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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七章

  天空仿佛着了火。

  一堵云墙高高耸立,那是一波垂直移动的气流,有着卷曲、撕裂的顶部。它在黎明前的天空中放射出炽烈的红光。

  “新年第一天涌起晨汐,”父亲说,“而且也是你们第一次飞行的日子。”

  “这是好兆头吧?”达瑞安在父亲身后问。

  “很可能一生只会遇到一次呢。等贝鲁埃瞧见看他怎么说。等我们告诉他玛芮娅出生那天也有晨汐,看他怎么说。哈!”

  晨汐是传奇的云型。来自海洋的潮湿空气有时会向西流动,东边干燥温暖的空气升起与之对抗。暖空气在潮湿空气边缘越积越高,顺着我们的大山一路抬升。这是绝佳的机会,可以趁着云上升时从云的断面滑过,飞上极少能达到的高空。每当晨汐升起,人们就会祈祷、撒灰、赞美阿瓦。

  一望无际的云映在吉荷牡眼中,她叹道:“真美!”

  父亲喊道:“动作快!”不过我们无须催促。

  我们朝桥那边走去,凯西把热腾腾的肉卷塞进我们手里。我半点也不饿,吃下半个,剩下的给了嘎嘎。

  她和阿鲁先吃了自己最喜欢的早餐,接着我们用墩布给它们洗澡,又给它们全身抹油。这一部分是为了让它们的皮发亮、看着好看,但主要还是让它们的肌肉暖起来——我们也能顺便热身,大概还能顺便放松心情。我的手抖个不停,只好停下手里的活儿盯着它们看。达瑞安发现了,但他举起胳膊,手也像蜘蛛网一样颤巍巍的。我笑了,他把嘴巴咧得老大。

夏日之龙文字 283

  最后我们领着蹦蹦跳跳的龙走到围场的龙鞍起重臂底下。舒迦、阿缇斯和珂露菲已经套好了自己最漂亮的装备,正在旁边雀跃着。我想起了育龙节的飞行——吉荷牡一身白衣,头发高高扎起,托曼皮衣锃亮,父亲穿着服役时的黑衣。但今天不一样。今天我是其中的一部分。这是我梦想的日子。我为之奋斗、不惜拿生命交换的日子。

  洛夫、贝鲁埃和埃达伊站在桥边。我暗想,他们倒还知道今天不来烦我们,真不错。凯雷科和埃达伊已经同意,我们首次飞行时,他们手下的所有骑士都留在地面。父亲对洛夫解释说:“他们会分散龙仔的注意力。”

  不过这些人可不准备错过表演。他们全都有过相同的时刻,他们知道我和达瑞安将有怎样的经历。他们在崖顶排开,还有些站到了我们仓库的房顶上。

  父亲检查了我们的束带,又替我们系紧绑腿的绑带、扣上外套最上面那颗扣子。“听好,晨汐跟其他云型都不一样。它会把你们快速推升。哪怕经验丰富的骑手也可能过于兴奋,可我也不能剥夺你们的体验。只要听我指示就不会有危险。”

  他调整好我们的装备,两只手分别搭上我们的肩头,“有一件事最要紧:你们都知道祖尔梵山那颗獠牙,我们叫它嶙峋的那颗,晨汐时它最危险。气流会把你们向上推,如果你们在太高的海拔过于靠近嶙峋,就会被旋风往下卷,别想逃脱。关键就是在到达那个高度之前出来,然后滑回去从头来过。我们今天要离祖尔梵远远的。跟着我就行。明白了?”

  我俩点头。

  “达瑞安先来,阿鲁强壮些,在风里更稳定。然后是玛芮娅,等我给你信号你就跟上。”

  我说:“数到二。”

  “记住练习的东西就不会有事。说来你们也许不信,但这种事情我们过去也做过,算得上老手呢。”他朝我俩眨眨眼。

  托曼的喊声从护墙传来:“父亲,过来瞧瞧。”我们走到墙边往下看。

  镇上的每条街道、每个广场都挤满了人。野龙河两岸,人们摩肩接踵。阳台、窗边、连房顶都人满为患。

  “瞧!”达瑞安回身指着下方的村子,“跟昨晚一样。”

  在村边难民扎营的地方,两只风筝升上远方的屋顶,形状仿佛龙的翅膀,还拖着长长的飘带。它们底下有一大片较小的风筝起起伏伏。

  我说:“我也不知道该感动还是该担心。”

  “担心什么?”吉荷牡皱起眉,满脸困惑,“他们只是在替你和达瑞安加油罢了。”

  “因为贝鲁埃会觉得这说明他们崇拜我和达瑞安。至于埃达伊会有什么反应,我一点头绪都没有。”

