说领导力——”

  “我们这里的领导已经够多了,育龙使。”

  “他有着罕见的勇气和力量。他本可以靠自己的财富远走高飞,但他留下了。”

  埃达伊的嘴抿成一条紧绷的细线。

  “我还以为炬扎是神殿的一部分,”我说,“我还当他们或许明白什么叫同情。或者慈悲。”

  埃达伊猛地转头与我对视,他的脸抽搐了一下,然后才开口说话。“做这个决定并不容易,年轻人。但帝国必须保护龙场的安全。”他又看着父亲说:“育龙使,你别忽略了这个根本。我们来是为了不惜一切代价保护你的龙,你的龙场。这是我们如今的职责。不惜一切代价,你明白吗?你应该对我们更加感激才对。”

  第五天,我们系好龙鞍的束带,准备第二次飞行。跟第一次相比,这次飞行几乎在每个方面都截然相反。嘎嘎和阿鲁在阴云下方僵死的空气里挣扎向前,全凭热忱对抗寒冷。村里的街道空空如也,而我们的任务也令人沮丧:父亲坚持护送博果莫斯和他那些衣衫褴褛的幸存者,能送出多远就送多远。

  埃达伊硬要派出龙护卫。他和另外三个炬扎一路跟着我们。

  我们先飞到瑞亚特东边去找博果莫斯,路上正好看见那些战争机器,也就是斯蒂兰所谓的“火力网”。一切都用油布盖着,周围满是帐篷和造饭的火堆,士兵们正等着天气放晴。很快他们就要涌进围场,白天黑夜我们都别想清静。不过比起这样的大规模入侵,更令人压抑的还是迫使我们架起战争机器的冰冷现实。博果莫斯悲惨的撤退就已经很能说明问题了。

  我们顺着歌声找到了博果莫斯。他的人在唱歌,伴随着马车车轮隆隆的低音,这曲悲伤的合唱向空中升起,掩盖了小雨单调的独白。三十辆左右的推车和马车顺着野龙河岸蜿蜒向前,中间夹杂着山羊,偶尔还有猪和浑身精湿的狗,此外就是步行的人。住在村子外围农场的人在路边看着他们,不时有人递上一篮子食物或者一包蜡烛、柴火之类。博果莫斯杵着光秃秃的行首权杖走在最前面。他听到翅膀的声音,抬头朝我们挥手。

  我也抬手跟他打招呼,却无法像他一样热情。我为他们难过。他们中间有许多人身体健康、能对瑞亚特有所贡献,但他们不得不跟自己的老弱病残一起离开。也就是说他们的孩子也得上路,也得在冰冷的雨水中蜷曲身子。从这里到塔司奇斯,沿途的小镇没法接收这么多失去家园的人,他们别无选择,只能走完漫长的旅程。血在我耳朵里怦怦直跳。我气极了。我们自己的龙场却不能自己做主,而且看来情况还会继续恶化。

  我们一路跟着他们,直到日光变得稀薄。父亲降落与博果莫斯交谈片刻。这天的空气死气沉沉,他担心阿鲁和嘎嘎没法重新起飞,因此命令我们留在天上等他。

  他回来时拿着什么东西。一眼看去好像腋窝下夹了一面盾牌,但我很快意识到这是捆在一起的风筝,至少两只,或许不止。

  我们护送库罗达最后的幸存者走下了农场背后的第一段下坡,之后还会有很多这样的下坡,都比这更长。我们在这里与他们分手。我们回到龙场时,空中飘起了雪花。

  严冬时节,成年龙都陷入交配的激情中。我们把龙父龙母关在育龙房里至少一星期,给它们独处的空间。结束之前它们都不吃不喝,所以我们完全无事可做,只不时看看它们是不是还好。它们躺在自己的巢里,身体相互纠缠,几乎一动不动,只是偎依着发出轻柔的隆隆声。若在野外,龙会找个安静的山洞冬眠,有时会长达一个月,除了这温柔之极的亲密举动外什么事都不做。