  “如今这种情势,他们是在对自己致敬,”父亲说。“虽然洛夫和埃达伊对他们说的每个字都要计较、总想把他们赶走,但他们在灾难面前依然没有放弃自己的传统。库罗达人很骄傲,我们也应该为他们的敬意感到骄傲。”他拍拍手,“好了,大家是来看表演的,咱们这就开演吧。”

  我和达瑞安跳上各自的龙鞍,扣好搭扣,每一处都检查了两遍。父亲又来检查了至少三遍,还把之前的指示又说了一次。我都没怎么听进去。反正早就背熟了。嘎嘎特别激动,蹦蹦跳跳。

  “走吧!”父亲边喊边跑向舒迦。托曼和吉荷牡已经骑上龙背准备就绪,阿缇斯和珂露菲腾空而起。舒迦转过身,用龙那种咔嗒-隆隆的语言对我们的两只年轻龙说了句什么,然后他原地起跳,连翅膀都没张开就跳到了育龙房的房顶上方。

  达瑞安说:“真爱现。”我跟他心有戚戚似的对视一眼。他咧开嘴笑得像个疯子,然后一掌拍向阿鲁的脖子,高喊“上!”他收缩身体,阿鲁一跃而起,让风鼓动翅膀,上了房顶。

  我趴在嘎嘎耳边,拉紧她脖子两侧龙鞍前部的把手。塞在外套里的菊花窸窣作响。“你准备好了吗?”

  她稍微转头,正好能用一只眼睛看我。她眼里闪着银光,下巴一点,说道:“耶。”她的发音已经变得这样好了。

  我抚摸她的契印,大幅度弯曲双腿,绑腿的绑带绷紧了。我深吸一口气,“好吧,姑娘。上!”

  嘎嘎跳起来,翅膀向下拍打一次压迫空气,轻轻松松就上了房顶。她站到阿鲁身旁说:“嗨,咯咯。”阿鲁一面点头一面摇尾巴,跟我一起哈哈大笑。母鸡的叫声让达瑞安大皱其眉,但最后他摇摇头,自己也微笑起来。

  我们身后,风吹在翅膀上的声音变大了,突然,父亲大喊一声“一!”旋即领着托曼和吉荷牡从我们头顶掠过。三只龙横穿山谷,接着再度拉升。

  达瑞安示意阿鲁走到房顶边缘,下方除了山谷和村子再没有别的什么。父亲一行人快速接近,这是他们的第二圈。达瑞安凑在阿鲁耳边大声说:“来了!”

  舒迦黑色的身影从我们头顶掠过。

  “二!”

  达瑞安高喊“上”,阿鲁如离弦之箭般腾空而起。他先是落到我视线之外,让我感到片刻的惊惶,但很快他就在山谷上方画出一条直线。阿缇斯和珂露菲分列他两侧,稍微领先他一点点,用自己翅膀产生的尾流帮他飞行。达瑞安发出一声战吼,声音回荡在悬崖间。

  我仔细观察,看阿缇斯和珂露菲如何护着阿鲁往高处飞。珂露菲稍微向右偏开,阿鲁本能地向左移动,留在阿缇斯的尾流里,它们就这样一起越过轰雷瀑布,飘向北边的悬崖。如果阿缇斯飞太快、离阿鲁太远,珂露菲就飞下来接替她的位置。有时它们也让阿鲁自己扑腾。这期间我一直听见达瑞安的欢呼和阿鲁开心的嗷嗷声。

  托曼和吉荷牡引着阿鲁飞进一股上升气流,推着他随气流旋转上升。他飞得很高,托曼陪着他在气流顶端盘旋。

  我四下寻找其他人。吉荷牡正朝龙场俯冲,但父亲和舒迦却不知在哪里。

  “一!”他们从我头顶掠过,父亲的喊声吓了我一跳。

  “见了鬼了!”

  父亲的大笑跟着他飞上空中。

  “做好准备,嘎嘎。”我的心跳加快了。

  嘎嘎走到房顶边缘,肚皮贴地蹲下来,活像准备扑食的小猫。她的脑袋低着往回收,翅膀向上弯曲,准备抓住气流。我坐在鞍里,身体前倾,将把手拉紧。她已经准备就绪,似乎比我更有信心。我往下看了看远方的大地,心里惴惴不安。龙场向下直插好几百尺,孤峰底部是堆肥的粪坑。

  我咽下堵在喉咙里的焦虑,然后调整护目镜,咧开嘴笑起来。哈!我可不会死在堆满龙屎的小山里。

  我回头寻找父亲,他正笔直朝我飞来。我深吸一口气,计算他抵达的时间。

  他掠过时大吼:“二!”

  “上!”我一面大喊一面弯曲膝盖、绷紧绑带。

  嘎嘎纵身跳进虚空中,再也没法回头了。她先往下落,我仿佛毫无重量似的飘起来,幸亏被束带拉住。她张开翅膀,大地扑面而来,短短一瞬,我天旋地转、心惊肉跳。嘎嘎的体格只有舒迦的一半,没那么稳定,更易被风影响,而且她毫无经验。但她舒展翅膀,拍打了一次、又一次。我们突然升高,我的胃落下去。然后嘎嘎找到一条向下滑动的平顺路线。我不禁大喊一声,那不是恐惧,而是恐惧转化之后的释放。舒迦和珂露菲聚拢到我们前方,我用笑声迎接它们。

  嘎嘎说:“上,耶!玛芮娅,耶!”

  我们的路线经过村子上方。老远之外,孩子们在街道上追逐我们,一面欢呼一面拍手。然后吉荷牡脱离队列,嘎嘎跟着舒迦向左,飞向被太阳晒得暖洋洋的崖面。只有一次她略感吃力,但珂露菲从我们下方迎上来,把我们推回舒迦的尾流里,时机恰到好处。我们迅速爬升。

  嘎嘎高喊:“耶耶耶耶!”舒迦回以欢快的咆哮。

  嘎嘎以同样的声音回应他——我还是第一次听到她咆哮。我欢呼、大笑,在回声中听见满满的喜悦。

  很快就到了悬崖边,太阳的温暖制造出迅速上升的气流。我们打着转越飞越高,珂露菲拍打翅膀,用轻柔的气流引导嘎嘎远离岩石。如果嘎嘎显出力不从心的样子,舒迦就一个翻滚,从嘎嘎下方拍打翅膀,给她一个向上的推力。两只成年龙相互配合,让嘎嘎的飞行线路稳稳地向上,越过崖顶,继续爬升。我突然明白这是龙自己的知识,它们本能地知道该怎么做。多少人有幸目睹这样的景象?更别说参与其中了。

  龙场大院渐渐远去,村子变成一堆灰色的小盒子,一块块田地覆盖在平原上,一路延伸至薄雾笼罩的地平线。我记起了塞在外套里的干花,但现在还不是时候,也不是地方。还要再等等。

  在西边,晨汐的立面继续往上升。我们侧飞着在上升气流顶端盘旋,父亲吹声口哨要大家注意。“所有人听好!我们要在这里休息一分钟,然后就去骑上云墙!你俩跟在我们后面,等到了之后,达瑞安,你跟着我,玛芮娅,你跟着托曼。吉荷牡断后。我们去哪儿你们就去哪儿。记得别靠近嶙峋。就这样!这将是你们一生难忘的飞行!”

  其实就停在气流顶端不停盘旋我也心满意足了,但很快成年龙就结成紧密的队形并排往前飞去。我和达瑞安自然而然地飞到三头龙之间,位置稍微落后,好借它们的尾流飞行。我们一起向晨汐转弯,沿着它的表面往南飞。除了我们自己的山脊,晨汐模糊了一切,从最南方沿着断崖一路往北,祖尔梵山参差的牙齿把它刺穿。辛瓦特山谷的云直往上涌;山脊靠我们一侧的风与晨汐相遇,被带上了天。我抬起头,只见搅动的空气形成宏伟的高墙,我真担心父亲是不是疯了。

  他吹声口哨,脱离了队伍,阿鲁紧紧跟随,两头龙侧飞着靠近云墙。接着托曼也吹声口哨,我随即跟了上去。锐利的风刮在脸上,上升气流鼓动嘎嘎的翅膀,我们毫不费力地越飞越高。舒迦和阿鲁在我们上方老远,搭着爬升的云舒展翅膀。我们爬高期间,气流推着我们缓缓向北移动。晨汐滚动的表面现在离我们不过一百码,日光越来越亮,它也越发闪耀出光彩。

  风竟安静下来。它不再从我们身边呼啸而过,而是与我们一道爬升。我们成了它的一部分。我心中一片安宁。有生以来我第一次看见了环绕我们山谷的大山背面:高山湖泊、高耸的陡坡、深深的峡谷。想到与嘎嘎一道去探索这些地方,我高兴得心都飞了起来。我还从没骑着龙飞到这么高。从来没有。我低头看云。晨雾中的平原几乎隐去身形,夏龙在我心中引起的感受再度苏醒,关于位置与联系、时间与目的的感觉。

  不,跟那次并不完全一样。这次还更大。从这个高度看世界,世界仿佛无边无际。

  我从外套里拿出干花。它们包在纸里,只略压扁了些。要纪念母亲,还有什么更好的方式吗?我在飞呢。我想说的话自动冒出来。

  “我想我现在了解你了,母亲。你跟我是一样的。”

  我微笑着松开手。菊花的花朵和花茎在气流中分离,它们在我们身边盘旋,而我们放声大笑,朝着天上最高的峡谷继续爬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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