  不过达瑞安、阿鲁、嘎嘎和我另有安排。雨过天晴,我们逮着机会就出去飞,连洛夫也拦不住。现在这是我们的工作了。哈。

  有时父亲、托曼或者吉荷牡会陪我们一起,这时我们就往远处飞,扩展龙的飞行距离。父亲抓住一切机会给我们上课。头几天我们练习桶式翻滚,紧紧抱住龙脖子、把重力降到最低。“把你的头缩在她脖子边上,不然可能晕倒。”第三周我们开始练习让人头晕目眩的急速俯冲,绑腿派上了用场。课余,我们借着翅膀的推力爬上山脊,跳进上升气流,打着旋儿飞上令人眩晕的高空。我们看见为建新营地砍伐的树木,还去了高处的山坳和冰冻的高山湖泊。我们看见弗伦正在为冰窖取冰,听见我们大声招呼,他也朝我们挥手。我们的龙越来越强壮,我们自己也是,而且一切都是游戏。那感觉无比自由——可惜好景不长。

  我们从空中看见斯蒂兰的火力网用摇柄平台拉上去,安装到育龙房和仓库的房顶上。达瑞安总会盘旋下降,凑近去看战争机器;他几乎是擦着士兵的脑袋飞过,都能听见斯蒂兰的怒吼。我对这些丑陋的东西毫无兴趣。它们有的好像装在万向轮上的巨型十字弓,一次能发射十二支偌大的弩箭;还有的活像弹弓,只不过并不抛出弹子,而是向上同时刺出许多尖利的长矛。围场四周的地上冒出许多木头笼子,全都钉在石头路面上,布满向外的尖刺——这就是斯蒂兰的“栅栏。”人类可以轻松进出,龙就别想了。

  这一切仿佛过去生活的终结。我的家变成了军事设施。

  辛瓦特山谷也没能幸免。工程师在山脊上的森林中清理出一长条空地,直到废墟边缘,然后沿着通往山洞的小径修路。我从没想过他们会修路,不过现在想想他们当然是需要路的。但如果只是为了封锁山洞,有必要修得这么宽吗?为了给这么条丑陋的泥路让道,森林被砍掉,把门诺格和达哈克的雕像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我气极了。

  如果父亲他们有事不能陪着我们,凯雷科就会派他手下的两个小组尾随我们,另外两组飞在后面巡视。炬扎跟他们轮流做这件事。他们的任务似乎是围着我们,不让我们跑远。我们明白这样做的必要性,但我们也知道年轻的龙野性未驯,总是渴望探索最高的高空。我知道嘎嘎想。她的意图清楚表现在她注视的方向、她细微的身体语言里。我也想。

  我们与达瑞安和阿鲁的游戏很快从相互打闹变成了摆脱护卫。我们借树木和狭窄的峡谷躲闪。他们总能落在我们前进的道路上、逼我们退回去。这让嘎嘎和阿鲁越来越灵活,它们的力量和信心都在增长。我和嘎嘎熟悉了彼此无声的语言。如果我身体前倾,她就知道我希望加速。如果我弯腿绷紧绑带,我们就俯冲。她拉动一侧肩膀表示马上要转弯,翅膀形态的变化意味着要改变速度。这期间我们跟自己山里的气流和通道都混熟了。

  有天早上,达瑞安朝我扬起眉毛:“你对他有意思,对吧?”

  “谁?”

  “凯雷科。”

  “什么?他人还不错吧,但我对他可没意思。”我脸上发烧,只希望达瑞安看不出我脸红了。凯雷科经常跟我说话,称赞我的进步,或者就只是闲聊。

  “他给你雕的那只小龙,你放在床头柜上。”

  “那又不代表什么。”

  “他老是说起你。”

  “根本没有。”

  “明明就有。”

  我胃里打结。那一次我曾任由他的幻想与我的幻想融合,但那只是幻想,对吧?而这番谈话却太过靠近现实。我喜欢他。他让我觉得自在。我喜欢他稻草一样的头发,他的雀斑,他金色的胡子茬。但我真的不想要谁关注我,更不要浪漫的恋爱,眼下的情形明摆着呢。真的。

  有一次我们终于甩掉了护卫,也是我们唯一一次成功,那天是凯雷科领着手下三个小组陪我们飞。冬日的天空阴云密布,只偶尔透出一抹蓝色、几缕阳光。埃达伊和他的炬扎去什么地方巡逻,前一天就走了,所以我们很有些肆无忌惮。仅仅是春日一般的太阳雨就足以诱惑我们,但当贝鲁埃也加入进护卫队,恐怕我和达瑞安都有些失去理智。我们无比期待能甩掉他独处。

  一片低悬的云掩护我们溜到高处一块突出的岩石上,我们知道那里有道隐藏的山脊。安静了几分钟后,达瑞安说:“哈!甩掉他们了。”

  山脊俯瞰祖尔梵山北面一条无人的幽谷;朵朵白云在下方的山峰间游走,山谷也时隐时现。我们下鞍来伸伸腿。我把戴着手套的手贴在脸上取暖。

  祖尔梵的一只胳膊从我们头顶伸出,左面就是直冲云霄的嶙峋,那是一道崎岖的石柱,从头到脚比龙场所在的孤峰还高些。在它背后,祖尔梵山的山尖从盘旋的雾气中升起,距离很近,我们能看到云从石头尖上剥落,仿佛蜘蛛吐丝。

  “瞧那股上升气流,玛芮娅。想想它能带你飞多高。比晨汐还高。”

  “没有空气,你会晕过去。”

  他微笑,“最后才会。但那之前能看见多少东西啊。而且从那个高度,你可以轻轻松松地滑出老远,我们从没见过的地方。多半以后也见不到的地方。”

  接下来我俩都沉默了,我打量他,他似乎烦躁不安。过去几周里我们更亲近了,可同时似乎也越发疏远。我们几乎每天都在一起,却很少交谈。飞翔时我们不必去想噩梦或者他人的期待,但在地面上,达瑞安仍然困在我的阴影里。每一次他好像要突破这障碍、变回原来的他,就会遇上博果莫斯之类的人带着对我的赞美出现——“革提克的玛芮娅”,又或者埃达伊会根据我什么时候飞行安排他的时间。

  “想想看,玛芮娅。”他继续说道,“真正的自由,独自一人,四边的地平线任你选择。没人跟在你后头。从祖尔梵顶上冲下去一定就是这样的感觉。没人为你决定任何事,你只需要想象自己想要什么,就能达成目标。你从没想过如果真能这样就好了吗?”他咬咬牙看着我,“我在说什么呀?你已经做到了。你只靠自己的勇气就从荒野里救出了嘎嘎,虽然每个人都跟你说不行。”

  我不确定他究竟想说什么,也不知该如何回应,于是我只是默默听着。风在我们山脊的角落呻吟,达瑞安眺望起伏不平的云面。“我能跟你说实话吗,玛芮娅?我嫉妒你,嫉妒你去找嘎嘎的方式。”他的目光转向刀锋般的祖尔梵,大山在云的旋涡中隐现。“我知道你是被迫的,但还是一样。能决定自己想要什么、一心去争取,就好像别的事都无关紧要,这种感觉肯定很自由吧。”他看着我,“那是什么感觉?是不是让人陶醉?”

  我摇摇头:“不,一点也不。可怕极了。”

  “但那种感觉不好吗?当你回首往事的时候,知道自己不得不做出决定,于是你就”——他摇摇头——“就做了。”

  “达瑞安,你根本不知道我经历了什么。并没有什么决定。我在山洞里跟你解释过的,你怎么还不明白?贝鲁埃威胁要带我去阿维卡,由库鲁宗亲自审问——就连这也可能是满篇的谎话。我-没-的-选-择。要么找到龙仔,或者为找龙仔而死,要么成为贝鲁埃野心的奴隶。多半会被强奸,也许会被杀掉,以此压制所谓的异端邪说。我被贝鲁埃踩在鞋跟底下,只有这一个办法能逃出来。我只能拼了。”

  “但你成功了。你飞上无垠的天空,选择了你仅有的选项,不是吗?”

  “不然我还能怎么办呢?”

  他盯着自己的膝盖看了老半天,自顾自地点头。“自由不过是谎话,对吧?”最后他说,“欲望是陷阱,除非你做点疯狂的事。”

  “你说什么呢?”我咬住嘴唇,不确定该怎么接这话。

  他眺望着北边的地平线,我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有一次吉荷牡告诉我,天气晴好时,你能从祖尔梵山上一直望见库罗达。达瑞安看见了什么?他在寻找什么?

  他问:“山洞的事情过后,你有没有做噩梦?”

  我吃了一惊,抬头看他。他沉着脸,面带倦色。

  “做了。”

  “现在还做吗?”

  我点头。

  他看着我的眼睛说:“嗯,我也是。”

  “但我们还在,不是吗。我们比那时更强悍了。”

  他微微一笑,但又摇了摇头,“玛芮娅,当凶煞抓住我时,我以为自己完蛋了。我以为它会吃了我。因为你他们才没让它吃我,他们要用我引你现身。但最后你却救了我。后来我又中了箭,但你领着我逃离了危险。你驯服了野龙父亲。”

  “但你也救了我,达瑞。是你点的火,否则我永远别想溜进山洞。我永远忘不了你面对哈洛迪萨满的样子。因为你我才能带嘎嘎回家。而且虽说你伤得那么重,却一直勇敢地战斗。就像博果莫斯说的——仿佛卡迪亚的王子。”

  “可你看不出来吗,玛芮娅?我永远都只是你故事里的配角。”他看着我,“那个碍手碍脚、需要被你拯救的角色。”他转开脸,我为他心疼。他注定无法成为育龙使,但过去总还是家里第二年长的,直到我的名声连这一点也遮盖了。

  “我们不是什么故事,达瑞。”

  “你觉得不是?”他抬起下巴看我,唇上的笑意若隐若现。我知道他说的没错,至少从这里到库罗达,我们已经成为传奇故事。

  “就算是,他们也全讲错了,没有你我根本不可能成功。”

  达瑞安耸耸肩,“我很愿意相信革提克对我也有所期许。而不只是……不只是……”他伸出双臂把整个世界抱在怀里,“这样。我觉得跟世界断了联系。就连阿鲁也好像常去找你,跟找我的时候一样多。”我感到后脖子有点痒痒,努力掩饰心中的惊惧。我抬手按在他胳膊上。

  “别误会,玛芮娅。”他轻声说,“我真的真的为你骄傲。只不过……”他的目光扫过阴云密布的天空,脸皱成一团。

  我问:“只不过什么?”

  他又看看我:“只不过我觉得羞愧。为我自己。”

  “羞愧什么?达瑞安……”我结巴起来。我想到我们共有的契印,它是不是对他有什么影响?是不是造成了什么意外的伤害?我跟玛毕尔建议时是因为担心失去他和阿鲁。玛毕尔要求我保持沉默,而我之所以同意,不仅因为他这样要求,也因为担心达瑞安会在紧要关头说漏嘴,让不该知道的人听见。

  在我停顿的这片刻,达瑞安突然站起身。

  “不用琢磨该怎么安慰我,我没那么难过,我都不知道自己干吗提起这事儿。”他拍拍手,吓了阿鲁和嘎嘎一跳。“上啊!”他喊这一声跟父亲真像。“那边山顶放晴了。”他指指祖尔梵那耸入云霄的狭长刀锋。

  “我们该回去了,达瑞。免得让凯雷科惹上麻烦。”

  “我要去试试。”

  他跳上阿鲁的背,我还没来得及起身他已经开始扣上搭扣。“达瑞安!你想什么呢?”

  “我什么也没想,”他咧开嘴,“只是做。”他指挥阿鲁转身。

  “别!”我大喊一声,阿鲁转回来面对我。

  “见鬼了,阿鲁!”达瑞安一掌拍向阿鲁脖子左侧,要他转回去。

  “达瑞安,”我喊道,“那上头没空气。”我迅速检查了自己的鞍具,手忙脚乱地爬到嘎嘎背上。达瑞安和阿鲁已经走下山脊,跳进一股上升气流里。

  我系好皮带,让嘎嘎转身。“天啊,宝贝。上!”我们也冲进那股气流中。

  我忘了拉下护目镜,眼睛迎风流泪,什么也看不见。“再高些,嘎嘎,上!”我一面说一面擦眼睛,把护目镜戴好。等目力恢复,刚好看见阿鲁离开上升气流,转向祖尔梵参差的顶峰。

  嘎嘎道:“咯咯,上!”

  等我上升到这一高度时,达瑞安和阿鲁正贴着祖尔梵迎风结冰的一面飞,他俩远在山顶下方,看上去只有苍蝇那么大。我看得出气流很猛,阿鲁没法保持翅膀的形态。他努力爬升,但最终还是从一大块碎石上跳进背风面更柔和的风里。我大大地松了一口气,让嘎嘎转向追过去。

  他俩绕着小圈子向下滑,悬崖间满是达瑞安欢快的呼喊。

  祖尔梵矗立在上方,古老的肩膀上雪花纷飞,嶙峋就仿佛它挥舞的石头权杖。

  我们沿着咯咯的路线急速俯冲,很快就落到正在螺旋下降的咯咯正上方。嘎嘎用后脚踩在阿鲁屁股上,借力往上升起。达瑞安惊叫一声,阿鲁踉跄了片刻,气冲冲地大喊:“嘎嘎!”但很快他就恢复平衡,沿着山坡笔直地俯冲。我们迅速跟上。

  我们追上他俩,从一片陡峭的岩脊上升起上升气流,两头龙于是并肩飘着。达瑞安还在哈哈大笑。“哦天啊,哦,玛芮娅,你该试试。就好像我和阿鲁是一个人,一起思考一起反应。我们……”他的脸皱起来,努力在脑海中搜索合适的词。“我们连通了。就好像皮带扣上了,或者刚刚切开成两半的苹果合在了一起。”

  “刚才真的太危险了,达瑞——”

  他一面喘气一面朝我笑。“啊,恐惧也是其中的一部分吧,真的。而且我现在知道该怎么飞到那顶上了。不是从迎风那一面,而是从东边的背风面。那中央有一股比较平缓的上升气流。我感觉到的。”他的笑容垮下去,“噢,好吧,游戏时间结束。”他往下指指东边:“咱们的护卫队来了。”

  在我们下方,几只龙正朝更下方的某个目标缓缓滑过去。但那并非前来寻找我们的凯雷科一行。只需看一眼它们破破烂烂的翅膀就能知道它们的身份,更别提还有那丑陋的姿态和烧焦了一样的皮肤。

  达瑞安沉下脸,目光变得极其专注,“凶煞,玛芮娅。火烧库鲁宗屁股。又是凶煞。”

  它们究竟是打哪儿冒出来的?山里还有什么不为人知的通道吗?再往下些是另外五头龙。我和达瑞安认出那是凯雷科、贝鲁埃和龙骑士团的护卫。

  “他们还没发现威胁,”达瑞安说,“他们不是来找我们的吗?干吗不往上看?笨蛋。”

  “达瑞安,你得赶紧飞回家搬救兵。”

  “为什么要我飞回去——”

  “因为阿鲁飞得比嘎嘎快!”

  他盯着我的眼睛看了一秒钟,然后沉着脸点点头,“你准备怎么办?”

  我低头往下看,耸耸肩说:“示警。”

  “老天,当心。”他拍拍阿鲁右边脖子,“家,阿鲁。走!”阿鲁转弯离开上升气流,朝龙场加速飞去。

  我示意嘎嘎离开气流,她张开翅膀慢慢下降,我趁机观察形势。三只凶煞龙已经就位,正静悄悄地朝凯雷科一行人飘落,准备发动奇袭。仿佛老鹰抓兔子,或者龙狩猎鹿。

  “低,嘎嘎!”意思是急速俯冲,马上。

  她扭头用一只眼睛看我——眼睛睁得老大。然后她把翅膀完全收紧,只留了翅膀尖露在外头,脖子直直往外伸,她的侧影变得好像箭头一般。我们向前滑行离开了上升气流,对准那群凶煞笔直地加速冲过去。我大幅弯腿,绑带绷紧;又把身体平贴在嘎嘎脖子上,深吸一口气。

  凶煞下方是一道峡谷。我轻敲嘎嘎的脖子跟她做简单的交流。她咔嗒一声表示明白,身体稍微往前倾过一点,完全收紧翅膀开始坠落。三只破破烂烂的怪兽仿佛飞快地迎面扑来,没等我看清到底哪里不对劲,我们已经冲破它们的队形继续下落。我突然想到了那个影子怪物,厄迪姆。它在哪儿?

  凶煞咆哮起来。我们身后响起革翼扇动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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